第6章

“亚历山德里亚号”的驾驶舱里到处闪烁着报警灯，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舱室。博士走到一排控制器前关掉警报，克拉拉跟在后面进入驾驶舱，依旧费劲地想要保持平衡。紧接着，马尔科和塔尼亚也走了进来。他们都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所有人都坐下，闭上嘴。”博士坚定地说道。

“出什么事了？”雷蒙德·巴尔福也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驾驶舱。

“包括你，”博士说道，“闭嘴。”

“嘿！”巴尔福直直地盯着他。这位富豪穿着花纹精美的丝绸睡袍，跟其他人一样，显然是飞船一出事就匆忙跑出了舱室。机器人楚格也跟他在一起，占掉了一大片空间，高高在上地对博士施以威压。“你不能这样对我说话！楚格！告诉他不能这样对我说话！”

“恐怕他已经这样对您说话了，先生。”机器人回应道。

“听着，如果真的发生了紧急情况，博士很可能帮得上忙。”克拉拉很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合理。

“如果？”巴尔福在一片闪烁的报警灯光中重复道。

“这船到底怎么回事？”泰贝莎·温特也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困惑又惊恐的路易斯·克兰默。这么一小会儿工夫，驾驶舱就已经变得拥挤不堪了。

博士跟丹·雷克都来到领航员的长椅旁，杰姆428号正像做噩梦的人一样辗转反侧。全息影像在她周围不断闪烁跳动。

“怎么了？”博士问道。

“不知道。”雷克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前一秒还好好的，然后她就像癫痫发作似的，开始讲什么宇宙的声音。紧接着，飞船就乱套了。”

克拉拉指向全息观察仪的主屏幕，图像中间有个闪烁的小点，正向四周发出不规则的光束，“那是什么？”

“虫洞。”博士回答。

“我们本应再过十分钟才到达过渡点。”雷克告诉他们。

“‘迦太基号’消失的坐标只是估算值。”马尔科指出，“他们将坐标与费罗地图比对过了，但误差在所难免。”

“没人怪你，斯普里特。”雷克低吼了一声，“我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杰姆也不知道。”

杰姆瞪大眼睛，呼吸越来越急促。博士迅速察看了她的状况，检查脉搏和增强端口。她挣扎着想说话，唾液开始在嘴角汇集。

“她发作了。”塔尼亚边说边靠了过去。

克拉拉在学校见过一个男生癫痫发作，对当时的无力与无助记忆犹新。而现在，她的心情也与那时一样。

雷克面色铁青，“我以前从没见过她这样。我该怎么做？”

“尽量稳定飞船。”博士告诉他。雷克点点头，缓缓退开，坐到船长座位上。

克拉拉又看了一眼全息观察仪，发现一团闪闪发光的能量越变越大。他们正飞速朝它撞去。

杰姆抬手抓住博士的胳膊，雪白的手指深深陷进他外套的深色面料里，“我能听见黑暗里的低语，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声音，是在警告我们别再向前……”

“我们应该放弃任务。”雷克说道。

“不！”马尔科反对道，“不能！不行！巴尔福，告诉他！告诉他我们不能放弃任务！”

“你听见杰姆说的了！”雷克开始手动操作飞船，“我要掉头回去。”

“保持航线！”马尔科嘶吼道。

“是瑕疵，”杰姆喘息着，“是瑕疵……”

“她在说什么？”克拉拉问道。

“我不知道。”博士回答，“可能是烙印在虫洞中某种异常物质上的东西，被她的以太亚感官捕捉到了……”

“博士，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明白。”雷克咬着牙说道。

“那不重要，”马尔科坚持道，“保持航线。”

“他说得对。”杰姆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雷克，“别停下，想想切西玛猎户星！”

雷克双手悬在了控制台上，“可是……”

“我们不能停下，”杰姆告诉他，“我们必须前进。”

一如往常，克拉拉看着博士，想得到他的建议、他的首肯，还有他的领导。然而这次，他一脸冰冷，表情难以分辨，连目光都难以解读。“博士？”她追问道。

“我想我们没有任何选择。”他回答道。

飞船又猛颤一下，这回深入到核心，整个驾驶舱的控制台都炸出了一片刺眼的火花。全息观察仪发出一阵诡异的光芒，一道道银光闪烁着从中心辐射出来，速度和强度越来越高，整个画面挤满疯狂窜动的脉冲纹路，同时中央渐渐现出一个黑色的小点。

克拉拉着迷地看着，黑点很快变成了一团黑球，光线弯曲着绕过它的外围。她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黑，一切都被反射出来，一切都被弯曲，那团黑暗仿佛是一块完美的球状镜。

“最后的费罗之路。”杰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它怎么像颗球？”克拉拉问道。

“它不是球，”博士解释道，“虫洞过渡点是一种四维状态，可是全息影像只能解析三维，所以它能呈现的最接近的形态就是球体。”

黑球越变越大，最后填满整个画面。随后，它的中心现出一个奇怪的银色形状。克拉拉猜测那可能是“亚历山德里亚号”的倒影。她似乎能看出颜色了，那些色彩在表面形成漩涡，就像油浮在水上一样色彩斑斓。

“亚历山德里亚号”不再剧烈震颤，却有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震动波及整个船身。难以想象的压力让飞船偶尔发出嘎吱嘎吱的挤压声。

“尽量稳住她，雷克船长。”博士说道。

散发着微光的黑暗覆盖了整个屏幕，漩涡般的色彩渐渐散开，直到整个驾驶舱再次陷入灰暗。

克拉拉伸手抓住博士的胳膊，只想确定他还在那里。电线短路造成的火花短暂地照亮了周围的人：杰姆苍白的脸上满是痛苦，雷克担忧地看着她；塔尼亚愣在原地，显然不知所措；蒂比·温特和巴尔福彼此搀扶，相互鼓励。

这时候，一声骇人的尖叫响彻驾驶舱，把每个人都吓了一跳。雷克瞬间跳起来，冲到杰姆身边，“怎么了？她怎么了？”

“她又发作了。”塔尼亚说道。

“她从没这样叫过。”

“那现在这样叫过了。”

博士紧紧抓住杰姆的双腕。她双眼凸起，口吐白沫，疯狂地甩着头。“亚历山德里亚号”也左摇右摆，引擎发出痛苦的咆哮。

克拉拉死死抓住领航员的长椅，“她不会有事吧？”

杰姆猛地躬起身子，拼命想清呕出堵住嗓子的东西。一阵吓人的咳喘过后，她瞪得凸起的双眼看着丹·雷克，眼中只剩下恐惧和痛苦。飞船不受控制地摇晃着。

博士看了一眼雷克，“我们得把她和飞船断开。”

“我们不能那样做，”塔尼亚说道，“她正带领飞船穿越虫洞，现在断开会害死她。”

“她被困在某种精神感应神游状态，那会把飞船撕成碎片！”

“我不想失去她！”雷克反对道。

“亚历山德里亚号”晃动得越来越疯狂。每块控制面板上闪烁的报警灯也越来越多。警报声再次响彻舱室。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断开连接，不然我们都得死！”马尔科·斯普里特大叫道。

“你怎么改口了！”雷克龇牙咧嘴地看着他，然后转向博士，摇起了头，“我不能，博士！这会害死她。”

博士迎上他的目光，“虽说马尔科是个难以言喻的蠢货，但他说的有道理。如果我们不马上把她断开，飞船就会被摧毁，我们谁都别想活。”

雷克惊慌失措地看着杰姆。她的脸因痛苦而扭作一团，整条飞船都发出了同情的闷哼。

博士抓住他的胳膊，“只要我帮她分担一些精神感应压力，”他说道，“或许就能增加她的存活率。”

“那太冒险了，博士。”塔尼亚说道。

克拉拉认真看着博士，“那对你来说就不危险吗？”

“我们还有什么选择？”他反问道。

飞船突然一抖，几块控制面板火花四射，领航员长椅周围的全息影像全都乱了套，一股焦味充斥着驾驶舱，新的报警声响了起来。

博士转向雷克，“是时候抉择了，船长！”

雷克紧闭双眼，无声地点了点头。

博士立即行动起来。他将双手指尖覆在杰姆脸上，自己则闭上了眼睛。他的唇无声诉说着什么，眉毛拧在了一起。杰姆突然瘫软在长椅上，双臂滑落到两侧。

“趁现在。”博士咬牙说道。

塔尼亚着手断开连接领航员长椅与杰姆头顶端口的电缆。每拔出一根电缆，杰姆都会轻声呻吟，博士也会随之一颤。扭曲变形的全息影像逐个消失，最后所有缆线都被拔除了。

随后，突然传来一阵让人不安的动静，似乎是电梯笔直坠入了深井。克拉拉眼前只剩下一片深邃的黑暗，感觉就像双眼突然断了电，惊慌了一小会儿，以为自己瞎了。后来，她看到了控制台发出的微光，所有人都带着惊恐而宽慰的神情四下张望着，克拉拉意识到他们都经历了跟自己一样的感觉。最后，“亚历山德里亚号”终于平稳下来，引擎也不再嘶鸣。

“好了，”塔尼亚最后说道，“脉搏不明显，呼吸也很弱，但至少她还活着。”

博士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结束长时间的潜泳浮上水面。他比平时更憔悴了，双眼下面挂着深重的阴影，布满皱纹的脸看起来像只揉皱的纸袋。

克拉拉扶他站起来。他突然显得又老又虚弱。“博士！你还好吧？”

此时，他平时明亮的双眼似乎无法聚焦，“从来没……感觉……这么好过……莎拉[9]。”

“莎拉？”

“我是说，克拉拉。你是克拉拉·奥斯瓦德，对不对？还有，你看起来糟透了。”

“嘿，你现在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我都两千岁了，而且脑子刚吸收掉一大波精神反噬，你又有什么借口？”博士说完，突然竖起手指按住她的嘴唇，“嘘！别管那个了，你听。”

“我什么都听不到。”克拉拉说道。

“那就对了。”

此时，飞船笼罩在一片怪异的寂静中。雷克又看了看几块控制面板，然后说道：“引擎熄火了，我们现在一点动力都没有。”

“瞧。”蒂比指着全息观察仪说道。

屏幕上只有一片彻底的黑暗，似乎还涌了出来，包裹着整间船舱。唯一的光源就是闪烁的控制面板和监控器。

“我们离开虫洞了。”雷克说道。

路易斯·克兰默察看着一块仪表盘，“它不见了——整个虫洞都坍塌了！”

他们再次望向全息影像，但上面还是只有一片黑暗。

“外面什么都没有。”蒂比的声音空洞得有些诡异，“一点儿东西都没有。”

“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雷蒙德·巴尔福问道。

“我们飘浮在星系间的深空里，”博士回答，“就像黑暗中的一粒微尘。”

“没错。”一个身穿连体工作服、头戴棒球帽的瘦高老人走进驾驶舱说道。他来到门口就停下了脚步，因为舱室里挤满了人，而且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各位，这是米奇·凯勒，我的轮机长。”雷克说道，“如果他离开轮机舱来到这里，那就意味着情况真的很糟糕。米奇，说来听听吧。”

米奇理了理帽子说道：“我不知道刚才究竟出了什么事，只知道超光速推进器被炸得粉碎。霍波正在底下发脾气呢。”

“老天，你就不能直接说那是什么意思吗？”马尔科不耐烦地问。

“意思是，没有引擎，”米奇回答道，“我们就成了水中亡灵。”

“水中亡灵？”

“那是一个很古老的航海说法，”博士平静地解释道，“意思是无风鼓帆，无路可走，任由大海摆布。”

巴尔福上前一步，“凯勒先生——如果你能想办法让‘亚历山德里亚号’动起来，将会得到一笔丰厚的奖金。”

“那我猜能替你省点钱了，”米奇说道，“因为这个小宝贝哪儿都去不了，无论你朝它扔多少钱都没用。”

“但你总能做点什么！”马尔科·斯普里特终于忍不住说道。他听起来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为了所有人！”

米奇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你觉得我想跟你一起受困？”

“凯勒先生，我们真的被困住了吗？”蒂比问道。

“很抱歉，小姐，”米奇摘下帽子，尴尬地抓在手上，“我并不想让你苦恼。”

“可你让我们所有人都苦恼了！”马尔科激动地说道，“不管有没有钱，这艘飞船的引擎和运作都归你管。所以凯勒，我建议你负起责任来。”

“斯普里特，够了！”雷克呵斥道，“这里由我来指挥，不是你。”

马尔科抱着胳膊望向别处，米奇瞪了他一会儿，随后重重地坐到座位上，“引擎都废了，再怎么指挥也没用。”

“我真的不明白。”巴尔福看起来十分困惑，“我买了最好的飞船，请了最好的船员，用的是最好的引擎……我不明白为何还会出错。”

“可能你忘记买最好的运气了。”博士说道。

巴尔福猛地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

“就算你拥有全星系最巨大的财富，也不代表能走运。”博士想了想，然后对克拉拉说道：“我该把这句话记下来。”

“现在我们彻底失去了动力，可你看起来好像并不十分担心。”巴尔福指出。

博士一脸茫然，“我为什么要担心，要修好那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马尔科夺过了话头，“赶紧去修啊！”

博士冷冷地盯着他，指了指依旧占据着整个全息影像的深邃黑暗，“瞧瞧外面，除了真空和暗物质外，什么都没有。粗略估计一下，我们应该在银河系和相邻星系中间。这边儿是一百二十五万光年的真空，那边儿也是一百二十五万光年的真空。就算我们有动力，也得花好多年才能回家。”

克拉拉咽了一口唾沫，“你是说，我们就像被困在汪洋大海里的一艘小划艇上，而且还没有船桨？”

“可要是能修好引擎，”马尔科说道，“我们就能掉头再次穿过虫洞……”

“虫洞已经坍塌了，”博士告诉他，“所以我们才会出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沉默再次笼罩了整个驾驶舱。

“抱歉。”博士说道，“总之不管有没有动力，我们都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