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丹·雷克回到驾驶舱，仔细倾听着，里面十分安静。就算是在豪华星际游轮上，也依旧能听到引擎声；而“亚历山德里亚号”却只是安静地滑过宇宙，如猫一般轻盈无声。精良的仪器平静地为飞船保驾护航，几乎都用不着驾驶员。雷克这辈子从未感到自己如此像一名乘客。现在，驾驶舱里唯一重要的人是杰姆。
她静静地躺着，几乎看不见呼吸起伏。虽然她睁着眼睛，但雷克知道她并没有完全清醒。有人说，领航员只有在睡梦中才算真正活着，也只有在睡梦中才与宇宙同在。
几分钟后，长椅终端上的全息指示器显示杰姆的心跳和血压开始升高，这意味着她要醒过来了。雷克看了一眼全息观察仪，图像漆黑得如同鲨鱼的眼睛一般，除了星际间的广袤空间，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了。
杰姆动了动，随着意识渐渐苏醒，她的双眼闪烁片刻，随后睁大。紧接着，她猛地颤抖着吸入一口空气。
雷克顿时担心起来，“嗨，你还好吧？”
她微笑着说：“嗯，我觉得还好，只是有点儿累。”
“那你就多想想切西玛猎户星和那栋可以俯瞰沙海的别墅。”
“还有那双子星的阳光。”杰姆着迷地喃喃道。
“那里温暖而平静，除了我们俩，再无旁人。我把别墅布置成了你喜欢的模样，里面有你需要的一切。”
杰姆朝他伸出手，“我只需要你。”
她的手柔软而苍白，在他手心里显得无比娇小。他小心翼翼地握紧了那只手，“怎么样？”
“我们离费罗之路不远了。”
雷克看着全息观察仪，可上面依然只有一片黑暗。
“你看不见，”杰姆说道，“暂时看不见，除非我们来到它的正上方并准备进入。但我能感觉到它，我能感觉到空间向它弯曲。”她合起双眼，突然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余波，”她轻声说道，“我感到了周围暗物质的波纹。”
这种情况下，雷克鲜少能理解杰姆到底在说什么，可他对她的情绪十分警觉：是平静，还是高兴，抑或满足。不过现在，她似乎因为一些东西而躁动不安。
“就像宇宙的低语，”她继续道，“在对我诉说——诉说我听不清的话语。”
雷克很是焦急，“那些话重要吗？”
“一切都重要，丹。”她仰坐在长椅上，目光呆滞，“我们正在靠近，低语越来越清晰了。”
“我最好去把其他人叫过来，”雷克说道，“巴尔福可能想亲眼看看，另外……”
“不，”杰姆柔声道，“先别叫，让我们独自享受这一刻，就一小会儿。一起想想切西玛猎户星。”
“好。”雷克捏了捏她的手，再次看着全息观察仪。普通空间和虫洞的过渡点就在不远处，可无论他再怎么凝神注视，依旧只能看见黑暗。
听到有人敲门，克拉拉睁开眼睛。她真的睡了过去。这间房虽然不大，但却温暖舒适，有一张床，一个壁橱，还有放衣服的地方，感觉就像酒店。她只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房间里的温暖、休息室里喝的香槟和一天工作的疲惫就带她进入了梦乡。
“等一下。”她坐起身来，按了一下舱门控制板。
舱门随即滑开，博士走了进来。他双手各举着一只马克杯，“我觉得你可能想来点儿热巧克力，这能帮助睡眠。”
“对此我真不需要帮助，相信我。”但克拉拉还是接过热饮，闻了闻，随后啜饮一口，“嗯，很不错。我还以为他们这儿没有热巧克力呢。”
博士皱起了眉，“为什么？”
“因为这是未来。”克拉拉微笑着举起杯子，“热巧克力——谁能料到？”
“好吧，那其实不是真的热巧克力，只是纯粹的合成物。它是飞船上的饮水机回收废弃资源做出来的。”
克拉拉呛了一口，“废弃资源？”
“总得处理掉那些人类排泄物嘛。不然你想怎么处理，喷射到太空去？我觉得煤山中学是很注重回收利用的啊。”
克拉拉凝视着手里的马克杯，“即便如此……”
“其实这只是按照正确的配方调制而成的，”博士高兴地解释道，“比如颜色。只不过你这杯是从废水里采集了需要的化学成分，再搅拌成了热巧克力。或者说，喝起来味道像热巧克力的东西。说到底就是化学物质啊，克拉拉。做实验其实挺好玩儿的。”
“做实验？”
“我对饮水机做了一点改动，还用一杯真的热巧克力做了样本。”他举起自己那杯喝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咂了咂嘴。
“你手上那杯是真的热巧克力？”
“那当然了，我自己品尝合成物没有意义——因为我知道哪个是哪个，那就不算真正的实验了。”
“所以我喝这个回收……的玩意儿……是为了做实验？”
博士热切地点了点头，“合格吗？说实话。”
“它……有点烫。”克拉拉把马克杯放在床头的小桌上，“我得先放凉一会儿。”
“好主意。”
“博士……我们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我觉得这个虫洞听起来很不好，而且根本不相信你带我来就是为了看挖虫洞的虫子。”
“哦，不，我可不建议你去见太空虫。多数人类的大脑都应付不了它们。假如我把你介绍给太空虫，那可是极不负责任的行为。不过，这个虫洞不是虫子挖的，而是有人手工制造出来的。”
“费罗人造的？”
博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是一个力量强大、科技高度发达的种族。数十亿年前，他们基本主宰了这片宇宙，利用他们的多维空间通道在星系间往来。”
“费罗之路？你了解吗？”
“不算了解，我从未到过那个年代。克拉拉，我活了将近两千年，才刚刚了解到时间与空间的皮毛。我不可能无所不知，但我知道这个时期基本已经不存在费罗人的遗迹了。坏脾气教授能找到那些遗物实属幸运，木卫三上的考古发掘异常走运。”
克拉拉马上听出了博士的言外之意，“太异常了？”
博士拉下脸来，耸了耸肩。
“说嘛。”克拉拉用手肘顶了他一下，“你肯定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博士用力吐了一口气，“根据某些古老的传说，费罗人是在时间领主的逼迫下才关闭了虫洞。”
“你的族人？”
“比我早很多，在你的星系成型之前。在那个黑暗时期，时间领主对干涉宇宙事务并不抵触[6]。他们可能将费罗人视作了威胁，也可能是费罗人发现了时间领主不想让人发现的东西。不管怎么说，他们最终都关闭了费罗之路，并扔下费罗人自生自灭。”
“感觉很严苛啊。”
“确实。没有虫洞通道，费罗人就难以为继。他们曾经发达的文明就这样逐渐凋零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虫洞，对吗？”
“最后的费罗之路。”
“为什么时间领主不把它也关闭了？”
“因为它被藏起来了。克拉拉，那是一条秘密通道，除了费罗人谁都不知晓它的存在。
“那它到底是什么？避难处？他们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待时间领主消失？”
“有可能。”
克拉拉好奇地向前探出身子，“然后呢？快说呀，我知道你那种表情，就像吞了只黄蜂似的。”
博士的面颊抽搐了一下，“事实上，我好像把热巧克力弄反了。”
克拉拉接过博士那杯闻了闻，随后拉下脸来，“你说得对。”
“调味比想象的要复杂。”
“我猜那要看你从什么味道开始调。不管怎么说，继续刚才的话题吧。最后的费罗之路，它通往何处？”
“说真话？”博士盯着虚空。那种目光有时会让克拉拉感到害怕，仿佛他能穿透飞船的舱壁直接看到太空深处，“不知道，它应该不是通向仙女星系。不过，最关键的问题其实并不是费罗人。”
“还有别的？”
“这只是传闻，事实上已经跟传奇差不多了。就是那种远古失落文明常有的故事……然而它太过合理，让人难以忽视。”
克拉拉浑身一颤。博士表情黯然，似乎被迫走进了他认为不安全的地带，就像一个不得不穿过雷区的人。
“克拉拉，你可能还记得魅魔这种东西，也可能已经忘了，因为它的本质会影响人们的认知，通常还是以不同的方式……”
“魅魔？”克拉拉皱起眉，“嗯，我记得。它会变成你最想要的东西，无所不能。”
“没错。但魅魔不仅仅是能力超凡那么简单。它博取吸引和关注的能力极为有害，你已经知道兰斯洛特那些骑士的下场了[7]。那就是为什么它喜欢躲藏。改变外形只是它的伎俩之一，事实上，没有人确切知道它的力量和影响究竟大到何种程度。它是被制造出来的？还是一种生物？它有自我意识吗？所有人对它的认知都不尽相同，而它对每个人的影响也各不一样……魅魔以它激发出的感情为食，它贪婪地吸收欲望，纵情享受嫉妒。它极难寻觅，这也成就了它致命的吸引力。”博士悔恨地笑了笑，“求而不得最致命。”
“那这个魅魔跟费罗人以及虫洞有什么关系？”
“魅魔已经失踪了好几个世纪——谢天谢地。不过我听说魅魔的起源与费罗人有关。”
克拉拉直起身来，“你是说，他们发明了魅魔？”
“我不确定，不过他们确实将魅魔连同自己带进了墓穴。”
“我不明白。”
“克拉拉，我想魅魔正是时间领主关闭费罗之路的原因。”
“你是说，他们为了消灭魅魔，不惜灭绝了一个种族？”
博士夸张地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反正我不知道。不过，如果这是真的……而最后的费罗虫洞被故意留了下来……”
“那魅魔就有路可逃？”
“没错，只要得到一点儿帮助，就有可能。”
“帮助？谁想帮它啊？”
“我跟你一样没头绪。不过，我们正坐在这艘飞船上，而它正将我们带往最后的费罗虫洞。”
克拉拉明显感到很不舒服，“你是说，船上可能有人被魅魔蛊惑了？”
“克拉拉，每个人都有欲望。”
克拉拉想了想，她不难看出温特教授想要什么——她想找到费罗人，或他们的遗迹；马尔科·斯普里特想找到“迦太基号”和他母亲；丹·雷克想要……什么？跟杰姆一起退休，安享余生？那路易斯·克兰默和塔尼亚·福莱希呢，他们想要什么？雷蒙德·巴尔福又会想要什么？他不可能想要任何东西，因为他的财富可以让他得到一切。这里面没有人看起来像神秘吸引力的牺牲品。这一切都太让人困惑了。
“我们不知道，是因为还不够了解他们，对不对？”她问道。
“随着时间流逝，事情可能会清晰起来。”
她凝视着博士脸上的神情，想知道他是否有所计划。“或许我们应该多了解他们。”她提议道。
“但不要太投入了，克拉拉……”
“什么意思？”她瞪了他一眼，“因为这很危险？因为他们可能会死？”
“我们必须小心行事。”
“我不喜欢你的暗示。我不想只是……旁观，等着看是谁受了魅魔影响。我想帮助他们，提醒他们，阻止他们……”
她猛地站了起来，全身充满急切的能量，但博士一把便抓住她的手腕，双眼直直地凝视着她，“你想，你想……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吧，克拉拉。”
“什么？”
“魅魔就是欲望。它会变成你想要的东西，变成你最渴望的东西。你离它越近，它就越吸引你，并在你身上施展力量。它会奴役你，把你榨干。”
克拉拉缓缓坐回床上，比刚才更困惑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这个嘛……”
这时候，飞船猛地一歪。转瞬之间，克拉拉就被抛到了舱室另一头，“怎么回事？”
博士迅速跳起来冲出了舱门，险些一头撞上马尔科·斯普里特。此人也是一脸震惊。
“出什么事了？”马尔科质问道。
博士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克拉拉还在疑惑马尔科在她舱门外做什么，可“亚历山德里亚号”又剧烈地晃了一下，把两人扔到了走廊的另一头，让克拉拉无暇顾及。不同舱室里都传出了喊声，她还看见塔尼亚·福莱希顶着蓬乱的头发从一扇门里探出头来。
“这船怎么了？”她大喊道。
又一扇门被打开，路易斯·克兰默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船舱底下传来一声尖锐又响亮的机械碰撞声，克拉拉心想情况一定非常糟糕。“亚历山德里亚号”又猛地震颤一下，博士回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恐惧，“天体器[8]过载，”他大喊道，“飞船正在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