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看来我错过了一场派对啊。”丹·雷克挂着标志性的微笑走了进来,“大家都还好吗?”他找到香槟,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也没错过多少。”克拉拉告诉他。
只见雷克叹了口气,坐到扶手椅上。他看起来很疲倦,似乎比克拉拉一开始猜测的年龄更老一些。眼前的雷克看上去快五十岁了,英俊的外表开始彰显出个性:粗犷、坚定,但充满警惕的灰色双眸背后,却潜藏着幽默感。他朝克拉拉举起酒杯说道:“干杯。”
克拉拉感觉自己需要解释一下,“刚才只是巴尔福介绍了下其他成员,我不明白为何你没接到邀请。”
“我接到了,只是没来而已。驾驶舱有很多事要做,何况我也不喜欢社交,更喜欢独酌。”
“哦。”克拉拉看了一眼他的空酒杯,“那你希望我们离开吗?”
“不。”雷克对她露出慵懒的微笑,“这不是酌酒,是庆祝。”
“好吧,那我们在庆祝什么?”
“我们正在接近虫洞,”博士说着,坐到雷克对面的椅子上,“应该很快就能到达多维空间的过渡点了。船长,我说的对吗?”
雷克点头表示赞同,“你怎么知道的?”
“我感到离子推力发生了变化,这很难弄错。”博士闭上眼,“我猜离过渡点还有两小时路程,甚至更短。”
“你真了不起,极少有人对太空旅行如此敏锐,除非是领航员。”
“你是说,像杰姆那样吧。”博士猛地瞪大眼睛,“她与这艘飞船进行了物理连接,对不对?导航计算机矩阵直接连到了她的大脑皮层。”
克拉拉不太喜欢博士描绘的图景,“什么?她真的被接在了飞船上?”
博士点点头,“这是保证人类与飞船完全衔接的唯一办法。杰姆在多维空间中摸索,而飞船则把她当作向导。”
“那听起来一点都不舒服。”
“没什么,”雷克说,“真的。这是杰姆自己想做的事。”
“是吗?”博士质疑道,“在我看来,杰姆好像没多少选择。”
克拉拉瞥了一眼博士。他眉毛直竖,双眼怒瞪,满腔怒火。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博士。”雷克疲惫地说道,“这些话我都听过多少次了——领航员跟奴隶没有两样……”
“比奴隶还惨,”博士继续道,“克隆人领航员是军方在上次德拉科尼亚大战[5]期间研发的技术,目的是实现廉价而有效的太空导航。克隆人被注入人工干细胞进行基因改造,只为实现一个目的——用来连接飞船,成为一个生物组件。那绝不是人性最光辉的时刻。”
“事情比你说的要复杂。”雷克争辩道。
“一点都不复杂。领航员除了引导飞船,一无是处,连生命周期也极其短暂。他们要么死去,要么被调试不良的电脑接口烧坏,然后被另一个领航员取代。”
“杰姆不会。”雷克说道。
船长的声音里透着毫无掩饰的悲伤,连博士都愣住了。
“她是最后一个。”雷克安静地说道。
博士很是震惊,“最后一个?”
“我在战时是一名运输机驾驶员,”雷克解释道,“他们让杰姆当了我的领航员。她很棒,事实上是其中最棒的一个。她能感知多维空间里的其他飞船,你知道吗?”船长感慨地摇着头,“我们负责地球中枢与德拉科尼亚前线之间的主要补给路线,一次都没被抓到过。战争结束后,我离开了太空部队,还带走了杰姆。”
博士仔细思考了一番,“那你一定冒了很大风险。”
“我别无选择,他们要将其他克隆人强制退役。”
“意思是人为抹杀?”
“我不能让杰姆面对那种情况,于是我们偷走了一艘飞船。那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回过地球。”
博士靠在椅背上,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船长,眼中的怒火已然消退,“那太了不起了。”
“我猜是吧。”雷克又露出了友善的微笑,“后来我们就一起工作,在星系边缘开着自己的飞船接各种生意。我们干得很成功,但准备退休了。毕竟我已经不再年轻,而杰姆……”
“她的寿命已经远远超出其他克隆人领航员。”
雷克点了点头,“我们是时候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了。”
“这次给雷蒙德·巴尔福开船就是为了攒养老金?”
“巴尔福开的价很不错,真的很不错。钱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瞧瞧这艘飞船就知道了。尽管我们经验丰富,但这也是目前见过最好的飞船。”
“可你不觉得穿过虫洞很危险吗?”克拉拉问道。
“一切太空航行都很危险,小姐,而且巴尔福开的价也值得我去冒险。不过事实是,只有杰姆能找到这个虫洞,也只有她能领航。”
“所以你之前才没离开驾驶舱,”克拉拉恍然大悟,“因为你不想留杰姆一个人在那里。”
雷克点了点头,“现在她睡下了。飞船已经定下航线,她暂时会用潜意识来控制航行。”他站起身来,“不过,我最好还是回去了,因为我希望她醒来时能看到我,而且飞船很快就会到达过渡点了。”
“很高兴认识你,”克拉拉站起来说道,“还有杰姆。”
“我也是。”博士也站了起来。
雷克在门边停下脚步,“哦,对了,博士……你放在货舱的那座警亭……”
“塔迪斯,怎么了?”
“我的人对它很好奇。”
博士眯起眼睛,“你的人?”
“我的机师。抱歉,我忘了你还没见过他们。”
“我猜马上就要见到了。”
“他们正在货舱里研究你的蓝盒子,想弄清楚……”
他话音未落,博士就已经大步冲出了休息室。
雷克回到驾驶舱后,休息室就只剩下克拉拉一人在那里大打着哈欠。她知道博士很少睡觉,可她刚在煤山中学上完一天班,刚才的香槟又开始上头了。于是,她信步走出休息室,想跟随博士回到塔迪斯,但没走几步就撞上了楚格。
大机器人高高耸立,塞满了整个过道,机身锃亮的金属板映出了克拉拉的脸,巨大的鹅卵形脑袋还规律地闪着灯。
“您需要帮助吗,小姐?”楚格的声音听起来既极具安抚作用,同时又有些许的威慑力,不过,那可能是因为它八尺高的个头和半吨重的钢铁之身。
克拉拉正要询问通往货舱的路,却又被一个哈欠打断了。她捂着嘴,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好显得更清醒一些。“哦,天哪。”她最后说道,“抱歉,我好像比自己想象中更累。”
“需要我带您到休息舱去吗?”楚格问道。
“我还有个休息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休息舱。巴尔福先生在设计飞船时,坚持要有足够空间让所有成员放松休息。”
克拉拉很是心动,反正去看看又不会少一块肉。“好吧,”她说道,“谢谢。”
“这边请,小姐。”随着一阵电机嗡鸣,楚格转过身去,顺着通道走了起来。克拉拉感觉这条通道绕着飞船边缘缓缓弯了过去。“您的舱室在飞船右舷,7号房间。”
没过多久,克拉拉就听到有人在走廊前方说话。那是马尔科·斯普里特的声音。由于飞船有弧度,她看不见那个人,但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只是想,你可能需要一些陪伴。”他的声音带着种奇怪的迫切,让克拉拉感到很不舒服。
然而,没有人回应,克拉拉好奇地放慢速度,以免直接撞进对方的视线中。有趣的是,楚格也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候她的指示。
“一点点陪伴有什么问题吗?”马尔科继续道,“人人都喜欢在睡前喝一杯。”
他话音刚落,又响起了敲门声。声音不大,却很急切。
“来嘛,”马尔科说,“把门开开,就一小会儿。我们能彼此加深一下了解,你说对不对?”
克拉拉已经听够了,她走上前去,见马尔科正站在一扇舱门外,手里还拿着一瓶酒。
“出什么事了?”克拉拉问道,“找不到自己的房间了?”
“不关你的事。”马尔科回应道。他把克拉拉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看了看耸立在两人身边的楚格。
“这是温特教授的舱室。”楚格说道。
“一边儿去,机器人。”马尔科训斥道,“我很忙,你们快走,没啥好看的。”
“或许您需要我带您回自己的舱室,先生?”
马尔科哼了一声,“不,谢谢,没必要。”
“你最好这么做,”克拉拉告诉他,“说不定蒂比一点儿都不想睡前来一杯。”
“你怎么知道?”马尔科说完叹了口气,“你那博士朋友张口闭口都是怪物,真把蒂比吓坏了。我就想看看她是否还好。”
“还拿着一瓶酒?”
马尔科耸了耸肩,“我想不出别的来,这只是个借口。我就想看看她的情况,仅此而已。”
克拉拉敲了敲门,“蒂比?我是克拉拉,你还好吧?”
一阵沉默过后,蒂比的声音从另一头传了过来:“嗯,我很好,只想睡会儿觉。”
“我猜这回答已经很明显了,你觉得呢?”克拉拉问马尔科。显然,她身后那个八尺高的机器人确实让马尔科有所顾虑。
他怒视着两人。“随你的便。”他咕哝着,接着就气愤地转身离开了。
克拉拉等他从视线中消失后,又敲了敲蒂比的门,“蒂比?他走了,没事了。”
门开了,蒂比对她说道:“谢谢,进来吧。”
舱室里有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套桌椅。所有平面上都堆放着书本、数据平板和各种学术资料。一幅3D全息银河系地图飘浮在书桌上空,上面遍布着小红点。
“那都是什么?”克拉拉问道。
“虫洞,”蒂比说着,拿起了遥控器,“应该说,是虫洞曾经存在的位置。这是伽倪墨得斯石碑上记载的费罗地图,经过电脑模拟就成了这样。而这个……”她放大了空中的某个小红点,那里距离银河边缘仅一步之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虫洞,最后的费罗之路。”
“那就是我们前往的地方?”
“对。”蒂比憋住一个哈欠,“抱歉,我语气应该更兴奋些,但老实说,我真是累坏了。巴尔福联系我时,我还在小熊星系。他说船准备好了,人准备好了,手续也都办好了……所以我不得不丢下一切工作赶到深空航站去。”
克拉拉同情地点了点头,她很清楚那是什么感觉。
“我们计划了很长时间,不过这几天却过得宛如狂风暴雨。”蒂比叹息道。
“马尔科呢?”
“我们需要他对‘迦太基号’的知识,帮助锁定那家伙的确切位置。”蒂比碰了碰半空中闪烁的小红点。
“可你其实并不希望他在船上?”
“巴尔福不知道马尔科的真正为人,他总觉得大家都是好人。”
克拉拉微笑道:“我觉得巴尔福的内心深处其实很浪漫。”
“对啊。而马尔科……怎么说呢,他心里有着截然不同的浪漫,而我对此丝毫不感兴趣。”蒂比关掉了银河系全息地图,扔下遥控器,“我心里只有费罗,一直都只有费罗。”
“我会请楚格盯着马尔科。”克拉拉说完,站起来准备离开。
蒂比对她笑了笑,“谢谢。还有,谢谢你刚才把他打发走。”
“没什么,我有帮手。事实上,楚格应该还等在外面。”
“好,那就晚安吧。”蒂比说道,“再见。”
克拉拉走出舱门,大机器人果然还等在那里。他领克拉拉走到7号房,克拉拉随即道了谢。
“我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小姐。”
“不,我是说马尔科的事。刚才你站在那儿帮了不少忙。”
“我什么都没做,小姐。”
“哦,你确实做了,楚格。你确实做了。”
“我真搞不懂这到底是啥。”米奇·凯勒说道。
“亚历山德里亚号”不是货船,因此并不具备真正的货舱。不过,它底部确实有个宽敞加高的储物舱。舱室正中矗立着一只高高的蓝盒子,盒子顶上还安着一盏灯,又高又窄的双开门上嵌着毛玻璃。
“这是座警亭,”霍波说道,“上面写着呢,不是吗?”
米奇又绕着蓝盒子转了一圈。他又老又瘦,留着一脸白胡子,有一双机灵的眼睛。他身上穿着褪了色的机组连体服,戴着一顶印有“我火星”字样的棒球帽。霍波说得没错,蓝盒子四面的顶上都挂着标志,上面写着“公共报警电话亭”。
“我就是搞不懂,”他咕哝道,“运到船上的每一样行李都由我签字确认,可这列表上根本没提到警亭。”
霍波捧着热饮坐在板条箱上,看起来无所事事。她在工服外面套了件旧帽衫,腰上还缠着沉重的工具腰带。“别管它了,米奇。”她说道,“就算在船上无事可做,也不至于到处找麻烦吧。”她歪过头打量着警亭,“再说了,谁又在乎它到底是啥?搞不好是巴尔福想带上的。他那么有钱,谁知道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米奇抬手摸了摸蓝盒子。“它在震动,”他说道,“我能感觉到,就像里面有机器在运转一样。”
“说不定他在里面放了台备用的服务机器人。”
“那有什么意义?”米奇摘掉帽子,挠了挠头。他现在可不想碰到任何谜题或烦心事,因为他实在太老了。不过这只大盒子着实奇怪,连上锁的门都让他心烦不已。他试着拽了一下门把,但门却一动不动,“我就是想不明白,它……”
“不太协调,”博士说着,站到米奇和塔迪斯之间,“仅此而已。”
米奇猛地往后缩了一下,“你又是……”
“我是博士。你是?”
“米奇·凯勒,轮机长。”米奇下意识地回应道,“这位是哈雷·霍布森,我的助手。大家都叫她霍波。”
“谁允许你对我的塔迪斯动手动脚了?”博士眉眼直竖,凶巴巴地问道。
“塔迪斯?”
“这是我的。”博士拍拍警亭说道,“它能让空间自惭形秽,让时间俯首称臣,不是你能碰的东西。”
“对。”米奇说着,把帽子戴了回去,“等会儿,你给我等会儿。这是你的?你怎么把它弄到船上来的?”
“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空间,自惭形秽;时间,俯首称臣。”
霍波暗自笑了起来,“谁让你非得问,米奇……”
“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过来,实在很抱歉,”博士说道,“我在路上开了个小差,到你们轮机舱去看了看……”
霍波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什么?谁允许你在轮机舱里动手动……”
“谁说不是呢。”博士回应道,“总而言之,里面井井有条,情况良好。”
“这可是‘亚历山德里亚号’的处女航。”霍波嘟哝道。
“既然如此,那你们的百万吨级阀门有可能略微紧了点,可以尝试松一松。”
“我就知道有问题,”米奇说着,望向博士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敬意,“这艘船哪儿都好,但就是那些阀门,总感觉哪儿有问题……”
“哪儿都没问题。”霍波坚持道。她从板条箱上跳下来,整张脸皱得像个生气的小孩儿,“这艘船哪儿哪儿都没问题,实在太没问题了,害得我无事可做。”
“霍波,你就去看一眼,好吗?”米奇告诉她,“就像这人说的,把它们松一松。看他说的对不对。”
“松百万吨级阀门?”霍波一脸嫌弃,“那得花一晚上。”
“叫你去就去。”霍波正要争论,却被他一句话打断了。虽然米奇性格随和,但在下命令时却会用上另一种语气。
“来,我帮你拿着。”博士接过霍波手上还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赞赏地闻了闻,“这是热巧克力?”
“你拿去喝吧。”霍波说完,便懒洋洋地走了出去。
米奇微笑着对博士说:“她不抱怨点儿什么就浑身难受。”
“我已经喜欢上她了。”博士说完,喝了一口热巧克力。
马尔科·斯普里特和衣躺在床上,怒火中烧。舱室里一片狼藉,衣服和装备被他甩得到处都是。原来他一关上门,就发了一通火。
他盯着巴尔福在休息室发给大家的数据平板,那上面显示着泰贝莎·温特的照片。这应该是张很老的宣传照,因为她看起来比现在年轻许多。马尔科咒骂一声,把数据平板扔到房间另一头。要不是那个叫奥斯瓦德的女人瞎捣乱,他现在就跟蒂比在一块儿了。他一点都不喜欢那女人,她太专横,太死板,太像一位老师,而马尔科恨极了学校。就算没有学校,他也能管好自己。他什么事儿都是自己一个人做的,没有人帮忙,而今后也会一直这么坚持下去。
他打开私人电脑上的“迦太基号”3D结构图,浏览着上面的引擎、舱室、驾驶舱和冬眠舱。他对“迦太基号”的熟悉程度胜过现有的任何飞船。
马尔科的母亲也曾经尝试教他相关操作,通常是远距离教学——使用时间延迟长达数月甚至数年的星际超级网络通信。她扔下他独自一人上学、照顾自己。马尔科时常想,等找到她了,一定得好好算算这笔账。如果能想到办法的话,他还要找克拉拉·奥斯瓦德算账,还有那个老不死的博士。
马尔科关掉电脑,开始思索博士和克拉拉来“亚历山德里亚号”究竟想做什么。那两人有点奇怪,就这么凭空出现了。他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离开了舱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