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亚历山德里亚号”的公共休息室是间圆形的船舱，位于飞船中部。克拉拉觉得这里更像是高档酒店的大堂，而不是什么科学远征队的公共休息室。

雷蒙德·巴尔福正站在舱室靠前的位置，他的机器人楚格则静候一旁。

温特教授坐在一张低矮的长靠椅上，捧着马克杯喝热饮。她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一头稀疏的头发梳到脑后，满脸目空一切的表情。只见他把两只脚都架在矮茶几上，还朝教授眨了眨眼睛。

舱室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年轻女人，留着一头顺滑的黑发，穿着同样的连体服；还有一个面色苍白、紧张不安的男人，怀中紧紧抱着一台平板电脑。

“好了，”巴尔福宣布道，“既然我们都已到齐，那就让我正式介绍一下各位吧。”

克拉拉来到那个抱着平板电脑、紧张兮兮的男人旁边，找了张扶手椅坐下；博士则站到能看见所有人的舱室角落，叉着胳膊靠在墙上；温特教授小声咕哝着她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开这个会简直是浪费时间；而两只脚架在茶几上的男人则对她露出了坏笑。

“你们都认识我了……”巴尔福开口道。

虽然克拉拉在半小时前才第一次见到他，可她能看出这人属于什么类型：或许年纪已不轻了，但外表却很年轻，衣着讲究，腰缠万贯。他模样并不丑，甚至算得上有些过于俊俏了，她怀疑那是因为整形手术或类似的未来科技。他的牙齿完美无瑕，有一双宝蓝色的眼睛，头上的金发蓬乱却有美感。

“我的全名是雷蒙德·鲁奥因·巴尔福三世，大家可以叫我雷或小雷。欢迎来到‘亚历山德里亚号’，希望各位都有足够的时间放下行李、熟悉环境。飞船结构很简单，如果有问题请随时提出。希望大家都以朋友相待，或至少能很快成为朋友。因为接下来这几个星期，我们将一起度过。”他露出愉快的微笑，却只得到了沉默的回应。

看来破冰不太顺利啊，克拉拉心想。

“我为大家准备了任务数据平板，”巴尔福继续道，与此同时，楚格开始尽职尽责地给每个人派发小平板，“里面包含有‘亚历山德里亚号’详细的信息和任务参数；更重要的是，里面还包含科研团队和机组成员的名单及相关信息。”

克拉拉轻触屏幕，上面立刻跳出一幅全息影像，各种图标浮在空中。她点了其中一个，原来是登船人员的名单：

资助人：

雷蒙德·巴尔福

科研团队：

泰贝莎·温特-团队负责人

马尔科·斯普里特-考古学家

塔尼亚·福莱希-医师、地外生物学家

路易斯·克兰默-天体物理学家

机组成员：

丹·雷克-船长

杰姆428号-领航员

米奇·凯勒-轮机长

哈雷·霍布森-机师

“我是那份名单上最不重要的人。”巴尔福继续道，“整个探索任务实际上要倚仗一个人——泰贝莎·温特教授。”

泰贝莎·温特尴尬地对周围鼓掌的人群挥了挥手。“叫我蒂比就好，”她说道，“只有长辈责备我的时候，才会叫我泰贝莎。”

“女士们，先生们，”巴尔福接过话头，“请允许我向大家正式介绍这位新地球大学太空研究领域的名誉教授。大家想必都知道，教授是古费罗种族研究领域极负盛名的专家，甚至可以说是最具权威的领袖。蒂比曾担任伽倪墨得斯石碑专项研究的翻译组长，就是她发现并标记出了费罗之路。”

博士全神贯注地听着，若有所思地抿着嘴。他锐利的双眼没有放过任何细节。当巴尔福提到费罗之路时，克拉拉发现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或许蒂比能给我们科普一点儿背景知识，”巴尔福提议道，“再介绍介绍自己的团队成员。”

“老实说，我这人不怎么会说话，”蒂比站起来说道，“更适合对着一摞外星书籍，处理翻译项目。”

她转身对着所有人，双脚搁在矮茶几上、目空一切的男人仔细打量着她。他显然很欣赏自己所看到的这个女性。

“那我就给大家上节简短的历史课吧。”蒂比开口道，“数百万年前，宇宙间曾有一个种族，名叫费罗。如今他们已经彻底灭绝，但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使我们得以知晓这些人的存在。整个星系都能找到费罗人的远古遗迹，人们还发现了各种不同的高科技化石。一切证据都表明，宇宙曾经存在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可以肯定他们能够进行太空旅行。不过，费罗人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们依靠虫洞穿梭宇宙。最为有趣的是，费罗人还制作了一幅记录所有虫洞的地图，那是一个纵横交错的巨大时空通道网络，范围覆盖整个宇宙。此前从未有人找到过那个网络，因为费罗人十分注意保守他们的秘密。”

“那你是怎么找到的？”博士问道。

“正如巴尔福先生所说，我参与了伽倪墨得斯石碑的专项研究。那是费罗人建造的石碑，或者说，是石碑的残骸。十年前，我们在木卫三上发现了它。”

博士点了点头，仿佛蒂比只是印证了他早已知道的事实，“我当时就在那里。”他耸起肩膀抖了抖，“太冷了。”

“非常冷。我们在极地冰冠上往下挖了足足一千米才找到石碑。石碑上有铭文，那是文明高度发达时期的费罗符号，保存得非常完好，可谓所有破译者梦寐以求的宝藏。把石碑挖出来后，我埋头研究了六年。其间，我们有许多发现：费罗人的生物数据、技术方案，你能想到的，他们都保留了下来。”

“还有一幅虫洞的地图。”

“还有地图，没错。”

“可真方便。”博士说道。

“并非如此，因为大部分虫洞都消失了。某种自然形成的奇点坍塌引起了遍及星系的连锁反应，近百万年间，通道一个接一个封闭了。简而言之，它们已经不复存在。”

“除了这一个，”博士说道，“我们的目的地。”

“没错。”一脸嘲讽的年轻男人说道。他把双脚放下来，在座位里转身去看博士和克拉拉，“此时就轮到我登场了。”

“你是？”

“马尔科·斯普里特。你可能听说过我。”

“没有。我应该听说过吗？”

马尔科皱起了眉。“搜寻‘迦太基号’？”他提示道。

克拉拉看了看马尔科·斯普里特，又看了看博士。“‘迦太基号’是什么？”她不解地问。

马尔科吃了一惊，“你从来没听说过‘迦太基号’？”

“我们离开地球很久了。”克拉拉回答。

“起码有半个小时。”博士咕哝道。

“就像我刚才说的，”马尔科继续道，“此时就轮到我登场了。‘迦太基号’是一艘深空探索飞船，一个多世纪前突然消失，引起了轩然大波。它当时正在测绘星系的边际，却突然就从太空中消失了。船上有七十七名成员，每个人都杳无音讯。”

“你觉得它掉进那个虫洞里了？”克拉拉问道。

“根据飞船收发器的信号显示，‘迦太基号’最后出现的地方，正好跟蒂比地图上的虫洞重合。所以，我认为那正是‘迦太基号’的遭遇。”马尔科突然在座位上探出身子，神色变得异常坚决，“‘迦太基号’的历史——它经历过什么，去了什么地方，这些对我真的很重要。”

“为什么？”

“因为‘迦太基号’的船长是凯特琳·斯普里特——我的母亲。”

“啊，”博士开口道，“你妈妈有可能将‘迦太基号’无意中开进了费罗人的旧虫洞里，它有可能跑到了仙女星系，船上那七十七名成员可能还活着。”

马尔科点了点头，“是的。”

“所以，教授的虫洞地图和你对‘迦太基号’消失事件的关注，最终把你们引到了……雷蒙德·鲁奥因·巴尔福三世这里？”博士皱了皱眉，“我好像不太能看出这有什么联系。”

“仅凭我们自己无法负担这样的任务，”蒂比承认道，“费罗人在星系史前研究领域属于冷门，‘迦太基号’虽然出名，但只是马尔科的私人兴趣。”

马尔科听到“私人兴趣”，顿时生了气，“事实上，远不止私人兴趣那么简单。”

“可你确实有私心。”

“我在完全不同的场合听说了蒂比的费罗人研究，以及马尔科对‘迦太基号’的关注。”巴尔福解释道，“于是我就主动给他们牵线搭桥，并决定出资主动做一个对两人都有帮助的项目。”

“如果说蒂比和马尔科是这趟旅行的主导者，”身穿亮黑色修身连体服的女人接过话头，“那路易斯和我就是被专门雇来做助手的。你们好，我是塔尼亚·福莱希医生，‘希望’的‘希’。这位是我们这儿的‘灵魂人物’路易斯·克兰默。”

克兰默犹豫地点点头，舔了舔嘴唇，一句话都没说。他看见克拉拉对自己露出微笑，便立马将目光转向了手上的数据平板，胡乱操作起全息影像来。

“如果有人得了太空病，我就是你们最可靠的保障。”塔尼亚说着，看了一眼克兰默，又补充道，“路易斯，你可别离我太远哦。”

克兰默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但还是没有说话。

“那你们俩呢？”塔尼亚看了看博士和克拉拉，然后用精心保养的手指点了点数据平板，“你们没在名单上。”

“我还以为他们是供机上娱乐的呢。”马尔科一脸坏笑道。

“娱乐？”博士重复道，一脸惊骇的表情。

“你懂啊……你的衣服什么的，看起来就像个变戏法的。”

博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黑色长大衣和修身长裤，“告诉你们多少遍了，这叫极简主义！”

“好啦，别生气，亲爱的。”塔尼亚淘气地笑着说道，“你们到底是谁？”

“我是博士，但跟你那种专攻医学的不一样。”

“那你是专家吗？”

“说了你都不会信。这位是克拉拉·奥斯瓦德，我的助手。”

“我不是他的助手。”克拉拉反驳道。

“不是我的助手，”博士纠正道，“是我的……”

“朋友？”克拉拉提议。

“同伴。”

克拉拉闻言扬起了一边的眉毛，博士则冲她耸了耸肩，仿佛在说：“不然你要我说什么？”

“既然我们都彼此认识了，飞船也上路了，”巴尔福宣布道，“不如咱们就干一杯吧。楚格？”

“先生。”巨型机器人动作灵巧地托起一盘香槟酒杯向克拉拉走去。

克拉拉吓了一跳，但还是高兴地拿起了一杯酒，“谢谢你。”

楚格穿梭在大堂中，向每个人献上托盘，直到所有人手上都有了香槟。

巴尔福举起酒杯，“为费罗之路和‘迦太基号’最后的航行干杯。”

他们碰杯喝了酒。克拉拉发现塔尼亚·福莱希一口干了杯中物，并示意楚格再来一杯；路易斯·克兰默则几乎没碰他的酒，甚至看起来还颇为不适。

楚格重新倒满了塔尼亚的酒杯，她接过去又喝了一口，“那么博士，你对此次探索的兴趣何在？”

博士开始绕着会议室的边缘踱步，“我的兴趣何在？当然，我对费罗人的历史十分着迷，也很好奇‘迦太基号’的命运。不过老实说……两者都不重要。”

现场突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博士停下脚步，清澈逼人的眼眸依次审视着每一个人，“我是时空旅行的专家。事实上，我是很多领域的专家，不管是金星合气道还是悠悠球，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来这里是为了让你们免受未知的威胁。因为不管那虫洞的另一头是什么——”博士竖起修长的手指随便指了个方向，但克拉拉怀疑那就是虫洞的位置，“它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事实上，它将意味着死亡和灾难。”

“什么？”巴尔福差点被一口香槟呛住。

“胡说八道。”马尔科·斯普里特啐道。

“他不是什么魔术师，”塔尼亚·福莱希说道，“他是个疯子！”

克拉拉很是尴尬，有时博士的言行着实让人手足无措，“博士是说……呃，他对这种事情非常有经验。他曾经遇到过……很多怪物。”这句话毫无说服力，克拉拉说完就咬住了嘴唇，以免自己继续丢人。

“你们俩都是疯子。”塔尼亚说道。

“博士，你要求加入团队时，可没跟我提过怪物这个词。”巴尔福有些气恼，“你对我说虫洞不稳定，警告我这次行动有危险，可从没提过什么怪物，只说你是时空旅行的专家，能够为这次远征做科学顾问。”

“我是说过，而且那是真的。我之所以没提怪物，是因为不想让你退缩。”

“你到底有什么资质，博士？”蒂比·温特质问道。

“什么怪物？”路易斯·克兰默小声问道。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博士指了指克兰默，“啊！今晚头一个明智的提问！”

马尔科忽地站起身来，“不想听他胡言乱语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楚格会领你到休息舱。”巴尔福飞快地说。

机器人高耸在马尔科旁边，“能请您跟我来吗，先生？”

“那还不快走。”马尔科呛了一句。他语气生硬地对其他人道了晚安，瞪了一眼博士，然后跟着楚格离开了休息室。

“马尔科·斯普里特掌握的信息对此次任务十分重要，”蒂比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揉着疲惫的双眼，“我们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把他手头‘迦太基号’的信息与费罗地图匹配起来。”

“马尔科可能并不想这么无礼，”巴尔福宽容地说道，“只是‘迦太基号’的命运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我想，那已经成了一种痴迷。”

“是吗？”博士回应道，“真有意思。”

“到达虫洞前，我们最好都睡上一觉。”巴尔福向所有人道过晚安，也离开了休息室。

“你还没解释是什么怪物呢。”路易斯·克兰默提醒道。

“可怜的老路易斯，”塔尼亚笑道，“他本就讨厌太空旅行，现在又多了怪物这种东西。”

“我得了太空病。”克兰默解释道。他没碰香槟，而且脸色惨白。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最好现在就躺下来。”

“如果你要吐，可别吐在我房间门口，”塔尼亚告诉他，“吃两片我给你的药，明早再来找我。”

克兰默没再说话，而是快步离开了休息室，一只手还捂着嘴。

“派对就到此为止啦！”塔尼亚说着，一口气喝掉了剩下的香槟，起身准备离开，“在事情失控之前，我最好也去睡上一觉。明早再来找我吧，可千万别太早。”她对克拉拉眨了眨眼，随后大步走出了公共休息室。

最后只剩下博士、克拉拉和蒂比·温特。

“你说的怪物到底是什么？”蒂比问博士，“费罗人吗？我猜他们长得不像人类，但那并不代表他们就是怪物。”

“怪物并不是以外表来界定的。”博士回答道。

“可能吧。不过，不管他们长什么样，或是做了什么，他们都曾是高度发达的种族，拥有极为鼎盛的文明。从技术上讲，早在费罗人灭绝前，他们就远比我们先进了。我无法相信他们是怪物。”

“我可没说他们是。”博士告诉她，“不过，他们利用多维空间建起了庞大的跨星系通道网络，最后又匆忙将其关闭了。你觉得那是为什么？”

“不知道。但我们马上就有机会探明真相了。你记得吧，他们留了一个虫洞。”

“对，他们是留了。”博士从容地对上她冰冷的视线，“但你有想过是为什么吗？”

“那就是为什么我会站在这里。”蒂比撇嘴一笑，“所以，现在要想把我吓跑已经有点晚了，你不觉得吗？晚安。”

她说完便与博士擦肩而过，离开了休息室。

克拉拉缩了缩脖子，“希望他们别做噩梦。”

“我倒是希望他们做噩梦，”博士回答道，“说不定能帮他们准备好面对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