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半小时前，克拉拉·奥斯瓦德已经准备好结束一天的工作了。给一群最顽劣的十年级学生上完两节连堂后，她就开始感到头痛欲裂。尽管如此，格外刺耳的放学铃声还是让她感觉悦耳动听。

对她而言，花一晚上时间批改中考的阅读理解练习题甚至是一种放松，至少公寓里很安静——没人打扰，没人吵闹，没人尖叫，也没有学校的铃声……只有一杯茶、一摞书，或许临睡前再来点儿起泡酒。

可是紧接着，随着一阵熟悉的呼哧声，那座老旧的蓝色警亭就凭空出现了。克拉拉知道，按照奶奶的说法，自己的计划算是“泡汤了”！

博士从塔迪斯里探出头来，“喂！想去另一个星系逛逛吗？”

克拉拉从来不想拒绝这样的邀请，再也不会了。博士的时光机可以在她离开煤山中学[2]前就把她送回公寓，永远不用担心没时间批改习题。

现在，克拉拉来到了遥远的未来，站在一艘宇宙飞船的船舱里，跟随它一同驶出远离地球十万光年的太空站。有时候，这种事确实让人难以适应。

“我们在哪儿来着？”她问道，“具体地点？”

“私人深空探索飞船‘亚历山德里亚号’，配备全套现代化设备。我们参与了一项探索任务，去寻找太空中失落的虫洞。”

“什么时候的事？”

博士生气地看了她一眼，“我好像已经在塔迪斯上跟你说过了，难道你没听吗？”

克拉拉张嘴正要反驳，但已经晚了，博士抢先开了口：“船上有少量机组成员，一队科研人员，我想办法弄到了登船邀请。待会儿由我负责说话，你别出声。”

“说得好像我有机会似的。”

“你就负责微笑，假装自己很聪明。”

克拉拉抿住了嘴，“假装？”

“尽你所能吧。”

高大的服务机器人将雷蒙德·巴尔福的行李运上飞船后，又丁零当啷地走进了通往飞船其他部位的舱门。它不得不再次弯下腰来，身上的电机安静而有效地运转着。

“很抱歉打扰您，先生。”机器人对巴尔福说道，“主货舱出现了不明物体。”

巴尔福皱起了眉，“什么东西？”

“一座警亭，先生。”楚格回答，“标志上是这么写的。”

“那是我的，”博士上前一步说道，“是很重要的科学器材，对我的工作至关重要。让它放在那儿就好。”

“你是怎么把它运上船的？”巴尔福问道。

“别管什么警亭了，”蒂比·温特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指着博士，“我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这位是博士，”巴尔福解释道，“他是时空旅行领域的专家。”

“这只是其中一个领域。”博士补充道。

“我刚把他安排到你的团队里。”巴尔福又补充道。

“我的团队不需要其他人了，”蒂比告诉他，“更不需要什么时空旅行的‘专家’！”

“你确定吗？”博士问道。蒂比·温特明显僵了一下，看来她并不习惯有人反驳自己。“老实说吧，教授。你或许碰巧发现了最古老虫洞的所在地，可你真知道它的运行法则吗？

“别开玩笑了。”

“我可没开玩笑。”

“我叫你别开玩笑了。我当然知道虫洞的运行法则，那是一种极其自然的现象。”

“但唯独这个现象一点儿都不自然。”博士说道。

话说到这里，船舱内几乎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蒂比·温特十分恼火，“你到底在说什么？想添乱就滚回地球去！”

“别扯上地球，那米粒大的世界根本无法告诉你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博士冰冷的目光锁定在她身上，“教授，那虫洞通向未知。绝对的未知。”

“博士，我是一名科学家，我的工作就是探索未知！”

“而我的工作就是保护你们不被它吞噬。”

雷蒙德·巴尔福面带微笑地走上前来，“不如稍后再继续讨论？教授，楚格可以带你和团队去各自的休息舱，我准备带博士和奥斯瓦德小姐去见船长。”

克拉拉心想，他这番交涉很有手段，但泰贝莎·温特依然向博士投去了怀疑的目光。巴尔福带两人离开时，克拉拉看见机器人楚格正向教授做自我介绍，随后他们拐了个弯，就没法再看见什么了。

“温特教授为人直率，”巴尔福解释道，“她是自己研究领域的头号人物，只是有时缺了点人情味儿。”

“对于这种问题，我深有体会，”克拉拉回答，“相信我。”

“她是科研团队的负责人，我稍后会做一次正式介绍。”巴尔福说道，“我想你们更希望先在‘亚历山德里亚号’上转转。它是专为这次任务设计并制造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原型应该是赫拉克勒斯级星际巡航舰。”博士说道。

“没错，不过我们做了一些改进。这艘飞船的离子推进器拥有四十阿斯特朗[3]的超光速推进力。船舱内配备了最尖端的科学实验室，还有安装了眼内全息投影的科研设备。生活区和休息舱也都装备齐全，人造重力完全模拟地球重力。船身屏障经过升级，能够承受比一般宇宙射线高五倍的冲击和重辐射……”

“它真美。”克拉拉赞叹道。

“一定花了不少钱。”博士推断。

巴尔福耸了耸肩，“虽说‘亚历山德里亚号’是史上最昂贵的私人深空探索飞船，但我认为她值得这样投入。有了她，我们几乎能够抵御一切冲击。”

“那得走着瞧。”博士说道。

“亚历山德里亚号”宛如一只神鹰，乘着最暖的气流飞入它的归处——冰冷的太空。在连接埠弧光灯的照射下，船身折射出缕缕光芒，渐渐远离了深空航站和身后广阔的星河，一头扎进深空。

他们穿过船舱，克拉拉能感觉到引擎的微弱嗡鸣透过鞋底传上来。三十分钟前，她还站在肖迪奇区[4]一间教室的陈旧木地板上，准备下班回家。而现在，她却在太空中穿梭，去往……何处？

她轻轻戳了一下博士，“虫洞？”

“穿越时间与空间的管道，将宇宙的一部分与另一部分连接起来。”

“就像隧道一样？”

博士的脸抽搐了一下，“不！好吧，如果你要把一个复杂的、将数十亿光年压缩至接近奇点的时空现象称作‘隧道’，那我只能说，随你的便。”

“那这个虫洞有什么特别之处？”

“它非常非常古老。就跟其他非常非常古老的隧道一样，它已经不安全了。”

“但这些人还是准备进去，对不对？”

“恐怕就是如此，克拉拉。”

“所以我们得阻止他们，对不对？这就是我们来的目的？”

“不，”博士回答，“我们来是为了帮助他们。”

“这里是驾驶舱，”巴尔福领着博士和克拉拉穿过一扇大舱门，“雷克船长应该会向二位做些非常特别的演示。”

驾驶舱与“亚历山德里亚号”的其他部分一样——光亮整洁，在完美控制的飞船动力下微微震动。舱室前端和两侧排列着人体工学控制台，一幅巨型全息影像展示了前进的方向。

驾驶舱中央安放着一张船长座椅。他们进去时，坐在上面的人笑着站了起来，克拉拉觉得那笑容十分灿烂。那人穿着一件真皮夹克，搭配俊朗的面容和清爽的发型，看上去英姿飒爽、富有成熟魅力。

巴尔福向他们做完介绍后便离开了，说要去准备在“公共休息室”召开的任务简报会。克拉拉觉得“公共休息室”听起来太像学校的教员休息室了，她摇摇头把煤山中学抛到脑后，只想专注于此时此刻。

雷克船长斜着拇指，示意他们往全息影像看。“来得正好，”他说道，“我们正准备离开银河系。”

全息影像上显示出一片闪闪发光、由无数恒星点缀的蓝紫色空间。图像飘在空中，俨然一个太空气泡，看起来格外逼真，让克拉拉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摸一摸。“真漂亮。”她说道。

“上面的颜色是一片恒星的残骸——一团炙热的气体，源自数百万年前的恒星爆炸，直到现在依旧向外放射着能量。我们正在穿过这片区域。”

气体团从蓝色变成淡紫色，随着“亚历山德里亚号”不断靠近，淡紫色渐渐加深，随后慢慢变为鲜红，继而化作深红，将驾驶舱里的人笼罩在一片血色中。

“银河边缘，”博士安静地说道，“这是进入虚空前最后的恒星残骸。”

猩红的光突然褪去，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暗，看不到一丝星光。

“我们已经离开了银河，”雷克确认道，“很壮观，对不对？”

“我什么都看不见，”克拉拉轻颤着，“只有……黑暗。”

“因为周围没有恒星了，”博士解释道，“我们要一直飞到仙女星系，才能再见到星光。但如果雷克船长能放大扫描范围，我们从这儿就能看到，甚至还能看到许多其他的星系。”

雷克点了点头，“对，我是可以，但那有什么浪漫可言？”

“浪漫？”克拉拉反问道。

雷克再次指向全息观察仪，“无尽长夜，没有什么比这更浪漫了。”

“或是更骇人了。”博士说道，“我们多久能到达虫洞？”

“应该很快就能达到最高速度，虫洞的预估位置在银河边缘外五十光年左右，所以粗略估计，我们再有几个小时就到了。”

“你们准备怎样找到它？”博士问，“你刚才说那只是预估位置。”

“到时候就要靠杰姆了。”雷克说着，指了指驾驶舱最前端。

全息观察仪的正下方，有一张长而低矮、类似沙发的座椅，周围环绕着一圈设备。控制面板上闪着各种光芒，大量线缆从沙发顶端延伸到一个透明圆盖上，一个女人坐在底下，宛如旧式沙龙里做头发的女士。那是克拉拉见过最精致柔美的人，她有牛奶般顺滑的肌肤，小精灵似的外貌，穿着一套合身的高领连体服；一双大大的杏仁眼里，眼球竟全是白色的。尽管如此，克拉拉还是明显感到那双眼睛远比人类能看到的东西多。

“她是我们的领航员。”雷克柔声说道，似乎不想打扰到她。

“强化克隆人？”博士看起来很不高兴。

“你们好。”沙发上的人打了声招呼。她的声音听起来宛如音乐，“你一定就是博士了。而你是……克拉拉。我是杰姆428号，很高兴认识二位。”

“你好。”克拉拉有些惊讶，因为还没向她介绍过自己。

“我能读取你的思维。”杰姆微笑着解释道，“别担心，我只拥有低级心灵感应能力，仅限表层信息，无法深挖秘密。”

“呃……那挺好的。”

“杰姆是个克隆人，她的基因经过强化，对时空连续体的状态格外敏感，”博士说道，“这种克隆人能听到宇宙的声音。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声称的。”

“而她就在这儿听你议论呢。”克拉拉尖锐地指出。

博士皱起眉，随后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猛地跪坐下来，与杰姆428号的目光齐平，“很抱歉。你好，杰姆。告诉我，你能听到什么？”

杰姆纯白的双眼直直盯着全息观察仪上显示的黑暗，“我能听到星辰的歌声，还有遥远星系的沉吟……”

博士回头望着克拉拉，“意思是，她能感知到暗物质间引力场的微小波动。”

“好吧，”克拉拉深吸了一口气，“既然都谈到了——暗物质？”

“暗物质不可见，但充满了整个宇宙，还带有暗能量。”博士解释道，“要想发现它，唯一的方法就是观察它对其他物质产生的引力效应。克隆领航员能搜寻到只存在于暗物质的轴子弦和节点，并将其转换为某种心象地图。”

“我还是更喜欢‘星辰的歌声’。”克拉拉咕哝道。

“随你的便。”

“我能听到费罗之路的呼唤。”杰姆轻声道，依旧紧盯着那片虚无。克拉拉发现她似乎一直没眨眼。

博士眉间的纹路更深了，“你真的能听到？”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克拉拉毫无头绪。

“费罗之路。”博士说着站了起来。他看向屏幕，目光刺入无尽的暗夜，“那是个旧时的说法，是遍布整个宇宙的古老虫洞网络的名称。”

“你是说，就像我们的目的地那样？”

“没错。”博士看上去若有所思，眉毛已经拧成一团，满是皱纹的脸拉得更长了。若不是看到他眼中透着强烈的好奇，克拉拉觉得他那副样子很容易被误解为焦虑。

“你们最好让杰姆一个人待着，”雷克说道。克拉拉几乎忘了他的存在，“她在安静的状态下更容易完成工作。”

博士意味深长地看着船长，克拉拉不太明白他的表情意味着什么——是不安？还是失望？

“我想巴尔福先生希望大家去公共休息室集合了，”雷克心平气和地说着，抬手指着出口，“就在隔壁舱室，你们不会走错。”

博士又看了一眼趴在透明圆盖底下的杰姆428号。“好吧。”他说着，与克拉拉转身准备离开，“船长，我们待会儿再聊。”

博士走出驾驶舱，克拉拉又回头看了一眼雷克。作为世界上最好、最昂贵飞船的船长，他看起来明显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