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前导读
外婆经常向上帝祈祷,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从头到尾都告诉上帝。她对上帝虔诚,对人善良忠厚,对丈夫容忍体谅,在家中聪明又能干。染坊起了大火,她指挥若定,火灾后又为舅母接生。外婆是这个大家庭中的顶梁柱,也逐渐成了阿廖沙最知心的朋友。
我躺在宽宽的床上,一条厚实的大被,叠了四层,压在我身上,我听着外婆跪着向上帝祈祷。她的一只手压在胸口,另一只手从容地画着十字。
院子里严寒刺骨,窗玻璃上结满了横七竖八的冰花,绿莹莹的月光透过窗子,照亮了外婆的大鼻子。她那慈祥的脸庞神采奕奕,一双乌黑的眼睛发出磷火似的亮光,她头上的丝巾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黑色的外衣飘动,披散下来,如水似波,从肩膀一直流淌到地板。
她做完了祈祷,默默地脱下外衣,整整齐齐折叠好,放进屋角的衣箱里,走近床头,我便装着熟睡了。
“你这强盗,莫不是在装睡吗?”她轻声说,“没有睡吧,宝贝?快,让出点被子!”
一想到她接着会怎么办,我忍不住笑了,她抱怨了起来:
“啊,倒是跟自己的老外婆开起玩笑来了!”
她一把抓住被角,麻利而使劲地往自己身上一盖,害得我腾空弹了起来,翻了几个身,扑通一声跌到软绵绵的褥子上,她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坏小子,知道厉害了吧?”
有时候她祈祷的时间很长,我真的睡着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睡的。
要是哪天遇到伤心事,或与外公吵了架,她祈祷的时间就长,这种时候听她祈祷挺有趣。外婆把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跟上帝去诉说,她那臃肿的身躯跪在那里,像座小土堆,开始时只是快速地嘟嘟哝哝,慢慢地声音变得低沉而絮絮叨叨。
“上帝,你是知道的,人人都想过好日子。我家的老大米哈伊尔,他得待在城里,要他到河对面去委屈他了,再说到了那儿他人生地不熟,不习惯。怎么办呢——我拿不准。可他爹,偏爱雅科夫。对孩子有偏心,这好吗?我那老头儿可倔哩,上帝,你开导开导他吧。”
她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发暗的神像,给上帝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上帝,你就给他托个梦,要他知道,该如何给孩子分好家!”
她又是画十字,又是磕头,大脑门在地板上磕得嘭嘭响,然后挺直身子,庄严地说:
“你就让瓦尔瓦拉开开心,笑笑吧!她哪里得罪了你?她犯的哪条罪比别人重?一个年纪轻轻、健健康康的妇道人家,可过的是伤心的日子。上帝,别忘了格里戈里,他的眼睛越来越坏了,眼看就要瞎了,那就得去做叫花子,这多糟!他一辈子都在为我那老头子卖命,我那老头子就不该帮他一把吗……啊,上帝,上帝……”
接着她久久地一言不发,垂下脑袋和双手,像是睡熟了,纹丝不动。
“还有啥?”她忽然皱起眉头,又想起了什么,大声说,“救救所有东正教的教徒。宽恕我这个该死的傻瓜——你知道吧,我不是有意作的恶,我是一时糊涂,脑子不清……”
她说罢深深叹了口气,接着又亲切地、满意地说道:
“你,亲爱的老天爷,全知道,你明镜似的全清楚。”
我喜欢外婆那个上帝。他对她那么亲切,我常常求她:
“给我说说上帝的事儿!”
她说起上帝来挺特别:声音低低的,一字一句拖得长长的,始终坐着,微微闭上眼睛。她说着说着,站起来,又坐下,原来不戴头巾的脑袋又披上了头巾,说得我睡过去才停嘴。
“上帝就待在山冈上,待在天堂里的草地中,那儿有一株株银白色的椴树,他就坐在树荫下蓝宝石的宝座上。那些椴树一年四季花儿不断,天堂里没有秋冬,鲜花永远不凋谢,讨得上帝的使徒欢心。上帝的周围,许多天使飞来飞去,多得像白雪纷纷,蜜蜂嗡嗡。要不那些一身雪白的天使就像鸽子一样从天堂飞临人间,再回天堂,把我们,把人类做的事报告给上帝。这不,你、我、外公——所有的人都有个天使看着,上帝可公平哩。管你的天使向上帝报告说:阿列克谢对外公伸舌头做鬼脸了!上帝听了就下令:让那老头把他揍一顿!上帝人人、事事都管,赏罚分明——让有些人吃苦,让有些人开心。上帝处理起事来妥妥帖帖,天使们欢天喜地,展翅飞翔,不停给他唱颂歌:‘上帝啊,光荣属于你!’上帝呢,亲爱的,冲着天使笑眯眯的——说是:‘罢了,罢了!’”
外婆说到这里,自个儿摇头晃脑,笑开了。
“这些你全亲眼见到了?”
“没看见,可我知道!”她若有所思地答道。
她说到上帝、天堂和天使时,人就变得像小孩子似的,变得更温顺了。脸庞越来越年轻,噙着泪花的眼睛闪动着温柔的光芒。我把她那沉甸甸的缎子般光滑的辫子拿在手中,绕在自己的颈项上,我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听着她永远讲不完、我永远听不厌的叙述。
“人是见不到上帝的——见到了眼就变瞎,只有圣徒才能见到他的全貌。我就见到过天使。人的心灵干净时他们就会显现。我在教堂晨祷时,就见到祭坛上有两个天使在雾中走动。透过那层闪闪亮的雾,我看到他们长长的翅膀拖到了地板,翅膀像薄纱,花花点点,就像缀上了花边。他俩在神座前来回走动,帮老神父伊利亚。老神父抬起双手,向上帝祈祷时,天使就搀扶着他。老神父岁数已经很大了,眼也瞎了,走起路来磕磕碰碰,那以后很快就去世了。那时我一见天使,高兴得不知所措,心跳停了,泪珠儿滚滚而下——啊,多好啊!哦,阿廖沙,心肝宝贝,不论是在天堂里,还是在人间,只要在上帝跟前,多好啊……”
“我们这里也算好吗?”
外婆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
“托圣母娘娘的福——全都好!”
她这话让我犯糊涂了。说家里全都好,我说什么也不相信,我觉得这儿的日子越来越糟了。
有一天,我从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间门口经过,看见纳塔莉娅舅妈一身白衣,一手按在胸口,在房内转来转去,嘴里嘟嘟哝哝,声音不大,却非常可怕:
“上帝,收回我吧,带我走吧……”
她说的这话我懂,后来格里戈里的唠叨我也明白:
“说我会成瞎子,做叫花子,可那也比在这儿强。”
如此说来,但愿他快点成瞎子,到时候我可以给他带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要饭。我已把这话跟格里戈里说了,他听了摸着大胡子笑了笑,说:
“好哇,咱俩一起要饭去!我就满大街吆喝:‘瞧,他就是行会的头儿瓦西里·卡希林的外孙,他亲闺女的孩子!’那该有多好玩……”
我不止一次发现纳塔莉娅舅妈那呆滞的眼睛底下一块块的乌青,蜡黄的脸上胀肿的嘴唇。
我问外婆:
“是舅舅打的?”
她叹着气,说:
“暗地里打的,这该死的异教徒!你外公不让打,他便偷偷在半夜里打。他真叫狠毒,可她呢,又是个窝囊废……”
接着又激动地说下去:
“如今他们算是不像过去那样常打骂人了!只照着牙齿打,耳朵打,揪会儿辫子,时间也不长。要说过去,一折磨就是几个小时!有一次,就在复活节,第一天日祷起到晚上,你外公不停地打我。打着打着,累了,歇一会儿接着打。用拴马的绳子打,见到什么拿起来就打。”
“干吗打?”
“记不得了。还有一次,把我打得半死,五天五夜不给吃东西——差点儿没命了。要不,还要……”
我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外婆的个头有外公两个大,他能对付得了她?
“难道他的力气比你大?”
{“不是力气比我大,是岁数比我大。再说他是丈夫。上帝会替我讨这笔债的,上帝让我先忍着……”}
【鞭挞当时社会对女性的不公平。“丈夫”在家中处于主导地位,受制于封建伦理,女人地位较低。】
看外婆给圣像擦拭灰尘、清洗法衣是件挺好玩、挺开心的事儿。圣像的打扮富丽堂皇,圣像的头冠缀满珍珠、白银和五颜六色的宝石。她双手灵巧地拿着圣像,笑嘻嘻地打量着,满怀深情,念念有词:
“多俏的脸儿……”
她又是画十字,又是亲吻。
“瞧,圣像都积满了灰尘,被烟熏得黑乎乎的。你呀,万能的圣母,给了我万世的快乐!你瞧,阿廖沙,宝贝,画得多巧妙,小小巧巧的人物,个个活灵活现。这幅叫《十二节》。立在中间的就是至圣至善的圣母费奥多罗夫斯卡娅。这幅说:‘圣母,别在我棺材前哭泣……’”
有时候我觉得她摆弄圣像时,就像受了委屈的卡婕琳娜表姐面对洋娃娃,非常认真地倾诉心曲。
外婆常常见到鬼怪,有时是一大群,有时只是单独一个。
“大斋节期间,夜里,我从鲁道夫屋前经过。这一夜有月亮,朦朦胧胧的,我突然看到房顶上烟囱旁坐着个黑乎乎的东西。挺高挺高,毛蓬蓬的,长着角,弯着身,对着烟囱口一个劲地嗅,鼻子发出呼哧呼哧声。他边嗅,尾巴不住地在屋顶上扫来扫去,沙沙作响。我一见惊叫了起来:‘愿上帝兴起,使他的仇敌四散。’[16]他一听赶忙轻轻尖叫一声,一个倒栽葱从屋顶上栽了下来,落到院子里,消失得没影儿!兴许,那一天鲁道夫家在煮肉,鬼闻到了香味儿,高兴得……”
我一想到鬼怪一个倒栽葱下来,禁不住笑了起来,外婆也笑着说:
{“鬼怪也像可爱的小娃娃,爱淘气!有一次,我在浴室里洗东西,已是半夜三更了。突然,炉子的石板门猛地向上一蹿!炉里跳出一个个小鬼儿,一个比一个小,有红通通的,有绿莹莹的,有黑漆漆的,大小像蟑螂。我向门口奔去,路被堵死了。满浴室被小鬼挤得水泄不通,我困在小鬼中间,连个转身的地儿也没有。它们在我的脚下又是爬,又是拉,又是扯,我想画十字也办不到!这帮小鬼毛茸茸的,软和和的,热乎乎的,活像一只只小猫崽,可都是直立行走。它们有打转转的,有调皮捣蛋的,有龇牙咧嘴的。个个眼睛绿莹莹的,头上的角刚冒出点儿,鼓起了一个个小疙瘩,小尾巴像小猪崽的——哎哟,我的天!可把我吓死了。我刚回过神来,好不容易点上蜡烛,盆子里的水也凉了,满地扔着要洗的衣物。我心想,你们给我趁早滚蛋吧!”}
【外婆的描述栩栩如生,也是外婆乐观性格的体现。】
我闭上眼睛,看见从炉门缝里,从鹅卵石上,涌出一帮毛茸茸、五颜六色的鬼东西,挤满小小的浴室,吹着蜡烛,调皮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我也感到又好玩,又恐怖。外婆摇着脑袋,沉默了一阵后,突然又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
“我还看见几个天杀的家伙。也是在夜里,冬天,正是暴风雪天。我正经过久科夫山峡谷。你记得吗?我说过你雅科夫和米哈伊尔舅舅想把你爹淹死在池塘里。那池塘就在那个地方。我走着走着,一不小心跌了一跤,从小路跌到了谷底。这时谷底响起了口哨声和喊叫声。我一看,冲过来一辆驾着三匹黑马的雪橇,驾雪橇的是一个高大的鬼,戴顶红色的尖帽子,像根一头削尖的粗棍子,戳在车座上,伸出双手,握着铁链子做的缰绳。山谷里哪来车跑的路?可雪橇飞也似的朝池塘冲去,消失在一团厚厚的雪中。坐在雪橇里的全是鬼怪,吹着口哨,叫叫嚷嚷,挥舞着帽子。接着来了七驾雪橇,急得像救火的消防车。拉雪橇的全是一身黑毛,全是被父母诅咒的人变的,它们是专为鬼怪取乐的。鬼怪就用它们拉雪橇,夜里让它们拉着鬼到各地玩乐。我兴许是见到了这些鬼赶着去参加婚礼……”
外婆说的事儿你不能不信——她说得简单明了,令人信服。
外婆念的诗歌十分动人,特别是讲圣母如何在苦难的世间巡游,训诫强盗别打延加雷切娃“公爵夫人”,别抢劫俄罗斯人。她讲述圣人阿列克谢、战士伊凡的诗歌。她还讲了聪明的瓦西里萨、公羊神父和上帝教子的童话。有的故事很恐怖,譬如说玛尔法夫人的故事。她还讲了绿林女头领乌斯达的传说、罪孽深重的埃及女人玛丽娅的传说和一个悲惨的强盗母亲的故事。她讲的童话、故事、传说和诗歌多得数不胜数。
外婆不怕人,不怕外公,不怕鬼也不怕所有的妖魔鬼怪,偏怕小小的黑蟑螂,而且怕得要死,即使离得远远的,她也能感觉到蟑螂的存在。她常常在半夜三更把我叫醒,小声对我说:
“阿廖沙,有蟑螂呢,快把它踩死。看在耶稣基督的分儿上!”
我睡眼蒙眬,点上蜡烛,下了床,寻踪追迹,可怎么也找不到敌人的踪影。这是常有的事。
“哪儿也没有。”我说。她呢,用被子蒙着头,不敢动弹,勉强才听到她的央求声:
“啊哟,有哩!你再找找,求你了!我知道,就在那里。”
她说得没错,我终于在离床铺老远的地方找到了蟑螂。在这方面她真的料事如神。
“踩死了?谢天谢地!谢谢你了。”
说罢,她从被子里钻出来,笑嘻嘻地喘着气。
要是我没找到,这一夜她就别想睡了。在这沉沉的静夜里,稍有一点儿响动,她便屏声敛息,浑身哆嗦,仔细听着,小声对我说:
“就在门槛附近,箱子底下……”
“你干吗这么怕蟑螂?”
她振振有词地回答:
{“我不明白,这些个家伙,它们有什么用?黑乎乎的,爬来爬去。上帝给万物都安排下使命,甲壳虫一出来,大家便知道,屋里太潮湿了;生了臭虫,就知道墙壁太脏了;生了虱子,表明提防着别害病。全都明明白白的。可这些个蟑螂,谁知道它们有什么能耐?它们活在世上干了些啥?”}
【此处对外婆生动幽默的语言描写,叙述了她害怕蟑螂的原因,进一步增添了外婆这一人物形象的风趣。】
有一次,她正跪着,诚心诚意地跟上帝交谈,外公打开门闯了进来,嘶哑着声音说:
“老婆子,上帝找上门来了——咱们家着火了!”
“你说什么?”外婆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声问了一声。随后两个人趔趔趄趄[17]朝前面黑洞洞的房间跑去。
“叶夫根尼娅,快把圣像摘下来!纳塔莉娅,给孩子穿上衣服!”外婆坚定地厉声喝令道,外公则轻声哭泣起来:
“哎哟……哟……”
我跑进了厨房,朝院子的那扇窗已被映得黄灿灿的,地面上黄色的斑点闪闪烁烁。雅科夫舅舅光着脚,边穿靴子,边在地板上蹦蹦跳跳,脚掌被火光灼痛了似的。他嚷嚷道:
“是米什卡放的火,放完后跑掉了。没错!”
“狗东西!”外婆说着使劲推了他一把,差点儿没把他推倒在地。
透过结了霜花的窗玻璃,只见染坊的屋顶在猛烈燃烧,敞开着的门里只见熊熊烈火像一团团旋风在腾挪翻滚,在静静的深夜里,如通红的花朵盛开着,不见烟雾。只有一朵乌云在红花的高处飘飘荡荡,但仍能看得见天边银白色的银河。白雪被映成光闪闪的紫红色,四周的墙壁在摇晃,仿佛要向被烧得火烫的院子一角扑过去。那里的火烧得正旺,作坊的墙壁宽宽的缝隙里满是通红的火苗,还有一根根被烧红、变弯的钉子露了出来。干燥屋顶上的暗黑的木板很快被扭扭曲曲的金红色的火舌裹住了。屋顶上细细的陶土烟囱噼啪作响,冒出弯弯扭扭的浓烟。窗玻璃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和如丝绸搓揉时一样的瑟瑟声。火越烧越猛,染坊烈焰腾腾,活像教堂圣像壁那般金碧辉煌。
我急忙套上厚实的皮短袄,匆匆穿上了别人的靴子,踢踢踏踏地直向过道跑去。到了台阶,我惊呆了,眼前是一片耀眼的冲天火光,外公、格里戈里、雅科夫舅舅的喊声和火灾现场发出的噼里啪啦声震耳,外婆的举动更是令人惊心动魄。只见她头上披着一只空袋子,身上裹着盖马的被子,直往火场奔去,一头扑进了火里,大声嚷嚷着:
“硫酸盐,你们这帮傻瓜!硫酸盐会爆炸……”
“格里戈里,截住她!”外公吼道,“哦,她没命了……”
可外婆已跑出来了,浑身冒烟,脑袋摇晃,弯着身子,伸出去的双手抱着一只水桶般大、装着硫酸盐的瓶子。
“老头子,把马牵出去!”她喘着气,边咳嗽,边大声说,“把我肩上的东西拿下来——我都烧着了,你没看见?”
格里戈里拿下她肩上披着的马被子,弯下身,一锹锹把大块大块的积雪往染坊门里抛过去。雅科夫舅舅拿着斧头,围着他蹿来蹿去,外公拿着雪块在外婆周围奔来跑去,把雪块往她身上扔。外婆把瓶子塞进雪堆后,奔到门口,打开门,对着跑来的人直弯腰鞠躬,说:
“街坊邻居们,帮着我们保住仓库吧!眼看火就要烧到仓库,烧到干草棚了——那我们家就彻底完了,也会殃及你们的!掀掉仓库屋顶,把干草扔到园子里!格里戈里,往上面抛雪,干吗往地上抛?雅科夫,别瞎转转,把斧头和铁锹给人家!各位街坊,一齐动手干吧——上天会帮忙的。”
看着失火挺有趣,外婆忙这忙那,也非常好玩。她全身被火光照得通亮,她浑身黑衣黑裙,像是被火缠住了,满院子忙活着,到处都见到她的身影,人人都听她的调遣,事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沙拉普跑到了院子里,抬起前蹄直立起来,把外公腾空抛了起来。火光刺痛了它的大眼睛,熏得双眼红通通的沙拉普前蹄落地,外公松开缰绳,从马背跳了下来,喊道:
“老婆子,抓住马!”
外婆奔到腾空的马蹄下,像架十字架,伸出双手站在马头前,马儿抱怨似的嘶鸣了一声,瞟了火场一眼,挨近了外婆。
“你就别怕了!”外婆用低沉的嗓子说着,一手拍了拍马脖子,拿起了缰绳,“我怎么能让你待在这儿受惊吓呢?你呀你,这只胆小的老鼠……”
说是老鼠,身架比外婆还大三倍,沙拉普跟着她到了门口,打着响鼻,打量着她那红通通的脸。
小保姆叶夫根尼娅抱着两个裹得严严实实、大声哭哭啼啼的孩子,嚷嚷道:
“瓦西里·瓦西里伊奇,列克谢不见了……”
“你走吧,走吧!”外婆挥挥手,说。我正躲在台阶下,不愿被保姆带走。
染坊的屋顶塌了,几根细椽子戳向天空,冒着烟,被烧成炭的部分发出金黄的光。染坊内噼里啪啦声和轰隆声不绝于耳,同时腾起一股股绿的、蓝的、红的烈焰,火焰向院子和人身上直喷过来。他们面对着烈火,一锹锹朝火焰抛雪。染锅里的水在发疯似的沸腾,水汽和烟雾如一团团乌云升腾起来,满院子充斥着怪味,刺得人眼泪直流。我从台阶下跑出来,到了外婆身边。
“走开!”她喊道,“你会被踩扁的,走开!”
一位骑着马、头戴鸟冠似的铜帽子的人进了院子。棕红色的马口吐白沫,马背上的人高举着鞭子,威风凛凛,嚷嚷着:
“闪开!”
铃铛欢快地叮叮当当响着,一切都像过节似的,漂漂亮亮。外婆把我推到了台阶上,说:
“我没说吗?走开!”
这种时候,不能不听她的话。我去了厨房,再次把脸贴到窗玻璃上,但院子里黑压压一大堆人,已看不见火了,见到的是在冬天戴的黑色帽子和一顶顶铜盔。
火很快被扑灭、浇熄、踩灭了。警察赶走了人群,外婆进了厨房。
“哪个?是你?还没去睡,害怕了?别怕,已经没事了……”
外婆和我一起坐了一会儿,摇晃着身子,默默无语。夜,万籁无声,一切又恢复如初。我感觉良好,可惜的是火灭了。
外公走了进来,到了门口,停下脚步,问:
“是老婆子吗?”
“什么事?”
“你伤了没有?”
“没事。”
外公擦着了火柴,蓝莹莹的光照亮了他那沾满油烟、黄鼠狼般的脸。他看到了桌子上的蜡烛,不慌不忙地在外婆身旁坐了下来。
“你还是去把脸洗洗的好。”其实她自己也满身散发着刺鼻的油烟味。
外公叹了口气。
“上帝老对你慈悲,让你变得这么聪明……”
他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咧着嘴笑了笑,又说:
“短短的一会儿,只一个小时,让你变得……”
外婆也笑了,想说些什么,可外公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
“这笔账得跟格里戈里去算——全是他太马虎造成的!这老家伙不中用了,活够了!雅什卡就坐在台阶上,哭哭啼啼……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她站了起来,一手放在脸前,对着手指头吹气儿,走了。外公看也不看我一眼,低声问:
“整场火你都看到了,一开始就看到了?外婆怎么啦?这老婆子也真是……垮了,完了……还真行!你们这班人哪……”
说到这里他弯下了身子,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用手指掐去烛花,又问我:
“害怕不?”
“不怕。”
“没什么好怕的……”
外公气呼呼地脱掉衬衫,走到屋角,来到洗脸盆跟前,在黑暗中跺了跺脚,大声道:
“火灾——多傻!得当众给放火的一顿鞭子。他是个傻瓜,要不就是贼!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就不会有火灾了……睡觉去!干吗呆坐着?”
我睡去了,可这一晚我没有睡成。刚躺下去,一声惨叫就把我从被窝里惊起来。我再次奔到厨房。只见外公脱了衬衫立在厨房中间,手里拿着蜡烛。蜡烛不停抖动,外公用脚在地板上蹭着,嘶哑着嗓子问:
“老婆子,雅科夫,怎么啦?”
我跳上炉子,躲在角落里,家里又像遭到火灾那样,忙乱起来。呼天抢地的号叫声有节奏地传来,波浪式的一波高过一波,声声冲击着天花板和墙壁。外公和雅科夫舅舅发了疯似的奔来跑去,外婆大声嚷嚷地赶他俩走。格里戈里忙着往炉子塞柴火,闹出很大声响。他不断往铁锅里加水,摇头晃脑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活像阿斯特拉罕的骆驼。
“你该先把炉火生好!”外婆下令道。
他立马去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慌乱中问:
“哪个?嘿,吓了我一跳……你老添乱……”
“出了什么事了?”
“纳塔莉娅舅妈快要生了。”他平心静气地说罢,跳回地上。
记得我妈生孩子的时候没这样呼天抢地地号叫。
格里戈里把铁罐放到了炉上,爬上炉台,到了我的身旁,从口袋里掏出陶土烟斗,递给我。
“为了眼睛,我学抽烟了!你外婆劝我:‘闻鼻烟吧,’我觉得还是抽烟斗好……”
他坐在炉边,双脚耷拉下来,眼朝下望着微弱的烛光。他的一只耳朵和半边脸全是油烟,衬衫的一边撕破了,露出了一条条宽宽的桶箍似的肋骨。他的眼镜一只镜片碎了,有一小半玻璃从镜框里脱落下来,透过碎玻璃洞洞看得见那只红通通、湿漉漉的眼睛,也伤了。烟斗里装满烟叶后,听着产妇的呻吟声,他像是吃醉了酒,前言不搭后语地嘀咕着:
“你外婆被烧得真叫厉害,她怎么能接生呢?听你舅妈叫唤得好惨!大伙把她给忘了,她早在火起时就痛得抽了筋——是吓的……你瞧,女人生孩子真够难的,可还受不到大伙的尊重!你得记好了:得尊重女人,也就是尊重妈妈……”
我打起了瞌睡,但多次被忙乱声、开关门声、醉醺醺的米哈伊尔舅舅的叫喊声惊醒。隐隐约约听到几句这样奇怪的话:
“得打开圣幛的中门……”
“给她喝长明灯的灯油和甜酒,再加点儿烟油。半杯甜酒,一汤匙烟油,和在一起喝下去……”
米哈伊尔舅舅死活要求:
“让我进去瞧瞧……”
他坐在地板上,摊开两条腿,口吐唾沫,手掌在地板上拍得震天响。炉子上热得难受,我爬了下来,刚到舅舅身边,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腿,猛一拉,我跌倒,后脑勺着地。
“傻瓜。”我对他说。
他跳起身子,又抓住了我,摇晃我一阵后,嚷嚷着:
“把你摔死在炉子上……”
我清醒过来后,发现人在厅堂,躺在圣像下外公的膝盖上。他摇晃着我,说着,声音不大:
“谁都有罪孽,没人……”
我头顶上挂着长明灯,房间中央的桌子上点着蜡烛,屋外已是朦胧的冬天清晨了。
外公俯下身问:
“哪里疼?”
浑身都疼。我的脑袋湿漉漉的,身子挺沉重。可我不想开口——周围的一切显得很古怪,所有凳子上坐的几乎全是陌生人。有身穿紫衣的神父,有戴眼镜、穿军装的白发小老头等许多人。他们全都像木头人,一动不动地坐着,愣在那里等着什么,听着附近什么地方哗啦啦的水声。雅科夫舅舅就站在门框旁,挺直身子,两手插在背后。外公对他说:
“我说,带他睡觉去……”
雅科夫舅舅一个手指招我过去,踮起脚尖向外婆房间的门悄悄走去。我上了床,他悄声对我说:
“纳塔莉娅舅妈死了……”
我不觉得奇怪,因为她早就悄没声息地活着,既不到厨房,也不来吃饭。
“外婆在哪儿?”
“那儿。”舅舅手指了指。他还像来时,光着脚,踮起脚尖走了。
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起来。窗玻璃上贴着几张陌生人的脸,张张都长着浓浓的毛发,灰白胡子,瞎眼睛。屋角的箱子上挂着外婆的衣服。外婆的衣服我很熟悉,可这时看起来,衣服里像是躲着个人,在等待着什么。我把脑袋藏到枕头底下,用一只眼睛偷看房门,恨不得从绒毛褥子里跳起来逃之夭夭。人感到很热,浓重的气味令人窒息,我觉得自己就要死去了;小茨冈和地板上流淌着的小溪般的鲜血,就出现在眼前;我的脑袋和心脏在膨胀;我在这房子里的所见所闻,有如冬天大街上的载重马车,从我身上驶过,碾压着我,要了我的命……
房门被慢慢打开,外婆走了进来,又用一只肩膀掩上了门,背靠门上,双手伸向长明灯蓝幽幽的灯光,像孩子诉苦似的,轻声说了起来:
“我的手儿,我的手儿可疼哩……”
思考题▼
从外婆向上帝祈祷时所说的话中,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预设情节发展▼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火灾过后,纳塔莉亚舅妈也过世了。快到春天的时候,两个舅舅分了家,阿廖沙也跟着外公外婆搬进了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