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前导读
争斗每天都在上演,雅科夫舅舅和米哈伊尔舅舅为了家产争得你死我活,几乎见面就吵。阿廖沙因将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染成了蓝色,遭到外公的毒打。后来外公来床边给他讲自己童年的故事,阿廖沙对外公的印象发生了转变。
一种沉重的、光怪陆离而难以言表的怪诞生活开始了。时间惊人地快速地流淌过去。现在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一个善良的天才所讲述的极真实而凶险的童话故事。如今,回首往事,我自己也难以相信,这一切都是我经历过的。有许多事我很想加以否认,推翻它,因为在那“愚蠢的家族”黑暗的日子里,充满了太多残酷的事。
然而事实毕竟高于怜悯心。因为我所叙述的并非我个人的私事;我所经历过的生活给人留下的可怕印象、那令人窒息的拥挤的环境也是现今普通俄国人所共有的生活环境。
外公的房子里充满了强烈的敌意,如烟似雾笼罩住了所有的成员。大人受其毒害,小孩也参与其中。后来我从外婆的叙述中得知,我妈来时,正是我几位舅舅要求分家闹得最凶的时候。我妈突然回娘家加剧了矛盾,他们要分家的愿望越发强烈了。他俩担心我妈提出要拿走依法该拿的那份嫁妆,因为我外公认为我妈跟我爸是“私奔”,违背了他的意志,便把嫁妆扣了下来没给。两位舅舅认为这份嫁妆该由他俩平分。此外,他俩早就为该谁在城里开染坊、谁去奥卡河对岸的库纳维诺村吵得不可开交了。
{我们到来后不久,大人们很快就在厨房吃饭的时候,发生了争吵。冷不防两位舅舅跳起来,隔着饭桌,伸过身子,对着外公亮起嗓子大吼大嚷,龇牙咧嘴,活像两条猎犬。外公拿着汤勺敲着桌子,像只大公鸡,满脸通红,高声喊道:}
【这段文字简练但富有层次地把乱七八糟的打架场面展现出来,将每一个人的动作、表情、心理活动都刻画得栩栩如生,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
“给我滚出去讨饭去!”
外婆吓得脸无人色,她说:
“全给了他们,老头子——给了就省心了,给吧!”
{“住嘴,都给你惯坏了!”外公眼珠子乱转,嚷道。怪的是,这么个小个子,居然吼得震天响。}
我妈不急不忙站起身子,到了窗口,背对着大家。
冷不防米哈伊尔伸出手给了弟弟一记耳光,雅科夫舅舅一声大叫,揪住了哥哥,于是两个人扭成了一团,在地板上打起滚来,喘气声、咒骂声、喊痛声不绝于耳。
孩子们哭声四起,身怀六甲的纳塔莉娅舅妈绝望地呼天抢地。我妈见状,双手拥着她把她拖到屋外去了。乐天的麻脸小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撵出厨房。椅子东倒西歪,腰圆肩宽的年轻帮工“小茨冈”骑在米哈伊尔舅舅背上,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师傅,秃着头,大胡子,戴副墨镜,若无其事地用毛巾捆起了米哈伊尔舅舅的双手。
米哈伊尔舅舅伸长脖子,几根稀疏的黑胡子在地板上磨来蹭去,可怕地喘着粗气。外公围着桌子团团转,伤心地嚷嚷着:
“还是亲骨肉哩!嘿,你们这班人哪……”
吵架一开始我就吓得爬到炉炕顶上去了,待在上面提心吊胆而莫名其妙地看着外婆用铜脸盆里的水擦拭雅科夫舅舅被打破的脸上流出的血。舅舅又是号啕大哭又是跺脚,外婆则沉痛地说:
“一班天杀的,全成了蛮子了。得明事理才是!”
外公把撕破的衬衣套上了肩,对她吼道:
“你这妖婆,干吗生下这两个畜生?”
雅科夫舅舅一走,外婆自个儿待在屋角里号啕大哭,听来惊心动魄。
“圣母娘娘,保佑我的孩子别再这么疯下去了!”
外公侧身对着她,眼睛望着饭桌,只见桌子上杯盘狼藉,汁水横流。他轻声说:
“你,老婆子,多看着他们点儿,要不就有瓦尔瓦拉的苦吃了……”
“上帝保佑你,快把衬衣脱下来,让我给你补补!”
外婆双手抱住外公的脑袋,亲了亲他的额头。外公个头比她小,只好把脸靠在她的肩上。
“得分家了,老婆子……”
“得分家,非分家不可了,老头子。”
两个人商谈了很久。开始时谈得好好的,渐渐地外公的一只脚踹起了地板,活像准备斗架的公鸡,手指对着外婆比比画画,像是在吓唬她,提高嗓门说:
“我知道你,最宝贝是他们两个。米什卡是个小滑头,雅什卡[7]呢,是个花花公子,喝咱们的血,非败光……”
我待在炉台上,翻了个身,不小心碰翻了熨斗,熨斗噼噼啪啪从炉前的台阶上滚落下来,“扑通”一声掉进了污水桶。外公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火炉的台阶,把我拖了下来,两眼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像是从没见过我这人。
“哪个把他抱上炉台的,是你妈?”
“我自己。”
“撒谎。”
“没撒谎,是我自己上去的。我害怕极了。”
他一把推开我,手掌心轻轻敲了敲我的脑门。
“全像他爹!滚——”
我高高兴兴跑离了厨房。
我清楚发现,外公那对聪明而厉害的绿眼睛一直盯着我,好不叫人胆战心惊。记得当年我总是想方设法躲着那双令人寒心的眼睛。我觉得外公很凶。他跟人说话用的是奚落人的口吻,始终千方百计挑逗人、激怒人、捉弄人。
“我说,你们这班人哪!”他故意把“哪”字拖得老长,给人一种无聊、禁不住要打寒战的感觉。
休息时,晚饭前喝茶时,他、两个舅舅和伙计们从作坊来到厨房,个个已累得筋疲力尽,双手被颜料染成了红棕色,有时还被明矾灼伤,头发用带子捆扎着,活像是厨房角落里那些黑乎乎的圣像——在这样令人提心吊胆的时刻,外公就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比起其他的孙儿,他跟我话说得多些,因而他们开始妒忌起我来。我外公身材匀称,说话尖刻,为人精明刻薄。他的缎子背心的小领口是用丝线缝的,已经十分破旧,印花布衬衣皱巴巴的,裤子上满是大块大块的补丁,煞是引人注目,可比起两个儿子来,他算是衣着讲究和干净的了。那两个儿子穿的是夹克和胸衣,脖子上围着三角形的丝巾。
我来后没几天,外公逼着我学祈祷文。其他的孩子岁数都比我大,他们已在圣母安息教堂执事处学过字。从家里的窗口看出去,能看到教堂金色的屋顶。
教我祈祷文的是那言语不多、胆小的纳塔莉娅舅妈。她长着一张孩子脸,看起来挺可爱的。一双眼睛晶莹剔透,我仿佛觉得透过她的眼睛能看透她脑袋深处的东西。
我喜欢久久盯着她的眼睛看,一直看着,眼睛不眨巴一下,她被我看得眯起了双眼,脑袋转过来又转过去,小声地,几乎是耳语般地求我:
“我说,你这就跟我念:‘我们的在天之父……’”
我问她啥是“雅科热”[8],她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后,劝我:
“你就别问了,越问越糟!跟着我念就是了。‘我们的在天之父……’,念吧!”
我不明白:为什么越问越糟呢?“雅科热”这三个字定有什么意思,所以我故意念成了:
“雅科夫呀……”“这个人……”
舅妈被我逼得脸色发白,有气无力,但还是耐着心,断断续续地纠正我:
“不对,你只能简单地念:‘雅科热’……”
可她说的那些话就不简单,我听了有点儿着急,结果就很难记住祈祷文了。
有一次外公问我:
“我说,阿廖什卡[9],你今天都干了些啥?尽玩儿!一看你脑门上的硬疙瘩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挣了个硬疙瘩算不了你有多大能耐!‘我们的在天之父’学会了?”
舅妈轻声说:
“他的记性可不好。”
外公笑了起来,那棕色的眉毛随之开心地往上一扬。
“要是记性不好,该挨揍。”
他又问我:
“你爹揍过你吗?”
我没明白他说的话,所以不吭声,我妈便说:
“没有。马克西姆从来不揍他,也不许我揍他。”
“为什么呢?”
“他说,棍棒教不好孩子。”
“这个马克西姆是个十足的傻瓜。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愿上帝宽恕他吧!”外公显得很气愤,字字句句说得很清楚。
他的话深深刺痛了我。他也觉察到了。
“你干吗噘起嘴来?瞧你这德行……”
他理了理头上那已发白的棕色头发,又说:
“为了顶针的事儿,瞧我星期六不撕烂萨沙那小子。”
“啥叫‘撕烂’?”我问。
大伙听了笑开了,可外公说:
“你就等着瞧吧。”
我待在一边暗自寻思起来:“撕烂”,也就是说,把别人送来染色的衣服拆得七零八落,明摆着跟“揍”和“打”是一回事。人们常常揍马、狗和猫。在阿斯特拉罕巡警还揍波斯人——可我从没见过揍小孩子的。不过这里的舅舅用手掌拍过自己孩子的脑门,要不就拍后脑勺。可孩子们不当作一回事,只是揉揉被拍过的地方。我多次问:
“疼吗?”
他们始终回答说:
“不疼,丝毫不疼。”
为了顶针的事儿,家里闹得鸡犬不宁。这事我是知道的。傍晚,从喝茶到晚饭前的一段时间,两个舅舅和格里戈里师傅把染色的布料缝成一捆捆的,然后在每捆布料上扣一个硬纸板的标签。米哈伊尔舅舅想跟眼睛半瞎的格里戈里开个玩笑,叫九岁的侄儿把格里戈里的顶针放在蜡烛上烧红。萨沙就用剪烛花的镊子夹住顶针,把顶针放到蜡烛上烧得通红,悄悄放到格里戈里师傅的手边,自己躲在炉子后面看究竟。恰好这时候外公过来了,坐下来干活,伸手去拿了那个顶针。
记得,我听到闹哄哄声,赶到厨房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见外公用那被烫伤的几个手指抓住耳朵,跳过来跳过去,大声嚷嚷,好不可笑。
“谁干的,你们这些个异教徒?”
米哈伊尔舅舅身子俯在饭桌上,一个手指把顶针翻来拨去,还不时对着顶针吹气。格里戈里师傅没事儿似的缝着东西。他的大秃脑袋上有阴影儿在摇来晃去。雅科夫舅舅跑了进来,找到炉子的一个角落躲了起来,自个儿偷着乐。外婆在板上擦土豆。
“是雅科夫的萨沙干的!”米哈伊尔舅舅突然开了口。
“瞎说!”雅科夫从炉子上跳了起来,嚷道。
他的儿子待在角落里哭着,高声说道:
“爸爸,别听他瞎说,是他教我干的!”
于是两个舅舅相互骂了起来。外公顿时消了气,把擦好的土豆糊糊粘到了伤口上,一声不吭拉着我走了。
大家都说是米哈伊尔舅舅不好,所以喝茶的时候我问:“他会不会挨揍,遭打?”
“该揍!”外公斜视了我一眼,说。
冷不防米哈伊尔舅舅的手在饭桌上一拍,对我妈嚷道:
“瓦尔瓦拉,管好自己的狗崽子,要不看我不拧下他的脑瓜子!”
我妈回答他:
“你倒是试试,敢动他……”
大伙都一声不吭。
我妈说的就那么几个词,可就把对方镇住了,谁听了再也不敢吭声了。
我知道,大伙都怕我妈,连外公与她说话也比对别人说话时声音放低三分。我觉得挺开心,常常在表兄弟前挺得意。
“数我妈力气最大!”
他们都不否认。
不料,星期六发生的一件事败坏了我对妈妈的态度。
星期六前,我也犯了个错。
大人们巧妙地让布料变色,我觉得这事儿挺好玩。你看他们拿来的是一块黄色的布料,往黑色的水里那么一泡,转眼就成了深蓝色,也就是所谓的“宝蓝”。灰色的东西在棕红色的水里涮了涮,就变得红艳艳的,也就是“波尔多酒红”。多简单,可我就是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我很想自己动手染样东西。我便把自己的想法跟雅科夫家的萨沙说了。他可是个认真的孩子。他常常跟大人混在一起,跟他们挺亲热,任谁叫他干什么,他都乐颠颠地去干。大人们夸他听话、聪明,可外公则斜眼看他,说:
“好个马屁精!”
萨沙长得又瘦又黑,两只眼睛突出,活像只虾米。他说起话来声音低,却很急,字字句句断断续续,眼睛老是东张西望,像是要跑到哪儿躲起来。平时他那一对棕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一旦激动起来,就跟眼白一起抖动个不停。
我不喜欢他。我更喜欢米哈伊尔家那个不惹人注意、笨头笨脑的萨沙。他寡言少语,眼神忧郁,笑起来挺甜美,很像自家那温顺的妈妈。他长着一口难看的牙齿,只只露在了嘴外,因为上颚长着两排牙。他还觉得这样挺好玩,常常把手指头伸进嘴里,使劲摇后排的那几颗牙,想拔掉它。谁想触摸他的牙齿,他都乐于让人来摸。不过除此之外,我在他身上没有发现更有趣的地方。家里有的是人,可他却独来独往,爱独自一个人待在半暗不明的角落里,晚上则喜欢待在窗口。我很乐意与他一声不吭地坐在窗前,身子紧贴窗子,默默地一坐就是一小时,眼望着傍晚时那一角红色的天空,看着黑色的寒鸦在圣母安息教堂金色圆顶上空盘旋。但见寒鸦一会儿冲上云霄,一会儿猛冲而下,突然像一张黑色的大网遮没了那暗下去的暮色,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虚空。此情此景,叫人看了什么也不想说,只感到胸间由安适顿转惆怅。
雅科夫舅舅家的萨沙像个大人,口若悬河,出口成章。他得知我对染色手艺感兴趣,便怂恿我从橱子里拿一条过节才用的白色桌布,把它染成蓝色的。
“据我所知,白色最容易上色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掏出一条厚实的桌布,跑到了院子里。我刚把桌布的一边放进盛着“宝蓝色”颜料的缸里,小茨冈突然冒出来,跑到我跟前,一把夺过桌布,用他那双大手拧了起来,还对那躲在过道里看我闯祸的表哥大喊大叫起来:
“快把奶奶叫来!”
小茨冈幸灾乐祸地摇晃着他那长着乱蓬蓬黑发的脑袋,对我说:
“这下可有你好瞧的了!”
外婆跑了来,大呼小叫,甚至还哭哭啼啼起来,骂着我,挺好玩的。
“好你个贝尔米亚克来的家伙,这么不听话!恨不得提起你摔你个半死!”
接着便劝小茨冈:
“我说,瓦里亚,别跟外公去说,我得把这事儿瞒下来。兴许会对付过去的。”
瓦里亚一双湿淋淋的手擦着染成五颜六色的围裙,担心地说:
“关我什么事?我不说就是了。当心那个萨什卡,他不多嘴多舌就好了。”
“我这就给他两戈比钱。”外婆领着我回到屋内。
星期六晚上,晚祷前,有人把我领到了厨房。厨房里光线很暗,悄无声息。我还记得,当时过道和其他房间的门都关得很严实。窗外黑沉沉的,淅淅沥沥下着雨。黑洞洞的炉门前坐着小茨冈,他怒气冲冲,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外公立在角落里一只大盆前,从盛着水的盆子里挑选出几根细长的枝条,目测了枝条的长短,对齐后,将枝条放在一起,挥了几下,枝条发出了“嗖嗖”声。外婆待在暗处,大声地吸着鼻烟,嘴里嘟哝着:
“还乐呢……害人精……”
雅科夫家的萨沙坐在厨房里的一张凳子上,攥起拳头揉眼睛,用一种完全不是自己的,而活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叫花子的声调,拖长声音说:
“看在耶稣的分儿上,饶恕……”
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肩并肩,呆呆地站在凳子后面,像两个木头人。
“抽完了,我再饶你。”外公手捏着那长而湿的枝条的一端,另一端伸了开来,说:“把裤子给我脱下来!……”
他说起话来不动声色,无论是他的声音、那坐在凳子上惴惴不安的孩子发出的叽叽嘎嘎声,还是外婆双脚蹭地时发出的沙沙声——什么也打破不了笼罩在昏暗厨房天花板下令人难忘的寂静。萨沙站了起来,解开裤带,把裤子褪到了膝盖上。他弯下身子,双手提着裤子,摇摇晃晃来到凳子前。看着他一路走过来,我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我的两腿也在哆嗦。
更糟的是,萨沙顺从地脸朝下趴到凳子上,小茨冈则把他从腋下捆了起来,又用一条长毛巾绑住他的脖子,然后弯身用自己的那双黝黑的手按住他的脚踝。
“列克谢[10],”外公命令道,“走近点!听到没有?瞧好了,怎么揍的……一!”
外公稍稍举起枝条,对着萨沙的光屁股啪地抽了一下,萨沙号了一声。
“别装蒜,”外公说,“不痛!接下去更痛哩!”
这下萨沙只觉得火辣辣地痛,打过的地方顿时出现一道红印。我那表兄随之大声号叫起来。
“不好受吧?”外公问,他的手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不喜欢吧?这一顿可不是为了顶针的事。”
外公的手一举起,我的心也跟着悬起来;他的手每次落下,我的身子也跟着一阵哆嗦。
萨沙那个叫喊哪,真叫人胆战心惊,又令人恶心。
“我不了……我不是把桌布的事供出来了吗?我不是都说了吗?”
外公还是不动声色,像是在念圣诗似的说:
“告过密——也抵不了罪!先挨揍的该是告密者。这一顿就是为了桌布!”
外婆跑到我跟前,抓住我的双手,对外公嚷道:
“我不能把列克谢交给你,不给,你这魔鬼!”
她抬起脚踹起了门,大声喊道:
“瓦里娅,瓦尔瓦拉!……”
外公冲到她跟前,把她撞倒在地,抓住我往凳前拖。我在他手中拼力挣扎,扯他红棕色的胡子,咬他的手指。他高声嚷嚷,夹着我往凳子上一扔,摔得我脸面好痛。他那发了疯似的狂呼乱叫声至今犹在耳边回响。
“把他绑起来!打死他!”
我妈妈那苍白的脸、那大大的眼睛至今仍历历在目。她沿着凳子跑过来跑过去,嘶哑着嗓子喊道:
“爸,别打!……交给我……”
外公打得我昏死过去,病了好几天,整天只能背朝上俯伏在一张热乎乎的大床上。这是个小房间,开着一扇窗,屋角有个神龛,上面供着许多圣像,神龛前点着一盏红色的长明灯。
害病的日子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其间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内心油然而生一种异常的感觉。从此我对人往往产生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时时提防着别人。这种感觉仿佛把我的心撕去了一层皮,我开始对任何的痛苦和屈辱,自身的和他人的痛苦和屈辱,滋生出一种难以忍受的敏感。
首先,外婆和我妈之间的争吵令我非常震惊。在那逼仄的小房间里,外婆那穿着一身黑衣的庞大的躯体向我妈扑过去,把她逼到了角落里的圣像前,声音沙哑,低声问:
“你干吗不把他抢过来?说呀!”
“我怕。”
“瞧你,白长了一副好身板子!怎么不害羞,瓦尔瓦拉!我一个老太婆,还不怕哩!你害不害羞?”
“别说了,妈。我恶心着哩……”
“不,你不爱他,你不可怜这没爹的孤儿!”
妈妈万分痛苦,她大声说:
“我自己就做了一辈子的孤儿!”
两个人坐在角落的箱子上哭了很久。后来我妈说:
“要是没阿列克谢,我早走了,早就远走高飞了!我没法在这地狱里再生活下去了,没法,妈!没法再……”
“你是我的亲骨肉,我的心肝。”外婆低声道。
{于是我想到了,我妈其实并不坚强,她像其他人一样,都怕外公。是我害得她离不开这个她生活不下去的家。这使我感到万分痛苦。}不过,我妈很快就从这个家消失了。她上哪儿做客去了。
【得知母亲的心声之后,阿廖沙既失望又难过。】
冷不防外公现身了,活像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他在床上坐了下来,用一只冰冷的手摸着我的脑袋。
“你好,少爷……倒是说话呀,别生气……怎么啦?”
我真想拿脚踹他,可双脚一动就痛。他脸上的棕红色胡子和头发的颜色看上去比过去更深了,脑袋不安地左右摇晃着,明亮的眼睛盯着墙壁四处打量。他从口袋里掏出饼干、两块糖、一只苹果和一些葡萄干,放到我鼻子边的枕头上。
“瞧,我给你带来了好吃的!”
他弯下身子,亲了亲我的脑门,然后用他粗硬的小手摸了摸我的脑袋。他的手被染成了黄色,而那些鸟爪子似的指甲特别显眼。“我那时下手还是太重了点,小老弟。我的火气大了。可你又是咬又是抓的,把我惹毛了!不过你受点儿苦也好,这笔账咱们记下就是了。你得知道,揍你的是自己的亲人——这说不上受屈,算是接受教训!被别人揍了可不能答应,自家人没啥!你以为我没被揍过?我挨过的揍,阿廖沙,你做梦也梦不到。我受的那屈辱,上帝看了也会流泪的!结果怎么样?我这个孤儿,娘是叫花子,结果不是挺有出息了吗?成了我这一行的头儿,手下管着一大帮人。”
他把自己那精瘦而匀称的身子向我凑过来,讲起了自己的童年,说得坚定有力,字字句句虽然沉重,但清晰流利。
他一对绿莹莹的眼睛闪闪发亮,金黄色的头发欢快地竖起来,那高亢的嗓音变得越来越沉重,他对着我的脸滔滔不绝地吹了起来。{“你是坐轮船来,是蒸汽出的力,我年轻时是凭自己的力气,沿伏尔加河逆水背纤拉着大驳船过来的。驳船在水上,我人在岸上,光着脚,踏在锋利的碎石子上,从日出到黑夜不停地干!太阳烤着,脑袋热得像烤红的铁,可还得深深弓着腰,累得骨头咯咯响。拉呀,拉呀,路像是没尽头,眼睛里满是汗水,心儿在流泪,满身是汗}——阿廖沙,这苦你向谁去说?拉呀,拉呀,纤绳脱落,一头栽倒在地,来个嘴啃泥——这还算是好的。累得没半点气力,只盼着歇会儿,喘口气!瞧,在上帝眼前,在慈悲的主,耶稣基督面前,我们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我就这样沿着母亲河伏尔加河来回走了三趟。从辛比尔斯克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这儿,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耶夫,到集市——足足跑了成千上万里的路!到了第四年,我已混上了伏尔加河一条驳船的工长——让船主看到了我有多大的能耐!……”
【这里作者坚持了他现实主义的写作原则,不夸张,不想象,用白描手法将烈日下纤夫拼命拉纤的步履维艰刻画得详细而真实。】
我听他说着,他的形象突然像朵云彩,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从一个干瘪的小老头儿变成了力大无穷的童话中的人物——凭他的双手就能拉着一条巨大的灰色驳船逆流而上……
有时候他从床上跳下来,挥动双手,给我演示纤夫是怎样背着纤索拉船,怎样排水,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唱起了一些歌,然后又像年轻人一样跳上床,令人惊奇地用更加洪亮的声音,又坚定地说了起来。
“可,阿廖沙,夏天傍晚,休息的时候,我们在日古里,在绿树成荫的山脚下,常常生起篝火——熬起粥来。只要哪个受苦的纤夫唱起心爱的歌,大伙儿就跟着高声唱起来——就像寒冬的严寒直刺骨髓,伏尔加河奔流得更快了,简直像匹烈马,撒开四蹄直向云霄奔去!所有的苦难跟着烟消云散了。大伙儿唱得出了神,竟顾不得锅子里的粥溢出来。于是那个管熬粥的人的脑门该受勺子柄敲打了。玩归玩,可别忘了正事儿。”
好几次有人的脑袋探进门来,要他出去,可我求他:
“别走!”
他笑了起来,对来人挥挥手,说:
“等会儿……”
他一个劲讲到了傍晚,走前与我亲热地告别时,我意识到,外公并非恶人,也不可怕。不过一想起他下那么大的狠手打我,就难受得掉泪。我对这件事难以忘怀。
外公来过后,全家人都来看望我。从早到晚,我的床头总坐着人,想方设法逗我开心。不过我记得,并非每次我都感到称心满意。来得最多的是外婆。她常与我同床共眠。但那些日子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小茨冈。他方脸庞,宽肩膀,大脑袋,一头的鬈发,通常都是在傍晚来我这里。他像过节似的穿得很讲究,上身是金黄色的绸衬衫,下穿棉绒裤,一双皮鞋像手风琴似的发出叽嘎响。他的头发精光锃亮,浓密眉毛下有一对外斜的欢快的眼睛,乌黑的小胡子,笑起来时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在长明灯柔和的红色光线照射下,金黄色的衬衫像是在燃烧。
“你瞧,”他卷起袖口,伸出光手臂,只见上面布满通红的伤疤,“都肿成什么样子了!之前肿得更厉害!”
“我见老爷子气疯了,你准要挨揍了,就伸手去挡,以为这么一挡,枝条断了,老爷子会去拿另外的,你外婆或你妈会趁机救了你。可枝条没断,水浸过的,挺韧。不过你到底少挨了几下,可我受了不少罪。小老弟,我可机灵着哩。”
他笑了起来,笑得甜甜的,令人感到亲切。他又打量一番自己红肿的手臂,笑着说:
“我那是可怜你,吓得我喉咙口像堵着东西,喘不过气来。我知道会出事!天大的祸事儿!他下的那狠手……”
他像匹马,打起了响鼻,晃着脑袋,给我讲起了外公的事。他讲着讲着,我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只觉得他像孩子般单纯。
我对他说,我非常喜欢他。他回答得非常单纯,令人难忘。
“我也非常喜欢你。就因为喜欢你,才心甘情愿挨打受痛。换了别人,才不干哩!”
后来他悄悄教我,说的时候,老朝门口张望:
“听着,下次他再揍你,别缩起来,别把身子缩成了一团——记住了?身子一缩,就格外地痛。要把身子放松了,软软的,像果酱似的躺着!别死憋着气,呼吸要顺畅,拼命地大喊大叫。这些记住了,大有好处!”
我问:
“难道还有下次吗?”
“怎么没有?”小茨冈不动声色地说,“当然还有。等着瞧吧,挨揍是家常便饭。”
“为什么?”
“老爷子还怕找不到理由……”
接着又教起我来,显得提心吊胆的。
“要是他自上而下抽打你,那你就软软地躺着,任他打;要是他一打再往自己身边一抽,他那是要抽下你一层皮,那就顺势往他跟前滚,明白吗?这么一来就痛得不那么厉害了。”
他斜着眼对我使了个眼色,说:
“在这档子事儿上,我的能耐比警察局的局长还要精。我这身皮就是拿去缝手套也行!”
我看着他快快乐乐的脸,不由联想到外婆给我讲过的故事中的伊凡王子和傻瓜伊凡来。
思考题▼
1.“我”对外公的印象发生了怎样的转变?
2.外公是一个怎样的人?
预设情节发展▼
刚刚开始的新生活,就遭受了外公的毒打,好在有小茨冈和外婆的保护和安慰。可是没多久,好朋友小茨冈永久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