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前导读
父亲的离世,让阿廖沙一家本就窘迫的生活更加难堪重负。几天后,阿廖沙和母亲搭上了去外婆家的轮船。小弟弟的离世让母亲更加阴郁,但外婆的和蔼善良,平易近人,让阿廖沙感到温暖。外婆的温暖与外公的“敌意”截然相反,令人害怕又好奇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在一间半暗不明而狭小的房间里,窗口附近的地板上,躺着我的爸爸。他身穿一件白衣服,人显得异于寻常地长,光着双脚,脚趾叉开,怪怪的。一双原本令人亲切的双手温顺地放在胸口,手指扭曲着。一双本是欢快的眼睛,紧闭着,上面压着两枚圆圆的黑色铜币[2],他善良的脸庞乌青发黑,龇牙咧嘴,令人见了心惊肉跳。
我妈光着上身,下身穿着红裙子,跪着,用梳子把我爸那柔软的头发从前额往脑后梳。那梳子原是我常用来切西瓜的。我妈的嘴不停地念叨着,声音低沉、嘶哑。她灰色的眼睛红肿,泪珠儿像融化了的冰水,滴滴答答淌了下来。
我的手被外婆拉着。她长得胖胖的,脑袋大大的,眼睛也大大的,鼻子肌肉松弛,可笑地耷拉下来。她一身的黑衣黑裤,显得软绵绵的,挺讨人喜欢。她也在哭哭啼啼,像是与我妈的哭声和着拍。她浑身都在哆嗦,一手拉着我,把我往我爸跟前推。我硬是缠着外婆不敢往前去,干脆躲到她身后去。我既害怕又不自在。
我从没见过大人也哭哭啼啼的,也不明白外婆不停地念念叨叨着的是什么意思。
“你跟你爸告个别吧,往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去了,宝贝,走得不是时候,太早了……”
我曾病得很厉害——刚刚好起来。我害病的时候——这事儿我记得一清二楚——我爸快快乐乐地照料着我,可他突然就没了,照顾我的换成了一个古怪的陌生人——我的外婆。
“你打哪儿来?”我问她。
她说:“打上头来,打下诺夫戈罗德[3]来。可不是走着来,而是搭船来的。水上可走不了人,你这小鬼头儿。”
{怪哩,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上头,我家上头不是住着几个染了发的大胡子波斯人吗?地下室里,待着的是一个卖熟羊皮的黄皮肤的卡尔梅克老头。倒是可以骑着楼梯的扶手,从上往下滑,要不就是一个跟斗翻下来——对这种事儿我很有一手。这关水什么事?瞧她说得多邪乎,全乱套了。}
【小阿廖沙对“上头”的理解,展现着儿童的单纯和稚嫩。】
“我干吗是小鬼头儿?”
“因为你爱嚷嚷。”她也笑着答道。
她说起话来挺亲切,挺讨人喜欢,挺顺溜的。打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上她了。这会儿我巴不得她这就带我离开房间。
我妈那模样儿让我感到很不自在。看她哭哭啼啼、泪流满面的样子,叫人很替她担心。她这副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人一向挺严厉,话不多,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理得油光锃亮,个头活像匹高头大马,身强力壮,手劲大得吓人。可这会儿,不知怎么的,她浑身浮肿,衣衫凌乱,整个人全都变了样。原本光可鉴人的一丝不乱的头发,披散到了裸露的肩上,耷拉到了脸上,原本编成了辫子的一半头发,摇来晃去,触到了睡过去的我爸的脸上。我早已来到房间,可她没瞧过我一眼。她边给我爸梳理头发,边痛哭流涕。
有几个穿黑衣的汉子和一名巡警往里探头探脑。巡警生气地说:
“快点收拾好!”
窗子已被一条深色的大披巾蒙起来了。披巾被风一吹,像只帆,鼓了起来。有一次我爸带我坐帆船,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我爸笑着用膝盖夹住了我,大声道:
“没事,别怕,葱头儿!”
我妈突然从地上费劲地爬了起来,可很快又仰天倒了下去,头发散乱了。只见她紧闭眼睛,苍白的脸发青,也像我爸,龇牙咧嘴。她用怕人的声音说:
“把门关上……阿列克谢——走开!”
外婆推开我,直往门口奔,嘴里嚷嚷着:
“亲人儿,别怕,别动她,看在基督的分儿上,请走开!她不是害上霍乱,是要生孩子了。行行好,好人儿!”
我躲到了房间角落的一只箱子后面。只见我妈躺在地板上,扭着身子,哼哼唧唧,牙齿咬得咯咯响,外婆围着她手忙脚乱,开心地说:
“圣父圣子在天之灵!忍着点,瓦里娅[4]!圣母啊,保佑她吧!”
我怕极了。我妈和外婆就在我爸的身旁折腾着,时不时碰到了他。两个人又是嚷又是哼哼唧唧的,可我爸一动不动躺着,像是在笑哩。两个人这么在地板上折腾了好一阵子。我妈不止一次站起来,又跌倒。外婆好几次像只黑色的软和的大皮球,滚出房间。后来,黑暗中猛响起婴儿的哭声。
“上帝,大喜啊!”外婆说,“是个小子!”
她点起了蜡烛。
我也许在角落里睡着了——以后的事儿丝毫也不记得。
我记忆中留下的第二个印象是一个下雨天,坟地的一个荒凉的角落。我立在又滑又黏的斜坡上,眼望着墓穴,他们把我爸的棺材往里放。墓穴的底部积了不少水,还有几只青蛙。其中有两只跳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
墓旁站着我、外婆和浑身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巡警以及两个汉子。那两个汉子阴沉着脸,手里拿着铁锹。雨点如细玻璃珠子般滴滴答答直往我们身上落。
“填土!”巡警说罢,远远地走开了。
外婆用头巾的一角掩住脸,咿咿呀呀哭了起来。那两个汉子弯下身子,急急忙忙往墓穴里撒土,溅起了点点水花。棺材盖上的青蛙急忙跳到墓壁上去,落下的土块又把它们打落到了穴底。
“离远点儿,廖尼亚[5]。”外婆抓住我的肩膀,我挣脱开了外婆的手,就是不想离开。
“瞧你,老天爷!”外婆嘟嘟哝哝,不知是对我,还是对上天抱怨起来。她低着头站着,久久一言不发。墓穴已被填平,可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两名汉子用铁锹噼噼啪啪敲打着墓穴上的泥土。突然吹来一阵风,刮走了雨。外婆牵着我的手穿过黑乎乎的一排排十字架,直向远处的教堂走去。
“你怎么不哭呢?”出了教堂的院墙,外婆问,“你得哭几声才说得过去。”
“我不想哭。”我说。
“不想哭,就不哭得了。”她轻声答道。
你说怪不怪,我向来很少哭,只有受到委屈才哭,哪怕是哪里痛了也不哭。我爸见我流泪就取笑我,我妈见我哭就呵斥:
“不许哭!”
接着我俩坐在一辆小马车上,沿着一条宽宽的很脏的大街跑起来。街两旁是一些深红色的房子。我问外婆:
“那两只青蛙跑得出来吗?”
“不,跑不出来。”她说,“愿上帝保佑它们吧!”
不论是我爸,还是我妈,提起上帝来,口气都没这样亲切。
过了几天,我、外婆和我妈坐上了轮船。我们待在一个小船舱里。我那刚出生的弟弟马克西姆死了,就躺在船舱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全身裹着白布,被用一根红布条扎了起来。
我挤在一些包袱和箱子间,眼望着窗外。舱窗圆圆的,向外突出,活像只马眼睛。湿漉漉的玻璃窗外,浑浊的河水冒着泡沫,没完没了流淌过去。有时候河水扑过来,拍打着玻璃窗,我吓得跌落在地。
“别怕!”外婆说着,用柔软的双手把我抱起来,放回到了包袱上。
河上飘着湿漉漉的灰雾。远处呈现出一方黑乎乎的土地,很快又消失在迷雾和河水之中。周围的事物都在不停晃动着,只有我妈双手抱住脑袋,身子贴在舱壁上,直直立着,一动不动。她神情阴沉,脸色灰黄,紧闭眼睛,毫无表情。她始终一声不吭,整个人全变了样。我觉得她简直换了个人似的,连身上的衣服也显得非常陌生。
外婆不止一次轻声对她说:
“瓦里娅,你好歹吃点儿,好吗?”
她还是不吭一声,一动不动地站着。
外婆跟我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跟她说时响了些,但不知为什么小心翼翼、提心吊胆,说得也很少。我觉得她像是害怕我妈似的。这我能理解,所以我跟外婆的关系更亲近了。
“萨拉托夫,”我妈突然开了口,说得很大声,怒气冲冲的,“水手哪儿去了?”
她这话挺怪,叫人莫名其妙:什么“萨拉托夫”,什么“水手”?
一个腰圆肩阔的花白头发男人,身穿蓝色的衣服,送来一只小盒子。外婆拿了过来,把弟弟放了进去。安顿好后,外婆摊开双手,抱着盒子向舱门走去,可因为她太胖了,只能侧着身子穿过那狭窄的门。站在门前时她还滑稽地笑了笑呢。
“唉,妈!”我妈过去拿过来“小棺材”,大声说道。后来两个人便走了,船舱里只剩下我。我不由打量起那穿蓝衣服的人。
“怎么,死了的是你弟弟?”那人弯下身,问我。
“你是哪个?”
“水手。”
“那‘萨拉托夫’是哪个?”
“是座城市。瞧窗外,那儿就是!”
窗外的土地在移动,黑乎乎的陡峭河岸笼罩在浓雾中,活像刚切下来的大面包块。
“外婆上哪儿去了?”
“掩埋外孙去了。”
“埋进土里去?”
“你说能埋到哪儿去?当然是埋到土里去。”
我跟水手讲了葬我爸时活埋了青蛙的事。他把我抱了起来,紧贴着自己,亲了亲我。
“唉,小老弟,你啥也不懂!”他说,“用不着操心青蛙,上帝会保佑它们的。好生疼自己的妈吧——她伤心着哩!”
船舱上面响起了呜呜声,跟着是一声汽笛声。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并不感到害怕。可水手急忙放下我,拔腿往外奔,边跑边说:
“该跑了!”
我也想跑。到了门外,半暗不明的狭窄走道里见不到人影儿。离舱门不远处是舷梯,上面的铜条光闪闪的。朝上一望,只见不少人提着箱子,拿着包袱、行李。我很快就明白了:大家这是下船了。也就是说,我也该离开了。
我刚跟一班人来到轮船的甲板上,到了跳板前,大家就大声问我:
“谁家的孩子?你是谁家的?”
“不知道。”
大伙儿推推搡搡,挤挤挨挨,从我身边过去,过了很久,才来了那个花白头发的水手,他拉住了我,解释说:
“他是从阿斯特拉罕来的,是从船舱……”
他抱起我,把我送回了舱房,塞到大堆包袱上,自己跑掉了。临走时还伸出手指头吓唬我:
“瞧我不好好收拾你!”
甲板上面的喧闹声渐渐地平息下来,船也不晃动了,不再像在行驶时那样噗噗作响了。船舱的窗子外像是竖起了一堵潮湿的墙,舱内变得又暗又闷,那些包袱仿佛膨胀起来,挤压起我来了。我感到难受极了。莫非要永远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空无一人的舱房里了?
我走到了门口,门打不开。铜把手怎么也拧不动。我拿来一只牛奶瓶,用力砸门把手,瓶子碎了,我的双脚沾满了牛奶,牛奶还流进了我的靴子。
我在无望中伤心极了,便躺在包袱上轻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又听到轮船呼哧呼哧响着。船又在颠簸了。窗子像个太阳,热烘烘的。外婆坐在我的身旁,在梳理头发。她眉头紧蹙[6],嘴里嘀咕着什么。她的头发出奇地浓密,把肩膀、胸口、膝盖全盖上了,头发还拖到了地上,乌黑乌黑,泛着蓝油油的光。她一手托起地上的黑发,悬空拿着,另一只手把一绺绺头发往没剩几根齿的木梳子里塞。她的嘴唇紧撇着,黑色的眼珠子气呼呼地转动着,闪闪发亮。她的脸庞在大堆浓发的衬托下,显得小了许多,很是好笑。
今天,她的脾气很坏。我问她:“干吗留那么长的头发?”她便用过去那种温柔而亲切的口吻说:
“瞧见了?是上帝对我的惩罚。罚我好好梳它们,这些个该死的!打从小起,我一直为这些倒霉的东西得意哩,如今老了,恨死我了!你睡吧。早着哩,太阳刚从夜里醒过来……”
“我不想睡了!”
“得,那就甭睡。”她说罢便编起了辫子,眼睛不时张望着沙发。沙发上,我妈像绷紧的弦,脸朝天,直挺挺地躺着。“昨儿你干吗把奶瓶给砸了?悄悄跟我说说!”
{她说起话来,就像精心唱出来的,如朵朵鲜花,字字句句,那么亲切,那么悦耳,那么甜美,即刻便被人牢牢记在心里。她笑起来时,乌黑的瞳仁像樱桃,圆润润的,泛着说不尽的令人快乐的光芒,同时露出一排结实白净的牙齿。虽说她的脸颊肤色有点黑,皱纹纵横,但还是显得年轻,有光泽。可惜的是她的鼻子塌陷,鼻孔过大,鼻尖发红,有点儿破相。她爱用一只镶有银饰的鼻烟壶闻鼻烟。外婆虽说一身黑色装扮,但她的内心光芒四射——透过她的双眼,射出一道道永不熄灭的快活而温暖的光。她的背有点驼,人很胖,但行动轻巧灵活,活像只大猫,而且她浑身柔软,也像这种可爱的动物。}
【对外婆的外貌描写细致入微,侧面表现了小阿廖沙对外婆的喜爱。】
外婆来以前,我似乎是躲在黑暗中昏昏沉睡,她一来就唤醒了我,把我领进了人世间,用一根连绵不断的带子,把我与周围的万物联在一起,共同编织成五彩缤纷的花环,从此她成了我终生的朋友,成了我最知心、最亲近、最珍贵的人——是她那对世人无私的爱丰富了我的人生,赋予我在艰难岁月中坚强的力量。
四十年前的轮船行驶的速度缓慢。我们很久才抵达下诺夫戈罗德,至今我仍清晰记得最初那美好的日子。
{天气一直晴朗。自早到晚,我始终跟外婆一起待在甲板上。万里无云,碧空如洗,金秋季节的伏尔加河岸景色如画。浅棕色的轮船,后面拖着一根长长的缆绳,缆绳上挂着一条驳船。轮船的外轮片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懒洋洋地打着蓝灰色的河水,“扑通扑通”逆流而上。灰蒙蒙的驳船,像只灰褐色的海蛆。伏尔加河上空的太阳在不知不觉间挪动身姿。周围的景物时刻都在变化,时时出现新鲜的景象:翠绿的群山——那是大地艳丽衣衫上色彩缤纷的皱褶;两岸的城镇村落——是远处大地的雕饰;还有河面上漂浮着的金色的秋叶。}
【景走船移,两岸的景致时刻发生着变化,作者多次运用拟人、比喻的修辞手法,呈现出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
“瞧,有多美!”外婆喜笑颜开,兴奋得睁大双眼,脚不停地从甲板这边跑到那边,时时惊叹道。
她常常出神地望着河岸,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她立在甲板边沿,双手抱胸,笑脸盈盈,不言不语,眼噙泪水。我却一手拉住她那深色的印花布连衣裙。
“怎么了?”她打了个激灵,说,“我像是打了个盹,做了个梦。”
“你干吗哭了?”
“这是因为我太高兴了,也是人老了。”她笑着答道,“知道吗?我老了,我都六十出头了。”
她吸着鼻烟,给我讲起了古怪的故事来,说到那些善良的强盗、圣人、各种飞禽走兽和妖魔鬼怪。
她讲起故事来,声音轻轻的,挺神秘的,俯下身子,对着我的脸,睁大眼睛直视着我,恰如往我心中注入一股力量,使我精神得以升华。她说着,声音悦耳动听,字字句句,清晰顺畅,听得人无尽欢愉。我听了,还要求:
“再说一个!”
“就讲个讲过的:从前老家神,他坐在炉子前,一根面条儿烫伤了自己的脚,身子晃晃悠悠,嘴里哼哼唧唧:‘啊哟哟,小耗子,痛死我了,大耗子,我受不了啦!’”
她说着,抬起一条腿,双手抱住,悬空把腿摇来晃去,绷着脸,摆出痛苦的样子,真好笑。
四周围站着水手——都是些大胡子的好心肠的汉子,听着听着,笑个不停,不住地夸她,还央求说:
“大妈,再讲一个!”
听完故事后,他们就说:
“走吧,这就跟我们吃晚饭去!”
晚饭时,他们请她喝伏特加,给我吃西瓜和香瓜。不过他们是暗中让我吃瓜的,因为船上有个人不许别人吃瓜,如果见到就会夺了扔进河里去。这人像个巡警,警服上钉满铜扣子。他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大家避他都唯恐不及。
我妈很少到甲板上去,老不跟我们一起。她总是一声不吭一个人待着。她身高体胖,面色黑黑的,冷冰冰的,浅色的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像只分量不轻的王冠。她强壮有力,坚定果敢。不过现在回忆起来也只有这点印象,像是透过迷雾或薄薄的云朵,她的形象有点模糊不清了。她那双灰色眼睛虽也和外婆的一样大大的,但我总觉得她是在远处看人,显得冷漠疏远。
有一次她没好气地说:
“妈,人家在笑话你呢!”
“老天保佑他们!”外婆满不在乎地说,“让他们笑去吧,笑得开心就是了。”
至今我还记得,一见下诺夫戈罗德,外婆活像个小孩,那兴奋劲儿就别提了。她一把拉住我的手,直往甲板边沿推,大声嚷嚷道:
“瞧,瞧,多美!那就是下诺夫戈罗德,神仙待的地方!瞧那些教堂活像是在飞!”
她说着又求起我妈来了,差点没哭出来:
“瓦里娅,瞧,那是茶林不是?我看你是记不起来了!该高兴高兴才是!”
我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轮船在美丽的城市对面的河面上停了下来,河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挤挨挨,千百张帆樯尖顶直插蓝天。这时驶来一只满载人的大舢板,紧靠轮船,船上的人用挠钩钩住船舷,放下跳板,舢板里的人一个个上了轮船。飞快地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干瘪的小老头儿。他身穿黑长袍,一脸赤金似的,紫红色的大胡子,鹰钩鼻子,一双绿色的小眼睛。
“爸!”我妈大声喊了起来,嗓音沉闷。她喊罢扑了过去,对方抱住她的脑袋,一双红通通的小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尖声说道:
“怎么啦,傻丫头?可不是……你们这班人哪……”
外婆忙得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把来人拥抱和亲吻了个遍。她把我推到大家跟前,急急忙忙介绍说:
“这不,快点!这是米哈伊尔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纳塔莉娅舅妈,这两个都叫萨沙,你的表哥,表姐卡婕琳娜,他们都是我们一家人,可多哩!”
外公对她说:
“你身体还好吗,老婆子?”
两人相吻了三次。
外公把我从人群里拉了过来,按住我的头问:
“你是谁家的孩子?”
“阿斯特拉罕的,船舱里来的……”
“瞧他说些什么?”外公问我妈,没等我妈回答,一把推开我,说:
“颧骨跟他爹一个样……都下船吧!”
大家纷纷上了岸,三五成群向山坡走去。上山的路是用大块的鹅卵石铺成的,两旁的山坡上是被践踏得枯黄的野草。
走在最前面的是外公和我妈。外公的个头只到我妈的肩膀。他迈的步子又小又快。我妈居高临下,像是飘浮在空中一般。跟在他俩后面的是两个舅舅,两人一言不发。米哈伊尔舅舅的头发乌黑,梳得平整溜滑;雅科夫舅舅的头发鬈曲,发色金黄。此外还有穿着鲜艳连衣裙的肥胖的妇女和六个孩子,这些孩子岁数都比我大,个个都不言不语。我跟外婆和身材矮小的舅妈纳塔莉娅一起。纳塔莉娅面色苍白,天蓝色的眼睛,挺着大肚子,走走停停,喘着粗气,老嘀咕:
“哎呀,我走不动了!”
“他们干吗这么折腾你?”外婆气呼呼地说,“这一家人全没脑子!”
这里的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没一个让我喜欢的。我觉得自己落到了一群陌生人中,不知怎么的,连外婆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辉,跟我的距离拉远了。
我特别不喜欢外公。我一眼就看出,他对我怀有敌意,所以我特别留意他,对他既害怕,又好奇。
一行人到了路的尽头。只见坡顶上,右手边坡的街口,有座低矮的平房,漆成了暗红色,屋顶低低压着,窗子突出墙外。从街上看,房子挺大,可一进屋,顿时另有一种感觉。几个房间都很小,半暗不明,显得十分逼仄。到处都像是船靠码头时,乱糟糟的,里面的人个个显得怒气冲冲的,孩子则像偷食的麻雀,窜来窜去,处处散发出一种陌生的刺鼻气味。
我悄悄到了院子。院子也不称人的心。满院子挂着一大幅一大幅湿漉漉的乱七八糟的布料,到处放着一只只大缸,里面盛着浓稠的五颜六色的水,水里浸泡着布。一个角落里,有间半塌不倒的小披屋,里面砌着炉灶,炉灶里柴火烧得正旺,灶上的锅里煮着什么东西,只听得有人说着莫名其妙的一些词:
“紫檀色……一品红……明矾……”
思考题▼
1.是什么原因让“我”和母亲搭上了去外公家的船?
2.作者从哪些方面表达“我”对新生活的不满甚至讨厌?
预设情节发展▼
新生活不尽人意,原本和蔼可亲的外婆又仿佛与阿廖沙拉开了距离,无形的沉重弥漫在这个大家庭中。而阿廖沙也惨遭外公的毒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