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诗集:中华经典指掌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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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王昌龄(694或690?—756?),字少伯,京兆万年(今属陕西西安)人,是盛唐时著名的诗人。他虽出自南朝世族琅琊王氏,但家势式微已久,父、祖几代,未闻有何宦迹。他家境比较贫寒,曾自称:“久于贫贱,是以多知危苦之事。”(《上吏部李侍郎书》)早年在故乡躬耕读书,约当开元十一年(723)前后,曾短期盘桓于潞州和并州。后数年间,又漫游西北边塞,到过泾州、萧关、临洮、玉门关一带,足迹很可能远涉葱岭以西的碎叶(因为此后他即释褐入仕,任校书郎及丞尉一类卑官,未必复能如此远行,所以系其西北之行及大部分边塞之作于此时)。开元十五年(727),王昌龄进士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二十二年(734),应博学宏词试登科,改授汜水尉。任职数年,约在二十五年(737)秋,获罪被谪岭南。二十七年(739)遇赦北返。二十八年(740)归至长安。同年冬,被任命为江宁丞。翌年初夏,自东都赴任。

王昌龄除天宝二载(743)春因事暂至长安外,一直在江宁任所。约在天宝六载(747)秋,又以所谓“不护细行”被贬为龙标尉。七载(748)春,抵龙标。十四载(755)冬,安史叛唐,他以世乱离开龙标,大约因两京沦陷,无由北归,遂避乱至江淮一带,不知因何触忤濠州刺史阎丘晓,竟被其杀害。诗人悲剧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综观诗人的生平与创作可知,他虽然终生沉沦下僚,又屡遭贬黜,也受到过佛、道思想的影响,但乐观进取、积极入世的儒家思想,在其世界观中仍占据主导地位。“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达则兼济天下”,是他恪遵不渝的信条,建功立业是他的人生理想。他一生系心国事,渴望为国输诚效力,虽经挫折,而壮志不衰。这种心情在他的诗中屡有抒发,如“忠贞抱生死”(《留别武陵袁丞》)、“忠贞何由伸”(《送韦十二兵曹》)、“行当务功业”(《别刘谞》)、“何当边草白,旌节陇城阴”(《江上闻笛》)、“何当报君恩?却系单于头”(《九江口作》)等等。他还常常通过讴歌李广、王猛等历史人物,以及“气高轻赴难,谁顾燕山铭”(《少年行》之一)的英武少年、“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从军行》之四)的戍边健儿来表达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描写边塞征戍生活,表现妇女的命运和心灵,是王昌龄的诗歌中比较集中的两类主题。

王昌龄的边塞诗多采用乐府古题和易于入乐的七绝,着力揭示征戍者的内心世界,不同于一般边塞诗歌仅仅停留在边地景色的刻画上。其中最负盛名的是《从军行》和《出塞》两组七绝,例如: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从军行》之四)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从军行》之五)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出塞》之一)

前两首,一从战争的频繁、艰苦和漫长,反衬戍边健儿坚于金石的报国壮志,一从战士赴敌途中听到前军捷报的情景,表现了唐军强大的声威、昂扬的士气和胜利的喜悦;后一首则对秦汉以来边塞战争持续不断、无数兵士不得生还的历史进行深沉的思考,表达了士兵们的共同愿望:希望边将得人、边防巩固,使他们能够获得和平的生活。此外《从军行》中“烽火城西百尺楼”与“琵琶起舞换新声”两首,则抒写了战士久戍不归难免要产生的离恨乡愁。这些诗都写得雄浑悲壮,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王昌龄边塞诗的有些篇章,还揭露了边地战争牺牲的惨重,诉说将士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为他们呼吁和抗争,如《塞下曲》之三:“纷纷几万人,去者无全生。臣愿节宫厩,分以赐边城。”《塞上曲》:“五道分兵去,孤军百战场。功多翻下狱,士卒但心伤。”《代扶风主人答》诗则通过一位十五从军、暮年归来、孤苦无靠的战士的自述,反映了府兵制的破坏和戍卒的苦难。

王昌龄的《春宫曲》《西宫春怨》和《长信秋词》之一,描写了深锁在帝王后宫、被剥夺了自由、爱情和幸福的宫女们的可悲生活: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露长。

秋殿、珠帘、熏笼、玉枕,使人想见殿宇的崇丽,服御的精美;但凤阙龙楼、锦衣玉食,只是遮掩她们奴隶地位、囚徒生活与玩物身份的一层华丽的帷幕。

同上述宫词相对照,《采莲曲》和《越女》,则描写了民间劳动妇女的形象。在诗人笔下,生动地再现这些少女、少妇操舟湖上、戏水采莲的欢快情景:那互相嬉戏、弄水湿衣的憨态,悠扬清脆的歌声、笑语,以及“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叶。将归问夫婿:颜色何如妾”(《越女》)那种对青春美的自觉、自矜,活脱地刻画出她们健美活泼的风姿、纯真爽朗的性格,真是盛唐江南水乡绝妙的人情风俗画。《闺怨》诗,在短小的七绝里,宛转深微地刻划了少妇对从军的丈夫的思念,作为历来传诵的名篇,也是应当加以肯定的。

除以上两类诗作外,王昌龄还写了大量善于融情入景、手法各异、富有特色的送别诗。《芙蓉楼送辛渐》《送狄宗亨》《送柴侍御》等是它们的代表。“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是人所熟知的名句。诗人在送行诗中忽然坦露襟怀,用比喻手法,化抽象的品格为具体可感的形象,寓蔑视群小谤议、屹然独立于世之气概于言外,写法上可谓别开生面。

王昌龄存诗数量不多,但题材仍然是多样化的。例如《咏史》歌颂辅佐苻坚富国强兵的宰相王猛,间接表现了自己的宏大抱负。《杂兴》以燕丹遣荆轲刺秦为匹夫之勇,显示了诗人卓异的器识。《甘泉歌》隐讽玄宗崇道求仙的愚妄荒诞。此外如《邯郸少年行》之咏游侠少年,《同从弟销南斋玩月忆山阴崔少府》之抒怀友之情,《听流人水调子》之写迁谪之感,都是佳作。

王昌龄的宫词、闺怨和送别诗写得流丽深婉,流走圆润,不事藻绘而姿致美丽,刻意锤琢而归于自然,用笔收敛,从容不迫,“测之无端,玩之无尽”,其味油然而长,渊然而深。这是他写这类诗在艺术上的独到之处。此外,王昌龄的诗又兼具雄浑、警迈、清新、幽秀等特色。如著名的《从军行七首》《出塞二首》便大都写得气象宏阔,意境高远。“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塞下曲》之一)、“邯郸饮来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雕。射杀空营两腾虎,回身却月佩弓弰”(《邯郸少年行》),则遒劲豪迈,英武飒爽。此外如《代扶风主人答》的悲怆、《小敷谷龙潭祠作》的奇峭、《采莲曲》《越女》的清新、《宿裴氏山庄》和《秋兴》的幽美、《初日》的绮丽,都显示了其创作风格的多样性。

应该着重指出的是,昌龄在七绝这一诗体的发展上有其特殊的贡献。七言绝句虽起源甚早,初唐时也不乏佳作,但直到开元初,毕竟未臻成熟和繁荣的阶段。王昌龄在努力开拓七绝概括生活的容量,丰富其表现力,创造深厚含蓄、生动感人的意境方面,做了有益的探索和尝试。由于王昌龄和李白等人成功的艺术实践,唐诗中七绝的数量显著增加,蔚为大观。其次,王昌龄的七绝,不仅在题材上有较大的开拓,而且善于概括和想象,长于运用比兴、烘托、婉曲、含蓄等传统手法,善于将丰富的意蕴熔铸在短小的形式之中,加之语言圆润,音调浏亮,富于民歌气息,因此,唐宋以后,一直作为七绝的优秀范本而为后来的作者所宗仰,对诗坛产生着良好的影响。

王昌龄集,两《唐书》谓有五卷。北宋《崇文总目》却只载“王昌龄诗一卷”。南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载“王昌龄诗六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载“王江宁集一卷”。《宋史·艺文志》却又载“王昌龄集十卷”。以上诸本均已亡佚,无从稽考。现存王昌龄诗集较早者为明嘉靖十九年(1540)刊朱警辑《唐百家诗》本《王昌龄诗三卷》(简称“朱本”),嘉靖三十三年(1554)黄氏浮玉山房刊黄贯曾辑《唐诗二十六家》本《王昌龄诗二卷》(简称“黄本”),另有明代铜活字本《王昌龄集二卷》(简称“活字本”)。以上三种,收王昌龄诗均较《全唐诗》为少。此次整理,以《全唐诗》为底本,校以朱本、黄本及活字本,并参考《唐文粹》《文苑英华》《唐诗纪事》、王安石《唐百家诗选》(简称“王本”),以及《唐写本唐人选唐诗》《河岳英灵集》《国秀集》《才调集》《又玄集》《乐府诗集》《万首唐人绝句》《文镜秘府论》等。因史料限制,王昌龄诗可系年者殆不及半,故悉仍《全唐诗》之旧,按体次为四卷,佚诗一并辑入,分体附于原编各体之后;残句则不分体,编于卷末。

本书在校注过程中,曾得到各方面的关怀和帮助。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吴世昌先生、杨柳先生,上海古籍出版社朱金城先生,西北大学中文系安旗先生,都审阅过初稿,并得到他们热情的鼓励和具体的指导,谨在此一并致谢。书中难免有疏漏谬误之处,欢迎读者批评指正。

李云逸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六日于

西安 西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