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话实说2:川菜平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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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菜

九色攒盒

川菜大师邓华东师傅个性鲜明,客人来赴他的传统川菜筵席,享受食物的同时,他也在不断地观察你,如果发现你懂得欣赏,即会主动交流,再进一步,就有特殊的表示了。

当邓师傅端出宝贝攒盒奉客时,证明他已把你当作同道中人,并非多花银子就能获得的待遇。我当年晋升此阶段,也用了三餐,才让邓师傅相信我这个上海人是个真正的川菜爱好者。

到底什么是攒盒?原来是装冷菜的餐具,正中一只圆碟,围几只扇形小碟,拼成一个大圆形,外套加盖大圆盒。

整个攒盒,连盒带盘,皆为手工木胎漆器。自古成都漆器天下闻名,和扬州漆器、福州漆器或者当今更流行的日本漆器相比,颇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漆器方面,我不是专家,讲不出什么道理,但那天一见,也立刻知道是件了不起的工艺品。

和正统的川菜一样,成都漆器传人寥寥,两者均是快要消失的文化遗产。邓师傅来上海时,带了完整的一套,当成宝贝那么收藏。

所谓完整的一套,是指攒盒有三种规格,按客人和菜式多寡,分五色、七色和九色。

五色攒盒盖面雕凤,七色雕龙,九色就是龙凤呈祥,九九归一,代表最高规格。攒,是凑在一起的意思,为讨口彩,又叫“天府宝盆”。

有次我向别人介绍,攒盒是从前四川人喜庆节日时的食制,即被邓师傅纠正。“这么精美的漆器,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邓师傅说,“80年代日本人来拍《中国名菜集锦》,那套盒子是从博物馆借出的古物,更了不得。”

食器有规矩,相应地,所装的食物也有一套默认的准则。以九色攒盒为例,九种冷菜必须按九种食材、九种颜色、九种味型严格区分,不可重复。像陈皮牛肉就不能跟夫妻肺片同上,灯影牛肉和灯影苕片虽然制法不一,但名字中都有“灯影”之故,也不能一起上桌。

更苛刻的,是要求九种刀工。不过邓师傅说,这种说法炫技的成分居多,冷菜多数是拌和腌,应该选择最容易使原材料入味的切法,一味展示刀工并不可取。

川菜以调味取胜,冷菜变化无穷,当然不是三流馆子大卖的口水鸡那么简单。

比如蒜泥白肉,是将肥瘦相连的猪腿肉放入汤锅内煮至皮软、断生时捞出,再用原汤浸泡约二十分钟,捞出肉,搌干,片成二寸长、八分宽的大薄片,加蒜泥、复制红酱油和辣椒油。断生,是指瘦肉切开不见血水,过熟和过生都有问题。此菜的关键并不在于把肉切薄,而是讲究冷菜热做。改良派把肉片得薄如纸,晾在竹架上,叫什么晾衣白肉,到口肉已冷,肉味全无,被邓师傅斥为邪道。

真正追求愈薄愈佳四个字的是灯影牛肉,永无止境。做法更复杂了,这道菜又腌又晾又烘,切忌过程中水洗,以免腐坏。

选牛后腿腱子肉,先片去浮皮,切去边角,片成大薄片。将牛肉片铺平,均匀撒上炒干水分的盐,裹成圆筒形,晾至牛肉呈鲜红色。夏季十四个钟头足矣,冬季则需四天。

把晾好的牛肉片平铺在钢丝架上,不可重叠,用木炭火烘干,又不能见明火。然后蒸三十分钟,切成一寸二分长、八分宽的小片,再蒸一个半钟头。

油锅烧至三成热,下牛肉用小火慢慢炸透。滗去余油,烹入绍酒,加辣椒粉、花椒粉、白糖、五香粉,起锅晾凉,淋芝麻油即成。

灯影苕片也相似。把极薄的红苕片先在盐矾水里浸二十分钟,再在盐水中浸半个钟头,捞出晾干。将红苕片六成热油锅炸至棕红色、水分将干时捞出,沥油装盘。

用辣椒油、精盐、花椒粉、白糖、芝麻油调匀,一拌而成。邓师傅透露,最好炒一点糖水,不然调料粘不到苕片上,就完蛋了。

著名的夫妻肺片,把用老卤水和香料包先后烧晾凉的牛肉牛杂切成一寸二分长、八分宽、半分厚的片,再用卤水若干,加辣椒油、精盐和花椒面调成味汁,撒油酥花生米和芝麻面。虽说各师各法,但忌讳酱油,否则会有怪味。

说到怪味,川菜中有同名的味型,是用酱油、醋、芝麻酱、芝麻油、红油辣椒、白糖和花椒面调成,吃起来错综复杂。代表作棒棒鸡,把煮熟晾凉的鸡脯肉和鸡腿肉,用小木棒轻捶,使肉松软撕成丝,放在盘内,上铺葱白丝,淋怪味汁去拌。

同样用鸡丝,或者鸡块也行,把花椒、葱叶、精盐铡细,加酱油、芝麻油和鸡汤调成椒麻味汁,即叫椒麻鸡,快要失传。大家讲起椒麻鸡,都以为是用大量花椒和辣椒来煮了。

还有一种芥末味型,把芥末装在小杯中,加开水搅匀,用湿纸封严杯口,做成芥末糊,再和精盐、醋、芝麻油、酱油、肉汤调成味汁来拌鸭掌,并非北京名菜独有。

取长约三寸五分的嫩莴笋尖去皮,修理整齐,在粗端切开约二寸长的四瓣,放入沸水锅焯一下,晾凉后切口向外张开,犹如凤尾花状。用芝麻酱、酱油、精盐、芝麻油拌之,称为麻酱凤尾,是第一流的蔬菜冷盆。

炝莲花白也是冷菜而非热炒。油锅烧至五成热,炸香辣椒和花椒,下莲花白叶速炒,再加精盐、酱油、白糖,炒至断生,加醋起锅,晾凉。将炸后的辣椒切成丝,把莲花白叶逐张铺开,放入几根辣椒丝,裹成直径四分的卷,切成八分长的段。炒菜的原汁拣去花椒,加芝麻油调匀,浇在菜卷上。

还有渍胡豆、糊辣瓜条、五香鱼块、红油腰片、鱼香豆圆、姜汁皮冻,等等等等,数之不尽,一一写出来的话,简直没完没了。最特别的是把肥膘丁裹蛋糊炸了,挂糖霜和黑芝麻,这一味麻圆肉,也是冷菜。

专长一技的厨师多如牛毛,但红白两案同样精通的就罕见了。邓师傅即是其一,他的师父陈廷新、师爷孔道生皆是如此,一脉相传。有次我闯进厨房,亲眼见他调配冷菜,那一天是邓师傅珍藏的九色攒盒近二十年来首见天日,印象深刻,永难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