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治国之道
中国政体的原型是家族。这不是一个现代观念,但它像孔夫子一样古老,孔子以他天才般的理念对这一观念加以认可,他宣称,一个管理有方的家庭,是如何治国的根本保障。
要理解这一点,就必须解释:家庭成员之间的相互关系要比英国人的家庭紧密得多。在英国人的家庭里,孩子在成年之前一直受父母的控制,而长大成人之后,他们便劳燕分飞,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在中国,女儿出嫁的时候便永久性地离开了家庭,此后,她们不再受父母的控制。儿子则不会离开老屋,也摆脱不了父母的约束。不管他们年龄多大,也不管岁月如何让他们满头白发,父母对他们的权威与他们儿时没什么两样。他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但全都生活在同一幢老宅里,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随着岁月的流逝,皱纹爬上他们的脸庞,老一辈的权威却丝毫不会放松。
除了把家庭成员捆绑在一起的亲情纽带之外,还有一种岁月割不断的纽带把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就是一种被称作“连坐”的力量,它是看不见的,神秘的,但十分强大。中国人所理解的这个词的意义,英国人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它渗透于家庭中;它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它用自己的魔棒点拨帝国每一个官员的行为,它是朝廷上下都能够感觉到的一种控制性的影响力,如果没有别的东西能够约束其手段或意志,朝廷常常会落入不公正之手。
以家庭作为起始点,这个完全属于东方的观念——个人必须把他的个性和自由融入到他的家庭或宗族中——正是从这个起始点出发,其他社会关系也仿效家庭关系而设置。家庭的每个成员对其余的人都负有责任。父亲作为一家之主对其他成员的不良行为负有法律责任,另一方面,儿子因为父母做坏事而被当作罪犯来对待。正是因为这一点,一些最可怕的悲剧抹黑了中国历史的某些篇章。某个朝廷大官被判犯有叛国罪,不仅他本人被以最残酷的方式处死,而且,他所有的亲戚,不管是父系还是母系,都要被赶尽杀绝。男女老少全都被残忍地杀害,不留一个活口。
中国地方官和他的手下
不过,这种连坐的制度并不局限于家族,它贯穿于整个社会。完全可以说,整个国家没有一个人不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对别人的行为负责。这个国家可以比作一台高度复杂的机器,由数不清的轮子所组成,它们表面上以极其混乱的方式飞速旋转。还有数不清的轮齿,彼此咬合,严丝合缝,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台机器就会出错,就会陷入混乱。
自古以来,中国人的社会体系就是在这个观念的基础上构建起来的。这个国家的所有人,从最高贵的到最卑微的,只不过是这台维系民族生命的巨大机器上的齿轮。
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相互责任感,导致中国的各行各业跟本地的行会捆绑在一起,每个行会都有一个首领,他负责处理紧急事务,并试图保护他所代表的那些人。行会的首领在全国各地都是出类拔萃的,遇到麻烦的时候他是最有用的人物。比方说,你要雇一艘船,当你靠近码头的时候,一些正等人雇用的船夫冒犯了你。你可以叫来码头的行会首领,向他讲清来龙去脉,如果有理,他很快就会把犯错者带到你的面前,让他们跪下,并向你保证,这些人再也不会找你的麻烦,哪怕你一千次出现在他们身旁。
当你在中国生活了一段时间并研究了它的制度习俗之后,你就会认为,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遍及生活各个领域的责任体制。这不是一个宽松而含糊的体制,而是彻底被组织化了,以至于你非常清楚地知道,在决定任何事情的功过是非的紧急关头,应该从哪里下手。
为了使这个遍及整个国家的观念操作起来更加便利,社会自发地分为若干部分,每个部分都有一个首领,其成员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向他寻求保护。比方说,每个行当都有它的首领,他勤勉不懈地捍卫整个行业的利益,对任何成员的任何违规行为负责。一座城市里的当铺行业推选出一家当铺,在法律诉讼中,或者在官府方面企图压榨这个当铺行业的任何成员的情况下,这家当铺掌柜的就代表其余所有的当铺出面解决问题。每个村庄都有它的首领,全国每个城市中几乎每一条重要的街道都有首领,就连身无分文、衣衫褴褛、气味不佳的乞丐,也有他们的首领,他有权分享他们的收入,但他同时也保护他们的权利,保护他们不受压迫。
如今,在官场生活中,主导思想依然是无所不在的连坐意识,甚至比社会生活中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个担任官职的人都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负责,就这样逐级负责,直至皇帝本人。举几个实例便可以证明这一点。
级别最低的官职被称作地保。他是一个保甲区的首领。中国的每一座城镇都被分为若干个保甲区;在乡村,村庄分组为性质相同的保甲区,各有一个地保。此人通常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也没有显赫的社会地位,照例谈不上有什么道德品质。他的职能却是五花八门,种类庞杂。他应该认识本区的每一个人,熟悉每个人的职业,知道他们白天做何营生,夜里干啥勾当,脑子里琢磨何种计谋,个人的收入来源是什么。他有大量独断专行的权力,他可以不允许名声可疑或收入不可靠的人在他的辖区内居住,他可以不经任何法律程序当即驱逐那些自由散漫的人,他们是社区的麻烦,或者没有钱向他行贿。
向上司报告本区所发生的任何重要事情,告知他关于此事所知道的一切,以及大量其他事情(除了他可能不知道的以外),这些都是他的职责。他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本辖区所发生的、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的某件事情而被打得皮开肉绽。因此,地保必须是一个想象力丰富、机智灵敏、内心坦然的人。当然,每个保甲区都有坏人。有鸦片鬼,他们的财产全都消失在他们的烟筒里。有职业窃贼,他们总是在晨光熹微的时刻出发。还有孤注一掷的赌徒,他们被一种疯狂的激情所吞噬,而这种激情却从未给他们带来他们所渴望的财富。有民谣歌手,站在黑暗的街角,向一伙看上去就像刚从煤窑里爬出来的人唱着恶俗而下流的歌曲。
这些人地保全都认识,每个人,如果不想被打扰,或者希望不被告发到地方官那里(地方官会采取简便易行的方法把他赶出他所在的街区),都要向地保行贿。地保的道德操守,跟他所管束的那些危险分子比起来,就算高一些,也高不了多少。因此,只要事情不至于骇人听闻到吸引公众的关注,地保很乐意假装没看见。然而,事实上,他依然要对留在本辖区的人的行为负责。他的上司随时都会把他叫去,以了解地保应该知道的一些事情。事实上,有时候地保为了一些除非他无所不在、否则就不可能知道的事情,而饱受皮肉之苦。
在中国人头脑中根深蒂固的这一美妙的连坐理论,完全不考虑对西方人来说是很有说服力的平常理由,因为有些被判定的罪行,任何人都不可能预见或防止。
现在,我将举例说明我所讲的意思。在城里一个偏僻角落的一间隐蔽的房子里,两个人在赌博。围绕赌局发生了争执,两个人大打出手,其中一个人被捅了一刀,结果一命呜呼。此事发生在凌晨两点。整个城市都在熟睡,地保和他的家人也早已进入梦乡,因此完全不知道这场悲剧已经发生。他声称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得到的回答却是地方官的一声冷笑,还有这样一句话:“得了吧,你应该知道。”“可是,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他谦卑地答道。“我可不管你怎么知道,”地方官答道,“那是你的事。这个辖区归你管,你有责任照看它。”话音刚落,地保便被按倒在地,两个结实健壮的衙役(他们一直用饥渴与期待的目光盯着他)走上前来,给了他一顿板子,让他至少要在床上躺一个礼拜。
在地保之上,隔着相当一段距离才到县令,就老百姓而言,县令是最重要的官了。就级别而言,他有很多上司,但说到要履行的行政责任,没有人比他大。关于任何一个特定的县,最高官员发布的无论什么命令,终归要传达到县令这里,是由他来负责执行。
县令的职责非常广泛,非常重要。他是本县的最高行政长官,关于财产、税收、诉讼以及犯罪的问题,都要在他的大堂上解决。至于他跟老百姓的关系,人们普遍赋予他的一个称号表达得非常清楚——“父母官”。
家庭是国家政体的一个理想典范,中国人的目标就是要让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时刻牢记这个观念。“县太爷”这个称号提醒他,在所有的公务活动中要始终牢记家长的职责,要严格地公正办事,同时他还要像一个明智而慈爱的父亲那样行事。
比方说,两个村子有私仇,有一天,它们发生了械斗,双方都有伤亡;儿子不学好,赌博输了个一干二净,他在试图从家里偷走点什么的时候,把父亲打翻在地,并杀死了他;来自邻县的一帮蟊贼越过县境,洗劫了一家当铺,杀死了几个住在店里的试图保护财产的人……针对这些混乱的治安问题,人们更多地不是追究犯事者的邪恶激情,而是归咎于县令,因为县令还有一个称号(多半是一句玩笑话):“知县”,亦即了解本县的人。他的上司们断言,这些事情是他治理不善或品行不端的结果。理论依据是:如果一位统治者动机高尚、生活纯洁,百姓就不会有凶残嗜杀的想法,而往往会遵循上天在每个人心中灌输的更高尚的本能。尽管中国人的责任信条有它的缺点,但无疑也有它的优点。英国的民事和军事生活中都发生过很多灾难,却没有一个人仅仅因为责任没法归咎于任何具体的个人而受到惩罚。在中国,决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总是有某个人对管理不善负有责任,并因此而受到惩罚。
例如,一艘军舰的舰长在任何情况下都对他的军舰负有责任。狂风暴雨,惊涛骇浪,都有可能迫使军舰泊靠海岸的避风处,但不允许他提出任何减轻责任的理由为自己辩护。军舰是皇帝托付给他的。因此,它是神圣的财产,他有责任为皇上保护军舰完好无损。他同意掌管这艘军舰,就应该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担负的责任,因此他必须随时准备接受因失职而受到的惩罚。
1884年,当法国舰队攻击福州港的中国军舰时,我的一位中国朋友恰好是一艘护卫舰的舰长。在很短的时间里,大多数中国军舰被击沉了,没有战死的水兵们漂浮在军舰的残骸之间。我的这位朋友眼看着自己的军舰在劫难逃,于是他悄悄地放开缆绳,把军舰驶入了一艘狭窄的道中,把它沉在浅水中,以免被法国人俘获。他知道,等敌军撤退之后,很容易把军舰打捞上来。你可能会想,他应该因挽救了这艘军舰而受到嘉奖,但事情并非如此。北京的军机处认为他的行为十分可耻,以至于他仅仅逃过一死,被发配到黑龙江附近一个荒芜人烟的不毛之地。他辩称自己实际上挽救了这艘军舰,但这样的辩护在法官看来没有什么分量。问题是,他有什么权利沉掉皇上的军舰?他对军舰负有责任,保护它完好无损是他的事,不管是面对狂风暴雨,还是面对敌人的炮火。
对于一个在中国旅行的外国人来说,这样的责任信条很让人宽心。他投宿的旅店老板生怕他在入住本店期间出什么事,以至于对待客人百般小心,唯恐客人的人身或财产遭受什么损害,到头来找他算账。据说,有一次,一位客人凌晨离店,旅店老板拿着他留下的一件东西追出去了好几里地。当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追上客人的时候,结果闹了个大笑话:旅店老板满心欢喜、满脸善良地拱手奉上的是一个空火柴盒。
不同级别的官僚,无论职务高低,都只不过是国家这个巨轮上的轮齿,逐级而上,最终到达皇帝本人。于是,问题来了:皇帝对谁负责?因为,下面这个观念似乎很适合中国人的禀性:一部约束其治下每个臣民的法律,就连皇帝本人也不能幸免。
皇帝有一个称号是“圣上”,这意味着,他置身于一切批评之外,他是中国唯一一个无须对任何人解释其行为的人。诚然,有六部辅佐帝国的统治,但皇帝对六部的权威是绝对的,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推翻六部的决定。
谏官似乎有权质疑圣上的行为,但他们的影响更多的是道德影响,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每当他们提出建议或质疑皇上的某件在他们看来对国家有害的行为时,他们都是冒着极大危险的,因为,假如他们的行为让皇帝感到愤怒的话,他们很可能会遭到流放,甚或被处死。
然而,皇帝毕竟像最卑微的臣民一样处在普遍法律的约束下,只不过他对天负责,而且只对天负责。这里的理论始终是:他的皇位直接来自于天命,因此,上天认为他对统治国家的方式负有责任。当他勤政爱民、处处为百姓的利益着想时,上天就会赐福给国家。当他肆无忌惮、行事鲁莽时,饥荒、瘟疫、战争和革命,便是上天为他的罪孽而施加给黎民百姓的惩罚。这一理论像中华民族一样古老。公元前8世纪,一部叫做《诗经》的中国经典中记载了一次举国震惊的日蚀,在某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灾祸。高山崩塌,江河泛滥,千村万户,顿成废墟。所有这一切,据说都是本朝君王治国无能的结果,上天在提醒他,他的罪过全都被知晓,如果他不痛改前非并把国家治理好,将有更严厉的惩罚降临在他的头上。
国家统治中的道德成分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都承认这一点。这台由活生生的人所组成的有形机器就像一张大网,密密麻麻的网眼无休无止地缠结,通过神秘的连坐纽带,把社会的各个阶层和部门互相捆绑在一起。但在所有这一切之外,还有另外一股看不见的神秘力量的,一直睁大眼睛注视着,始终以品行端正为目标,这就是上天。
必须懂得,被称作“天子”的皇帝更应该受到上天的监督,他的皇位来自于上天,这一巨大的、非人格的模糊力量对皇帝和百姓一视同仁。“老天爷的眼睛”明察秋毫,不偏不倚,时刻注视着每一个男男女女的不良行为,并施予惩罚,不管他的地位如何。没有一个人怀疑这一事实,因此,每一个官员,下至地保,上至天子,在感觉到对顶头上司负有责任的同时,他还有一个朦胧的观念:在上司之外,他还要对上天负责,总有一天,上天会把他带到一本账册的面前,他所做的每一件坏事全都记录在册。
有一次,在南方的一座大城市里,大量老百姓死于传播中的热病。在狭窄拥挤的街道上,在排水糟糕、气味难闻的住处,人们成百上千地死去。医生回天乏术,他们的药物似乎失去了效力。痛苦的呼喊在这座悲惨的城市里随处可闻,死神一视同仁地带走了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花样年华的青春少女、牙牙学语的孩子和白发苍苍的老人。整个城市陷入了恐慌,每个人的心里都怀着对死神的恐惧。每天,死亡的传闻越来越多,广泛传播的谣言使人们越发恐慌。炎炎赤日热辣辣地俯瞰着这座在劫难逃的城市,炽热的阳光让那些饱受煎熬的人们更加痛苦。最后,城里的最高长官意识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要对这样的灾难负责,迫使他决定向上天求助。于是,第二天的拂晓时分,他站在一片开阔地上,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祈求上天把瘟疫从这座城市带走。“千错万错,错在本官,”他说,“本官治理无方,您却因为我的罪过加害于本城百姓。我心如刀绞,痛不欲生,特祈求上苍降罪于本人,倘能救黎民于苦难,我甘愿一死。”
帝国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之上。皇帝的权力来自上天,只对上天负责。当他的王朝最终在革命、杀戮和可怕的灾难中被推翻的时候,就可以看出上天之手在操纵一切,正是因为统治者再也不值得端坐在龙椅之上,那看不见的正义力量才迫使他们交出皇位,让更优秀的人取而代之。
当治理无方迫使国家陷入一场革命的时候,上天是最终的上诉法庭,这一根深蒂固的信念无疑让深埋在中国人内心中的民主精神保持鲜活。这一看不见的力量,像某个强有力的怪兽,千百年来一直在沉睡,世世代代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显露自己的力量。西部的崇山峻岭像一道道不可逾越的屏障,阻挡了西方思想的入侵,而正是这样的思想,使得屏障那边的国家跳动着新生命的脉搏。各级官员的愚蠢猜忌,阻止了沿海各省免遭西方文明和革命性观念的污染。
这个民族需要通过一次伟大的行动来搅动,使它的血液汹涌澎湃地流动起来,或许完全可以说,今天,当人们听到英国大炮的回声响彻整个帝国的时候,新生命最早的脉搏已经开始在全国各地跳动。这些回声决没有消失,但其他的声音也已经从西方传来,还有新的生活思想,新天新地的景象正涌入人们的眼帘,与此同时,仙女的纤纤素指正编织着诗篇和传奇,以他们的祖辈做梦也不曾想过的关于治国之道的新观念启迪着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