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命运女神和一生一世
二〇一八年九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英格兰西南部的多赛特郡,威塞克斯山谷内,一座新型的葡萄酒庄里。
罗溪和往常一样,穿一件体恤,套一条牛仔工装背带裤,戴着蓝白相间的碎花遮阳帽,围着头巾,和工人们一同在果园里修剪着生虫的残果。
下午六点后,工人门陆续收工开车回家。罗溪在下午饭后,坐在院子花坛边的摇椅上,望着安静下来的葡萄园,看着那天边的霞光,渐渐映红着山谷。
有人说,在这酒庄旁的侏罗纪海岸边走一天,就像穿越了白垩系、三叠系、侏罗系1.8亿年的地理史。罗溪想,自己在海岸边这一年多来走过的路,却像是穿越了一生一世。
去年三月底,他们委托购买酒庄的那家投资公司,在受约一个月后,为他们找到了这家最接近报价的标的,可它的位置却不在罗溪和沈卓渴望的区域。
她和沈卓原本想着,酒庄最好是在肯特郡附近,那里离伦敦近,方便在寄宿学校上学的航航回家,也方便他们去看望好友李珊珊一家。
可英国不是法国,气候条件并不适合葡萄的种植,没有成千上万座葡萄酒庄等待他们选择。他们最为瞩意的肯特郡,酒庄本就不多,也很少有人转让,即便有,规模和价格也不在他们要求的范围内。
投资公司给他们推荐的多赛特郡的这家新型酒庄,建园只有十二年的历史,在近几年里,才渐渐形成了自己的特色,被当地人所接受。
罗溪在听了代理人介绍后,本打算放弃。可沈卓说,不妨去看看。
没想到过来之后,他们马上被周边绮丽的田园风光,那白色绵长充满视觉冲击力的海岸线所吸引,就定了下来。半个月后完成交割,就搬了过来。
住进酒庄后,他们继续聘用着原来的酿酒团队,也沿用了一对当地夫妇,继续经营着酒堡里的几间客房,这也是同卖家事先的约定。
罗溪和沈卓,在搬入酒堡西南角的原主人的卧房后,只在楼前花坛边的树旁,搭建了一座与酒堡风格一致的凉亭,添置了几张舒适的摇椅和茶几,便于劳作之余休息喝茶。
没过多久,夏季开始来临,山谷里灿烂的阳光,充足的日照,让沈卓的身体快速好转起来。
他们俩每天处理完日常事务,会开车或徒步到周边的考菲城堡,多塞特郡博物馆,去了解当地的历史文化和建筑,或是去侏罗纪海岸边,跟随考古爱好者们,找寻着恐龙的化石。或是去波特兰岛上,在美丽的切希尔海滩上,踩一踩那长达十七英里的鹅卵石海岸。
可随着九月的来临,沈卓的身体渐渐支撑不住了。
来英国后,沈卓的肠胃一直无法适应当地的食物,在伦敦时,因为餐馆多样,他们除过自己做饭,还可以选择去中餐馆,可到了酒庄后,这边的饮食是纯英国式的,海鲜肉食居多,而沈卓的胆囊和胰腺,似乎消化不了这类食物。
罗溪每日会在酒堡的厨师做完饭后,给沈卓煲一锅粥,里面添加上他喜欢的蔬菜菌菇和肉末。
在他们近几月跑出去玩的日子里,沈卓觉得身体比以往好多了,他也想尝一尝当地的一些特色小吃,吃了几次,也觉得没什么不适。
在九月上旬,珊珊一家在他们酒庄住了半个月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两家人在当地一家特色海鲜餐厅吃晚饭。回到酒庄后不久,沈卓马上开始胃痛腹泻。
他感觉很不好,可去年底在伦敦发病时,医生给他开具的治疗胰腺炎的药,他早已经吃完了。今年身体已经恢复到接近健康的状态,他也就没想到准备备用药。
沈卓开始呕吐后,剩余三个大人就赶紧安排两个孩子先在酒庄里休息。威廉开着车,他们仨一起把沈卓送到了离酒堡最近的多切斯特医院。
可这家医院里值班的年轻医生,对胰腺病并无多少治疗经验,经过商量,三人还是觉得应该把沈卓送回伦敦治疗。
在打了一针止痛针后,沈卓又被扶到了车上,经过四个小时的车程,在晚上十二点,他们赶回了伦敦,等沈卓躺在了病床上,他就再也没有起来。
在沈卓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他的身体和器官似乎一直在萎缩。本来在来英国后,因为之前生病加之食量减少,他的体重已经降到了一百零几斤。
入院的这段日子,他只能吃些流食,眼见着体重下降到了一百斤以下。
罗溪在每晚回公寓后,给他泡好各种营养的豆子和菌菇,第二天一早起来熬一个小时的粥,再将肉末和新鲜蔬菜和在里面再炖一会,最后用豆浆机全部打成浆汁给他送到医院里,可沈卓吃的很少。
他此时的大小便已经失禁,全靠护理人员来处理。罗溪只要在医院,就不去麻烦他人。
她每天给沈卓擦三遍身子,好让他感觉舒爽没有异味。可每当沈卓看着罗溪用她瘦弱的胳膊抱起自己,擦洗处理着自己的排泄物,他就一点东西也不想吃了。
他用仅有的一点意识告诉自己,不吃东西就不会排泄,输的液体完全能满足身体的营养。
沈卓在身体器官的衰竭中和内心的煎熬里,把生命走到了尽头。
他躺在医院的最后几天,体重已不满九十斤。那几日他一直昏迷着,意识已变得模糊。罗溪在床边给他擦完身子,看着他已经缩得很小的身体,感觉他像是变回了上初中的时候。
罗溪记得上初一那年初见沈卓时,他的个子是班上男生中最矮的,大概还不到一米四。他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整日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头发里还夹杂着些白发。
他总是很认真很小心地回答着老师的提问,和同学说话时,声音也总是很低声。
罗溪那时作为班里的学习委员,每次替老师发卷子发作业本时,沈卓都不敢抬眼看她。
等到上初二后,沈卓的学习成绩排在了班里的前三名,个子也长高了许多,他渐渐变得自信起来,说话也不再那么小声,偶尔也和罗溪说一两句话。
到了初三,他的数学成绩开始异常突出起来,不论大考小考几乎回回都是满分。自从当上了班里的数学课代表,他时常被老师叫到黑板前做题,并讲给同学们听,他的声音也日渐高亢起来。
可即便如此,他在罗溪面前说话,始终保持着低声。即使他们结婚已经十多年了,他对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
罗溪一边回想着往事,一边帮沈卓把他身上的被子盖好。她实在太困了,已经两天多没好好休息了,罗溪爬在沈卓的病床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睡了一会,她感觉有人轻轻摸着她的头。罗溪坐起身来,见沈卓醒了,她流出了欣喜的泪,他都已经睡了三天了。
沈卓用瘦弱干枯的手,摸着罗溪清瘦的脸颊,慢慢擦干她脸上的泪。
他用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罗溪……我原以为……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可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他最后摸了一下罗溪的脸,闭上了眼睛,手臂垂落下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接下来的三天,罗溪在恍恍惚惚中度过。
李珊珊把返回寄宿学校不久的航航又接了回来。她替罗溪在医院和家里忙前忙后,航航也像大人一样在罗溪耳边说:“妈,爸爸虽然走了,还有我陪着你呢。”
在沈卓的遗体火化后,珊珊轻声问她:“沈卓有啥遗愿吗?他是想埋在这里,还是想埋在酒庄附近?”罗溪听后,没有回答。
沈卓在一个月前刚刚躺在伦大医院的病床上时,就担心这次自己挺不过去了。
他当晚就对罗溪说:如果自己先走了,就把他的骨灰,先埋在酒庄房子边的花坛里,他要在那再陪她一段时间。等航航长到十八岁,或是什么时候她想回国,让她带着航航一同回一趟陕西,把自己的骨灰,撒到老家任何一片土地或者河流里……
想到这,罗溪对珊珊说:“他的骨灰,还是先放在家里吧……”
三日后,航航重新回了寄宿学校。珊珊把自己的换洗衣服拿来罗溪住的公寓,想要陪她,罗溪断然拒绝了。她说自己想一个人静一静,独自待几天。
珊珊走后,罗溪趟在床上,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床铺,和卧室桌上放着的那盒骨灰,才真正接受了沈卓已经离开这个事实。
罗溪躺在那,心里想,沈卓只比自己大一岁,他今年才刚四十五……他的身体状况今年夏天明明已经开始好转,精力精神都比去年好了许多,怎能发病一个月后就突然间走了?她无法理解,只能一个人躺在床上流泪……
哭过之后,罗溪深思:如果当初,沈卓没有选择自己,而去选择任何一个其他的女人,他现在是否应该还活着?她又想,如果在七年前,在沈卓出轨万莉莉时,自己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他是否会重新开始,选择一段彻底放飞自我的人生……那样的话,他是否应该还在人世?
罗溪让脑海中不断翻涌而出的问题折磨的无法入睡,她坐起身,光着脚,在公寓的地毯上来回地走。最后,她索性打开了卧室的窗,或许,沈卓的灵魂能飘荡回来,告诉自己……
罗溪趴在窗边,继续想,他们或许就不该来英国,这里的气候和饮食,沈卓并不适应……罗溪坐在窗边,无法让思绪停歇,一夜的风雨过后,她病倒了。
罗溪没去医院,自己熬了些姜汤,每日喝上两大碗,吃饭就在楼下的餐馆点餐。周末,她打电话给航航,让他不要回家,在学校里把前些天请假拉下的课自己补上。
到了周一,珊珊在图书馆的闭馆日来看罗溪,见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死活要拉她去自己家里住,罗溪没有答应。
半个多月后,罗溪的感冒终于好了,可因为在床上躺的太久了,下地走路时她感觉头重脚轻。罗溪想,沈卓已经走了一个月了,自己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应该在天气好的日子出去走一走。
珊珊建议她到自己工作的图书馆继续做志愿者,罗溪没去。她开始强迫自己每隔一两天去一家伦敦的博物馆或美术馆。
有一天上午,罗溪站在大英博物馆主层西侧的古希腊和罗马展厅里,看着头部和四肢都缺损的《命运三女神》雕塑,想象着希腊神话中万神之王宙斯的这三个女儿,那缺失的头颅,到底会是蒙着面纱的贞洁少女,还是戴着围巾历经沧桑的妇人。
她此时想到了自己和珊珊有关爱情和命运的争论。
两年多前,他们一家刚到伦敦住在珊珊家时,那一晚她和珊珊在客厅里说话到夜里一点,她差点困得在沙发上睡着,就是因为英国小说,引发的这场争论。
在珊珊的印象里,罗溪只喜欢那些美好浪漫的故事。作为研究英国文学的博士李珊珊,建议罗溪也看一些不那么美好浪漫的通俗小说。
她那时说:“爱情是那么纷繁多样,你喜欢的简奥斯丁,也只是写出了其中最美好的一种。那种不存在道德缺陷,又在精神、身体和财富上都接近完美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是那么罕见……奥斯丁终其一生都没有遇到。这种爱,是芸芸众生所奢望的,却是一生中未必能遇见的。”
珊珊建议罗溪看一下毛姆的小说《面纱》,罗溪用一下午的时间就草草看完了。之前罗溪看过毛姆的另外两部小说,她觉得《面纱》根本无法与那两本书并论。
可珊珊却说:
“这里面的爱情才是接近现实的……当我们爱上一个人时,往往很盲目。我们会因为外表或精神的美爱上一个人。我们也会因为身体的吸引,对金钱和名利的崇拜,爱上一个人。我们更可能因为艳俗,热闹,或是对孤独的恐惧,或是没有那么多理由,莫名其妙地爱上一个人……这才是现实中普罗大众生活里,最接近人性本真的爱。”
罗溪走出博物馆,在罗素广场喷泉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天空中依然下着小雨。
来伦敦后,罗溪已经适应了像当地人那样,下雨不打伞。因为这里的风,常常无定向地吹,打着伞往往遮住了头,却遮不住身。反正回家就会换衣服洗澡,湿了就湿了吧……
罗溪仰头看着天空,又看了看身边这些充满历史沧桑感的古老建筑。无论她和珊珊对于小说里的爱情故事,和现实中对爱情的理解有多少分歧。可有一点,她们却是有共鸣的,那就是伦敦的天气。
罗溪记得在伦敦住了四个多月后,在二〇一六年圣诞前夕的那个晚上,在珊珊家的厨房里做晚饭。
她在水池边洗着菜,看着窗外已经连绵下了两个多月的雨,对珊珊说:“我总算明白,为什么英国会有这么多优秀的作家……并且英国的小说里,天空的色调和故事的背景总是灰暗的。”
珊珊听后笑了,没说什么。
罗溪坐在长凳上,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她和沈卓来了伦敦后,虽然把公寓的地毯和墙面都改成了亮色,可依然没能改变命运的色调。
二〇一八年的圣诞节过后,罗溪带着航航,提着沈卓的骨灰回到了多塞特郡的酒庄。她在一个雨天过后,和航航一起,把沈卓的骨灰盒,埋在了卧室边的小花坛里,在那里竖起一个无字的小石碑。
航航一月初开学回伦敦两个多月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果园里的葡萄枝慢慢长出了新叶,地里的荒草也开始变绿,花坛里的郁金香和蒲公英也长出花苞。罗溪在酒庄里,开始早九晚五,和工人们一起除草松土。
不久后温暖的四月来了,日照时间开始拉长。园中的葡萄结出了花蕾,花坛里郁金香的花苞,也在缓缓地打开。
到了五月,温暖而潮湿的海风吹来,那完全盛开的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紫色的郁金香,和在风中飘散着的蒲公英的飞絮,在楼前形成一条花海,也更像一条五彩的色带,给这里带来着希望。
初夏时节,院中的葡萄开始挂果,酒庄的工人开始忙碌起来,每一棵葡萄树都需要施肥打药,剪去残枝废果。
这个时候,罗溪也穿上工装裤,围着头巾,戴着帽子,和他们一同劳作。她与工人们用当地口音聊天,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七月,夏季假期到了,航航在放假当天就坐火车回来了。侏罗纪海岸边,日出日落都开始变得金黄。
罗溪时常和航航一起来到这里,在白色的悬崖边,看着航航在海滩上找寻着恐龙的化石,往往一坐就是半天。
到了八月,珊珊一家从意大利旅游归来后,来酒庄里住了半个多月,他们两家人有时候去海滩,有时候就待在葡萄园里看日出日落。航航则像考古专家一样,给南希讲恐龙的种类,南希在一旁听着,只打哈欠。
半个多月后的一个下午,珊珊一家带着航航开车驶往伦敦,罗溪站在酒庄旁的路上,朝他们挥着手,她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的很瘦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