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追兵
说话的是徐遵,他一开始就带了几名老卒跑到一处空地上,七手八脚刨了个坑,胡乱埋了个类似皮鼓的小物件,然后就轮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会儿似乎听出了一些异常。
“来的不是前一日上官武所部遭遇的大股敌骑,就算是,追上来的也没有那么多人马。”
姜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一刻竟然从那张马脸上看到了一丝平静。
仿佛是为了印证老卒们伏地听声的高超技艺,最先从远处跑入众人视野的,竟只有一个举着旗帜、快速奔驰的魏国骑兵。
在斜照的阳光下,人马轮廓蒙上了一层光圈,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尊从天而降的金甲骑兵。
来不及让众人惊诧,紧接着,在那面旗帜背后,冒出了第二个、第三个骑兵······
抵近的敌骑没了光圈加成,再看上去就是衣甲普通的轻骑,他们聚拢起来也没有想象中黑压压的一大片,等到最后一名骑兵清晰地显露人马轮廓,拢总计算也不过四五十名骑兵。
可就是这魏国的几十名骑兵不断鸣镝、扬尘,借着昨日大胜之威,竟以假乱真造出了偌大声势,吓得缺少游骑哨探的姜绍部就地防御。
看着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汉卒,魏军为首的独眼骑吏发出几声冷笑,虽然有了昨日一战,蜀兵高度戒备让他们的突击很难再次奏效,但这样一来,他们的另一目的就已经达到。
蜀军人马内心惊慌、进退失据,变成惊弓之鸟。
插翅难逃的他们接下来会面临陇右骑兵轮番袭扰惊吓,逐渐陷入举步维艰的困境,然后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到被魏国后续步骑击溃或者自行崩溃鼠窜。。。
而昨日的大胜同样也让为首的独眼骑吏斗志高涨,他看着这部人数不多的蜀卒,轻蔑地认为他们与昨日被击溃的那部汉军是差不多货色的人马,顿时生出了试探进攻的心思。
···
“嗷嗷呜——咻——咻——”
几十名魏国骑兵只短暂整顿一会,就重新分成几队,呼啸着向列阵防御的姜绍部杀过来。
他们并不急于冲锋陷阵,而是骚扰性地跑马掠过,零散发射箭矢,不求杀伤敌军,只为试探虚实,然后再兜马返回。
但这一举动依然引起了严阵以待的汉军过激反应,排头的汉卒出现了骚乱,阵中迅速飞出一波箭雨。
显而易见,这样的攻击没能对远远掠阵、队形分散的魏国骑兵造成有效杀伤。
“是些雏儿。哈哈哈。。。”
独眼骑吏看到这一幕哈哈大笑,他敏锐捕抓到了阵中弓弩手重新上弦的时机,按捺不住内心的进攻欲望,竟招呼着身边的骑兵集结队伍转变方向,径直向汉军军阵的一段防线正面冲来。
他们当然不是血气上头要硬冲竖盾架矛的汉军军阵,而是要趁着阵中弓弩再次上弦的空档,迅速逼近军阵,用弓箭、投矛、手戟等远射、投掷兵器,越过前列身披铁铠的长矛兵,对后面的阵中人马进行攻击。
姜绍部虽是断后的人马,阵中仍有一些的挽车的骡马,他们和没有披甲的弓弩手一样,是魏国骑兵首要攻击的目标。
按照以往的战阵经验,阵中这些弓弩手和骡马的防御力最低,一旦遭受敌军攻击往往最容易崩溃,继而扰乱军队阵型,引发更大规模的溃败。
而失去阵型、散乱无序的步卒,就成了骑兵能够轻松猎杀的猎物。
想想那熟悉的一幕,狂飙猛进的独眼骑吏不由露出了一丝狞笑。
但战场上的情景没有照着他的预想出现,只听见阵中一声鼓响,竖起盾牌、严阵以待的长矛兵“哗哗”地将手中的盾牌先后放倒,身后一队半蹲着架弩的蹶张士则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几乎不用多花时间瞄准,就朝进至六十步还在向前冲锋的骑队扣下了弩机机括。
“噗——噗——”在马背上下意识压低身躯的独眼骑吏来不及有其他动作,只觉头上有劲风飞过,然后耳中充斥的尽是箭簇刺入己方人马血肉的声音。
正面遭受一波弩箭的骑队阵型如同一张被瞬间戳破的纸,中箭的人马轰然扑地,掀起一阵尘土,连带着吓得其他骑兵紧急勒马、转向躲避,人喊马嘶的声音起此彼伏,整个骑队陷入混乱。
“该死的蜀儿,竟然使诈。”
紧急勒马的独眼骑吏啐了一口,来不及庆幸自己刚刚躲过一劫。意识到自己的贪功冒进使得己方骑队掉入圈套,心里莫名涌现出了一股强烈的愤怒和羞耻感。
但他也知道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连忙策马转向,招呼身边还能走的骑兵尽快撤退。
“快走。。”
独眼骑吏高声疾呼,拍马就走,恐慌混乱的骑队根本无法再组织起还击,就连撤退也甚是慌乱,还发生了人马掉头拥挤倾轧的情况。
而此时汉军阵中上弦后的第二波箭雨已经如期而至,借着箭矢的攻势掩护,一队手持刀盾的轻卒在侯猛的带领下,匆匆从阵列间冲了出来,直扑阵外不远处仍未从混乱中恢复秩序的敌军骑队。
“走——”独眼骑吏的声音还在响起,但他个人已经策马冲出混乱的人马队伍,跑到了汉军弓弩的射程外。
在他身后,汉军第二波少量弩箭和抛射的弓矢射程更远,转眼间又有多名没能跑出汉军弓弩射程的骑兵中箭落马,吓得余下骑兵惊慌失措、加速逃离。
“砍脑袋,不要管其他的。”
侯猛瞪圆了大眼,如同猛虎下山,一边跑一边朝身边的轻卒吼道。
他们的步伐很快,没用一会就跑到了一地狼藉的敌骑中箭处,手脚麻利地开始收割起死伤倒地又没被救走的敌骑的首级。
侯猛兴奋地朝一具敌骑尸体挥刀砍下,再收刀再砍下,一口气砍下了三枚首级。
这时后方自家军阵响起了一声鸣金,他心头一跳,抓起首级就撒腿往回跑,同时不忘又扯着嗓子大吼道。
“走走,快回去,走慢的憨货,贼骑要来踹你们尻子了。”
他们这队轻卒只来得及收割部分敌骑首级,就被己方军阵鸣金召回了。
撤退后在重整的敌军骑兵想要上前射击侯猛等出阵收割首级的轻卒,只是这些轻卒贼得很,跑出来快,跑回去也快,没一会就跑出骑弓的射程,而经历刚刚己方骑队被汉军弩箭瞬间击破的惨状,心犹戚戚的魏国骑兵没有敢尾随追赶。
重整后发觉一下子死伤超过三分之一的魏国骑兵不复来时的气势汹汹,骑队的气势无形间降到了低点。
他们也不敢再掠阵袭扰汉军军阵,短暂犹豫之后竟调转马头,向后方缓缓撤退。
“万胜——”
姜绍部眼见敌骑灰溜溜地被击退,阵中士卒纷纷欢呼起来,姜绍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趁着没人注意的间隙,悄悄擦了擦脸上的汗。
从示警的号角开始吹响后,他的心就一直紧绷着,虽然自己相机决断要示弱诱敌,但内心的忐忑不安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尽管这几十名骑兵不可能阻止自己一部人马的撤退,但是若是任由他们尾随骚扰,对部队的速度和士气无疑有巨大的影响。
现下能够引诱这些昨日击溃上官武部、锋芒正盛的魏国骑兵攻击军阵,继而以伏弩骤射密集射杀,并成功击退他们,诱敌杀伤效果已经超过姜绍最初的预计。
本着撤退要紧、见好就收的原则,他不敢停留,赶紧指挥自己所部的人马撤退。
侯猛还嚷嚷着要砍走刚刚没来得及收割的几个死伤敌骑的脑袋,徐遵则竭力反对,要求尽快撤离。
姜绍想了想,又望了望还没走远的魏国骑兵,决定听从徐遵的意见。
如此,剩下的魏国骑兵要救治伤亡的同袍,又对汉军强弩心存忌惮,不再和自己纠缠不清,双方各退一步,达成一种不成文的默契。
虽然姜绍知道,这种“各退一步”是短暂的,后面等更多魏国骑兵追上的时候,这些灰溜溜遁走的骑兵就又会变成咬牙切齿扑上来的恶狼。
···
“咻——咻——”
鸣镝尖锐的破空声不断响起,前后不到半个时辰,魏国骑兵卷土重来,尾随袭扰的次数愈发频繁。
尽管姜绍部已经开始丢弃陷坑损坏的辎车,杀死受惊挣脱的骡马,可行军的速度依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慢。
从后方道路追上来的骑兵数量也在持续增长,目测已经超过了四百骑。
其中胡汉混杂,有汉人兵卒,也有羌胡义从,衣甲不一,有身披两当铠的,也有旃衣羊裘的,但这已是一股实力能够吞下姜绍部的劲敌。
姜绍骑马在队伍外侧跑动,兼顾头尾,头上的汗水汇集起来顺着脸庞曲线往下淌,他浑然未觉。
指挥部队撤退的压力正在急剧增加,严峻的局面让他高度紧张之余,不由在心头痛骂那个始作俑者的便宜父亲。
他娘的姜维,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暗骂几声后,敌骑的又一波迫近骚扰让他不得不集中心神,小心应付。
虽然这段山路狭窄不利骑兵迂回包抄,但后队威慑戒备、逼退敌骑的长矛兵、弓弩兵依然要保持一定密集程度的阵型,层叠更替撤退,而队伍中间的轻卒、弓弩兵和前头的辎车则不能脱离长矛兵太远。
可以说全军完全变成了龟速行军,沿途还要小心翼翼避免露出破绽,以免给轮番袭扰、随时可能突击的魏国骑兵有可趁之机。
斥候骑兵都被姜绍派到队伍前方哨探道路。在大股敌骑追击的情况下,他们在后头已发挥不了任何作用,眼下反而是提前探清前头的道路情况尤为紧要。
一名斥候刚刚从前头返回,向姜绍报告前方道路情况和地形变化。
骑马走在队伍中间的姜绍接报后,看着前方逐渐开阔的地形,再看看不远处刚刚结束一波袭扰的敌骑,皱起了眉头。
敌骑的难缠和坚韧超乎他的预想,这使得军队撤退所花费的时间大大增加,接下来怕是无法在预定时间内赶完昨夜定下的路程,而士卒们精神高度紧张、体力快速消耗,恐怕在入夜前身心也会达到忍耐的极限。
前方的一段地形骤然开阔,虎视眈眈的敌骑极可能在接下来的道路上展开突击,这让临阵指挥的姜绍肩上的压力再次骤增。
他沉吟片刻,决定后队停下列阵发射几波弓箭作为掩护,分出三百士卒由徐遵带领,加快步伐脱离军阵,沿途要点铺撒铁蒺藜,以限制敌骑移动的速度和空间,并提前占据前方一处土丘高地,以掩护大队人马顺利通过这一段开阔地带。
停下布阵的重步兵和强弓硬弩对轻骑兵的威胁不小。己方临时开展的这波弓弩反击倒是打乱了敌骑原本袭扰的步骤,一队逼近挨了密集箭矢的骑兵匆匆后撤,骂骂咧咧,只来得及在马背上零散射出几支箭矢。
脸色阴郁的徐遵趁机带兵提前赶路,小跑到前方的开阔地带铺撒铁蒺藜。
发现汉军异动的敌军很快察觉到姜绍分兵的意图,当即分出几队骑兵先后对汉军发起进攻,但由姜绍亲自压阵的汉军军阵奋起勇力,阻击态度坚决,反击力度强大,提前布防的弓箭兵和蹶张士发射的箭矢遮蔽了前进道路,密集的长矛则限制了骑兵的正面冲锋势头。
双方的短暂冲突造成几名士卒死伤后,吃亏的魏国骑兵又再次主动撤退,脱离了汉军步卒弓弩的射程。
就这样对峙了两刻,得报徐遵已带兵在前方山丘布防完毕,姜绍这才下令部队继续撤退,把死伤兵卒放到车上,徐徐开进前方的开阔地带。
途中魏国骑兵仍不死心,又对姜绍部发起新一轮进攻,但在地上铁蒺藜和高处弓弩的掣肘下,终究没能够在这一处开阔地形突破汉军军阵。
天色渐暮,追兵不愿意放弃到嘴的肥肉,依旧在苦苦纠缠,谋取最后的战机。
一场在洮水河谷的步骑血战,即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