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模型源自绘画
凡文学描绘，均为一种观看。可以如是说：在描绘之前，发话者(énonciateur)站在窗口，并不纯粹为了观看，而为了确定经彼框架本身所目睹者：窗子框架创造了景致。如此，描绘即现实主义作家将时时随身携带的空框架[1](比其画架重要)置于客观对象的聚集体或连续体面前，倘若无此充满成见的有效范围(其可笑有如“张口器”)，则无以将语词填注入对象之内；为铺叙之，作者须经此初始仪式，即先将“现实”转变为已描绘(框定)的对象；继此，其乃可拆解此对象，自描写中将它除去。简括地说，描绘之，消解之(le dé-peindre)[2](描绘即铺开符码的地毯，不是自一种语言指向一种所指对象，乃是自一种符码指向另一种符码)。如此，现实主义(命名不确，无论如何皆成不当的界定)不在于摹写现实，乃在于摹写一种(业已描绘的)现实的摹本：这理想的现实，仿佛患有恐惧症，栗栗然不让人直接接触，在填注入语词之前，我们将其包覆于形象化描绘的母体内，藉此，贮存之，延宕之，捉取之：符码上覆盖符码，可谓之曰现实主义。因此，不能称现实主义为“摹仿者”，而应命之为“摹仿之摹仿者”(经第二次摹仿，摹写已成摹本之物)；约瑟夫·布利德奥(Joseph Brideau)以稚拙而不顾体面的方式，肆无忌惮地描绘拉斐尔的画(既然画家亦需摹写另一符码、一先前的符码)，比起巴尔扎克来，他更可将拟作宣布为杰作。符码之无限循环一经确定，身体自身便无法逃脱这循环了：真实的身体(经由虚构，方如此呈现出来)，是对某种模型的摹写，而此模型由艺术符码来形成，故，最“自然”的身体，若巴尔扎克的搅水女人(la Rabouilleuse)[3]之类，总只是艺术符码的保证之物(promesse)，而它先前是从艺术符码生发出来的(“作为解剖学者，医生自可体味形象的赏心悦目，倘若这迷人的模型因农活而受了损害，艺术将失掉的一切，他都了然于心”)。如此，甚至在现实主义内，符码亦决不终止：身体之摹写不可能中断，除非它出离了自然的轨道：或滑向至上的女人(这是“杰作”)，或滑向亚人(这是阉歌手)。这都产生了一个双重的问题：一，文学摹仿内，这绘画符码的主导地位何时何处开始出现？为何消逝了？书写者(écrivains)的绘画梦为何化为泡影？何者取而代之？目下，再现符码被击碎了，为多维空间腾出了地盘，其模型不再是绘画(“景象描绘”)，而是戏剧场面(舞台)，一如马拉美(Mallarmé)所预示者，或所期望者。再：倘若文学和绘画不再呈现为分级的反射关系，此为彼的后视镜(rétroviseur)，则为何长久以来还将它们视作亦整合亦区分的客体，或者说分级归类的客体呢？为何不消去它们之间的差异(纯粹是材料的差异)呢？为何不摒弃“艺术”的复数性，以便决然确认“文”的复数性呢？
译注
[1]所谓空框架，原是种画家使用的描绘框或取景框，形若镜框，中间连以铁丝，以成方格。画家将其置于自身与所欲画的人物或景物之间，框架含摄了特定的画面，画家即据方格把这画面一一图写下来，以此构成作品。
[2]dé-peindre含纳描绘(dépeindre)和消除描绘(dé-peindre)正反两义。
叙事文渐进分析
(72)她被提心吊胆的好奇心迷住了，这种情绪引着女人去寻求危险带来的激动，去观看拴着的老虎，注视笼中的蟒蛇，令自己害怕，从而获得快感。因为当中只用不牢靠的栅栏隔开着。★意素：魅惑力。★★文化符码：女人和蛇。
(73)尽管这小老头背弯得像个劳工，但不难看出他以前必定有着正常的个儿。过度的瘦羸，手足的柔软，显明他以前也必是纤弱的。★文化符码：修辞学符码：外貌描写(“肖像描绘”为修辞一型，尤其在公元二世纪亚历山大派新修辞学中风靡一时，是精彩纷呈且可单独抽离出来的片断文字，在此，话语将把意义目的渗透到这一修辞型式中去)。★★意素：(往昔之)美。
(74)穿着黑绸裤子，那就像一张空帆，垂荡在瘦刮刮的腿旁，褶纹叠叠。★意素：空元。空帆的意象，增添了一层无后继者的涵义，或者说，无常的涵义：这风、这生命，已荡然无存了。
(75)两条细腿，支撑着这奇怪的身体，解剖学者一眼即可看出他的奔马痨症状。★意素：(超自然的)怪物。★★阐释符码：谜4：主题和提出(由于其身体，老头成为一个谜的对象)。
(76)你会说它们是墓石上交错着的两根骨头。★意素：死亡(这所指[1]与瘦骨嶙峋、几何图形、虚线之类相联相涉，是与濛霭或植物性亦即生命相对立的形式)。
(77)人们看到这架脆弱的机器上残留着如许衰朽的印记，心便会被深深的嫌恶揪住。★意素：机械性。
(78)这怪人穿着一件老式的绣金白背心，衬衣也是亮晃晃的白色。橙黄色的英国花边襟饰，在他胸前结成泛黄的蜂窝状绉领，珍贵得足以引起女王的嫉妒，配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是增添光彩的装饰，反而像块破布。在襟饰的中央，别着一颗难以估价的钻石，闪烁如太阳。★意素：过时，女性质素(爱打扮)，财富。
(79)这种过时的奢华，这种地道而又俗气的宝石，将这怪物的面容衬托得更加触目惊心。★阐释符码：谜4(这老人是谁？)：主题和提出。他缺乏鉴赏力，这可从穿戴上看出来(其中，女性质素和财富的本质皆有所展示)，毫不顾及有无审美意趣或社交场合是否相称(“地道的宝石”)：同样，俗气与异性模仿欲者的穿戴相配，比别具一格还要稳妥，因为它使女性质素转变为本质，而非价值；俗气属符码(使其具魅惑力)，别具一格则属样貌举止(performance)。
(80)背景与肖像相称极了。面容黯然，瘦骨嶙峋，一切都凹陷下去。颏部下陷了，太阳穴也消陷了，眼睛消失于淡黄色的眼窝之中。因无法言传的瘦削，颌骨变得突出，双颊成了两个窝穴。★文化符码：修辞学符码：肖像描绘。★★这老人的极端瘦削是年龄的标志，但也是空无的标志，代表了缺陷的简化标志。后者的意素显然与肥胖臃肿、虚浮空洞的太监定型相反；这是因为含蓄意指于此在双重的语境内呈现了出来：横组合关系上，空无不应与老人的皱纹相矛盾；纵聚合关系上，作为空无来理解的瘦削，与少妇的丰满壮健、植物性和风华正茂，处于相反的状态(意素：空无)。
(81)烛光或多或少照亮了这些畸形，点出阴影与奇特的回光，将人类特质从他脸上一一抹去。★意素：另一世界。
(82)岁月粘住了瘦羸，脸上的黄皮肤紧紧地贴住他的颅骨，堆满着皱纹，或呈环状，如小孩往池里扔了块卵石而泛起的涟漪，或呈星形，似敲破的窗玻璃，但见处处都深深密密犹如翻拢的书页边棱一般。★意素：衰朽(过多的皱纹，干瘪)。
译注
[1]巴特原文为“signifiant”(能指)，系笔误，应该是“signifié”(所指)，参见阅读单位(1)、(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