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亭江上
吾心固然
归有光一辈子确实活得很累。这位散文作家的大部分精力,都被耗费在了科举上,尽管他很有天资。
五六岁时,归有光已经知道“紫阳先生”朱熹的名字,并且开始认真地读他的书。7岁上学,母亲周孺人望子成龙,时刻督促他的学业,哪怕阴雨连绵,路上难以行走,也不准他缺课。遇到学堂不上课的时候,又关照他在项脊轩自学。
出身于名门之家的祖母,更是对归有光寄予厚望。有一天,她看到归有光独自一人捧着书默默地读,不由又喜又嗔地说:
“怪不得见不到你的影子,原来你是在读书呀!真是文静得像个女孩子!”
祖母忙替他轻轻把门关好,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
“我们家的人读书好久,都没有考取进士和举人,咳,就看着这个孩子啦!”
她想起了什么,随即又手持一块象笏进了屋,对归有光说:
“记得宣德年间,我的祖父太常公就是拿着这一块象笏进朝的。有朝一日,你也应该这样上朝去啊!”
祖母的祖父太常公夏昶,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曾经担任过太常寺卿,既是正三品官员,又是成绩显著的艺术家,尤其擅长画竹。
归有光不止一次地听祖母讲,太常公夏昶从小就显示出与众不同的聪明。一次,昆山教谕周晖带了9岁的夏昶去谒见提学御史范敬先,范御史当场命句属对,没想到这孩子对答如流,不仅遣词新警,而且巧妙自然。范御史听后连连点头,称赞他是“神童”。
明代永乐年间的科举会试是非常严格的,但是三关六卡都没有难倒满腹经纶的夏昶。他顺利地通过了“殿试”,被举为翰林院庶吉士,与文渊阁大学士金幼孜、左春坊大学士胡广和翰林学士杨荣一起纂修《五经四书性理大全》,后来又被擢升为太常
寺卿。
作为一位专攻墨竹的画家,夏昶留下了很多优秀的作品。他所画的墨竹,不仅偃仰、挺立、浓淡、疏密合乎距度,而且十分讲究烟姿、雨色、风情、雪意的自然意境。在绘画的时候,他还善于运用书法技巧,尤其是以楷书笔意融入墨竹,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在精于竹枝旁梢、顶梢、底梢画法的同时,他对竹叶的组织和穿插也做到既井然有序,又变幻多端,被当时的人们称为“落墨即是,出笔便巧”。
夏昶的书法也很有造诣。他在翰林院抄写《五经四书性理大全》时,明成祖看到他的名“昶”字,说:“太阳丽天,‘日’岂可从旁,应该加在‘永’字之上。”于是,夏昶的“昶”字,变成了日字下面加永,从此字典上也多了这样一个字。
明永乐十七年(1419年),夏昶被成祖召回北京,为新建的北京皇城各大宫殿书榜写匾。他的书法技艺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正是这样,明成祖赐给他一座宅第,还免去了他出入宫廷的朝参之礼。
夏昶终生伏案耕耘,探索墨竹艺术的真谛。他的画十分受人推崇,被列为“国礼”,在当时就有“夏卿一个竹,西凉十锭金”的说法。
能够拥有这样一位先祖,归有光深感自豪,满心钦佩。他用“翠叶苍筠满人间”的诗句,来评论夏昶的墨竹。在刚刚懂事的时候,读书于项脊轩中,他从祖母的嘴里听说这位太常公,就暗暗下了决心,长大以后也要做一个太常公这样的人。太常公的成功,无疑是由读书而来的,归有光当然也应该刻苦读书。
可是,归有光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的读书、科举之途异常艰难,远远超出了想象。
“予生平无所好,独好书”,“性好聚书”,他似乎除了读书没有别的选择。他涉猎的范围也很广,甚至连与科举毫无关系的《金石录》,也借来抄录、校订一番。在苏州西郊的万峰山一座寺庙里,他曾专心致志地阅读了《大藏经》,“尽见所谓五千四十八卷者。而《妙法莲华经》《维摩诘》诸上品,皆略究其大致。虽数万言,不过一二要言而已”。连读佛经,他都知道如何由博返约,这样的读书本领,确实不是一般的学子能比得上的。
归有光博览群书。“弱冠尽通六经、三史、七大家之文,及濂、洛、关、闽之说。”凭着他过人的才华和孜孜不倦的努力,在科举的道路上应当是没有阻碍的。20岁那年,他就以童子试第一名补苏州府学生员。但在一群笑语喧哗、春风得意的秀才中间,他却显得落落寡欢。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应了某种预感,接下来的乡试居然非常不顺,一连考了6次,都没有考中。直到35岁时,经受了多次挫折的归有光才算中了应天乡试第二名。接下来的科举路,依然走得不顺。每3年一次的进士考试,次次受挫。谁都承认,他的文章写得实在是好,上百名举子纷纷表示向他学习,谁知事与愿违,偏偏不能考上进士,竟然“八上公车不遇”,连考官和举子们都为他打抱不平,忍不住说:
“归生不第,何名为公车?”
归有光碰破了鼻子仍不肯拐弯,咬紧牙关,继续参加考试。那个时候,对于读书人来说,除了科举,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在久试不第的时候,归有光曾经无奈地将原因归结为命运。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主要是由于他的文章与时尚不合,却又不肯轻易地改变自己,这样一来必然导致“不入格”。明代文坛仿古之风盛行,考官们为时风所惑,阅卷时难免会忽视归有光那样晓畅明白的文章。
他的老师张治曾两度主试礼闱,遴选英才。他感慨道:“吾为国得士三百人,不自喜;而以失一士为恨。”他竭力主张不疏漏任何一个有用之才,却也无法改变归有光名落孙山的命运。在那个时代,即便有正义之心,也不能左右浅薄的时风。
明代的科举制度是十分僵化的。所有试题,全部出自《四书》《五经》,考生所作的文章,不但内容上必须是代圣贤立言,不可以自由阐发,在形式上也有着极其严格的限制。比如说《四书》题,字数应该在200字以上,《五经》题,字数应该在300字以上。而且行文必须按照“八股”的规范,如果你想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去写,当然不能获得主考官的好评。在这样的情况下,举子们只能乖乖地削足适履,甚至不惜以剽窃时文来博取功名。
在漫长的曲折坎坷的科举生涯中,归有光对科举的弊端是有切肤之痛的。他在给同样也是困于场屋的朋友潘子实的信中,痛切地说道:
“科举之学,驱一世于利禄之中,而成一番人材世道,其敝已极。士方没首濡溺于其间,无复知有人生当为之事。荣辱得丧,缠绵萦系,不可解脱,以至老死而不悟……”
科举给人的诱惑,不知使多少人忘记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何况,到底应该怎么去读书,读些什么书,也往往让人迷惑。他在给学生们所写的《山舍示学者》一文中说:
“近来一种俗学,习为记诵套子,往往能取高第……然惟此学流传,败坏人才,其于世道,为害不浅。夫终日呻吟,不知圣人之书为何物,明言而公叛之,徒以为攫取荣利之资。……愿诸君相与悉心研究,毋事口耳剽窃。”
终日呻吟,不知圣人之书为何物,确实是可悲的。归有光绝不愿意这样做。尽管如此,他没有别的选择,仍然孜孜不倦地埋头钻研四书五经,自壮年至暮年,一次又一次“下第南还”“计偕北行”,哪怕改变不了落第的命运。
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也是沉重的。那一年的上元节,在安亭世美堂中,他曾以皇庆旧材作几,镌刻了一段铭文:
惟九经诸史,先圣贤所传,少而习焉老而弥专,皆吾心之固然,是以乐之不知其岁年。
他明白自己为科举消耗了很多的精力,随着年纪一岁一岁增加,前程却依然难卜。然而,事至如今,他只能竭力安抚着内心的创痛,以“吾心之固然”,勉励自己锲而不舍……
世美堂
安亭,距离归有光故乡昆山70里的一个水乡古镇,今属上海市嘉定区,以拥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国际汽车城而闻名于世。上海国际汽车城包括核心区、整车和零部件配套制造区、国际赛车场、教育园区和安亭新镇区等五大区域,面积达98平方千米。
400多年前,这里是归有光妻子王氏的家乡。
王氏的先祖王旦,在北宋年间曾任丞相,被封为魏公。此后王姓子弟世代为官,衍为望族。明代成化初年(1465年),王氏在吴淞江畔修建了一处世美堂,筑室百楹,堂宇闳敞,环境十分安静幽雅。但是,富甲一方的王氏,到了嘉靖年间,也家道式微,甚至陷入了困境。由于房主拖欠官府的税金,不得已而想将房屋
出售。
归有光妻子十分着急,害怕世美堂从此落入外姓人之手。深明大义的她知道归有光非常喜爱世美堂,因为这里可以避开世俗的喧嚣,是读书的好地方。尽管家里并不富裕,也要设法将它买下,让归有光专心致志地读书。在她的全力支持下,归有光设法借了钱,买下房屋,不足部分再每年分期偿还。
苏州一带的读书人,历来才华横溢,在国内都是首屈一指的。据统计,从明太祖洪武四年(1371年)至明崇祯十六年(1643年)的272年内,全国一共录取状元90名,而从苏州府考出去的状元竟有8个之多。昆山作为苏州府所管辖的一个县,也不断涌现出成绩卓著的读书人。早在宋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年),卫泾就考中了甲辰科状元。100多年后的宋理宗嘉熙二年(1238年),刘必成又成为戊戌科状元,而且还是个武状元。
到了明代弘治年间,昆山人接二连三地考中状元,让京城的主考官们都为之惊讶。弘治六年(1493年)是毛澄,弘治九年是朱希周,弘治十八年是顾鼎臣,前后13年中,一个县里出了3名状元,接二连三地有人大魁天下,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至于到了归有光之后的清顺治、康熙年间,昆山更是有“同胞三鼎甲,一弄十进士”的佳话。徐家三兄弟——汤显祖同科进士和好友徐应聘的后裔,老大徐乾学考中探花,官至刑部尚书;老二徐彦和考中探花,官至内阁学士、吏部侍郎;老三徐元文考中状元,官至翰林院修撰、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一条弄堂里,能走出10个进士。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由读书而走上科举之途,成为文人们最常见也是最正规的选择。一旦金榜题名,即可光宗耀祖。有哪个年轻人不企盼着能经由读书这条道路,顺利地实现自己的梦想呢?
生活在这片钟灵毓秀而又充满浓郁读书气氛的土地上的归有光,读过顾鼎臣为项脊轩所作的记,也无数次听过顾鼎臣的名字,时时感受到长辈们对自己的殷切期望。他无疑也想像顾鼎臣那样,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即使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他明白自己已很难实现独占鳌头的宏愿了,仍不愿放弃既定的追求。他总是觉得,仕宦生涯在漫长的科举之途的那一头,等待着自己——吉凶如何,另当别论。
为了过日子,也为了使自己能发挥长处,在拥有了世美堂以后,归有光将它辟为学馆,教授一批学子读书。他历来喜欢书,又请人四处去旧时的书香人家访书,搜集了许多零星书籍,很快家里就藏有好几千册书,俨然是一个不小的图书馆。四方前来求学的学子,在世美堂不仅可以读到很多书,还可以受到归有光家人的热情接待。“馆饩莫不得所”——不管是吃饭还是住宿,都得到了很好的安排。
在借钱购买世美堂的时候,归有光把它周围的一片田地也一起买下了。当时有不少人劝阻他,说他花了这么多的钱,借的债至少五六年以后才能还清,可是这些田的田脚却很差,种田的人又懒惰,不会有什么收成的。他这样吃力不讨好,有什么意思呢?
归有光却笑笑,给他们讲了一个孙叔敖的故事。
春秋时期,曾经担任过楚庄王令尹的孙叔敖,临死时对儿子说,如果他死后楚庄王给予封地,不要好的地方,而要主动请求封给沈丘。那个地方是不会有人争夺的,可以维持长久。儿子按照他的意愿去做了,果然获得了沈丘,并始终经营得很好。
也许是怕他们不理解,归有光又讲了一个韩献子的故事。
韩献子是春秋时期晋国的大夫。当时,晋国人准备迁都,很多大夫纷纷主张迁到郇瑕去,说那儿物产丰富,可以“国利君乐”。韩献子却提出了与众不同的观点。他说新田那里百姓乐于接受管理,对国家有“十世之利”。晋国国君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很快按照他的意见,把国都迁移到了新田。
归有光与孙叔敖、韩献子一样,将目光看得很远,有独特的想法。没多久,世美堂果然成了四方学子向往的好地方,此后,一直发挥着教书育人的作用,几百年里谁也无法改变。安亭于清道光年间建震川书院,后来又演变为震川学堂、震川中学、昆(山)嘉(定)青(浦)三县联立乡村师范……既是为了纪念震川先生潜心教学的精神,也是为了延续他开创的一代学风。当然,那是后话了。
归有光在世美堂专心致志于教学,妻子王氏则在治农耕、理家事的同时,兼管塾馆事务。夫唱妇随,两个人将塾馆办得有声有色、井然有序。尽管当时的安亭地处偏僻,只能靠水路与外界沟通,交通非常不便,归有光也不能得到必要的经济资助,可是他靠着自己的学识和名望,踏踏实实地授业、解惑、释道。“四方来学者常数百人,共推东南大师,海内称震川先生,不以氏名。”(汪琬《拟明史归震川先生传》)小小世美堂,在各地学子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在教学中,归有光十分重视字词句段、篇章结构、修辞炼句、思想情感方面的分析,对学生大有裨益。归有光自幼爱读司马迁的《史记》,这给他的散文写作带来很大的帮助。他认真地批注过的《史记》,有多种版本存世。包括明万历初南京国子监的刻本,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无疑是高等学府的教材了。近代著名翻译家、文学家林纾认为:“得此精良之读本,学者可以无憾矣!”
确实,归有光圈点《史记》,是倾注了大量心血的。他用五色笔圈点,且在书后附注圈点例意,改变了历代陈陈相因的“夹注法”,既不阻隔文意,又可以帮助读书人先思考后对照,不失为一个创举。
《归震川年谱》记叙,“嘉靖二十二年先生年三十八岁。讲学授徒,四方来学者,多至数十百人。冬,计偕北行”。“是时天下学者,专事剽窃之习,章绘句,争以相高,而不知六经圣人之旨。言响而行背之。先生悼之郁滞,删述尚书,辩礼经,悟春秋之微,揆诗人之意,皆有卓然之见,多所论著……”
无论是著述还是讲学,归有光都是想开辟一代新风的。在安亭江上,他做着自己可以做的事,确也取得了很大的成效。
然而,每3年一次的进京赶考,归有光从来也不愿放弃。到了时候,他总要“计偕北行”,哪怕一次次落第而归……
秦国公石
明代万历年间的武进人沈应奎,中举后担任昆山教谕。他学识渊博,文采蔚然,“遇事屹立,不为利害毁誉所动”,向他求学的人很多。他也总是热忱而真诚地给人以帮助。之后,迁任国子监助教。临行前,沈应奎面对玉峰学宫一块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奇石,写下了长诗《天下奇石歌》,并且勒石纪念。
有石穹崇立如脊,千孔百孔谁划劈。
炉锤打冶不计岁,自是风雷六丁役。
漫将灵怪问天公,翻讶昆仑轻一掷。
背负五岳浑灏之元气,胸藏万古空洞之奇脉。
森森桧柏霜雪志,巍巍台殿春秋易。
或云卫相名园之故物,我道泮水清序之完璧。
此璧不涂尘埃面,此璧不着芳菲屐。
明月娟娟瘦骨张,朔风烈烈雄心坼。
峥嵘几令狐豖遁,吼啸直使蛟龙辟。
怜余弱植不振衣,三载共君交莫逆。
…………
长长的诗句后,有沈应奎的跋文和文学家张大复的附记,书写者是归昌世(归有光的孙子)。张大复的附记说得很清楚,抱有砥柱之才的沈夫子,“文章政事暇,必挟此石为友。神明冲湛,意思殊邈……千秋后读夫子之歌者,故有以想见其人矣”。
沈应奎以石为友,写的是奇石,却借此寄托了自己的心志。
事实上,这件“明月娟娟瘦骨张,朔风烈烈雄心坼”的奇石,恰恰正是君子自况。在昆山任上,他深得县令王时熙的雅重,修葺文庙,增置祭器,表彰先哲坟墓及子孙。县里有突发事件时,人们不知所措,他却挺身而出,表现了过人的胆识。显然是情之所至,他尤其欣赏奇石“峥嵘几令狐豖遁,吼啸直使蛟龙辟”的风骨,并且从内心发出了“崒危独立法界宽,睥睨转觉乾坤窄”的感慨。
那么,沈应奎长诗中描绘的,是一块什么样的奇石呢?
清光绪《昆新两县续修合志》记载:“元云石在儒学内,明伦堂前。本卫文节公西园故物。元至正中,知州费复初徙置于此。”元云石是卫泾西园的遗物,知州费复初将它搬到了学宫明伦堂前。所谓云石,是指它特有的形态。
卫泾家住昆山石浦(今属千灯镇),考中状元后,授官承事郎,添差镇东军签判,后来历任淮东与浙东两路提举、起居舍人、礼部尚书、签书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等官职。68岁去世时,皇帝追封为“秦国公”。
当时,韩侂胄以外戚执政专权,妒贤嫉能,排斥异己。卫泾为人很有骨气,拒绝与之同流合污,被罢官回家。他在石浦隐居10年,在六鳌山下开辟了西园,园中有后乐堂,堂名取自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句,他还给自己取号“后乐居士”。卫泾在西园种竹植梅,还收集了很多珍稀的太湖石垒成假山。从沈应奎的长诗,我们不难看出,“背负五岳浑灏之元气,胸藏万古空洞之奇脉”的太湖石,形态果然很奇特。仿佛有膂力无穷的神人将昆仑山轻轻一掷,顷刻间造就了它的韵致。懂得它的人,必将与之成为莫逆之交。
但卫泾逝世后,在漫长的岁月里,西园太湖石纷纷流落四方。
明嘉靖年间,归有光在世美堂设课授徒。从世美堂所在的安亭镇,到他自己的家所在的昆山城内宣化坊,必须乘船沿着吴淞江,走几十里水路,途中会经过陆家浜。好几次,他都从船上看见荒冢杂草中有一块太湖石,十分引人注目。一打听,才知道这太湖石非同一般。
原来,这太湖石正是卫泾的。
由于世事变迁,这块太湖石一度归属于叶盛。叶盛是著名藏书家,著有《菉竹堂书目》《两广奏草》《水东日记》等。明成化年间,曾任吏部左侍郎。叶盛一生俭约,任两广巡抚归来时,行李十分简单,只有碑刻三大箧,题为“五岭奇观”。王世贞《菉竹堂记》说叶盛“生平无他嗜好,顾独笃於书,手自抄雠,至数万卷”。叶盛曾长年在边镇为官,受条件限制,读书、聚书都十分不便,但无论官邸至何处,他身边总是带着几个专门抄书的人,长年为他抄书。每抄成一书,他认真校阅,并且钤上他的官印为记。可是不知何故,叶盛将奇石丢弃在这里,从此不再理会。
归有光思考再三,决定把它买下,然后用能装运两百斛谷物的大船运到安亭世美堂,置放在向阳处。
他把它称作“秦国公石”,还专门为之写了一篇文章。
归有光想起昆山学宫(县学)内,也有一块太湖石,名曰“元云石”。那是元代至正年间昆山知州费复初从卫泾的西园移来的。“秦国公石”的形态质地明显在“元云石”之上。它犹如一个旋转的舞者,离奇怪异,令人想起乐官率领东方夷人在翩翩起舞。归有光与它朝夕相伴,总觉得每天都面对着秦国公卫泾。
10年前,归有光在苏州阊门尚书刘缨的家里,也曾得到过一块太湖石。那块奇石很不一般,他在《秦国公石》一文中如此描述道:
“形如大斾,迎风猎猎,髣髴汉大将军兵至阗颜,大风起,纵兵左右翼,围单于,骠骑封狼居胥,临瀚海时也。”
一块太湖石,竟如此大气磅礴,风起云涌。显然他是将自己的远大志向和澎湃激情,都寄托于此了。
事实上,他还写过一首长诗《二石歌》。尾句这样写道:
迟回尚得一月多,来观莫厌数百过。
嗟我安能龙食清,垂老疲役违吾情?
屡试不第,却又百折不挠的心绪,跃然纸上。
练塘渔者
练塘渔者,是传奇作家沈龄的号。他是安亭人,尽管比归有光年长了十几岁,经历也有所不同,但由于都在一个镇上,彼此有不少交往,归有光对他是了解的,曾为之写过一些文字。
比如在《朱肖卿墓志铭》一文中说:
安亭有二沈氏。昔时有沈元寿者,慕宋柳耆卿之为人,撰歌曲,教僮奴,为俳优,以此称于邑人。
沈龄,字寿卿,一字元寿。归有光说他“慕宋柳耆卿之为人”,这柳耆卿,正是北宋有名的浪荡词人柳永,他“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生吟唱佳词,招蜂惹蝶,流浪落寞,穷愁潦倒,死后与群妓合葬。练塘渔者羡慕他的活法,并且多有模仿。
清代嘉庆年间编刻的《安亭志·人物二》,在引用了归有光的评价后,记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正德年间,武宗皇帝朱厚照有一次南巡至京口(今镇江),来到大学士杨一清的家里。圣上驾临,杨一清投其所好,“张乐侑觞”,献演昆剧。但是,要给圣上安排什么样的剧目,却顿时成了个大问题,“苦梨园无善本”,于是“谋于龄”。这个“龄”,便是沈龄,沈寿卿。见大学士杨一清前来讨教,沈寿卿不负重托,立即挑选了几个聪明伶俐的演员,一边写作,一边排演,居然一个晚上便拿出了《四喜记》传奇。第二天早晨,武宗欣赏这部戏,龙心大悦,询问传奇究竟是谁所为。杨一清连忙禀报皇上是沈寿卿。武宗听了很高兴,想让沈寿卿出来当官,哪知沈寿卿一点情面也不给,宁撰歌曲也不为官,这实在大大出乎杨一清的意料。
关于沈寿卿的生平,诸多文学史、戏剧史著作均以“不详”一笔带过。《安亭志》中卷十七《人物》所收录的明代文艺家中,有关于沈寿卿的条文:
沈龄字寿卿,一字元寿,自号练塘渔者。究心古学,落拓不事生产。尤精音律,慕柳耆卿之为人,撰歌曲,教童奴为俳优。画竹仿文湖州,书法出入苏文忠、赵承旨,诗歌清特绵婉,名满大江南北。
“究心古学,落拓不事生产”,说明他能够潜心研究学问,专心写作剧本,不需要像归有光那样,一边辛苦教书,一边担忧农田里的收成。诗、书、画俱佳,专门向名家大家研习,意味着沈氏家境良好,富裕殷实。他的画仿文同(笑笑先生,北宋著名画家、曾任湖州知州,又称文湖州,操韵高洁,诗文书画为时人所重),书出入苏轼、赵孟頫,无疑有大家风范。尤其是“诗歌清绮绵婉,名满大江南北”,标志着他志向高远,不落尘俗。这些并不是沈龄的全部,当时他最值得称道的,是“尤精乐律”,“撰歌曲教人,至今殷厚人家,扰尊相慕效”。
《安亭志》还记载,他“有春蚓遗音、练塘吟稿”。“春蚓遗音”当指曲谱,沈龄是传奇作家,也是作曲家。
沈龄创作的剧本有《三元记》《娇红记》《龙泉记》《四喜记》等。这些剧目,无非是以歌颂忠孝节行,突出 “苦志孀居”、“烈女不更二夫”行为的伦理教化作品。在明代,那是主流观念,说明他是一个很能紧跟形势的作家。
《三元记》写道德高尚的冯商博施济民、终得善报的事。以道德教化来惩恶劝善。
“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封建时代被公认的人生四大喜事。沈龄一夜之间写成的《四喜记》,就是讲这四件事。
《龙泉记》又名《全忠孝》,叙述了杨鹏、杨凤兄弟,受父亲所赠送的龙泉宝剑,终于成为文武状元的故事。宣传报国为忠,事亲为孝。
《娇红记》讲述的是王娇娘与表兄申纯的爱情故事。提倡男女相悦,无媒而合,自由恋爱,为情殉身。
沈龄与唐寅(字伯虎)是好朋友。他们志向相投,一起饮酒狎妓,放荡不羁,日子过得赛似神仙。明正德五年(1510年)冬天,唐寅寓居于无锡锡山成趣园。农历十一月二十四,坐船去无锡途中,邂逅文壁(字征明)的父亲文林,同行者有友人嘉定沈龄、无锡吕叔通。酒阑率兴之际,唐、沈、吕三人联句,共同完成了一首七律。唐寅挥笔写下了一幅《自书诗》。在这幅作品的落款处,还特地作了说明:“正德庚午仲冬廿有四日,嘉定沈寿卿,无锡吕叔通,苏州唐寅,邂逅文林舟次。酒阑率兴联句,皆无一字更定,见者应不吝口齿,许其狂且愚也。”
耐人寻味的是吕天成在《曲品》中,对练塘渔者的作品评价不高,只列为“具品”。说《龙泉记》“情节正大,而局部紧,是道学先生口气”,《娇红记》则是“殊未快意”。他又说“沈寿卿蔚以名流,确乎老学。语或嫌于凑插,事每近于拘迂。然吴优多肯演行,吾辈亦不厌弃”。尽管在艺术上有很多明显缺陷,沈龄的剧本仍然流行。内中的原委不难理解——符合了当时的潮流。
归有光以史学家的笔法,记述了练塘渔者沈龄,似乎没有褒贬。然而,我们从他描述江南诸郡县的文字,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是不主张像练塘渔者那样,落拓不事生产的:
“……俗好媮靡,美衣鲜食,嫁娶葬埋,时节馈遗,饮酒燕会,竭力以饰观美。富家豪民,兼百室之产,役财骄溢,妇女、玉帛、甲第、田园、音乐,拟于王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