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积极生活的术语
积极生活一词承载且过度承载了传统的负担。这个词跟我们的政治思想传统一样悠久(但并不早于它)。而这个远没有把西方人全部的政治经验加以总结和作概念化表述的传统,产生于一种特定的历史聚合:苏格拉底的审判和哲学家与城邦之间的冲突。这个传统取消了与其直接政治目的无关的许多更为远古的经验,并最终以一种高度选择性的方式,在卡尔·马克思的著作中达到了终结。vita activa本身是中世纪哲学对亚里士多德的bios politikos(政治生活)的标准翻译,在奥古斯丁著作中已经出现,在那里作为交谈或实践的生活(vita negotiosa or actuosa),仍反映了这个词的原初意义:一种致力于公共政治事务的生活。[3]
亚里士多德区分了自由人可能选择的三种生活方式*,自由,意即完全不受生存必需品和由于生存必需而产生的关系的束缚。自由的前提条件就排除了所有首要目的在于维生的生活方式——不仅包括劳动的生活(劳动是奴隶的生活方式,为了活命,他忍受必然性的强迫和主人的统治),而且包括自由手艺人的制作生活和商人的敛财生活。简言之,任何人自愿或非自愿地为了他全部或暂时的生存,丧失了他运动或活动的自由倾向,就都被排除在了自由生活之外。[4]而其余三种生活方式的共同点是它们都关注“美”的事物,即关注既非必要又非纯粹有用之物:在享乐生活中,美是用来消费的;在致力于城邦事务的生活中,卓越产生了美言嘉行;在探索和沉思永恒之事的哲学家生活中,恒久的美既不会因为人们的营役而生成,也不会因为人们的消遣而改变。[5]
亚里士多德的用法和后来中世纪对这个词的用法的主要区别在于,亚里士多德的bios politikos显然只用于人类事务领域,强调建立和保持人类事务领域的行动、实践(praxis)。在他看来劳动和工作都不够有尊严,不足以构成一种完整意义上的生活(bios),一种自主的和真正属人的生活方式;因为劳动服务于必需的东西,工作生产有用的东西,它们都依赖人类的需要和缺乏。[6]政治生活能脱离这一论断,要归功于希腊人对城邦生活的理解,城邦对他们意味着一种十分特殊的、出于自由而选择的政治组织形式,而决非任何一种为了让人们有序地聚合一起所必需的行为模式。虽然不论希腊人还是亚里士多德都没有忽略这个事实,即人类生活总是需要某种政治组织,对臣民的统治也可以构成一种特定的生活样式,但在他们看来暴君的生活方式不能说是自由的,也跟政治生活没什么关系,因为它“仅仅”是一种必然性。[7]
随着古代城市国家的消失——奥古斯丁也许是最后一个至少知道作为公民意味着什么的人——积极生活这个词失去了它特定的政治意义,开始意指所有致力于此世之事的活动。准确地说,古代城市国家的消失并没有造成工作和劳动在人类活动等级中的上升,乃至于后来上升到与政治生活享有同等尊严的高度。[8]实际出现的反倒是另一种情况:行动也从尘世生活必需性的层次上考虑,以至于沉思[理论生活(bios theōrētikos)此时被译作沉思生活(vita contemplativa)]成了唯一真正自由的生活方式。[9]
不过,沉思相对于任何其他活动、包括行动在内的这种巨大优越性,在起源上并不是基督教的。我们在柏拉图的政治哲学中就可以发现这种优越性,在那里,对城邦生活的整个乌托邦重构不仅为哲学家的高超洞见所引导,而且除了使哲学家的生活方式成为可能之外没有其他目的。亚里士多德对不同生活方式的阐述也显而易见受到沉思(theōria)理想的引导(在他对生活方式的排列中,享乐生活的地位微不足道)。在古代人脱离生命必需性的自由和脱离他人强制的自由之外,哲学家们又加上了免于政治活动(skholē)[10]的自由,以致后来基督教宣称的脱离俗事,从所有现世活动中解脱出来的自由,正是以后古典时代哲学的非政治化(apolitia)思想为起源和先导的。只不过曾经要求于少数人的事情,此刻被看成了一项所有人的权利。
从而包括了全部人类活动在内,并被从沉思要求的绝对宁静来定义的积极生活一词,就差不多等同于希腊的不宁静(askholia),亚里士多德就用这个词来指代一切活动,而不仅仅指希腊的政治生活。与亚里士多德区别宁静和骚动,区别对外在物理运动无声的弃绝和各类活动的喧嚣同样早期,却更为重要的区别是政治生活和理论生活的区别。这种区别类似战争与和平的区别:正如战争是为了和平一样,每一种活动,甚至纯粹思想的运动,都必须在沉思的绝对宁静中达到完满和终结。[11]每一种运动,无论身体和灵魂的运动还是言说和推理的活动,都必须在真理面前止步。而真理,无论是古代的存在真理还是基督教永活的上帝的真理,都只在人的彻底沉寂中显露自身。[12]
传统上和一直到近代开端,积极生活一词从未丧失它不宁静(nec-otium, a-skholia)的否定性含义。这种含义本身直接关联到希腊人的一个也许更为根本的区分:自身所是的事物和由于人而存在的事物的区分,自然(physei)事物和人为(nomo)事物的区分。沉思的优越性在于这样的信念:没有什么人为的作品,在美与真上能与自然宇宙(kosmos)相比,后者自身永恒地转动,不受任何外在的、人或神的干预或帮助。只有当人的一切运动和活动都完全停止时,这种永恒才向有死者的眼睛显露自身。与此宁静状态相比,积极生活之内所有的区分和表述都消失了。从沉思的角度看,到底是什么打扰了它必要的宁静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它被打扰了。
从而,传统上,积极生活一词从沉思生活中取得了它的意义;仅就它服务于一个活的身体的沉思需要和需求而言,它才被赋予了有限的尊严。[13]信仰来世的基督教宣布自己的喜悦在于沉思之乐[14],从而为把积极生活贬低到派生、附属的地位颁布了宗教的许可;不过这一秩序本身的确定,则是与沉思作为一种明显异于思想或推理的人类机能的发现,同时发生的。这一发现是苏格拉底学派做出的,从那儿以后,它就统治了贯穿我们整个传统的形而上学思想和政治思想。[15]就我们当前的目的而言,讨论哪些原因造成了这一传统是没有必要的,而且显然那些原因要比引发了城邦和哲学家的冲突(由此几乎偶然地,导致了沉思作为哲学家生活方式的发现)的历史偶因深刻得多。它们必定存在于人之条件完全独特的一面中,积极生活的各种表述都不能穷尽它们的多种多样,而且我们有理由怀疑,即使把思想和推理活动都包括进来,也不能完全说明它们。*
因而,如果我这里对积极生活一词的用法与传统用法明显矛盾,与其说因为我怀疑作为这一区分基础的经验的有效性,不如说是因为我质疑这个区分从一开始就内含的等级秩序。这并不意味着我想要质疑或至少想要讨论传统的真理概念——作为显露的真理,从而是某种给予人的东西,或者说我更倾向于现代实用主义的真理观——宣称人只能知道他自己制造的东西。我想要说的仅仅是,沉思在传统等级中获得的极大重要性,模糊了积极生活内部的各种区分和表述,而且至少从表面上看,虽然现代经历了与传统的断裂,马克思和尼采最终颠覆了传统的等级秩序,但这种状况在现代并没有根本的扭转。在他们对哲学体系和通常所接受价值的著名的“头足倒置”中,即在对这种秩序本身的运用上,传统的概念框架仍然完好无缺地保留着。
为现代的颠覆和传统的等级秩序所共享的假定是:一种主要的人类关切支配着人的所有活动,因为如果没有一个囊括一切的原则的话,秩序就无法建立。这个假定当然不是事实,而且我对积极生活一词的使用就预设了,各类活动背后的关切是不一样的,其他关切不高于、也不低于沉思生活的主要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