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来王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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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任龙场

王阳明告别亲人,告别这些学生后,带着三个仆人毅然决然奔着贵州的万山丛中,奔着那个充满蛇虺魍魉的龙场去了。

关于龙场,年谱里有记载说:“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鴂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就是形容此地环境极其恶劣,毒虫特别多,毒气特别浓,到那儿的人没多少能活得下来。当地大多数都是少数民族,主要是苗人。他们说的话汉人根本听不懂,大家完全语言不通。而语言相通的,多是中原被流放过去的亡命之徒。

经过艰苦跋涉,王阳明一行终于来到贵州龙场驿。说是驿站,徒有其名,连个茅草房都没有。当地的苗人看到来了几个汉人,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的。王阳明那时候也不懂苗人的语言,苗人也不懂汉语,大家都很紧张。

王阳明没办法,也没住的地方,苗人对他们也很戒备,只好先住在一个小山洞里头。王阳明住在里头,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阳明小洞天。他取号的那个阳明洞在会稽山上,在浙江,贵州的这个就叫“阳明小洞天”。

有关这个小洞天,我去看过多次。它其实不是很大的一个洞,真是叫“小洞天”。洞口的洞顶并不是很高,很压抑。洞的里面,又变窄了,变高了,勉强能站直身子。就是这样很不规则的一个洞,住在里头一定是不会舒服的。因此,刚来没多久,王阳明就病倒了。王阳明受了四十廷杖,从诏狱里头熬出来,又被锦衣卫追杀一路逃亡,又投钱塘江,又在武夷山中虎口逃生……一年多来,身体被摧残得很厉害。好不容易王阳明的病稍微好一点的时候,照顾他的几位仆人又病倒了。反过来,王阳明还要悉心地照顾他们。除了给他们煎草药,还跟他们聊天。

王阳明的身体备受摧残,却能够挺过来,说明他内心中一直有着蓬勃的生机和希望。王阳明是一个非常幽默的人,还很喜欢唱歌。他以此来感染他的仆人,鼓舞他们的士气。后来王阳明不仅跟他的仆人们一起唱歌,还和苗人一起唱歌。虽然语言不通,但是音乐是不分地界的,音乐能让人心灵相通。少数民族很喜欢音乐,王阳明喜欢唱歌,一唱歌就和这些少数民族亲近起来,大家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好。

苗人发现王阳明他们都是好人,在情感上认可了他们,就帮他们搭棚子,建房子,在这个小洞天旁边建了一个草屋。王阳明还给这个茅草屋起了个名字——何陋轩,后来变成了他的书院。正所谓“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王阳明为此还写了一篇文章《何陋轩记》:

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为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守仁以罪谪龙场。龙场,古夷蔡之外,于今为要绥,而习类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国往,将陋其地,弗能居也。而予处之旬月,安而乐之,求其所谓甚陋者而莫得。独其结题鸟言,山栖羝服,无轩裳宫室之观,文仪揖让之缛,然此犹淳庞质素之遗焉。盖古之时,法制未备,则有然矣,不得以为陋也。夫爱憎面背,乱白黝丹,浚奸穷黠,外良而中螫,诸夏盖不免焉;

若是而彬郁其容,宋甫鲁掖,折旋矩矱,将无为陋乎?夷之人乃不能此。其好言恶詈,直情率遂,则有矣。世徒以其言辞物采之眇而陋之,吾不谓然也。

始予至,无室以止,居于丛棘之间,则郁也;迁于东峰,就石穴而居之,又阴以湿。龙场之民,老稚日来视,予喜不予陋,益予比。予尝圃于丛棘之右,民谓予之乐之也,相与伐木阁之材,就其地为轩以居予。予因而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列堂阶,辩室奥;琴编图史,讲诵游适之道略具。学士之来游者,亦稍稍而集于是。人之及吾轩者,若观于通都焉,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因名之曰“何陋”,以信孔子之言。

嗟夫!诸夏之盛,其典章礼乐,历圣修而传之,夷不能有也,则谓之陋固宜;于后蔑道德而专法令,搜抉钩絷之术穷,而狡匿谲诈,无所不至,浑朴尽矣!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绳之木,虽粗砺顽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斯孔子所为欲居也欤?虽然,典章文物,则亦胡可以无讲?今夷之俗,崇巫而事鬼,渎礼而任情,不中不节,卒未免于陋之名,则亦不讲于是耳。然此无损于其质也。诚有君子而居焉,其化之也盖易。而予非其人也,记之以俟来者。

这篇《何陋轩记》大致说的是:人们都以为我来自京城,一定会嫌弃这里简陋,不能居住;然而我在此地住了十个月,却很安乐。夷人好说粗话,但性情率真、淳朴。我刚来的时候,没有房子居住。住在丛棘之中,非常阴滞;迁到东峰,就着石洞住下,却又阴暗潮湿。我在丛棘的右边开园种菜,夷民纷纷砍伐木材,就着那块地搭建起一座轩房让我居住。我种上桧柏竹子,又栽上芍药等花卉,摆上琴书和图册史书,来交往的文人学士,也慢慢聚首,增多了往来。在此之后到我轩中的人,好像来到四通八达的都市,而我也忘了自己是住在远夷之地。于是给轩取名为“何陋轩”。哎呀,现在夷人的风俗,崇尚巫术,敬奉鬼神,轻慢礼仪,放任性情,然而这对他们淳朴的本质并没有损害。果真有君子住到这里来,开导教化他们大概很容易吧。可是我不是那种能担此重任的君子,因此写下这篇“记”,用以等待将来的人。

这篇文章很有名,自我宽慰中,透着几分自谦;自我警策中,又寄托对华夏文明继绝的热望。

就这样,王阳明硬生生地在绝地之中为自己的内心开出一条光明的道路,然后从他的阳明小洞天里,从他的“何陋轩”里看到一丝人生蜕变的光芒。

但是,如果以为王阳明就此摆脱了生死的全部考验,那就错了。因为他一个人面对的生死,还不足以使他极尽地升华。就在王阳明写完《何陋轩记》之后,他在龙场一篇更著名的文章标志着他人生关键蜕变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