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来王阳明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初涉官场

大明弘治十二年,也就是公元1499年,这一年的会试特别有意思,因为这一年的会试迎来了明朝历史上两个天才级的考生。一个是艺术史上的天才,唐寅唐伯虎;一个就是哲学史上的天才,王守仁王阳明。

这一场会试在大明历史上非常有名,因为它既是唐伯虎、也是王阳明人生中特别重要的一个转折点。这一年唐伯虎二十九岁,王阳明二十七岁。

唐伯虎真是一个天才级的人物,当年在苏州府考秀才的时候当地第一名,后来乡试考举人又是第一名,所以后世称他唐解元。大家都认为,唐伯虎到京参加会试,绝对稳操胜券,唐伯虎自己也觉得再中一个会元,再中一个状元,连中三元如探囊取物。因此,唐伯虎和他那个江阴富豪的好友徐经(也就是徐霞客的高祖),两个人在京城不论考前,还是考后都很高调、很兴奋,甚至有点裘马轻狂的味道。结果怎么样?惹得别人嫉妒,被卷入一场特别有名的科考案,以至唐伯虎后来终身被排除在科举考试,也就排除在官场之途之外了。这造就了唐伯虎一生愤懑、狂狷、孤介的性格,以及悲剧的后半生。

那么,比唐伯虎小两岁的王阳明这时候又是怎样一番情状呢?别看他比唐伯虎小两岁,相比而言却成熟许多。王阳明来参加会试考试,同样也是万众瞩目的。

前面说过,王阳明头两次会试全都出人意料地落榜了。

到了第三次,这一年的会试,依然坚守理想、但已非常成熟的王阳明不动声色地过了关,后来的殿试考试中取得二甲第七名,也就是全国第十名,中了进士。

王阳明自己对名次其实无所谓,他要参加科举考试主要是想通了他老爹说的那句话:想成为圣人,要为生民立命,要为万世开太平,首先要有施展抱负的平台。连孔子都说“学而优则仕”嘛。就这样,王阳明考中了进士,入了官场,王华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了。但是,王华的心放了下来,王阳明自己的心却提了起来。因为一入官场的王阳明很快就变得迷茫了。

当然,虽然说官场是个大染缸,王阳明倒也不是一进去就产生了厌倦情绪,也不是一进去就迷茫了。一开始王阳明的感觉还不错。他是被放到工部去实习,工部也就相当于建设部,而且第一项工作居然是让他负责一个具体的工程,为当时已经逝去的威宁伯王越修建坟墓。这个威宁伯王越不得了,也是明朝一代奇才,是一个传奇的儒生,而且还是儒将。

威宁伯王越的经历很有意思。明代很多典籍里记载说,王越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答卷快写完之际,突然起了一阵怪风,把他正在作答的卷子吹了起来,竟然吹到天空上去了。王越焦急地抬头,仰望了半天也不见卷子落下来,不禁号啕大哭。监考官一看,赶快又重新给他拿份卷子。此刻时间已经过半,王越奋笔疾书,虽然时间不够,最后居然还是把文章写完了。虽是最后一名交卷,但还是中了进士。可见这个人是如何有才。另外,也可见他很有定力,很有魄力。

更传奇的是,考试是在春天举行的,到了这年的秋天,朝鲜的使者前来觐见,在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君臣拿出一份试卷,说一次朝会上突然刮了一阵大风,一张卷子从空中飘落下来。拣起来请翻译一看,原来是天朝上国的进士考卷。使者说,这次是特意带来,不能耽误这位考生的前程啊!景泰帝一听,十分奇怪,便让满朝文武传阅。传到王越手里,王越大声惊呼,正是当年我那张被风刮走的考卷啊!景泰帝当即表示,哎呀,看来王越适合做风宪之官。风刮走了考卷,风又吹来了,所以叫风宪之官。风宪就是古代的御史,因此后来任命他为监察御史。

王越不仅文章写得好,作为一个儒生,他其实有一颗英雄的心。虽然善于握笔杆子,但是他自己更渴望握枪杆子。“土木堡之变”之后没多久,王越投笔从戎,三次出塞,最后收复河套,镇守边关十几年,其中犹以率兵奇袭威宁海大获全胜而闻名,被封威宁伯。

这个儒生兼儒将的王越一直是王阳明的偶像,王阳明很小就特别崇拜王越。据他回忆,自己小时候还做过一个梦,梦见王越很欣赏他,说他将来要继承自己的遗志,还把自己征战威宁海时候的佩剑赠送给了他。

王阳明一入官场的工作就是为王越修墓,干得非常投入。不仅投入,工程也做得特别好,而且还把修墓的民工组织起来,每天修墓之余练习兵法。《阳明先生年谱》里记载说,他每天“驱役夫以什伍法,休食以时,暇即驱演八阵图”,据说到最后陵墓竣工的时候,这帮民工都被王阳明训练成特种兵了。

墓修好之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为了感谢王阳明,王越的儿子居然主动把他爹当年征战威宁海时的佩剑赠送给了王阳明。王阳明的梦竟然应验了。所以,王阳明后来也是儒生兼作儒将,平宁王之乱,受封新建伯。

明代历史上总共有三个文臣,以儒生的身份行儒将之实,最后被封伯。一个是英宗朝的王骥被封靖远伯,一个是王越被封威宁伯,还有一个就是王阳明,被封新建伯。前后一百年之内,奇的是都姓王。明代的大史学家王世贞写到这段历史的时候,激动万分,连书三个“大奇!大奇!大奇!”确实太奇特了。

王阳明在工部任职没多久,很快就被调到刑部去了。在工部的生活,王阳明还是很愉快的。但是,到了刑部之后,黑暗的现实就扑面而来。我们知道,王阳明是要做圣人的。圣人要怎么样?圣人就是要“仁者爱人”的。而接触到大量的司法黑暗和官僚们草菅人命的现实之后,王阳明出离愤怒了。

往往越黑暗的地方,越能激发心灵的光明,激发思想的光辉。作为一个思想者,王阳明在这个阶段已经提出执政者和执法者致良知的问题。他自己呢,则更是身体力行。《阳明先生年谱》里说,王阳明任职刑部的时候,“所録囚,多所平反”。到他手上的案子,他要保证公平、公正、公开。

当然,此时的王阳明毕竟身微言轻,况且一个人的力量也改变不了多少现实,尤其是在刑部的监狱里看到的那些令人发指的现实,王阳明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内心一下子迷茫起来。刑部大牢中狱卒对犯人的那种虐待,丝毫不逊于后来方苞那篇著名的《狱中杂记》所描述的惨状,但他哪里知道,他很快所要遭受的远比刑部那个黑暗大牢里的还要惨。

因为王阳明将要身陷的地方,是那个时代里号称最恐怖的地方——诏狱。那么,在那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王阳明预料不到自己的命运,但他始终知道自己的理想,他是要做圣人的。在这样的黑暗官场现实面前,王阳明没有办法,便掉头要去寻找他内心的光明。掉头往哪儿寻找呢?理学对王阳明来说,已经是道坎,这时候他便掉头回到佛道两家。

他听说九华山上有一个神奇的道士,叫蔡蓬头,就去找他,把他请来。这个道士既然叫蔡蓬头,说明这个人平常就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别人都不把他当回事,唯独王阳明对他很尊重。王阳明请他吃饭,蔡蓬头却一脸不快。王阳明反应过来,立刻撤下素食,换上荤菜。本来以为他是道士,因此都上的是素食。换上荤菜之后,蔡蓬头还是面如止水。王阳明又醒悟过来,再上好酒。这一下,蔡蓬头高兴了,大快朵颐。

吃归吃,王阳明向他请教人生的哲理,蔡蓬头也不说话。好不容易酒足饭饱,蔡蓬头开口只说了两个字:“尚未”。王阳明听了直犯晕,尚未吃饱?还是尚未喝好?还是尚未可说啊?再度请教。结果蔡蓬头还是俩字:“尚未”。王阳明再把他请到后庭,这一次蔡蓬头好不容易说了一句完整的话,说:“汝后堂后亭礼虽隆,终不忘官相。”意思就是说,你注定还是仕宦中人,要修道是没指望了。

王阳明不服气,听说九华山地藏洞还有一个很神奇的异人,佛法精湛。但是住的地方道路奇险,没人能到。王阳明有一颗追寻光明的心,他手攀绝壁,身履险峰,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藏洞。王阳明进洞时,异人正在熟睡。王阳明就坐到异人身旁并用手轻抚其足。异人过了好一会醒来,睁开眼第一句话竟是:“路险何得至此!”异人惊奇王阳明是怎么历尽艰险找到这里的。

王阳明说,因为自己有求道之心,问礼之心。这位佛法精湛的异人打量王阳明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话,说:“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问他道行,问他佛法,都不作答,只谈周敦颐和二程兄弟里的程颢是两个好秀才。这其实也预示着王阳明注定还是要走儒家的路,并且要把儒家发扬光大。

王阳明无法再往佛道二家里寻找出路,后来也渐趋醒悟“仙、释二氏之非”,转头又去学词章之学。如果王阳明一直这样学下去的话,大明王朝会多了一个名垂青史的文学家,而少了一个为人类文明带来光明的思想家了。幸而,有一天王阳明又开悟了。他说:“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再次放弃了词章之学。

王阳明又退而学道,一个人跑到会稽山行导引之术,也就是气功。王阳明号阳明子,就是因为在会稽山阳明洞的这一段修炼。王阳明的这段修行很厉害,有几个朋友要上山看他。才出门,王阳明居然能感悟到,然后让童子下山去迎接他们。友人都大吃一惊,以为他修道成仙了,能未卜先知。王阳明自己却沮丧地说:“此簸弄精神,非道也。”确实,这一类故弄玄虚其实就是小道,王阳明要是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大思想家。修道一段时间之后,王阳明说“已而静久,思离世远去,惟祖母岑与龙山公在念……”就是想离世而隐,但祖母和父亲,让他念念不忘。“因循未决。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这一段体悟非常重要,王阳明想放下一切远离红尘,可是在人生的根本、也就是儒家最根本的亲情这一点上,王阳明断难割舍。他说亲情生于孩提,与生俱来,如果断舍亲情的话,那就是断灭种性。这已不止是在个体层面所说,这样的觉悟是在种群概念、种群层面上提出来的。

此念一出,说明王阳明已经洞彻了儒家关于人性的本质,一代大儒眼见就要横空出世。王阳明心念一定,人生境界就此不同了。

有一次来到杭州,王阳明听说虎跑寺有一个神僧,已经坐观三年不语不事,明显是奔着达摩祖师“面壁九年图破壁”去了。王阳明听说后,就来到这个和尚身边,先围着他仔细端详了好半天,然后用佛门狮吼断喝一声道:“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

人家明明叫不语、不事,他却说人家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这叫什么?这就叫佛家的打机锋。打机锋是什么?就是获得顿悟的一种契机,说明王阳明对佛法的研究其实非常深刻。这话一说出来,三年不语、不事的和尚突然回归红尘了。

王阳明后来问他:“家中还有何人?”和尚答:“唯有老母。”“想她吗?”和尚落泪了,“怎能不想?”第二天,据说那个和尚就还俗回乡了。

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此时的王阳明已经贯通儒释道,并且找回了儒家的根本,可以影响世人、开宗立派了。就像他的好朋友湛若水所说,王阳明“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词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博采众家之长之后,由博返约,终于回到儒家的根本,这其实是一个思想家的必经之路。

我们说文学家、艺术家,可以先纯粹、后沧桑,甚至可以只纯粹、不沧桑。但思想家一定要先沧桑、后纯粹,由博返约,最后才能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这个规律在中国思想史上尤其昭彰。

王阳明回到京城,准备带徒授学。这时,他遇到了一位相交一生的知己、好友,就是湛若水。

两人的相交很有意思,湛若水回忆说:“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会甘泉子于京师,语人曰:‘守仁从宦三十年,未见此人!’甘泉子语人亦曰:‘若水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遂相与定交讲学。”

一个“从宦三十年,未见此人!”一个“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这番景象要搁在一般人就是相互吹捧,但放在王阳明和湛若水身上,绝对是实至名归。

湛若水也是一代奇才,师从明代早期的心学思想家陈白沙,从其师承思想、天赋以及人生来看,其实并不逊于王阳明。那我们就要问了,为什么开辟明代心学的是王阳明,不是湛若水呢?甚至不是湛若水的老师、远续陆九渊心学的陈白沙呢?

这就和我们前面提到的那场诏狱之灾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