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发布会的台前幕后
主持人王利芬(以下简称王):赵主任,您在政协新闻发布会上一个多小时答记者问,要做多少功课,是怎么做的?
赵启正(以下简称赵):我要做两种功课,就像高中生要高考,平时要用功,每天看国际国内重要新闻和评论,重要的要下载。在发布会前三个星期,我有一个小组,包括一些我们政协的同志,我的六位博士生,还有一位副教授,每天白天、晚上,集中精力做调研和准备。
王:您用什么标准来选这些人呢?
赵:这几个博士生在新闻学和传播学的知识方面是很成熟的,我们政协有一位资深报社的社长,他最了解表达的特点和公众的想法,还有几位大约四十岁的处长或者是局长,他们很熟悉政协的事务。我们做广泛的调研,了解国内的公众想知道什么,国际公众想知道什么,然后提炼出最重要的问题来做准备。
王:政协要回答的问题特别广泛,记者们提的问题基本上没有边界,您除了有一个班子,需要各个部委配合回答问题的时候,您是怎么处理的呢?
赵:因为政协是一个政治协商机构,是通过民主的方式进行监督的机构。记者们说,虽然你不是立法机构,不是以行政角色去执行,但是你们参政议政,我们的问题应该都知道,这样,问题真的没有边界,都可以问你。
两会前,我们先请教中央各部委办,一年来觉得哪些事情公众最关心?当然有重的,有轻的,我们把它们分类,有的是多年来的问题,比如说教育问题,房产问题,社会保险问题,还有一种是今年特别热,特别有兴趣的,即所谓热点,还有就是国际上,国际媒体对我们反映比较多的问题。我们必须了解清楚,知道事实,如果不知道事实我怎么回答呢?
王:找谁了解事实?
赵:我举一个例子,就在发布会前不到一周,世界银行行长佐利克在北京发布了一个报告《2030年的中国》,这是对中国的经济发展的一个综合调研,并提出了建议。但是有一位学者就闯进发布会了,说,世界银行的报告是“毒药”,它给哪个国家开方子,哪个国家吃亏,你们是害人的,很激烈,这成了一个新闻。我预计这个事到我开会的时候还不能够平息。于是,我要了解佐利克说了什么,这篇报告原文是怎么说的。世界银行的报告有460页,我们下载了。
王:您都看完了吗?
赵:先看摘要,再全文检索“私有化”等关键词,没找到建议将中国的国有企业私有化的话,再看看国内媒体怎么反映,国际媒体怎么反映,网民怎么反映,这决定了我回答的要领。所以我在回答时要对某一事情进行批评和批判的时候,要先弄清楚事实,如果没有弄清楚就去批评,可能费了很大力气,没有效果。
王:那您还觉得什么样的问题是一定会问的?
赵:眼前发生的事情,最近一周的事情会问的可能性很大,最近发生的和人们利益关系很大的问题,也可能会问。如PM2.5的问题,我估计会问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要呼吸。
王:您曾经是浦东新区首任主任,对广东的发展模式,您有没有关注呢?
赵:对广东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深圳,因为深圳是中国第一个特区,浦东的开发是在深圳开发以后十年才宣布的,没有深圳的成功,中央下不了决心开发浦东,原因很简单,深圳开发前是个渔村,它就是失败了对中国经济没有太大影响,上海当时承担中国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所以不能拿上海去试点。浦东开发是在深圳之后,深圳披荆斩棘地前进,浦东跟上了,我总是这么说。当初开始有土地批租了,中国土地是公有制,谁能批租啊?还有股份制,怎么能搞股份制呢?这不是私有化吗?难啊,深圳用了十年的时间克服了这些困难,所以我一向感谢广东,他们是改革开放的带头羊。但是我不太喜欢用“模式”这个词,或者可以叫做“案例”,各地案例都可以参考,没有模范或样本的意思。您说到广东模式,我也注意过,它们的省委、省政府没用过这个词,这是学者们用的,你若细问,它的定义不太清楚。
王:您的确是“问不倒”。我一直在想,作为发言人,是代表国家的声音和政府的声音,做功课多苦多累,虽然很多人是可以承受的,但是如果设身处地,在您那个位置,如果是我,会遇到这样的难题:我可能都知道这些事实,但政府的观点有的时候与个人的观点是冲突的,如何平衡这两种观点?
赵:政协是一个中国的政治协商机构,所有的重大的事情我们都讨论过、协商过,但是,并不是每个问题我们都有通过程序。我在台上,是代表全体政协委员?还是代表部分政协委员?如果大家没有讨论或通过,那我代表自己吗?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所以我就做这样一个功课:比如说PM2.5,有没有某一个委员会,比如说环境资源人口委员会,他们是不是做过调查、讨论?如果做过,我看他说了什么,这时候我就会说,我们有的委员认为,或者我们一些委员认为如何如何。没有调查或讨论的问题,那时候就是“我认为”了。每年“两会”一开,政协的新闻发布会是第一个,像三峡水库,蓄了一年水了,一开闸,一冲,尖锐问题也多,我还没有被冲倒过,如果冲倒了,答错了,就难堪了。
王:这种特别激烈冲突的地方,难点在哪里呢?
赵:难点是我对这个问题的背景一无所知。哪怕问我们做错了的事,我还可以说,这事我们做得不够好,我们可以改进。最怕的就是不知道。
王:还有一个我觉得几届都没有人提的问题:大家觉得政协起的作用不是那么大。
赵:我得说明一下,政协是很重要的机构。有人把比做外国的上议院,不对的,政协没有立法权,没有对国家领导人人选的选举权,这很自然,因为政协委员是各行各业以及各党派推荐产生的,不是选举出来的代表,但都是各界的精英。
我们政协对政府有监督权,对政策有讨论权,这个讨论权不是空的。一个重要法律,或者一个国家的重要人选,在公布之前我们先讨论,有意见就提。一个政策执行之后,我们去视察,有问题我们有书面的调查报告,党中央、国务院或国务院某个部要对我们有正式回答,不回答是不行的。
王:怎么不行呢?
赵:从政协的规则和我们国家的政治结构上来说,必须重视政协的意见,政协提出的意见,现在如果能吸收进去,就吸收进去。如果暂时做不到,也要说明理由。比如房地产的问题,我们很多意见,“十二五”规划里面吸收的特别多。政协绝不是一个摆设。绝大多数政协委员是某一方面的专家或者精英,是有见解的,政协委员有强大的话语权。
王:您一直在向世界说明中国,实际上在我觉得您更适合做外交部的发言人,您自己认可吗?
赵:不认可。我的外交不是政府的外交,我的经历用老话说是民间的外交,用现在国际通行说法就是公共外交。凡是有机会与外国人接触的中国人,他都很自然地在讲自己的事情,在讲中国故事。你们每个人都是“中国读本”的一页,读你们就是读中国,那本书很厚,有13亿多页。他一个外国人没有机会读一百页,二百页,那读到你们,你们就代表性极强,所以你们是在用中国的故事说明中国。这就是公共外交了。在这个意义上,咱们每个人都是“发言人”了。
王:谢谢赵主任。下面请大家提问。
观众:你好,我有一个问题。
王:他是CNN的记者。
观众:你认为外国人,或者是外国媒体对中国最大的误解是哪一个?
赵:最大的误解有两个。第一,中国越来越强大了,中国向何处去?如果有霸权了,我们怎么办?中国是不是我们的政治威胁或军事威胁?
第二,中国经济强大了,我们的企业转移过去了,我们的资本跑了,那岂不是我们失业人多了,对我们的经济有威胁?关键问题是中国威胁论。吉米先生,你同意吧?
王:赵主任,您都能把吉米认出来,可见您对国外记者是非常熟悉的。我最近也看到您说外国记者如何提问,我们中国记者看了之后,其实心里也是很惭愧,是不是外国记者业务水平都要比中国高?
赵:外国记者到中国来问题问得比较好,原因是两个。第一,派来的记者都是资深记者,他对职业积累很多。第二,他们提问题前很用功。我跟学生们说过,当一名优秀记者是很不容易的。难就难在,你是经济方面的记者,就至少是半个经济学家,你是文化记者,你的文化积淀应当极其深厚,否则你怎么能够去访问一个经济学家和文化大人物?一个老师一节课,只有五十个人听。记者可是社会老师,一篇文章有多少读者!我对记者很羡慕,很崇拜,也很希望他们更有学问和作为。当然,中国也有很优秀的记者。
观众:我曾经在传媒行业做过,现在在做投资,我想请教赵部长的问题是,您觉得中国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向世界来说明中国?
赵:我们向世界说明中国,应该说明中国的真实,说明我们的国情,特别是当前的国情,首先人家得理解当代中国,其次才是历史中国。人家不懂的,我们要回答,成就要说,不足的也不必回避。假设我们有七分的光彩成绩,三分的不足或缺点,把七分拉成十分去说,他们会觉得你怎么没缺点呢?他不信了。七加三一块说,他对七分就也信了。
观众:《天朝遥远》一书提出,西方人对中国的印象,一直走两个极端,要么把中国看得特别好,要不把中国看得特别坏。您在跟外国朋友打交道的时候,有没有体会到很明显两极化的倾向呢?谢谢。
赵:我接触的外国人,特别是政治家,他们总是不能接受一个与他不同的制度,他觉得他的制度是非常之好,是历史的终结。我们不可能去影响所有的外国人,普通的外国人当中有许多人是可以接受中国的,甚至喜欢中国。虽然外国的政治家不容易受改变固有的看法,但还是要对他们说清楚中国的情况,至少说明中国没有威胁别人的意图,中国没有这种文化。
王:在您的职业生涯里,接触过大量的西方国家的领导人。接触的人里面,您觉得给您特别大的启发,学到了特别多东西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听,也让我们学习学习。
赵:外国总统级、总理级的人物,有发达国家的,有发展中国家的,在交往中,我会注意他是怎么表达思想的,他说什么,他问我什么。比如说希拉克,是欧洲对中国文化非常欣赏的一个政治家,他对青铜鼎很有研究,超过我们普通中国人的知识。我请他在浦东新区演说,他说长城是历史,大运河是历史,浦东也是历史。不懂得中国历史的人说不出来这样的话。演说的开头,他说,我愿意在这里发表演说,这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我们深受感动。他到外国去访问,不管是临时用功,还是平常的积累,都从文化上开头。他说我想看看浦东,就坐在大巴士上顺路看看,我们俩坐一块,法国驻中国大使坐在旁边。经过一个地方,我说这是一个中学,叫建平中学,他问这个学校很好吗?我说,很好,就是有一个缺点,它没有法文课,他说他愿意派两个法文教师来。大总统管小事,后来就派来了。
王:赵主任,您的职业生涯有很多转换,是否可以与我们分享一下您在职业转换中的心得?
赵:专业学核物理是我的选择,毕业分配工作,就不是我的选择了,那是祖国的需要。物质世界是有规律的,可人的思想活动没有公式。官员或公务员的大量工作,是面对人的,交流的本领的重要性,也许超过你专业的重要性。
王:跟别人相比,就是您更加刻苦,更加用功,更加投入工作,可以这样讲吗?
赵:我常说,我是笨鸟先飞。平常我有做记录的习惯,我和外国人每次接触,都有谈话记录。有的是委托年轻同志帮我记的,有的是我简单记录了要点。有一个日本人,曾经给我们上海建设提三条意见,过了很多年,他又来了,我告诉他上次提的三条意见,我怎么做的,他说你还记得,很受感动。碰到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我拿着以前的卡片说,20年前我见你的时候谈了什么,你的秘书叫什么。他的秘书立刻起站来了,给我鞠个躬,说谢谢您还记得我。这不就是朋友了吗!
王:您的梦想是什么,这辈子或者说大半辈子吧,实现得怎么样了?
赵:我觉得呢,任何一个时刻我都努力了,在搞科技工作的时候正赶上苏联专家撤退,把苏联专家的工作给了我们了,锻炼了我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以后,我在上海工厂的时候,有些发明创造,原来是要进口的东西,我们反而出口了,还当了劳动模范。到市委组织部,又是很大的转换,成全了和培养了很多好干部。到了浦东新区,大楼、道路、高科技工厂建设起来了,也蔚为壮观,这多少有点自己的心血。以后,到了国务院新闻办,我们的任务是如何改善中国在国际舆论中的处境,比如新闻发布会制度如何普及;到了政协,就把公共外交概念中国化,并加以补充了,把它的定义给发展了,觉得还做了一点事。
王:你满意吗?
赵:好像我的能力也就这样了,就好像是1.8升的汽车跑到120公里的时速,够了,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