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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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也就是2014年11月,我蓄起山羊胡,摘掉耳钉,买了一辆破旧的道奇山羊皮卡,驱车来到了韦恩菲尔德。韦恩菲尔德是一个位于巴吞鲁日(美国路易斯安那州首府)以北三小时车程的小镇,有近4600人口。如果你碰巧开车经过这里的话,唯一能记住的就是这里的荒凉。空旷的街道上满是破旧的木房子,偶尔能看到拴着的狗和手提洗衣篮的消瘦白人妇女;街道上有一家墨西哥餐馆,下班回家的司机会在这里用塑料杯喝些代基里酒;一沓当地的报纸,上面有内战时一位将军的头条;一个黑人妇女正在加油站旁边的便道捡硬币。这里38%的家庭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家庭平均收入仅25000美元。当地居民们颇感骄傲的是1940年以前,韦恩菲尔德出过三位州长,其中一位是休伊·皮尔斯·朗(1)。他们感到没那么骄傲的,就是上一任的警察局长,他因为涉毒入狱。

韦恩监狱距离小镇13英里,坐落在吉赛奇国家森林公园中部,占地60万英亩,里面种有黄松,道路上时常尘土飞扬。2014年12月1日,我开车穿过浓密的森林,监狱的水泥建筑和瓦楞敞篷在薄雾中随即显现,要不是挂着牌子,人们很可能将其误认为一座工厂。在道路一侧立着一块大牌子,就像那种在郊区工业园里随处可见的牌子,上面有CCA的公司标志,字母A缺了一块,看上去像一个尖叫着的秃鹰的头。

在大门口,一个60多岁腰间配枪的女狱警把我拦下,并让我下车。一个高个子且神情严肃的白人男子,带着一头德国牧羊犬钻进车内。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我的车座上放着一台相机。我告诉那位女狱警,我是新学员,来这里进行为期四周的培训。她对我指了指监狱围墙外的一栋建筑。

当我通过大门的时候,她说:孩子,祝你今天好运。我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我把车停下,然后坐在车里。旁边车的前座上,一位女狱警正对着遮阳板的镜子化妆。还有一家人坐在四门轿车里,也许正在等着见围墙内的家人,他们的腿懒洋洋地悬在车门外。在我前面是两排高高的、用铁链圈起来的围篱,上面有铁丝网。一只猫缓缓穿过空旷的便道。这些建筑物中露出了一个金属的教堂尖顶。又密又高的松树环绕着整个院子。

我下车穿过停车场,想象着瞭望塔上的狱警这时正在注视着我。监狱的人力资源主管上周告诉我,公司的一位主管雷恩·布莱尔曾经打电话询问过我。她说这种情况很少见,因为公司很少会对某个学员感兴趣。从那时起我就想,公司的高管一定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我走进教室,里面没人。我在教室坐的时间越长,就越确信这是一个陷阱,如果他们来抓我怎么办?

这时进来了一个黑人学员,挨着我坐下后向我自我介绍,他叫瑞诺兹,19岁,刚从高中毕业。

他问:你紧张吗?

我说:有一点,你呢?

我不紧张,我来过这里,也见过杀人,我的叔叔杀了三个人,我的兄弟和堂兄也都进过监狱,所以我不紧张。

他说离大学开学还有几个月,家里也有个孩子要抚养,他还想在车里添置音响,而这一切都需要花钱,所以他只能暂时来这里找份工作。监狱招聘官说他可以在休息的时候过来,所以这些天他可能会天天来,他说:这里的报酬还不错。说完,他低下头开始打瞌睡。

随后又陆陆续续进来几个学生,人力资源主管也来了。她批评瑞诺兹打瞌睡,还说如果我们能介绍朋友来工作,就可以得到500元的奖金,听到这里瑞诺兹立刻精神起来。她又提醒了大家一些注意事项,比如不能吃犯人的食物;不能和犯人发生性关系,否则将被罚款1万美元或者被判处10年劳教;尽量不要生病,因为生病期间拿不到工资;如果有朋友或亲戚在此关押,需要汇报。她给我们发了冰箱贴,上面有热线电话号码,有犯人自杀或者和家人发生冲突时可以拨打。此外,我们还可以获得三节免费的咨询课。

人力资源主管开始播放公司CEO的视频录像,我认真地记着笔记。CEO用一种鼓舞人心的语调告诉大家做惩教官前途无量。他本人就是大家的榜样,从底层一步一步走来。(2018年他年薪400万,是美国联邦监狱局局长收入的20倍)。 他说:你也许是CCA的新人,但是我们需要你,需要你的热情,需要你的想法。在这里我感受到了情谊,也感受到了焦虑,这都很正常,此外我感到无比兴奋。

我环顾四周,在座的各位——一位高中毕业生,一位沃尔玛的经理,一位护士,一位在麦当劳待了11年的单亲妈妈,一位曾服过役的军人——没人表现出兴奋之情。

一位邮局的工人说:我可不兴奋。

片子播完了,一位30多岁、睫毛很长、指甲精心修剪过的黑人妇女出现在前排。她是这次培训的主管,名叫布兰查德。

她问我们片子里讲话的是谁,我说是CEO。

她又问:CEO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她看着我就像小学生没有认真听讲一样。课程结束后要考试,你们得知道这个啊。瑞诺兹抬起头来说:还有考试啊?

CEO的名字是达蒙·海宁格,此外还有三位奠基人,托马斯·比斯利、唐·霍顿和科瑞慈。

她又放入一盘录像带。

霍顿和比斯利在录像中讲述了公司是如何起家的。他们回忆说,1983年他们签订了世界上第一个建立惩教机构的合同,负责机构的设计、建造、融资和运营。美国移民归化局仅仅给了他们90天时间。霍顿看起来比较瘦弱,头发花白,戴着一个超大的眼镜,微笑着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一位喜欢和孩子们玩游戏的慈祥祖父。他讲起签订合同的故事,则像是一个老人在回忆自己高中的时候,如何一分一秒最终获得了棒球比赛胜利。为了赶时间,霍顿和比斯利试图说服休斯敦一家汽车旅馆的老板将旅馆租给他们,后来直至雇用了老板一家人,交易才成交。他们很快在汽车旅馆周围建起20英尺高的围墙,并在上面加装了盘绕的铁丝网,旅馆的牌子也随之被扯掉。霍顿回忆说:“最后在1月底的超级碗星期天(2),我们终于开张了。那天晚上十点,我们开始接收犯人。我给他们拍照片录指纹,然后由其他人把犯人们带到牢房,那天一共接受了87个非法移民。”两个人说着咯咯笑了起来。

比斯利认为利用监狱营利是新颖有创造性的想法。而从霍顿的谈话中,我能感觉到,他认为从犯人身上赚钱和过去逼迫黑人摘棉花的想法并无二致。

(1) 休伊·皮尔斯·朗,美国政治家,曾任路易斯安那州州长(1928)。他任州长期间提出了宏伟的公共工程计划和福利法案,例如兴修通往贫困地区的公路、建立免费医院、实施教科书免费法等,他还在参议员任内提出了分享财富计划。后遭暗杀。——译者注

(2) 超级碗(Super Bowl),美国职业橄榄球大联盟(即美式足球)NFL的年度冠军赛,胜者被称为“世界冠军”。超级碗一般在每年1月最后一个或2月第一个星期天举行,那一天被称为超级碗星期天(Super Bowl Sunday)。——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