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饕餮
第一节 赚钱
长安城最奇特的民间企业叫赚钱居,该企业位于长安西市街尾,在祝二狗烤鸭店隔壁,从企业朴实无华的名称可以看出,创办者对人生的追求是如此洗尽铅华。
理论上,赚钱居承接一切可以赚钱的生意,从走镖追债到拆迁斗殴,从研发火器到关爱青楼女性的心理健康,业务范围囊括民生、犯罪、科研以及社会公益等领域。可惜,由于企业仍旧处于上升阶段,所以主要工作是为长安城各大饭馆送餐,俗称外卖。
赚钱居创始人之一,流氓青年司空乌有刚刚送完三只烤鸭,此刻就站在赚钱居门口,紧盯着一辆缓缓行驶的牛车。唐人好乘牛车,款式花样百出,官民各有定制,而眼前这辆牛车纹饰华丽,车轴鎏金,显然是巨富之家才能拥有的牛斯莱斯。
牛斯莱斯惹得市中众人一片赞叹,司空乌有对这种高调炫富行为心怀妒忌,于是暗中诅咒对方翻车撞牛,车厢起火。但他没有料到,牛斯莱斯却避过旁人,径直朝他驶来。
车停了,手指纤长的右手挑起车帘,露出一张冠玉般的脸——十足的美男子,除了眼泛桃花,目光阴柔,他的相貌可说无可挑剔。
“这位兄台,”美男子双手抱拳,对司空乌有行礼,“这里可是长安双侠住地?”
由于他的相貌与座驾刺痛了司空乌有的男性自尊,于是司空乌有负手望天,不发一言,脸上流露出对大唐贫富差距的深深控诉。
美男子皱眉,抬脚下车,径直向店门走去。
店中,游侠美少年张子虚正对两块牌匾吟诵流行诗,这两块匾一黄一黑,一上一下,装裱精美,高悬厅堂,是赚钱居镇店之宝。
黄匾上书:“长安双侠”——来自玄宗皇帝御笔亲书。
黑匾上书:“珍爱生命,健康第一”——落款是长安游侠协会名誉主席李青莲。
“兄台有礼,敢问兄台可识得长安双侠?”
美男子快步走入赚钱居,打断张子虚的骚情。张子虚回头,发现来人是位衣着华贵的富家公子,于是抱拳还礼,满脸骄傲:“这位兄台,在下张子虚,是长安双侠——其中一半,兄台可是前来洽谈商业合作?我司承接一切送餐业务,使命必达,绝不偷食,如有猫狗走失、小儿赖床,我司亦能不惧危险,排忧解难。”
“张少侠请了,”美男子自报家门,“在下钱无忧,祖居长安,世代经商,今能得见长安双侠——其中一半,实是三生有幸。不瞒少侠,在下确有要事相求,但不是送外卖,总之此事说来话长,扑朔迷离,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怪事……”
“怪事?那就是要查案喽?查案要花很多钱的!”
阴阳怪气的说话声从钱无忧后方传来,司空乌有此时也进入店中,流氓青年脚踏油腻条凳,摆出一个忧郁而深沉的造型。
钱无忧:“阁下是?”
司空乌有:“长安双侠——另一半,长安连续九届最佳凶恶游侠奖获得者——司空乌有。”
钱无忧:“原来是长安双侠——另一半——司空大侠,刚刚在门外偶遇,还以为阁下是个聋哑残障人士,在下知道,二位是以侦破谜案名动天下,查案自然价格不菲,司空大侠可否坦白告知,究竟要收多少银两?”
司空乌有挑衅般看向钱无忧,缓缓伸出左手中指。
“一千两?”钱无忧自语,“一千两倒是个公道的价格……”
司空乌有当时就震惊了——其实他只想要一百两。
“一言为定!”美少年张子虚热泪盈眶,声音颤抖,“为了大唐的繁荣与安定,长安双侠必定尽心尽力……”
“快人快语,”钱无忧抱拳,“明日我派人来接二位,再奉上五百两定金。”
语罢,一掷千金的美男子转身离开了,张子虚站在原地,坚持挥手送别一炷香时间。
“有古怪,”司空乌有紧闭双眼,“此人来路不明,我怀疑是仇家派来的奸贼,专用金钱践踏我做人的自尊……”
“司空,做人讲道理,”张子虚反驳道,“以你的社交圈,仇人也是寒酸命。”
二人话音刚落,低沉的嗓音便从梁上传来:“确实有古怪,两位休怪我多嘴,山高路滑,江湖复杂,不问案情就接下案子,实在是过于儿戏。”
司空乌有闻声大惊,以为遇上了变态窥私癖,于是手探怀内,正欲发射连环暗器。
张子虚及时阻止,指着梁上黑影说道:“且慢!上面的人像是夏兄!”
“何以见得?!”司空乌有发问。
“在下认得他的臀部!”张子虚回答。
“贤弟好眼力!”梁上人顿觉臀部一紧,旋即施展轻功,飘然落地。张子虚没有看错,梁上君子正是嵇康后人、大理寺从五品官员——“银燕子”夏硕。
“夏兄,”司空乌有收回暗器,“你有好轻功,但不用每次出场都如此标新立异。”
“万请见谅,”夏硕回答,“愚兄实属迫不得已,二位有所不知,自红线岭分别之后,愚兄奉命调查‘丝路’组织,发现他们与长安巨富钱家多有往来,前日又偶得线报,说钱家小姐会来寻找二位,愚兄心中自然十分担忧,所以从昨夜子时起,愚兄就在赚钱居房梁上蹲点,想观察她究竟有何用意。”
“什么?”司空乌有大惊,“姓钱的是个小姐!”
“什么?”张子虚也大惊,“你在梁上偷窥了一夜!”
“二位……”夏硕一脸尴尬,“在下认为,你们没有理清我的中心思想。”
第二节 贪食
张子虚:“夏兄,你的意思是,这件事起于一场怪病?”
夏硕:“不错,钱氏家主钱益——也就是钱无忧小姐的父亲,月前生了场怪病,这病一旦发作,就会让他食量大增,即使每餐食肉十斤,仍觉腹中饥饿,不能饱足。”
司空乌有:“他的生活压力巨大。”
张子虚:“可能想做个美食家。”
夏硕:“绝非如此,光是食量增加也罢,怪的是,吃下这许多肉类,钱益身体却日益消瘦,形同骷髅,照这样下去,这富可敌国的商贾,必定命不久矣。”
“那他应当找个郎中,”司空乌有很疑惑,“为何来找长安游侠?”
“没有郎中可以医治,”夏硕表情严肃,“长安城中的名医被钱家请了个遍,但人人都说钱益脉象平稳,绝非感染恶疾,以我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他怕是中了厉害的咒术。”
“咒术?!”张子虚双眼圆睁,“夏兄你别吓我,我只想安静地送个外卖。”
“我都说了有古怪!”司空乌有倒吸口凉气,“速去收拾细软,我们马上跑路!”
“且慢,”夏硕立刻拦住长安双侠,“一诺既成,不惜躯命,此乃大唐游侠立命之本,二位既已允诺钱家小姐,怎能轻易食言?依在下之见,不如与我联手进入钱府,查清此事来龙去脉……”
“夏兄!”张子虚果断打断夏硕,“上次与你合作,给在下留下难以磨灭的人生阴影,只求夏兄放我们一条生路,在下一定对你常怀感恩之心!”
“做人不能盲目怀旧,”夏硕循循善诱,“这次我有强力的帮手。”
“摆摊算卦的糟老头儿?”司空乌有问。
“不,”夏硕斩钉截铁道,“是正值青春的美少女!”
次日,巳时。
长安有大雪,风如刀。
钱家华美的牛车行过布政坊,折入长安西市,驾车的车夫是个星眉剑目的青年,他衣着马虎,不戴冠帽,只用一根红绳绑住发髻,腰间还悬着一把长剑。
长安双侠嚼着肉夹馍(那个时代已经非常流行),在赚钱居门口已等候多时,车夫翻身下车,抖落身上积雪,对着两位睡眼惺忪的游侠鞠躬作揖。
“久仰久仰!”
“幸会幸会!”
其实谁也不认识谁。
一番毫无必要的寒暄后,车夫撩起竹帘,露出车中榉木大箱一口,掀开木箱,五百两银锭熠熠生辉,寒光如雪。
玄宗一朝,一两银可买好米十石,合人民币两千有余,银锭五百两,即是大米二十九万五千公斤,现金百万。美少年张子虚紧盯银两,紧咬下唇,弄洒了碗中的豆浆,流氓青年司空乌有浑身颤抖,手中肉夹馍悄然落地。
“我爱长安!”长安双侠异口同声,“我爱查案!”
说完,两人如脱缰野狗一般窜入车内,将木箱抬入赚钱居,埋入通宵挖好的大坑之中。
“二位如此机智,”青年车夫嘴角抽搐,“实在让人叹为观止,若无其他东西要埋,还请随我火速启程,我家主人对二位侠士,早已是望眼欲穿。”
“当然要立即启程,钱老爷子的病,一刻也不能耽误。”
答话的不是张子虚,也不是司空乌有,而是大理寺官员夏硕,“银燕子”身披狐裘,腰悬软鞭,在雪地里缓慢走近,而在他的身旁,还跟着一名劲装裹身、眉浓眼长的貌美少女。
“这二位是?”青年车夫眼中划过一道闪电,向长安双侠发问。
“他们是……”长安双侠语塞,昨夜只顾拼命挖坑,忘记了思考今日的剧本。
“在下夏硕,”夏硕不失时机地接腔,“是长安双侠生死之交,我曾为大理寺效命,如今已卸下官职,做了赚钱居的合伙人。至于这位姑娘,则是……”
夏硕的“是”字还含在嘴里,一旁的少女早已按捺不住:“在下夏窈瑶,是夏硕胞妹,师从天机门掌教丹阳子,习得奇方一服,可为钱家老爷消灾去病。”
“噢?追风‘银燕子’,”青年车夫目光炯炯,眼神飞快扫过夏硕,旋即落到少女身上,“‘小红拂’夏窈瑶,近来在洛阳城里很是出名,听说你剑使得不错?”
“不错得让你胆战心惊。”夏窈瑶鼻子一皱,看来是个暴脾气的丫头。
青年车夫干笑一声,左手握住剑柄,夏氏兄妹心神一动,也都将手按上兵刃,哪知车夫并未拔剑,转以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夏窈瑶闷哼一声,当先跳进牛车,夏硕撇撇嘴,也紧随其后,掀帘而入。
张子虚与司空乌有站在原地,思考良久。
司空乌有表情疑虑:“子虚,据我分析,他们刚才想斗殴。”
张子虚面泛潮红:“司空,你觉得夏兄的妹妹如何?”
司空乌有表情更加疑虑:“咦?你看上了那凶恶的丫头?!”
张子虚面色更加潮红:“岂有此理,我只是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一个时辰后。
钱家牛车离开西市,走过群贤坊,穿过金光门,抵达长安近郊的一座豪宅,除了张子虚因深情凝视夏窈瑶而被对方打昏,一路上可谓风平浪静。
车停下,司空乌有救醒昏死的张子虚,众人齐齐下车。改换女装的钱无忧霓裳广带,美目盼兮,如落尘天仙一般站在门口,迎接随车而来的众人。
青年车夫一马当先,在钱无忧面前深唱一喏:“小姐,定金已奉上,客人已接来。只是长安双侠还带了两位帮手,这是小人意料之外的事,望小姐不要责怪。”
“帮手?”钱无忧看向夏氏兄妹,“为何事先没有提及?”
“不请自来,还望见谅!”夏硕一拱手。
“小姐不欢迎,我们离开就是。”夏窈瑶依然是呛人的小辣椒。
“欢迎欢迎!”张子虚立即接腔,“多个人多双筷子,请别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说完张子虚奋力拉扯司空乌有的衣袖,希望他提出更有说服力的论据,但此时流氓青年正目不转睛地盯住钱无忧的胸部,心中思考如何入赘的现实性问题。
“司空,”张子虚悄声提醒,“请你适可而止。”
司空乌有如梦初醒,温柔开口道:“钱小姐,对于昨天的粗鲁举动,我必须真诚说句抱歉,其实我是长安游侠界十大杰出青年之一,只是由于最近熬夜过多,肝火旺盛,所以才会适当展现一点儿不羁。恕我直言,像我这样的青年男性,绝对是择婿入赘的最佳人选。”
钱无忧嫣然一笑,欠身还礼:“是小女子不对在先,改换男装是为了方便行事,还请司空大侠大人大量,饶恕我欺瞒之罪。”
“欺是亲瞒是爱,”司空乌有道,“希望我们携手共度的下半生,钱小姐还能一如既往地欺瞒我,疼爱我,花枝乱颤地从我的全世界路过。”
第三节 巫蛊
面见钱氏家主钱益之前,钱无忧带领众人去了趟西厢房。
除了驾牛车的青年车夫,钱无忧支走了所有下人。
众人围坐在一张长桌前,喝过上好的六安瓜片,却没有一人开口,张子虚和司空乌有忙着研究房中物品价格,浑然不觉气氛已经陷入胶着。
“钱小姐,”夏硕终于发声,“令尊所患恶疾,是否真如传说一般药石无用?”
“这位侠士高姓大名?”钱无忧言语踟蹰,“怎么对我家的事了如指掌?”
默立在钱无忧身边的车夫开口道:“小姐,这位英雄名叫夏硕,因为轻功了得,所以人送外号追风‘银燕子’,至于那位姑娘,名叫夏窈瑶,是一流的用剑高手。”
提到剑字,车夫左手又悄然按住剑柄。
“二位,幸会!”钱无忧表情忧郁,“家父的病确实大有蹊跷,绝不是普通郎中可以医治的,只是此事关系到钱家声誉,我不知道该不该讲。”
“十分该讲!”司空乌有立刻回答,“我又不是外人,是你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司空大侠真是可爱率性,”钱无忧略一颔首,偷偷望向司空乌有,“既然如此,我就把这故事讲给你们听——其实,这件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夏硕:“小姐请用写实手法,不必带有过多文学性。”
钱无忧:“对不起,我以为你们需要一些煽情,那就让我单刀直入——其实,这事要从两年前说起,那年二月,父亲去苗疆收购药材,他们一行到了哀牢山,见一户山民家中有支上好山参,父亲当即把这支山参买下,却没想到,数日后山民突然反悔,强行索要山参。父亲当然不允,着人将他一顿好打,没料到这山民早有旧疾,居然一命呜呼……”
“小姐稍等,”夏硕浓眉一蹙,打断钱无忧,“你说钱老爷是用重金买参,可在下却听说,钱老爷是勾结官府,仗势强抢,而且抢的东西也不是人参,而是一口鼎。”
夏硕的话字字铿锵,噎得钱无忧不能吱声,这位小姐脸上一阵发红,沉默许久才吞吞吐吐地开口道:“想不到……各位知道得如此详细。”
“这是应该的,”司空乌有伸出因通宵挖坑而磨出血泡的右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了研究案情,我顶着严寒呕心沥血,彻夜未眠……”
“实在感人肺腑,”钱无忧短叹一声,“那我就不瞒各位了,家父确实是强抢了山民的一口小鼎,如今的一切,也都是因这口怪鼎而起。”
“什么鼎如此厉害,”美少年张子虚发问,“天外来客留在大唐的高科技?”
“饕餮兽纹鼎,”钱无忧回答,“这是个年代久远的古物,父亲也不知听了谁的诓骗,说这鼎又叫生金盆,只要诚心供奉,就能自产黄金,源源不绝。”
“有用吗?!”司空乌有很激动,“我想要一打!”
“无稽之谈,”夏窈瑶冷笑一声,“人心不足真是世间至理,钱老爷已经坐拥万贯家财,却还指望这不劳而获的好事,这就叫作茧自缚,恶果自尝。”
“女侠教训的是。”钱无忧有求于人,只能忍气吞声,连连称是。
“钱小姐不要见怪,”夏硕赶忙打圆场,“我家妹子性子直,说话没个分寸,但钱老爷这身怪病,还真得靠她才能治好。”
“当真?”钱无忧猛然抬起头。
“绝无虚言,”夏硕点头,然后转头目视夏窈瑶,问道,“瑶妹,依你之见,钱老爷的恶疾,是否因为咒术而起?”
“不是咒术,”夏窈瑶沉吟片刻,“太史公《史记》有载,舜逐三苗于三危,上古三苗部落民风剽悍,身怀蛊术,所以被舜帝驱逐,流放于深山苗疆。因苗疆处于南蛮之地,多瘴气怪虫,巫蛊师以异术养虫,能妙手回春,同样也能伤人于无形。”
“妹子,这是巫蛊术?”张子虚面泛春光,“实不相瞒,我也爱好阅读。”
“你别乱认亲戚,”夏窈瑶为美少年送去白眼一双,继续说道,“不过这确实是巫蛊之术,如果我没猜错,钱老爷中的是三苗九禁中的饿食蛊。这种蛊狠辣异常,炼制时需选百足毒虫囚禁于深缸,饿上七七四十九天,继而投喂尸肉十斤,如此反复七次,耗时三百四十三日,再将毒虫取出,研磨成粉,施以巫蛊祷言,最后涂抹于器皿或衣物,一旦有人中蛊,就会被蛊灵缠身,最后受尽折磨油尽灯枯而死。不过,这种恶蛊在苗疆也属禁术,非是血海深仇,巫蛊师绝不会下此毒手。”
“岳父不走运,”司空乌有一声长叹,“本来想要随身钱庄,却惹到惯用巫蛊的流氓。人生大起大落实在太刺激了,不禁让我想到上次去偷李三婶的烧鸡……”
“偷烧鸡是犯罪行为,”夏硕表情严肃,“不对,我们跑题了——瑶妹,这饿食蛊固然凶狠,可钱小姐却说饕餮鼎是两年前获得的,就算有蛊,也不至于到现在才发作吧?”
“我也没有想通,”夏窈瑶杏眼微眨,望向前方的钱无忧,“钱小姐还有事瞒着我们?”
“万万不敢,”钱无忧慌忙作答,“小女子不是刻意隐瞒,方才女侠正在解释蛊术,我不敢贸然打断,事情是这样的,父亲得到饕餮鼎后,偶遇一位老友,这位老友名叫长平子,发现饕餮鼎乃是不祥之物,所以在鼎上施以法术禁制,并嘱咐父亲日日上香供养此鼎,算是告慰山民含冤而死的魂魄,做一个聊胜于无的补救。”
“长平师伯!”夏窈瑶一声惊呼,“我天机门的入世高人!”
“长平老头儿!”长安双侠也一声惊呼,“为何每个剧本里,都有这个老头儿的戏份!”
只有夏硕不动如山,口中念念有词:“这样说来,是有人破了长平子的奇术,蓄意暗算钱家,这人到底是谁?”
“小女子实在不知,”钱无忧语气激动,浑身颤抖,“这次请各位来,就是想你们查个水落石出,救我父亲的性命!”
“小姐莫慌,一切有我。”司空乌有一脸慷慨,扯动夏硕衣袖,“夏兄,怎么办?”
“嗯……”夏硕思忖片刻,开腔发问,“钱小姐,家中可有丫鬟、家丁新来?”
“大户人家,下人更换如同流水来去,这可不太好查。”
“那照我大唐律法,也该留有存据。”
“大侠说的是,只是此事我不曾过问,得先找个管事的人。”
“如此甚好,”夏硕点点头,“那我们双管齐下,我们去查看钱老爷病情,然后你着人暗中询问管家,找出近来入府的下人。”
“就依大侠之言。”钱无忧一口应允,旋即对身边的青年车夫吩咐,“清濯,你去找秦四叔,这事儿该是他在负责,注意小心行事,切勿走漏了风声。”
“小的遵命。”
第四节 精怪
一行几人离开厢房,在钱无忧的带领下,走向钱氏家主居住的内室,大户人家宅院幽深,五个人走了足足一刻钟,穿宅过院,迂迂回回,终于来到一栋外观陈旧的小屋前。
“这里就是家父居所。”钱无忧向众人解释。
“真是别出心裁,”张子虚一脸痴呆,“在下还以为这里是茅厕。”
“抢鼎害人之后,父亲一直心中愧疚,所以才仿照山民的住所,修建这间小屋自居,以求为自己消灾解业。”
钱无忧话音落地,一位中年妇女从屋后花园里走了出来:“给小姐问安。”那位妇人对钱无忧毕恭毕敬,看来是钱家的下人。
“祝妈妈不必多礼。”钱无忧回了句话,然后向众人介绍说,“各位大侠,这是我的乳娘祝妈妈,也是管家秦四叔的妻室,到钱府快二十年了。”
“祝妈妈你好!”司空乌有喊声震天,“既然你是钱小姐的乳娘,就是我司空乌有的乳娘,谢谢你哺育我长大,让我学会爱与被爱,愿你从此以后,能被世界温柔以待。”
“大……大侠太客气了,”中年妇女被司空乌有的热情彻底击败,“都是我该做的。”
“祝妈妈不必紧张,”钱无忧巧笑一声,继续说道,“司空大侠为人洒脱,说话方式有些与众不同——对了,你今日可见到过我大哥和二哥?”
“大少爷彻夜未归,”祝妈妈勉强从震惊中回过神儿,“二少爷正在屋内服侍老爷,听说小姐去请了帮手,刚刚还在问起老奴。”
“大哥不在就好,”钱无忧低语了一声,“那你先去忙吧。”
祝妈妈又向众人行了个礼,然后不紧不慢地离去。看她走得远了,钱无忧才开口说道:“各位不知道,我大哥钱无患为人飞扬跋扈,蛮横无理,一旦撒起泼来,只有我父亲震得住。”
“那我们的二哥呢?”司空乌有恰到好处地占了个便宜。
“我二哥钱无欲倒是个好人,”钱无忧脸泛桃红,“不过自幼体弱多病,又不爱经营家业,所以我父亲不大喜欢他。”
话说到此处,钱无忧已经伸手推开了屋门,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在场众人不禁眉头大皱,掩住了鼻子。
“这味道,”张子虚头昏眼花,“让在下想起三天前的馊稀饭。”
“小心了,”夏窈瑶素手一挥,手上结出一个驱邪印,“这屋子里,全都是煞气。”
“小姐说什么煞气?”
身着青衣的年轻人从屋内走出,他脚下虚浮,身材干瘦,呼吸乱而不平,看来就是钱无忧的病鬼二哥钱无欲。
“二哥,我把帮手找来了。”钱无忧喊了钱无欲一声,然后又指着众人一一介绍。
“各位大侠有礼,”钱无欲文质彬彬,仪态谦恭,“我这就走了,给各位腾出地方。不过诸位行事最好快些,不然我大哥回来,免不了一番吵闹,给各位添麻烦。”
说罢,钱无欲徐徐退走。钱无忧解释说:“我这位二哥虽然为人和气,但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所以为钱老爷解除蛊患之时,他并不想身居屋内。”
“信与不信是他的事,”夏窈瑶接腔说,“可屋里煞气这么重,他天生体弱,久而久之,也难免受到波及。”
“妹子,敢问何为煞气?”美少年张子虚诚心求教。
“你再叫我一声妹子,我就让你死。”夏窈瑶语气坚决,“煞气就是凶煞之气,这种东西与人气类似,却是由精怪异兽吞吐,能片刻间取人性命。”
“简直太可怕了!”张子虚倒吸一口凉气,“在下想起来了,当日在红线岭,青娘就是小手一挥,让假装妖孽的犯罪分子全部归西。”
“青娘是青丘狐族,用煞气取个把凡人性命,当然是易如反掌。”
夏窈瑶嘴上这么回答,身下已经开动,当先进入小屋。这屋中昏黑,在旁人看来只是光线不明,但她自幼修行,当然能瞧出其中的门道。
有一股黑气就躲在小屋当中,那里正是钱氏家主钱益的卧榻,这股黑气时大时小,若有似无,就像附骨之疽一般缠住沉睡的老人。
夏窈瑶不发一言,快步走上前去,而身后众人见状,也都迅速进屋,奔向钱益老爷床前。可惜,这些人除了小姐就是游侠,再不就是不要命的大理寺官员。在他们眼里,只有一个枯槁老人横躺榻上,除了身上散发的味道不太亲切,基本还是符合正常逻辑。
“有发现?”夏硕语声疑惑。
“钱老爷睡姿不雅。”张子虚沉思片刻,说出自己的结论。
“错。”夏窈瑶回答。
“莫非他已经昏迷?”张子虚睁大了眼睛。
“错。”夏窈瑶再答。
“死了?”张子虚大惊失色,“可我不会验尸!”
“胡说八道什么!煞气入窍,钱老爷是入魇了!”
夏窈瑶说罢,双手拈出指诀,摁住钱益眉心。
“孽障!还不出来!”
夏窈瑶娇喝一声,作势往外一拉,少女指尖如同一块磁石,硬生生从钱益额间吸出一物。仓促之间,在场众人也没有看个分明,只觉得那东西浑身漆黑,身上长满羽毛,遍体发出使人作呕的恶臭。
夏窈瑶银牙紧咬,顺势一甩,将那东西甩到墙边,同时她左手探怀,从怀内掏出一撮金粉,掷在怪物身上,金粉遇兽则燃,在墙角发出好一阵灿烂的黄光,怪物疼痛不已却不能动弹,只张开如碗的巨口,对着夏窈瑶不断嚎叫。
这时众人才看清怪物真身,这东西原来是只大如孩童的怪鸟,怪鸟头大如斗,顶上无毛,身后生着两根老鼠一般的长尾,三只脚爪上,长有锋利如刀的倒刺。
“有妖怪!”钱无忧大惊,扯住司空乌有的袖子。
“有妖怪!”司空乌有大惊,扯住张子虚的袖子。
“有妖怪!”张子虚大惊,扯住夏硕的袖子。
“是有妖怪。”夏硕叹了一口气,“但请大家先冷静。”
“少见才多怪,”夏窈瑶长发一甩,“这是怨鸱,专吃死尸的精怪,战地刑场最为常见,它附在钱老爷身上,是因为钱老爷气息已弱,在等着嚼骨吃肉而已。”
“岂有此理,”张子虚声音发颤,“青娘也是精怪,颜值差异竟如此之大!”
“精怪之属种类繁多,”夏硕开口解释,“怨鸱我也听过,似乎是极为记恨的精怪。瑶妹,既然我们见了它的真身,以后难免遭报复,你就灭了它吧,算给钱家一个干净。”
“哥哥说的是。”
夏窈瑶点头,脚下按北斗七星之序踏出步法。唐人以为,北斗七星为司命之星,所以七步共踏天枢贪狼星、天任巨门星、天柱禄存星、天心文曲星、天禽廉贞星、天辅武曲星,最终行至杀伐之星天冲破军星,七步既全,诸邪断绝。
怨鸱似乎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口中的咆哮转为哀呼,夏窈瑶闭目不理,手中拈起诛邪印,使出天机四诀中的“破”字诀,口中怒喝一声,抽剑诛邪。
在场之人只见一道紫光从夏窈瑶剑上泛起,最终将怨鸱与夏窈瑶一同笼罩,除了光华流转,迷眼炫目,他们完全无法看到任何东西。
“妹子!神仙!神仙!妹子!”
张子虚大喊一声,情不自禁,火般热情,冲入紫光意图拥抱夏窈瑶,众人只听紫光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光芒退去,怨鸱早已化为烟尘,而夏窈瑶镇定自若站在原地,脚边是昏迷不醒的美少年张子虚。
“是我干的,”夏窈瑶指着张子虚说,“跟怪物无关。”
“女侠好身手,”司空乌有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他是天真还是智障。”
这边刚刚处理完怨鸱,小屋门外就传来一声粗鲁吼叫,然后一个斜披兽氅、满身酒气的肥胖男人从屋外冲了进来——他手上还提着一只可爱的鸟笼。
“哪来的江湖术士,到我钱家招摇撞骗!”
“你的样子像是反派,”司空乌有端详对方许久,“以你的造型,应该活不过下一章。”
“王八蛋,”壮汉脸色发白,“不要胡言乱语!”
“大哥,你怎能出口伤人?”钱无忧目视壮汉,脸上尽是厌恶之情,“这些都是我请来的长安游侠,片刻之前才为爹爹驱散了邪物,要说这里有王八蛋,我看只能是你。”
“我?”壮汉冷笑一声,“我钱无患乃是钱家长子,未来的家主,谁敢骂我王八蛋?我没看到什么妖怪邪物,只见到一群招摇撞骗的无赖,还有——那个躺在地上的王八蛋,进了别人家里倒地就睡,成什么体统?”
“这位兄台,”躺倒在地的美少年爬起身来,“在下认为,不要纠结于王八蛋这个问题,而且大家讲道理,在下并非主动选择睡在这里,而是被动陷入昏迷。”
“这都不是重点,”钱无患很坦白,“我只想把你们赶出去。”
“只怕不是你说了算。”钱无忧表情十分凝重。
“老头子没醒,当然是我说了算。”钱无患笑容非常猥琐。
正在僵持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
“现在我醒了,你是不是该滚出去?”
众人齐齐回头,发现昏睡榻上的钱益已经转醒,所谓病虎虽老,威严尚在,这位迟暮的老人虽然只剩半条人命,但眼中依然精光四射,怒目看着眼前的钱无患。
气焰嚣张的钱家大少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气势顿时消减一大半,他在原地踟蹰许久,才暗骂了一句“老不死的”,然后转身奔出了小屋。
屋内的钱无忧喜极而泣,疯狂冲向榻前,握住钱益双手——很奇怪,这位老爷对自己的女儿不太热情,他低眉瞥了钱无忧一眼,然后抽出双手,朝夏窈瑶行了个姿势古怪但诚意上佳的拱手礼,然后开口问道:“这位小侠,你可是天机门人?”
“正是。”夏窈瑶回答。
“长平子是你什么人?”
“家师丹阳子,是传功长老长平子的师弟,所以按辈分算,长平子是晚辈的师伯,只是师伯喜好云游四海,所以晚辈也很少见到他本人。”
“如此说来,你也算是老朽的侄女了。实不相瞒,长平子入天机门之前和老朽曾是结义兄弟,只是后来造化弄人,他入了道门,我沉浮商海,见面也就屈指可数了。”
“怪不得,”夏窈瑶略一颔首,“怪不得师叔会为钱老爷指点迷津,帮你镇压饕餮兽纹鼎中的饿食蛊灵。”
“哪里是指点迷津,”钱益苦笑一声,“他是想让我受点儿苦啊,他本能将这东西带走,却执意让我留在身边,都是为了让我心绪不宁,日日忏悔赎罪。”
“长平子竟如此鸡贼,”张子虚喃喃自语,“在下只想说四个字——干得漂亮。”
“的确是干得漂亮,”钱益也附和,“这两年我过得不人不鬼,最终还是着了饕餮鼎的道。我想问小女侠,此番你已经将蛊灵除去了吗?为何老朽仍然感觉如此饥饿?”
“不瞒钱老爷,还没有,”夏窈瑶眉头一皱,“刚才我除去的,只是蛊灵引来的精怪,精怪倒是容易对付。但饕餮鼎上的蛊灵,居然能突破长平师叔的玄道禁制,我看是有高人在背后操纵,不找到这个人,蛊灵万难去除。”
“有人操纵?”钱益眼神百感交集,“饕餮鼎一直供养在我屋内,要照你的说法,那是我家中亲近之人想要害我啊!”
“岳父——不,我是说钱老爷,”流氓青年司空乌有热心劝解,“请不要如此忧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曾看过一出皮影戏名叫《小世代》,里面专讲亲朋好友如何撕逼,比起戏里的瞎搞胡搞,你的情况已经称得上使人放心。”
“这出戏在下也看过,”美少年张子虚点头称是,“皮影画得很漂亮,就是剧情让人闹心。”
“多谢二位侠士关心,”钱益依然愁眉不展,“敢问诸位,可有方法搭救老朽性命?”
“有倒是有,”“银燕子”夏硕眼珠一转,附在钱益耳边说道,“钱老爷若想活命,不如把饕餮鼎放在枕边,而我们全部退出屋外,假装毫不知情,引诱蛊灵出来害你。”
“这位侠士,你可不要说笑!”钱益满脸惊恐,“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非也,”夏硕微微一笑,“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第五节 役灵
日昳,未时。
司空乌有被钱小姐请走了,说是孟清濯调查的事有了眉目,顺便还想一起谈谈心。
于是张子虚孤独地吃完午饭,无聊地在钱府之中闲逛,作为一名路痴,他很快迷失了方向,绕到一座人烟全无的高墙之下,猛然发现墙上挂着一个挺翘的臀部。
“夏兄,你在这里做什么?”张子虚朝着臀部发问。
“咦,张贤弟,你怎么知道是我?”臀部的主人回过头,他黑巾蒙面,遮头盖脸,明显是想掩人耳目。
“在下对你的臀部非常熟悉。”张子虚如实作答。
夏硕臀部一紧,悄声说道:“贤弟不要声张,你先上来说话。”说罢掏出软鞭轻轻一卷,顺势将张子虚带上墙头。
“感谢夏兄带在下飞。”张子虚趴身于墙,目视前方,发现高墙下的庭院中,有位身形娉婷的黑衣人,正在四处逡巡,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夏兄,你还有共犯?!”张子虚大惊。
“是同伴,”夏硕纠正美少年的口误,“那是我家妹子。”
“妹子也来了!”张子虚很兴奋,“在下能否跟她说句午安?”
“最好不要,”夏硕回答,“她正在寻找役灵。”
“什么是役灵?莫非是某种野菜?”
“并不是,役灵是可以控制的精怪。钱府之中煞气深重,吸引了许多精怪盘踞,这些精怪虽然能力低微,但却可以成为役灵,为我们所用。”
“这么神奇!”张子虚低呼一声,细细观察夏窈瑶身边的状况,果然,在庭院的雪地中,有一只异兽约有巴掌大小,浑身穿着红袍,头戴竹笠,模样像只古怪的刺猬。
只见夏窈瑶低头俯视精怪,口中念念有词,似乎与它进行商议,那只刺猬听着她的话,不断作揖,谦恭地匍匐在她脚下,样子十分驯服。夏窈瑶点点头,掏出一枚红色小珠,按在异兽头顶,然后闭目凝神,嘴中念出一个“服”字。
随着她话音落地,那粒红色小珠瞬间消弭于无形,异兽似乎对此非常受用,围着夏窈瑶不断转圈,火暴脾气的美少女难得一见笑出了声,把这只迷你精怪捧在手心。
“在下很妒忌,”美少年张子虚眼神忧郁,“在下也想被捧在手心。”
“请勿与一只刺猬争风吃醋,”夏硕回应,“这东西虽然貌不起眼,但却大有用处,实不相瞒,愚兄经过认真分析,认为钱家人没有跟我们说实话。今日午饭之后,我家妹子又告诉我,饕餮鼎的事,长平师叔曾向她提过,他告诉瑶妹,并不是他不想带走饕餮鼎,而是钱家老爷死活不让。你想这样一个心腹大患,钱益要处心积虑留在身边,而且在生死攸关之际,还不对我们如实相告,这是不是大有问题?”
“原来如此,”张子虚恍然大悟,“想不到鸡贼的人竟然是钱家老爷,在下如此机智竟然被他骗过,还认为是长平子前辈过于淘气!”
“这也不怪你,他毕竟是纵横商海的人中之精,老谋深算不是旁人能及,我和瑶妹暗中调查了一下午,也没有得到一点儿消息,所以瑶妹这才提出寻找精怪作为役灵,从人力难及之处入手,或许能另有裨益。”
“妹子真是冰雪聪明,”张子虚眼泛桃花,“我突然感觉自己很幸运。”
“请恕愚兄直言,”夏硕闭上了眼睛,“以贤弟的身手,怕有一天会惨死在她手中。”
两人还在谈话,那边的夏窈瑶已在役灵耳边嘱咐完毕,她将役灵放在地上,那东西遇土则遁,顷刻之间就消失了踪影。
“大功告成。”夏窈瑶自语一声。
也就在她“成”字出口的同时,钱府西侧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这声惨呼粗嘎嘶哑,已不像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蛊灵出来了!”夏硕面色一变,“贤弟,你先行赶去钱益的居所,我与瑶妹更换衣裳,随后便到!”
“没问题!在下必定第一个赶到!”张子虚热血沸腾,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路痴。
一刻钟后。
夏硕、夏窈瑶、司空乌有、钱无忧,以及车夫孟清濯都已赶到小屋门口,而美少年张子虚因为迷路,此刻正在一片假山中游荡。
“各位大侠!这门打不开!”
说话的是乳娘祝妈妈,她才是第一个赶到屋外的人,中年妇人拼命推着屋门,但那扇小门却纹丝不动,像是被浇灌了铅水一般坚固。
“是被煞气封门了,”夏窈瑶神情凝重,“好厉害的东西!”
“很厉害吗?不如让我来试试。”孟清濯嘴角带笑,左手紧握剑柄,在电光石火之间挥出三剑,没人看清他如何出手,在场之人只觉剑气纵横,如狂风拂面,再看那扇木门,早已齐齐断为三截。
“好快的剑!”夏硕一脸的难以置信。
“以剑气破煞气!”夏窈瑶也觉得不可思议,她从前曾听师傅说过,爱剑成痴的人,能除心中一切杂念,以剑入圣,剑气能克世间所有妖邪,想不到竟是真的。
但这夏家兄妹都是知道分寸的人,明白还不是追问孟清濯来历的时候,于是迅速稳定心神,急急冲进小屋之中。
屋内此时已经黑气弥漫,即使并非修行之人,也能感觉到沁入骨髓的森森寒意,而榻上的家主钱益直挺挺从床上坐起,怒目圆睁,面部肌肉不断抽动,似乎有某种虫类在皮下钻动。
“拿肉来!拿肉来!”
钱益张口咆哮,双手乱抓,想必真是饥饿难耐,蚀骨挠心。
“阿爹!”
钱无忧叫了一声,哭叫着想要上前,却被司空乌有拦腰抱住:“小姐冷静!千万要冷静!”
“小姐不要冲动,”夏窈瑶也说,“钱老爷蛊灵入心,已经不是你父亲了,你现在赶过去,他恐怕会将你生生吃掉。”
这话一说完,天机门美少女已经手拈印诀,三步冲向榻前,她飞速点过钱益七窍,复又用两手食指按住钱益经外奇穴,在这番动作之下,钱益周身忽然僵硬,两手停在半空,就像一尊不可移动的石雕。
众人都以为蛊灵已被制住,但夏窈瑶神情却依然严肃,额上还有豆大的冷汗向下滚落,“可恨!”美少女低骂一声,双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有人在用咒术,给蛊灵加力!”
夏窈瑶说出心中推测,旋即变手为掌,往钱益额间大力一拍,然后借此力量退出数步。被击中的钱益微微朝后一仰,立马又直起身来,跃下床榻,直朝夏窈瑶扑去。
“瑶妹,大哥助你一臂之力!”
“银燕子”夏硕临危不乱,将腰中探云鞭抽出,凌空一甩,使出一招“金丝缠柱”,把袭向亲妹的钱家老爷裹了个结实。夏窈瑶一看夏硕出手,当时也就定了心神,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织锦小袋,倒出袋中金粉,将一双手涂成金黄,然后双手合拢形成剑指,似猛虎一般猛冲向前,刺向钱益已变为深黑色的眉心。
“八荒借力,窥视天机,四诀——锁!”
夏窈瑶使出天机四诀中的“锁”字诀,周身奇光显现,指尖似有莲花无数,后又化红链千条,将钱益死死锁住。
“用剑的!”夏窈瑶回头朝孟清濯大喊,“蛊灵马上逼出来了!看你的手段了!”
“交给我了。”孟清濯微微一笑。
听到孟清濯回答,夏窈瑶剑指一收,然后朝钱益双眼、鼻尖、双耳都是一点,七窍中只留下张开的血口不封,钱益一张老脸瞬间扭曲,一道细长的黑痕在他皮下四处乱窜,最终朝着嘴唇奔去。
“大哥,收鞭!”
夏窈瑶话音一落,夏硕收鞭,美少女退步,孟清濯出剑,三人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丝赘余,在场之人还没做出反应,钱益嘴中钻出的怪虫已经被斩作两段,蛊虫既去,蛊灵不存,干瘦的钱氏家主无法站立在地,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阿爹!还好吗?”钱无忧大喊一声,朝钱益冲去。
“岳父!床上睡!”司空乌有也大喊一声,跟在钱无忧身后。
至于心思缜密的“银燕子”夏硕,他没有空闲照顾老奸商钱益,此刻他半蹲在地,细细审视着地上一分为二的蛊虫,那是一条浑身发白、生有百足的无名之物,这东西既像桑蚕,又像蜈蚣,黑色的虫首上,似乎还缠着一条细细的白线。
“瑶妹,这根白线是什么?”夏硕询问夏窈瑶。
“这是缠魂丝!太平邪教的东西!”夏窈瑶显得非常吃惊。
听到这个回答,“银燕子”浓眉一皱,将探云鞭反手收回,然后双目扫视在场之人,朗声开口道:“这里的人都不能走,施咒控蛊的贼人,定然在你们中间。”
“好大的口气,你说不许走就不许走?”使人讨厌的角色总在危险之后登场,钱家大少钱无患提着可爱的鸟笼钻进小屋。
“咦?”司空乌有回过头,“在这一章你居然还活着,这不符合作者的个性。”
“王八蛋!”钱无患大怒,“就凭你这句话,我立马让所有人撤退!”
“恐怕不行!”夏硕发声,“我说不能走,就不能走。”
“你凭什么?”钱无患依然笑得非常猥琐。
“凭什么?”夏硕冷哼一声,从腰间掏出大理寺令牌,“凭的是大理寺官威,凭的是大唐皇帝浩荡皇恩!”
“夏大人!”钱无忧抬起头,瞪着一双眼妆哭花的眼,“你不是大理寺退休老干部吗?”
“这是一种套路,”司空乌有代替夏硕回答,“长安套路深,不必太认真。”
“还有问题吗,钱无患少爷?”夏硕目视钱无患,此刻的钱家大少表情非常抑郁,每次他露出猥琐的笑容,都会遭遇悲剧的结局,上一次是他的爸爸醒来,这次是遇到了朝廷执法部门的卧底。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钱无患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我警告你们都不许走啊,要积极配合朝廷公务员的执法工作。”
但命运对于龙套反派总是非常残忍,钱无患的话刚刚说完,人堆中一个身影抬腿就跑。这次跑路来得过于突然,机敏如“银燕子”也没有能力阻止,幸运的是,迷路已久的美少年张子虚此时终于出现,和企图逃逸的犯罪分子撞了一个满怀。
“贤弟!干得好!”夏硕一声大喝。
“嗯?”听到夏硕的赞扬,美少年瞬间对剧本充满了不解,“夏兄,虽然得到你的夸奖在下十分开心,但你可否告诉在下,除了迷路之外,在下究竟干了什么?”
第六节 名字
躺在地上的犯罪分子,就是钱无忧的乳娘祝妈妈。
但就算是大理寺官员夏硕,也无法从她口中问出任何东西。
因为她已经死了。
“不是在下干的!”美少年张子虚高举双手,以示清白,“大家讲道理,在下没有谋杀他人的能力,所有殴打过在下的长安游侠都可以作证!”
“的确不是你干的,”夏硕走近乳娘尸身,扒开她的嘴唇端详片刻,然后长叹一声,“她口中含有牵机药,一旦失手被擒,就咬碎吞下,自尽当场。”
“我看她就是凶手,”司空乌有认为,自己必须在公共场所表现出一点儿过人的机智,于是认真分析道,“孟清濯去管家秦四那里调查家丁名册,却意外发现祝妈妈和秦四夫妻亏空大量银两,我想是他们无法填补账目,所以才起了杀心!”
“司空大侠料事如神,”钱无忧眉目含情,“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钱小姐你这样不好,很容易让我骄傲,但是没有错,我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你们会不会想得太简单,”夏硕看起来没有那么乐观,“在下并不想破坏你们甜蜜的气氛,但就凭这样一个乳娘,哪有什么能力操纵蛊灵。”
“是也好,不是也罢,这位大人,既然蛊灵已经除去,就不必再追问了。”
——回答夏硕的声音苍老而又疲倦,正是被饿食蛊折磨已久的钱氏家主钱益,原来这位老人早已转醒,只是他天性过于鸡贼,为了观察众人反应,所以一直没有出声。
“钱老爷,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夏硕问。
“人生在世,总有些东西身不由己,如果大人需要抓人领功,就将管家秦四抓回去吧。”
“钱老爷当真相信,秦四和祝妈妈两夫妻就是暗害你的凶手?”
“是!”钱益回答得斩钉截铁,“希望大人就此打住,不瞒大人说,我与尚书左仆射李林甫大人有数面之缘,若大人一味纠缠此事,老朽就只能与大理寺卿说说话了。”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钱益抬出的还是当朝宰相李林甫,这个闷亏夏硕不吃也得吃。“银燕子”沉吟半晌,只能苦笑一声,回话道:“夏某不敢造次,就依钱老爷所言。”
“识时务者为俊杰,”钱益略一点头,“各位侠士,为老朽奔波辛劳已久,今日就请留在这里吃顿便饭,稍作休息,明日再押解人犯返回长安可好?”
钱益这话说得既像商量,又似命令,一副让人浑身难受的奸商嘴脸。夏硕刚要答应,身后又传来一阵喧哗,回头一看,只见两个家丁抬着一具尸体停在门口。
“禀老爷,”其中一名家丁低头通报,“管家秦四服毒自尽,尸首抬来给老爷过目。”
“罢了,”钱益闷哼一声,对“银燕子”夏硕说道,“如今这位犯人也畏罪自杀,明日老朽会修书一封,送与大理寺卿,在信中好生夸赞大人的功绩。”
“银燕子”不置可否,反而是美少年张子虚摸摸后脑,自言自语:“刚才在下迷路,碰见这位兄台正在烤腊肠,你们大户人家真复杂,说自杀就自杀,让人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噢?”夏硕若有所思,“贤弟,你看到他是一个人,还是与人在一起?”
“当然是与人在一起,”美少年回答,“一个人烤腊肠,烤出的腊肠也是寂寞的。”
“那人是谁?”
“在下只看到一个背影。”
“能否凭背影判断出他的身份?”
“对不起,夏兄,在下只能凭臀部认人,背部不在我的专业范围之内。”
夜,亥时,雪如鹅毛,云遮月。
一日忙碌,加上晚宴时喝了几杯酒,美少年张子虚非常疲倦,在吟诵完几首流行诗后,他躺在榻上酝酿睡眠,想到司空乌有又被钱家小姐请去谈心,他突然觉得一阵伤感。
“如果司空入赘,那以后所有外卖,岂不是都要由在下来送?”
正想到肝肠寸断之时,窗外忽然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动,这几声响动十分古怪,听起来像是犬类愤怒时发出的喉音。张子虚表情严肃地凝神静听长达半刻钟,然后果断打开窗户,朝着窗外一声大喊:“天气严寒,请注意拴好宠物。”
声音停止。
美少年顿感放心,于是准备吹熄红烛,脱衣就寝,岂料手还没有抽下腰带,怪声再度传来,这次的声音比上回更诡异,像是远不可寻,又似乎近在身边。美少年过于无聊,于是耳贴窗边又听了半刻钟,发现怪声确实极像狗吠,却又比狗吠更加尖锐,还想细细品味,怪声却忽然停止,重归寂静。
“岂有此理!”美少年大失所望,“为何不能满足在下的求知欲!”
说完话,张子虚转身吹烛,但就在他吹灭烛火的一瞬间,本已关死的窗户却自动打开,借着朦胧的月光,张子虚看到窗边赫然出现一双赤脚。
“来者何人?!”张子虚正气凛然一声吼,但因为情绪激动,所以声音有些跑调。
“张子虚。”——竟然是夏窈瑶的声音。
抬眼一看,窗外站立的果是夏窈瑶本人,暴脾气美少女更换了一身装束,她不再穿着束身短装,而是一袭品位使人担心的褐色长裙。
美少年张子虚顿时失去语言功能,站在原地向对方进行智障一般的凝视,但在这种深情相望之中,夏窈瑶并没有对张子虚使用暴力,她表情僵硬而不自然,眼睛直直地看着张子虚胸口,像饥饿的野兽盯着新鲜的血肉。
“张子虚。”夏窈瑶再次喊出美少年的名字。
游侠美少年深吸一口气,考虑是否要越窗而出,给对方一个拥抱,但窗外的夏窈瑶却没有眨眼,第三次喊出了张子虚的姓名。
“张子虚。”
“正是在下,”张子虚大惑不解,“莫非妹子有青光眼?”
岂料这边刚刚答应,夏窈瑶脸上突然浮现出诡谲的笑意:“答应了,你答应了,”夏窈瑶咽喉颤动,发出犬吠一样低沉的叫声,“你答应了,答应了。”
美少年方知大事不妙,“夏窈瑶”发出的声音,就是先前听过的古怪叫声。
“妹子不要吓我,”张子虚很想哭,“请你早睡早起,不要在这里秀口技。”
但这位“夏窈瑶”没有理会美少年的抗议,她浑身一抖,身形开始变化,裸露的双脚长出黑色的硬毛,双手也变化为尖利的兽爪。
出于长安游侠的本能,张子虚想立即跑路,但却发觉周身无力寸步难行,“夏窈瑶”此时笑意更甚,嘴角朝左右两端慢慢开裂,一直延伸到将近耳根,伴随这种古怪的笑容,她的头颅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圈,等到头颅转回前方,张子虚发现她脸上已经长满黑毛,鼻尖前突,双耳尖长——这哪里还是天机门美少女,分明是只嗜血的野兽。
“应名者死。”
野兽目视张子虚,眼中泛出两道青光。
游侠美少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瞬间不省人事。意识模糊之前,他隐隐看到野兽头上,有一条细如棉线的白丝。
就在张子虚遇袭的同时,夏氏兄妹正在荒庭中寻找他们的役灵,寒夜飞雪,滴水成冰,兄妹两人身穿单薄的夜行衣,靠着一身凌厉的内力驱散寒意。刚刚走到庭院中,夏硕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他眉头一皱,低声自语道:“这点儿风雪都扛不住,看来我的功夫退步了。”
“哥哥的功夫没有退步,”夏窈瑶望着雪地上一串脚印,“你是感觉到了浓重的煞气,真是怪了,下午来的时候,这里还风平浪静,现在竟处处透着凶险。”
“你的役灵呢?”夏硕忙问。
“我这就叫它出来。”夏窈瑶口中答应,然后从怀中掏出红珠一串,对着空地娇喝一声,“血珠为信,役灵召来!”
没有反应,手上红珠只是光芒一闪,瞬间便又黯淡下去。
“奇怪了,”夏窈瑶大惑不解,“明明已经驯服的精怪,怎么会不听召唤?”
“瑶妹,你听,那是什么声音?”夏硕左耳一动,望向不远处一块硕大黑石。夏窈瑶闻言,三步跑到黑石近旁,看到石头下还有一个小洞,她的役灵探出一个脑袋,正在洞口东张西望,嘴里发出痛苦的哀鸣。
“呀!是我的狡猬!”夏窈瑶把役灵抓了起来,发现这小东西身上的斗笠、红袍都已不翼而飞,右腿上还有一个巨大的伤口,正流着鲜血。
“这是为何?”夏硕疑惑地发问,“下午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不知道,我得问问。”夏窈瑶语罢,从怀中掏出金创药一瓶,细细敷在狡猬身上,然后拍拍它的脑袋,低声进行询问。
狡猬听了主人的问话,手舞足蹈,叽叽喳喳,在夏窈瑶耳边说个不停,夏窈瑶认真听着,面上表情越发凝重,听到一半时,美少女忽然惊呼一声,抬腿就要朝前跑。
“瑶妹!什么情况?!”夏硕不明就里,在她身后发问。
“傻小子出事了!”夏窈瑶脚步不停,“有东西找他去了!”
“哪个傻小子?”
“经常挨揍那个!”
夏硕一听是张子虚,面色一变,立马施展绝顶轻功,跟着胞妹一齐奔向张子虚下榻的客房。刚刚赶到门口,正遇上流氓青年司空乌有谈心完毕,满面红光地朝这边走来。
“你们的衣服很有个性,”司空乌有嘴里嚼着怪味胡豆,“跑这么快,锻炼身体?”
“司空贤弟,张贤弟出事了!”夏硕回答。
“什么?!”
司空乌有一听,双目立即圆睁,然后如同野猪一般撞向房门,从没有人见过流氓青年如此情绪激动,那扇上好的乌木房门在撞击之下变得粉碎。
门开了,屋内状况尽收眼底,只见美少年张子虚昏死在地,作祟凶兽伸出锋利如刀的右爪,正要挖心掏肺,狠下毒手。
“我问候你奶奶!”
流氓青年一声狂吼,额上青筋暴起,疯狂撞向面目骇人的凶兽,这一撞用尽了司空乌有全身力气。野兽站立不稳,身体呈抛物线飞向书架一座,只听“哗啦”一声,典籍竹简,文房四宝,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
“孽障!看我三生剑!”
美少女夏窈瑶当机立断,卸下腰间锦带,原来那并非一条腰带,而是一把细长软剑,这剑名唤“三生”,是天机门重宝,能守正克邪,斩妖伏魔。凶兽只看到剑光一闪,一只长满黑毛的尖耳便被宝剑轻松削下,凶兽咆哮一声,立即从窗口逃窜而去,夏窈瑶刚想追赶,却被夏硕一把拉住:“瑶妹,救人要紧!”
夏窈瑶这才醒悟,美少年张子虚还在地上生死未卜,于是赶紧收剑,和夏硕一起将张子虚抬到榻上平躺。但此刻的美少年已经面色青黑,气若游丝,翻开紧闭的眼皮,双眼已经瞳孔上翻,只能见到布满血丝的眼白。
“瑶妹,张贤弟怎么样?”
“只怕是中了应名之咒。”夏窈瑶低叹一声。
“何谓应名之咒?”夏硕又问。
“咒术之法何止千万,最简单的一种,就是呼唤人的姓名,名字是世上最短的咒,只要运用得法,就能摧毁心智,让人变成沉睡不醒的活死人。”
“你是否能破解此咒?”
夏窈瑶沉默不语。
一旁久未开口的司空乌有见状,低头沉默良久,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女侠,求你救救子虚!我穷困潦倒,身无长物,你要是能救他,我愿意终生为奴,伺候女侠!”
“你别这样,”夏窈瑶眼眶也发了红,“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我能力有限,不找出施咒之人,解咒根本无从谈起。”
“施咒之人?”夏硕钢牙一咬,“我一早就说,饕餮鼎中还有秘密,可恨钱益老奸巨猾,不让我查下去,现在拖累了张贤弟,让我如何心安!”
“我去问他!子虚真的有事,我要这老王八蛋陪葬!”
跪在地上的司空乌有面色凝重,双眼通红,他从地上霍然站起,怒发冲冠冲出房门,朝着钱益居住的小屋疯狂奔跑。
第七节 假鼎
钱益下榻的小屋中,挤满了侍候的下人,司空乌有冲进屋中,不管不顾地指着这位权势通天的老奸商破口大骂,已经全然忘记钱益是他未来的岳父。
“钱益!你说,饕餮鼎还有什么秘密?!”
“你这泼皮,是活腻歪了?”奸商钱益抿了一口参茶。下午蛊灵未除,还张口闭口都是大侠,现在与人无求,就觉得司空乌有是个泼皮无赖。
“钱老爷说话客气些,”“银燕子”也赶到吵架现场,“你可知道,因为你的刻意隐瞒,我家兄弟张子虚中了歹人恶咒,现在正命悬一线。”
“这和老朽有什么关系?”钱益一声冷笑,扯了扯手边的蜀锦棉被。
“没有关系?”夏窈瑶当即拔出长剑,“你这猪狗不如的老奸贼,当时我真不该救你,今日你要不说实话,就让你尝尝姑奶奶的手段。”
“老朽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钱益云淡风轻,“我这宅子里有几十号武艺高强的护院,你们若动老朽一根寒毛,就让你们走不出钱府大门。”
“钱老爷不必出言威胁,”夏硕道,“坦诚相告也是为了你钱家好,现在施咒之人还逍遥法外,钱老爷如此镇定自若,莫非施咒者就是你?”
“夏大人不要含血喷人,”钱益双眉紧皱,“那位游侠与我无冤无仇,我犯不着害他,再说了,老朽一生经商,哪里会什么咒术!”
“那你可知道饕餮子?”夏窈瑶猛然发问。
“什么饕餮子,老朽不知!”钱益面色大变。
“不知道?”夏窈瑶一笑,“俗话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其实不仅龙有九子,饕餮也有九子。饕餮是上古恶兽,三苗族人的图腾,三苗部落将这九只凶兽以人心供奉,当作杀敌之器使用,传说舜帝威严,怜悯百姓,将三苗部族驱逐之后,就用淬火石刀将九子斩杀。我一直对这个传说坚信不疑,但今天才知道,原来饕餮子余孽尚在,有一只不仅逃脱了舜帝天威,还藏身一只青铜小鼎之中,继续作祟世间。”
“一派胡言!”钱益激动不已,手上参茶洒了一床。
就在钱益阵脚大乱之时,一个家丁脸色煞白,跌跌撞撞跑进门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家丁一路连滚带爬,口眼歪斜,“哎哟我的妈,出大事情了!”
“什么事?!”钱益正声发问。
“大少爷死了!”家丁高声回答,“您少了个儿子!”
钱益两眼一黑,立马昏死过去。
“你也太坦白了……”夏硕过去扯住家丁衣领,“带我去案发现场。”
半炷香时间后,钱无患居所。
钱家大少果然已经身死,他肥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胸口有一个巴掌大的血洞,仔细一看就可以发现,这位富二代的心脏已经被整个挖去,而在他的尸体旁边,一个衣物油腻的伙夫手持瓷瓶,望着钱无患的尸体瑟瑟发抖。
“妖……妖怪……”
伙夫不断重复这句话,全然未曾发现有人进屋,司空乌有给了伙夫一脚飞踢,凶巴巴发问:“你是谁?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小人……小人是钱家的厨子,我手里……手里是……”
伙夫吞吞吐吐,不敢如实相告,“银燕子”夏硕将瓷瓶夺了过来,开盖一闻。
“是销骨散,见血封喉的剧毒,”夏硕眉头紧皱,将伙夫单手拎起,“说!你想拿这毒药害谁,不从实招来,本官就将你带回大理寺,那里自有百种刑具等着你!”
“大人明察!”伙夫如娇花一般凌乱,“这毒药是大少爷给的,让小人投到二少爷和小姐的饭食中。他说老爷这次逃过一劫,三小姐又立下大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竞争者全部除掉,那钱家产业自然全是他的了。”
“王八蛋!”司空乌有叫骂一声,“大户人家总是上演伦理悲剧,那这胖子为何又死在了别人前面?”
“妖……妖怪……做的!”伙夫面无血色,“大少爷刚刚对我吩咐完,窗外就有人喊他的名字,大少爷下意识一答应,结果整个人无法动弹,然后就……就……”
“然后就有凶兽越窗而入,挖了钱无患的心。”夏硕接腔。
“不……不错……”
“那只凶兽是否遍体黑毛,狼嘴牛角,还少了一只耳朵?”夏硕继续问。
“大人……大人真是料事如神,莫不是开挂了吧?”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夏硕干咳一声,“钱无患死前,留下了什么遗言吗?”
“有!”
“说!”
“大少爷说,他还想再活一章。”
“做梦,”流氓青年司空乌有说道,“作者是不会放过他的!”
正说到这里,奸商钱益便在次子钱无欲以及女儿钱无忧的搀扶下走进房门,他一看长子僵硬的尸身,立马干号一声,又要昏死过去。钱无忧赶紧为他拍背顺气,钱无欲猛掐他的人中,这才让老头子缓过劲来。
“吾儿啊!”钱益甩开一双子女,颤颤巍巍走到钱无患身旁,扑倒在他尸身之上,“你这一去,我钱家偌大家业,该托付给谁啊?!”
钱益这话说出来,在场之人这才明白,原来钱氏家主虽然总是责骂钱无患,却早已打定主意,要把家业交于他手。不过细细一想,这也非常合理,钱无患这种见风使舵、厚颜无耻的性格,确实适合敛财经商。
“钱老爷节哀顺变,”夏硕看着钱益痛哭流涕,也是心中不忍,没有说出钱无患想要投毒害人之事,他去榻上扯过一件宽大的衣物,盖住钱无患尸身,然后开口说道,“大少爷是被饕餮子所害,事到如今,你该对我们如实相告了吧?”
钱益浑身发颤,抬头看着夏硕,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还不说!”司空乌有一声怒吼,“我跟作者有交情,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司空乌有这一吼惊醒了钱益,这鸡贼老人说到底还是怕死,他长叹一声,嗫嚅道:“各位大侠,不是老朽不愿意说,是老朽没有想通啊!”
“有什么没想通?”夏硕问。
“我没想通饕餮子为何会出来害人,这饕餮鼎,明明在老朽手中啊!”
钱益说完话,从怀中掏出一个仅有拳头大的古鼎,这口古鼎浑身青绿,长满铜锈,上面刻有九只模样各异的野兽,鼎首之上,还雕有一只血口大张的饕餮,样子像要吞食天地。
“这就是饕餮兽纹鼎?”夏硕没想到这个东西居然如此袖珍。
“这不是饕餮鼎,”夏窈瑶断然说,“这是一口假鼎。”
第八节 来龙
钱益躺在榻上失声痛哭,为长子的死亡泪流满面。
在他的小屋中已经没有他人,只有夏氏兄妹和流氓青年司空乌有。
司空乌有此刻心情烦躁,开口阻止钱益继续抒情:“你到底说还是不说,张子虚还是植物人,你别只顾着悲伤逆流成河。”
“说,我现在就说,”钱益一抹老泪,吞吞吐吐地开口,“想必各位已经知道,那饕餮鼎,是个害人的凶器。”
“当然是害人的凶器,”夏窈瑶一声冷笑,“不然还能是吃饭的菜碗吗?钱老爷大费周折抢来,又假用旧日情分骗我长平师伯为你封印蛊灵,最后还肆无忌惮地使用饕餮鼎暗害你商场上的对手,我说这几年怎么多了不少难破的谜案,原来都是出自钱老爷手笔。”
“女侠真是冰雪聪明……”钱益面露窘迫,“可这饕餮鼎也不只用来暗害我的对手,不瞒你们说,李林甫大人也常来舍下拜托我,用饕餮鼎诛杀他的政敌。”
钱益这话说得貌似谦恭,实际上却是在暗中提醒三人,他的后台是当朝尚书左仆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李林甫,夏硕一个区区六品官员,绝无可能动他一根寒毛。
夏硕只能一声长叹:“早听说李大人口蜜腹剑,手眼通天,今日一闻,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我不知道,以李大人的性格,为何不干脆夺走饕餮鼎,反而甘心受制于你?”
“因为这鼎只有老朽能用,”钱益闷哼一声,终于说出实情,“其实在这小屋之下,埋有那位山民的骨灰,将小屋建得和山民居所如出一辙,也是为了让饕餮子以为仍在服侍旧主,所以古鼎一旦离开小屋,是绝对不能发挥功用的。”
“腐骨祭,太平教的邪术!”夏窈瑶低呼一声,“你还认识太平邪教的人?!”
“老朽不知道什么太平教,”钱益回答,“多年以前,我曾遇到一位大理寺官员,是他告诉我如何使用饕餮鼎,又如何诓骗长平子,让他为我封印蛊灵。”
“大理寺官员?”夏硕一惊。
“那位官员姓胡。”钱益回答。
“胡炎!”司空乌有双目圆睁,想起红线岭的痛苦回忆。
“果然和丝路会有关,”夏硕若有所思,“可是钱老爷,你说饕餮鼎离开小屋就不能使用,但现在的确有人盗走饕餮鼎,并且在屋外施咒害人。”
“老朽也想不明白。”
“没什么想不明白的,”夏窈瑶接腔道,“还记得蛊灵头上的缠魂丝吗?有太平教的邪术,这都不成问题,我看太平教和丝路会,一定是相互勾结,蛇鼠一窝。”
“黑社会结盟我不关心,我只关心谁偷了饕餮鼎,”流氓青年司空乌有说,“这是老奸商的心肝宝贝,我看那个乳娘祝妈妈是偷不走的,她没那个能力在老奸商床上打滚——咦——也不是没有可能——咦——我好像发现了什么!”
“司空贤弟不要胡思乱想,”夏硕打断流氓青年,“这盗鼎人是谁,我看钱老爷心知肚明,不然在我想要追查的时候,不至于一味搪塞,百般阻拦。”
“夏大人果然机敏,”钱益眼神疲倦,忽然苍老了许多,“事到如今,也不怕告诉你们,我怀疑凶手是我的次子钱无欲。这孩子打小就孤僻内向,不讨我喜欢,最近又和一帮古怪的方士混在一起,我想是他指使祝妈妈夫妻俩,想用巫蛊术暗害我。”
“你们大户人家真是复杂,”司空乌有一脸嫌弃,“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夏兄,让他把钱无欲绳之以法?”
“老朽岂能如此啊!”钱益又是老泪纵横,“虎毒尚不食子,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亲生骨肉,弄咒做蛊是因为老朽慢待了他,都是我咎由自取,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没想到他居然盗走了饕餮鼎,狠心害了他的大哥……”
“钱老爷,我能理解,”夏硕一声长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是子女利欲熏心要取自己性命,也只能咬牙包容,希望他们有一天幡然悔悟,改过自新。”
“我一点儿都不理解,”流氓青年司空乌有回答,“我天生天养,没有爹妈,管你们家有什么勾心斗角、豪门恩怨,我只知道你们不该害到张子虚头上。”
“这我也能够理解。”夏硕又一声长叹。
“夏兄,你怎么又能理解?做人应该有点儿原则。”
“我是碰巧都能理解,”夏硕表情很尴尬,“你想,张贤弟迷路之时,看到管家秦四在和一位神秘人烤腊肠,这位神秘人想必就是钱无欲的同党,所以他才想杀人灭口。”
“这个王八蛋!”
流氓青年十分愤怒,从桌上抄起花瓶两个、水果刀一把,要去找钱无欲拼命。“银燕子”一把将他拉住,口中劝说道:“司空贤弟稍安毋躁。”
“稍安毋躁?”司空乌有很不平静,“张子虚马上要入土为安了!”
“凡事要讲真凭实据,”夏硕解释,“如果我们此时前去,钱无欲矢口否认,我们不仅拿他毫无办法,反而会让他小心防备,这对张贤弟没有任何帮助。”
“那该怎么办?用爱来感动他?”
“你不必心急,为兄自有良计。”
农历十一月初九,大雪日。
天贵福厚,忌安葬,大煞西方。
今日钱家有丧事,死者是钱氏家主钱益。
满天的纸钱和白雪一起飘下,庭院里开满了不祥的纸花,长安游侠自以为机关算尽,但依然没能保住老奸商的性命。
钱益是在半夜猝死的,算算时间大概是丑时,那时天寒地冻,游侠们又正好饥肠辘辘,所以钱家小姐准备了好酒一壶、小菜几样,请他们在偏厅用膳。
游侠们都认为,夜宵是最难拒绝的东西,所以满口答应,欣然前往。但谁也没料到,他们刚刚酒足饭饱地回到小屋,就发现钱益已经浑身僵硬、一命呜呼了。
此刻,司空乌有倚在大门旁,夏硕站在长桌边,两位男青年心里五味杂陈,看着钱小姐哭天抢地,而美少女夏窈瑶却不在屋中,没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很尴尬,”司空乌有悄声说,“虽然很想安慰钱小姐,但真的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她亲爹仆街的时候,我正在兴高采烈地啃猪蹄。”
“还是在下来说吧。”夏硕摇摇头,对钱无忧一拱手,“钱小姐,钱老爷遭遇不幸,是我们的疏忽,还请你大人大量,原谅我们的过失。”
钱无忧没有说话,反而是门外一个人接了腔:“你们没有疏忽什么,自古生死有命,更何况我父亲年事已高,又突遭丧子之痛,所以溘然长逝,根本怨不得他人。”
来人正是钱家二少爷钱无欲。
“你来得也太迟了吧。”司空乌有说话阴阳怪气的。
“作为新任家主,有许多琐事需要处理,所以来得迟了。”钱无欲回答。
“还有什么事比死了爹重要?”司空乌有闷哼一声。
“豪门之事,说了你也不懂,”钱无欲一脸云淡风轻,“如今家父已去,钱府要闭门治丧,列位都是外人,不好久留于此,我已经准备了车马,请各位速速离去吧。”
“深夜逐客吗?”夏硕眉头一皱,“二少爷平日里谦恭有礼,想不到一成了家主,也学会了过河拆桥。二少爷不要忘了,钱府里还有使用饕餮鼎的凶徒,这么着急让我等离开,莫非二少爷知道,只要钱老爷一死,就不会再有人遭殃?”
夏硕的诘问让钱无欲闷了半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消失已久的夏窈瑶就冲进小屋,指着他的鼻子一声冷笑:“他当然知道,因为饕餮鼎就在他房里。”
夏窈瑶说罢,将手中布包掷在地上,一个小巧玲珑的青铜鼎从包中掉出,晃晃悠悠滚到司空乌有脚边。
“人间惨剧啊!丧心病狂啊!”司空乌有表情十分之浮夸,“要不是老奸商仆街,你放松了警惕,我们怎能抓住你的把柄?今天长安游侠要代表正义审判你!”
“审我?好大的口气,”钱无欲冷哼一声,“早知你们会坏我好事,你们不要得意,别以为没了饕餮鼎,我就会束手就擒,任你们捉到大理寺!”
钱无欲语气干脆,似乎没想过否认自己的作为,只见他突兀地高笑数声,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黑中透红的树脂,不假思索地送进嘴里。夏窈瑶是认识这东西的,这不是普通的树脂,而是太平邪教的“夺心药”,说是药,其实是毒,树脂里封有精怪黑血,食用之后能让人妖血蚀心,把人变成半人半妖的肉身夜叉。
“拦住他!”夏窈瑶一声大吼。
但这提醒来得迟了些,钱无欲早就将树脂吞落肚中,妖血发作的速度非常快,钱无欲片刻之间就失去了人样,他双眼变为血红,孱弱的身体上骨节“咔咔”作响,双肩长出锐利骨突,额头上有尖角外钻,嘴唇被疯长的獠牙顶破。
“当心!这是肉身夜叉!”
夏窈瑶三步冲上前去,左手结印,右手拔剑,挡在钱益尸身之前。一旁的夏硕也没有犹豫,当下掏出金丝探云鞭,朝着肉身夜叉卷去。
“两位高手!需要我做什么?”流氓青年一手拿着花瓶,一手护着惊恐的钱家小姐,脸上写满了深深的迷茫与不确定。
“别死就行!”
美少女脱口而出,手中长剑舞出剑花一片,要助夏硕一臂之力,哪知这东西刁钻古怪,腰身一扭,不仅躲过夏硕长鞭,更伸出血色长爪,朝她闪电般发难。夏窈瑶当然不敢大意,虚步往旁一侧,虽说有幸躲过敌人攻击,但袖子也被扯了个稀烂。
“知道这件衣服多贵吗?”
夏窈瑶瞬间抓狂暴走,只见她身形一转,脚踏天罡北斗步,将腰间三生圣剑抽出,在场之人顿觉寒光流转,屋内剑影纷飞,只在眨眼之间,肉身夜叉身中数百剑,身上千疮百孔,头颅从脖颈之上滚落,死得痛苦不堪,惨绝人寰。
“女侠好身手!”司空乌有倒吸一口凉气。
“妹妹好身手!”夏硕也倒吸一口凉气,然后走到肉身夜叉头颅近前,那颗头颅如今已变回钱无欲的模样,不知道是否错觉,夏硕总觉得他脸上带笑。
正在疑虑之时,一直处于惊呆状态的钱无忧终于回过神儿,她大概是认为不哭一下不符合此时的气氛,于是张开樱桃小口,像三岁女童一样号啕大哭。
“二哥!怎么会是二哥?”
“钱小姐不要怕,二哥虽然仆街,司空哥仍然健在!”
司空乌有深情拥抱钱无忧,顺便眼睛望向对方胸部,“银燕子”夏硕眼珠一转,走到胞妹夏窈瑶面前低语数声,夏窈瑶点头又摇头,然后也悄声回应了什么。
听完夏窈瑶的回应,夏硕眼中精光一闪,立即挥出探云鞭,将沉迷于爱情的司空乌有拉到身边,并用手紧紧抓住流氓青年的后襟,司空乌有表情十分痛苦,开腔指责夏硕:“夏兄,请不要开玩笑!你能给我最好的疼爱,就是把手放开!”
但夏硕仍旧不撒手,眼睛盯着前方的钱无忧,一字一句地说:“钱小姐,不必演戏了,把真的饕餮鼎拿出来吧。”
第九节 去脉
“夏兄,你发烧了?”钱无忧还未作答,司空乌有已经情绪激动,“有病要去看医生,我为你介绍几个英俊而靠谱的郎中!”
夏硕没有理会流氓青年,继续目视钱无忧:“钱小姐,其实我也不想怀疑你,唐突佳人,大煞风景,但刚才我妹子却说,她的役灵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钱无忧止住了啼哭。
“那个小东西说,十日前,有郎中来钱府为钱无欲看病,他说钱家二少爷已经病入膏肓,最多还能活三个月,试问一个还有三个月命的人,费尽心机抢夺家产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钱无忧声音干涩,“那是我二哥的事。”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夏硕一笑,“而且你二哥也隐藏得很好,就连被瑶妹诛杀时,他脸上都还带着笑,他一定认为你们的计划天衣无缝,以后钱家产业必然归于你手。只是他没有想到,百密一疏,你们犯了一个天大的错。”
“哦?什么错?”钱无忧看起来很有兴趣。
“钱老爷死前,你不该来请我们吃饭,我明白,要害钱老爷必须先支走我们,可是这个人应该是钱无欲,而不是你钱无忧。亲父危在旦夕,还请我们喝酒吃饭,而且偏偏选在离钱老爷居所甚为遥远的偏厅,你是这样不识大体的人吗?”
钱无忧没有说话。
“在下承认,你很聪明,”夏硕眨眨眼,“这出戏演得太精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都成了你的戏子,我想你早就知道,我和长安双侠有过命的交情,又听说我在调查钱家和丝路会,所以才会放出消息,大张旗鼓寻找长安双侠,你做的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引我入局。”
“夏大人太会开玩笑,如果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奸贼,为何处心积虑地引大理寺官员来我府中呢——这不是自讨苦吃吗?”钱无忧反问。
“因为你需要一个见证。”夏硕一声长叹,“来自朝廷命官的见证,如果我没猜错,整件事应该是这样的——你与钱无欲同丝路会勾结,先是施用邪术,除去饿食蛊封印,让钱老爷陷入昏迷,然后再将我们请到钱府,支使钱无欲盗鼎杀人,最后再让他故意留下线索,求死为你顶罪,这样一来,夏某便可以为你证明清白,让你名正言顺地接手钱家祖业,成为钱家第一任女家主,钱小姐,我说得对是不对?”
“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钱无忧秀眉一挑,“夏大人,断案讲的是证据,这些只能算是猜测,你又能奈我何?”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开口的是司空乌有,流氓青年此刻表情异常复杂,他看了钱无忧很久,用一种微弱的气息低声说,“所以你跟我说的话,都是在骗我——不,不能说骗我,你只是当成游戏,我知道的,我配不上你,就连诓骗,也是你对我的施舍。但是……你不该害张子虚的,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依靠,你耍弄我、嘲笑我都没关系,可为什么要把我仅有的重要的人也带走呢?你有家财万贯,数不清的下人,成群结队的仰慕者,但我只有他,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这么一个即使拼了命也想保护的人……”
司空乌有说到这里,两拳紧握,指甲嵌入肉中,可他什么也没有做。
流氓青年吸了吸鼻子,哭了。
钱无忧转过头去,不敢直视司空乌有的眼睛,夏硕低叹一声,用手按住司空乌有颤抖的肩膀:“其实,她不算全在骗你,我看她对你也有真情实意,不然钱无欲用饕餮鼎袭击子虚之时,根本没必要将你支开。”
这句话一说完,夏硕又手执长鞭指向沉默不语的钱无忧:“钱小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对饕餮子太自信,你以为钱老爷当真死了吗?”
“什么?!”钱无忧一惊。
“你没听错,你父亲根本没死!”美少女夏窈瑶一声怒喝,将榻上白布一掀,露出双眼圆睁的钱益。而在钱益榻下,凶兽饕餮子被一条鎏金红绳绑缚,丝毫不得动弹。
“钱老爷还活着,”夏硕沉声道,“我师门凌云宗,以暗器秘药见长,门下有冰蟾散,服之能令人手足僵硬,陷入假死。在偏厅用饭时,我深觉心中疑虑,所以让瑶妹暗中回到小屋,布下天机困魔阵,果不其然,饕餮子自投罗网,被困魔阵所擒,于是我们将计就计,让钱老爷服下冰蟾散,这都是为了让你们认为钱老爷已死,为我们留下破绽。”
“无忧……怎么会是你?”钱益药效已过,两片薄唇不断颤抖,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双眼中全是不可思议,“不会是你……一定是弄错了……”
“怎么不能是我?”钱无忧声音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冷漠,“我天生足智多谋,比起不知廉耻的钱无患不知强多少倍,但你从不正眼看我,还想把我远嫁沧州,就因为我是女儿身吗?”
“爹是想保护你啊!”钱益手足发软,想用小臂撑起身体,可是反复试了几次,却都没有成功,“你自幼居于深宅,哪里知道世上人心凶险……”
“保护我?”钱无忧冷笑一声,“我看你就是鼠目寸光,丝路会势力遍布天下,多次邀你入伙,而你却再三拒绝。你敢与李林甫这等奸臣为伍,为什么不能加入丝路会,用钱家万贯家财支持丝路会天主成就大业?一旦改朝换代,我们钱家就是开国元勋,还有哪位大臣敢对我们颐指气使,呼来唤去!”
“无忧!你好糊涂啊!”钱益抓住心口,大叫一声,“李林甫虽然狡诈,但却对大唐皇帝别无二心,但那丝路会却是意图谋反,这可是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大罪啊!爹知道你从小心大,所以不想让你掺和这些事,没想到……”
“这么说来,钱老爷和丝路会早有往来?”夏硕在旁发问。
“不错,”钱益双目紧闭,“老朽虽非善类,却也明白好歹,知道这叛国之事不可沾染,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严词拒绝!”
“钱老爷这话,说得好冠冕堂皇啊!”一个声音从院中传来,身披黑裘的男人缓步踏入屋中,在这个男人身边,还跟着用剑如神的青年孟清濯。
“钱老爷,费尽心机让你得到饕餮鼎,你却不与我们合作,你以为我们丝路会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吗?”来人咂咂嘴,停步在钱无忧身边。
“老胡?!”夏硕一声惊呼。
“小夏,别来无恙。”说话的人正是丝路会壬水堂玄金香主——快刀胡炎。
“你……你不是……”
“不是死了吗?”胡炎阴森一笑,“钱老爷可以诈死,我也可以诈死,龟息功我练得炉火纯青,想要瞒过你的眼睛,也不算太难。”
“仵作明明验了你的尸身!”
“仵作是我的人。”
“可恨!”夏硕无名火起,“这么说来,张贤弟看到的人就是你,你怕暴露身份,所以才让钱无欲对他施以毒手!”
“不错,”胡炎一口承认,“本欲诓骗其他大理寺官员前来,但想到在红线岭你们三人让我吃了大亏,心中实在憋闷,所以才大费周章引诱你们出来,想把你们耍弄一番,没想到啊没想到,‘银燕子’果然有些本事,到底还是弄清了来龙去脉。”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敢现身?”“银燕子”手按长鞭。
“这句对白真愚蠢,”胡炎道,“按照剧情来说,我当然是来杀人灭口的。”
胡炎话音一落,只听钱无忧一声惨呼,定睛一看,一把匕首已经刺透钱家小姐胸口,痛下杀手的人,正是丝路会香主胡炎。
“对不起,钱小姐,你没用了。”胡炎努努嘴,盯着手中沾满鲜血的匕首。
钱无忧难以置信地看着胡炎,又转头看看自己的父亲,最终把目光投向司空乌有,她的嘴唇对着流氓青年动了动,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钱无忧倒下了。
“轮到你们了,”胡炎瞥了一眼钱无忧的尸身,转头对孟清濯发令,“小孟,这些人就交给你了,本香主去打包一下古玩金银,赶紧连夜运走,还有,司空乌有手上那个花瓶非常值钱,请你注意不要打破。”
“交给我?”孟清濯一笑,“敢问胡兄,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月初九,大雪日。”胡炎不明就里。
“你什么时候救的我?”
“三年前的今天。”
“不错,当天我说过,活命之恩,三年为报,今日正好到期,对不起,这些人请你自己解决,如果不行,就请你被这些人解决。”
说罢,孟清濯手握长剑,向着门口翩然而去。
“你在开玩笑吗?”胡炎看着孟清濯的背影,“我真的很讨厌本文作者,每次都在大功告成之时设计反转剧情,他考虑过我和读者的感受吗?”
说完这句话,愤怒的反派胡炎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众人一看,那正是属于钱益的饕餮鼎,只见胡炎咬破舌尖,往鼎上啐了一口鲜血,然后将一捆缠魂丝放入鼎中。这些动作一完,小鼎蓦地发出一片猩红的光芒,看起来就像被鲜血染透。
“血咒!太平教的邪术!”
夏窈瑶高呼一声,意图出手阻止,但胡炎灵巧地朝后一闪,脚下使出六龙赶月的绝顶轻功,瞬间就从门口绝尘而去。
“小夏,后会有期了,”胡炎在门外高喊,“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能搞定饕餮子勉强活下来,我们可能后会有期。”
胡炎并非危言耸听,本被镶金伏魔绳捆绑的饕餮子,在血咒影响下已经狂暴,只见这只凶兽霍然站起,顶翻床榻,然后两臂一挥,把天机门宝物扯了个稀烂,再看它的模样——头长羊角,利齿如虎,腋下生出怪眼一双,竟有九分神似真正的饕餮。
榻上老奸商钱益掉落在地,开口大叫救命,夏硕没有犹豫,探云鞭立即出手。但饕餮子今非昔比,手爪一扬,竟牢牢接住“银燕子”长鞭,然后猛地朝左侧一甩。夏硕准备不足,像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撞在长桌之上,摔了个七荤八素。而饕餮子也不再理会“银燕子”,后爪一蹬朝钱益扑去,想将他活活吞食。
“救命!”
钱益再次呼救,在地上手舞足蹈,如同旱地游泳。
“老浑蛋,”一旁的夏窈瑶叫骂一声,然后出脚一踢,把缓慢爬行的钱益踢飞。司空乌有一看,立即抬腿行动,大吼一声:“我来接住他!”
跑过了,没接住。
老奸商陷入昏迷。
再说回这边的美少女夏窈瑶,她眼见饕餮子煞气深重,只知吞食血肉,根本无法驯服,于是直接祭出三生剑,大喝一声:“天机四诀——灭。”
天机四诀:“服”“锁”“破”“灭”,当中属“灭”字诀最是狠辣,寻常精怪,遇之则死,化为劫灰。只可惜,这饕餮子是上古之物,如今又被血咒加持,天机门美少女根本不是对手,她的三生剑与“灭”字诀无法伤到饕餮子皮毛,反而让凶兽狂中加怒,站在原地一声震天怒嚎,小屋中瞬间煞气如雾,使人咽喉发紧。
“瑶妹!你可还有法宝?”“银燕子”挣扎着从地上站起。
“没了!”夏窈瑶气得一跺脚,“作者就给了这么多!”
夏窈瑶话音刚落,昏迷的老奸商钱益也已转醒。
“现在是什么情况?!”老奸商抓住司空乌有的裤腿。
“要死的情况!”司空无有双手一摊,看向前方,只见孟清濯跑路之后,夏氏兄妹陷入艰难的苦战,他们都算是一流高手,但用尽浑身解数,也只能将上古凶兽勉强拖住,倒是饕餮子越战越勇,四爪并用,夏氏兄妹你先飞完我再飞,总计已经摔倒二十八次。
“司空大侠,不如我们先逃走?”老奸商提出建议。
“以前我一定会说好,但现在……”
“现在怎么样?”
司空乌有没有回答钱益,抄上花瓶冲向战局,不料饕餮子凶性大发,两爪一挥,正好把夏氏兄妹一齐打飞,所以司空乌有只能手拿花瓶,与饕餮子四目相对。此刻,彼此的距离不过两寸,如果想要来个热吻,动一动,就可以碰到对方的嘴唇。
“有时候,我真的难以理解作者的幽默感……”
司空乌有自语一声,闭上双眼准备等死,但是刚刚闭眼,一阵狂风就从身边刮过。
他没有死。
没有错,流氓青年没有死,他不仅没有死,睁开眼睛后,还看到了终生难忘的神奇一幕——昏迷在客房的张子虚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这位美少年瞳孔金黄,口中发出声震天地的狂啸,然后双手死死抓住饕餮子双臂。
天地不惧的上古恶兽,在张子虚面前居然瑟瑟发抖,口中发出求饶的哀鸣。但张子虚没有理会,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美少年双手一张,竟将饕餮子活活撕成两半。
“子虚!”司空乌有大喊,“你醒了!”
美少年没有回答流氓青年,双眼一翻,再次昏死过去。司空乌有赶紧将他扶住,不断呼唤他的姓名,而飞摔结束的夏氏兄妹也匆忙赶到,脸上满是不可化解的惊异。
“这是为何?”夏硕询问自己的胞妹,“张贤弟为何突然神威至此?”
“我也不懂,”夏窈瑶拼命摇头,“从没听过这种事。”
“他最近都在偷偷锻炼身体,”司空乌有道,“不要以为他是个不求上进的小年青。”
司空乌有话音刚落,怀中的美少年眼皮一动,悄无声息地醒了。
“子虚!你又醒了?”流氓青年热泪盈眶,“我为什么要说又?”
“咦?”张子虚看看周围的人群,然后询问流氓青年司空乌有,“司空,在下记得正在房里睡觉,而你去和钱小姐谈心,为何此刻在下却躺在你的怀里?”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司空乌有低叹一声,望向不远处钱无忧的尸体。
第十节 结局
钱益躺在榻上,眼神空洞如同枯井,只在一天之内,钱家就已断子绝孙,后继无人,即使像他这般心如铁石的老奸商,也感觉万念俱灰。
“司空大侠,”钱益沉默良久,终于颤声开口,“老朽知道,无忧是真心喜欢你,如今钱家遭遇巨变,不如我将你收为义子,待老朽百年之后,你来继承钱家的豪门巨业。”
“义子?”司空乌有冷笑一声,“好个豪门巨业,哥哥要杀妹妹,女儿要杀父亲,说什么豪门巨业,我看就是一窝猪狗不如的畜生……”
说完这番话,司空乌有懒得再看钱益一眼,迈开大步离开了这个多事之地。而他身后的游侠同伴愣了片刻,也抬腿火速跟上。
钱府门口,辰时,雪止风停,黎明已至。
夏硕呼出一口水汽,问出一句没头脑的话:“各位,你们说什么是饕餮?”
“上古美食家,”美少年张子虚抢答,“贪得无厌,想吞食能见到的一切东西。”
“贪得无厌,正是如此啊,”夏硕点点头,“钱家的事,看起来是因饕餮鼎而起,但说到底,还是他们心里住着饕餮啊……”
“事情都已过去,哥哥不必感慨了,”夏窈瑶眨眨眼,然后看了看美少年张子虚,“傻小子,你可知道,先前发生了些什么?”
“在下不知道,”张子虚摇头,“在下一向睡眠很好。”
“看来你是真傻,”夏窈瑶皱皱眉,“你愿意和我回天机门做研究吗?”
“搞科研?”张子虚突然兴奋,“在下当然愿意!”
“你是天真还是智障?”司空乌有将张子虚拉在身边,“她是让你去被她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