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雅俗合流的明代工艺
公元1368年,朱元璋推翻元朝统治,于应天府(今南京)称帝,建立明朝,建元洪武。永乐十九年(1421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起义军攻入北京,明思宗朱由检自杀,明朝灭亡。
一、历史文化概述
明王朝统治的三百年,正是我国传统文明向近代文明转型的重要时期,尤其是明代中期以后,商品经济急剧扩张,资本主义因素逐渐产生,东西方贸易频繁,各种禁令松弛,“思想与宗教生活走向开放、城市文化繁荣、社会阶层的界限浮动消融,社会巨变促成了蓬勃多元的文化环境”。这对于工艺美术发展的影响是巨大的。其一,民间工艺美术显示出了强劲的活力,展示出自身特有的文化性格,成为工艺美术发展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二,商品经济的活跃,极大地刺激了工艺美术的生产与消费,工艺美术受市场导向越来越明显。其三,众多商业市镇的兴起,加速了地方经济文化的飞速发展,这对区域工艺美术生产中心的形成、地方工艺美术风格的凸显、新的工艺美术生产雇佣关系的出现等都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最繁荣的江南地区形成了五大手工业区域,即松江的棉纺织业、苏杭的丝织业、芜湖的浆染业、铅山的造纸业和景德镇的制瓷业。其四,伴随着工商经济的发展,文人的审美趣味已无法固守一味高雅的壁垒,而逐渐向“俗”的一端倾斜,日益迫近乡土民俗。同时,市民阶层的不断壮大,也成为不可忽视的社会力量,他们的审美趣味既有追逐雅兴的一面,又存在与地方风俗、民间艺术不可切割的固有联系。这一切使得此时的审美准则摇摆于雅俗之间。
图6-11文徵明拙政园图明代
图6-12苏州艺圃乳鱼亭明代
二、园林
明代是一个思想变动激烈的时期,特别是中期以后,人文心态发生重大变化,士人开始重新审定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他们弃官归田、“顺情遂性”,竭力倡导个性自由,逐渐形成了特定时空的“市隐”文化心态,并导致了士大夫文人对趣味化和艺术化生活的追求,其中,园林最能体现当时文人雅士澄怀涤虑、与物熙和的文化品格。而富裕起来的店主、地主和商人们也试图利用财富,通过提倡精致和奢侈的生活风尚,来弥补社会地位和个人声望的不足,构筑园林成为必然的选择。所以,此时的公私园林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达于鼎盛。特别是在文化更为昌明的江南地区,私家园林充斥大小市镇,由此还催生了一大批职业造园高手,如计成、张南阳、周秉忠等,他们大都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能文擅画,因此,作品充满了浓厚的艺术人文气息。
明代苏州的私家园林,以“源于自然,高于自然”的风格,成为私家造园艺术的典范。苏州园林自成天然之趣,不循一定成法和格式,讲究平面中的迂回曲折,追求一种变化无穷的境界。从文徵明的《拙政园图》(图6-11)来看,建筑元素仍然是处于一种从属点缀的地位。“因为‘主’、‘宾’地位的不同,它们的形状就必须强调和景物调和及配合……虽然,建筑元素的‘人工形状’不可避免,但是它们就要形成更多柔和的线条,表现岀为构成景物的一部分,力求不损害‘天然’”。明代苏州的园林应当是贯彻了这样的主导思想。就连各种花窗、漏窗,也是到处可见曲线。园林中的亭子,或静伫在小丘之颠,或隐显于藤萝掩映之际,而亭盖的反宇飞檐,又为这种静态美增添了灵动的曲线之美,所谓“有亭翼然”是也(图6-12)。如计成言“廊者,庑岀一步也,宜曲宜长则胜。古之曲廊,俱曲尺曲。今予所构曲廊,之字曲者,随形而弯,依势而曲”。在他看来,古代的曲廊,都是像曲尺一样直角转折,是不可取的,而他所造曲廊,曲折自由如之字形,可随地形而弯,依地势而曲。真正达到了空间蜿蜒往复无尽的意趣,在曲线中透出一种自然柔和的审美关照,反映了时代审美的共通性。
明代中晚期,苏州的私家园林随着用地的紧张而造成了营造空间的缩小,这与文人追求无限的自然景观产生了矛盾,所以如何解决空间问题,就成了文人和造园师们发挥创造力的关键。他们多采纳“让边界消于无形”的经营方法,即将景观元素尽量沿边布置,使空间集中的部分更集中,疏朗的部分更感觉宽敞,所以多借助于漏窗、墙旁设廊来创造一种没有边界的感觉,这种分散焦点的空间结构模式,正是中国画的空间布局方式。园林中的局部装饰,也是讲求简单疏朗。如计成所言“风窗,槅棂之外护,宜疏广减文”,窗格的图案应以稀疏简约为美观。由于园林的门空窗空,所以需要用磨砖镶嵌作装饰。为配合园林幽雅的环境,隔扇多作简化的柳条形格子,“疏而且减,依式变化”。即便是群板装饰,雕刻也是重意求味。因此,无论是室内室外,苏州园林呈现出整体简淡的装饰意匠,体现了苏州文人高逸脱俗的生活价值取向。与此同时,苏州园林还将诗文书画纳入到园林的装饰语境中,以体现文人士夫所特有的文学趣味和艺术修养。“碑刻、诗文、书法、绘画”成为苏州园林的四大文化要素,融于人工营造的自然景致之中,构成了明代苏州园林空间的基本模式,体现了艺术美和自然美的相融相汇。
图6-13“苏式”家具王世襄《明式家具珍赏》
三、“苏式”家具
16~17世纪盛行的明式家具,以名贵的材质、典雅的造型、精湛的技艺、丰富的内涵,成为中国乃至世界家具史上最具典型意义的代表。其中,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地区正是明式家具的主要生产地,明清以来,苏州制作的家具一直被人们公认为明式家具的正宗,称为“苏式”家具。
“苏式”家具凝聚着独特的文化内涵与审美取向,这种内涵的形成离不开苏州士人的审美趣味与积极参与。从明朝中期开始,引领文化风尚的苏州士人热衷于修园筑圃,评书品画、瀹茗焚香、诗文唱和,这种简单闲适的生活方式有力地推动了苏州士人审美趣味的形成。所以“苏式”家具,除了师法唐宋传统外,还把明代苏州独特的人文意涵与审美趣味结合进来,创造出了更加自由的形式美内容。由于苏州生产的红木、紫檀、黄花梨等硬木家具,一般不上色,多为“清水货”,不尚雕镂和镶嵌,这对于造型的款式和线脚的处理就要求非常高。而“苏式”家具将横材竖料的结合和穿插运用的异常巧妙,从而创造出了富有变化而又充满条理性和节奏美的艺术效果(图6-13)。
“苏式”家具之所以备受世人珍视,还因为其珍贵的材质。起初苏州这种家具被时人称之为“细木家具”或“小木家具”,主要采用当地盛产的椐木,大约至明代中叶以后,开始更多地选用花梨、紫檀、鸂鶒等木材。这主要是因为明代中期之后,中国加强了与海外的贸易联系,特别是隆庆年间,随着“海禁”的开放,对外贸易逐步加强,中国开始进入到世界贸易体系中去,海外,尤其是东南亚的大量名贵木材不断输入,有力地促进了我国硬木家具制造业的迅速发展。而明代后期,江南奢靡之风的盛行,更加刺激了当时人们对这种珍稀高档家具的消费欲望。再加上这种名贵木材色泽沉穆、纹理优美、质地坚硬细腻,适宜于制作精密的榫卯和细致的雕饰,从而能充分满足文人的审美理想。
“苏式”家具的制作工艺也十分精巧,具有“结构严谨、线条流畅、做工精良、漆泽光亮”四大特点。“结构严谨”即指家具以精密巧妙的榫卯技艺来结合部件,注重结构的整体性及力的平衡。正宗的“苏式”家具,几乎不用一滴胶水、一颗钉子,而是依靠合理地使用各种榫楔,使结构非常紧密,接缝处做到“三角如尖”。其中,如用于圆件的榫丁榫,即使把工件用力向地上掷,能做到板面伤裂,而卯榫不脱。所以“苏式”家具能沿用数百年而不坏。“线条流畅”是“苏式”家具的造型特点。尽管“苏式”家具的种类大小不一,却能达到简单、合度又舒张。尤其是各部线条劲挺而流畅,富有弹性张力。无论是整体轮廓还是局部饰件,都能做到方中见圆、圆中见棱,既稳固,又美观。尤其是靠背板的曲线,不仅在功能上满足了人体靠坐时的舒适感,而且审美上也有一波三折的艺术美感。“做工精良”是指“苏式”家具的选料、配料、木工、打磨、漆工等每道工序都精益求精。即便是每个部件的尺寸都要求不差分毫。“漆泽光亮”是从摩漆工艺的角度而言,“苏式”家具特别侧重摩工,能运用很多特技,在用漆不多,甚至不用漆的情况下,使制件光洁平滑,表里如一,充分显示出木材特有的美质。
四、木刻版画
版画艺术在中国出现较早,至迟在唐代即已出现了精美的版画,宋代还有了套色版画,到了元代,伴随着文学作品创作的活跃,文图结合的版画样式开始出现,但由于各方面条件所限,产地和作品都还有限,而到了明代中叶,中国的版画艺术开始迎来其最繁荣、艺术性最高的辉煌时代。
明代版画,主要以北京、建安、金陵、杭州、苏州、徽州等地为中心。徽州书业虽然历史悠久,但徽州版画,直到元末明初才揭开了历史的第一页,发展到明万历时,尤其是万历中晚期,徽州版画勃然而兴,后来居上,如日中天。历史更早的建安、金陵版画皆黯然失色。在此之前,无论建安派还是金陵派,都是以民间艺匠的创作为主体,两派的艺术风格在根本上并无大异。而徽派风格的形成,则是专业画家和木刻艺术家相辅相成的结果。自此之后,版画艺术的文人画色彩更为浓厚。并且使版画完全超越了对图书的装饰与图解这些简单的功用,成为可以离书而独立的、雅俗共赏的艺术品。在技艺上,他们继承了刻精细的凹版墨范的传统,刀刻纤劲而工丽,再加上隽秀、婉约的文人艺风,形成了徽派版画艺术的特有风貌(图6-14)。相比之下,建安与金陵派比较单一、草率。徽派版刻艺术因而在明代中期独领风骚,也因此形成了对其他版刻艺术的逼进,其中,虬村黄氏刻工群体功不可没。徽人宗族观念极强,举凡一族作一事,大则一邑,小则一村,同姓相沿,蔚然成风。嘉靖、隆庆时黄氏一族多操剞劂之业,名工圣手层出不穷。郑振铎先生就认为“时人有刻,必求歙工,而黄氏父子昆仲,尤为其中之俊,举凡隽雅秀丽或奔放雄迈之画幅,一入黄氏诸名工手中,胥能阐工尽巧以赴之,不损画家之神意”,并把它们喻为当时版画艺苑中“真正的天之骄子”。由于黄氏一族名工辈出,人才济济,徽州区区弹丸之地,很难展其骥足。故徽版圣手,多有流寓于武林、苏州、吴兴等地者。徽派的艺术风格也随之东向流播。但由于地域的差异,在接受外来风格影响的同时,这些地区的版画仍发展出了独特的艺术作风,如苏州版画更加“小巧灵透”、“精细文雅”,而金陵版画则略显粗放(图6-15)。
明代版画内容,除了传统的佛、道经卷插图和扉页,以及涉及经、史、子、集、方志、名胜之类的图谱外,插图最多的就是戏曲和小说,这成为明代版画创作的最重要的表现题材,反映了明代商品经济发展、市民通俗文化生活需求增长的社会现实。
除了单色书籍插图版画取得了高度成就以外,这时期还出现了分版套色和“豇版”、“拱花”工艺。后两者是金陵的胡正言所创,由他出版的《十竹斋画谱》曾先后采用了这两种方法。
图6-14徽派版画《环翠堂乐府西厢记》万历刊本
图6-15苏州版画《墨憨斋评点石点头》明刊本
五、景德镇陶瓷
明代景德镇陶瓷一枝独秀,成为驰名中外的“瓷都”。而代表景德镇最高成就的首先是各种彩瓷。
青花在明代进入极盛时期,成为彩瓷的主流。由于选用青料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特点。永乐时期的青花瓷器,以压手杯为代表。相传郑和下西洋后,带回“苏泥渤青”,烧制的瓷器浓重处有铁锈似的黑斑,层次丰富。宣德时期被认为是我国青花的黄金时代,历来有“青花贵宣德”之说,造型凝重,器型品种繁多居明代之冠。这时期还出现了红釉和五彩釉,并首创了黄釉青花。成化时期青料改用国产的“平等青”,色调由浓转淡,优雅清亮,胎质细润,笔法流行,造型玲珑。成化年间斗彩的烧制成功,是瓷器发展史中的重要事件。斗彩是以釉下彩与釉上彩绘拼合成纹的彩瓷,上下斗合,故名“斗彩”。瓷器多小件,以鸡缸杯闻名(图6-16)。胎质轻薄,青色淡雅,釉面肥厚,如脂似膏。弘治、正德年间,还出现了纯黄釉,历来将烧制低温黄釉视为最高水平,因色彩娇艳,又称娇黄,多作宗庙祭器。嘉、万时期,景德镇的瓷器数量最大。嘉靖流行上圆下方的葫芦瓶,万历流行蒜头瓶。嘉靖多大器,胎体衔接痕迹明显,青花改用回青料,蓝中泛紫,幽菁可爱。成化首开仿古之风,万历更盛,仿成化青花流行。万历时的五彩瓷达到了鼎盛,以红、绿、黄、褐、紫等釉上彩为主,或辅以釉下蓝色,五彩缤纷,华美艳丽。嘉、万五彩,花纹几乎布满全器,并普遍采用镂孔工艺,凤纹颈部绘出细密毛发(图6-17)。万历三十年,荷兰商人把欧洲流行的器皿、纹样介绍到中国,边饰间隔开光。
六、嘉定竹刻
明代城市商业文化的兴起,市民艺术化生活需求的旺盛,还促进了各类雕刻工艺的流行,如竹刻、核雕、木雕、牙角器等,其用途或为器物之装饰,或为赏玩摆件,莫不生动已极,并涌现出了大量的雕刻名手,作品名噪一时,而且还形成了各具地方特色和不同流派风格的生产中心。
最典型的代表是竹刻艺术。明代竹刻艺术,主要分为金陵、嘉定两派。金陵派的创始人是濮仲谦(1582-?),以简朴技法著称。故宫博物院藏有其作品《竹雕松树小壶》、《刻竹扇骨》等。然而当时竹刻艺术最为突出的还是嘉定竹派。创始于明朝隆庆、万历年间的嘉定竹刻艺术,在其创始人、著名艺人朱松邻及儿子朱小松、孙子朱三松祖孙三代的引领下,使嘉定成为当时最为著名的竹刻工艺中心。据《嘉定县志》记述:“竹刻为艺术上精品,吾邑最负盛名,其为它处所不能媲美者,则为刀法……闽湘各地,亦有竹刻者,然较之吾乡终不能及,既无此刀法也。”由于嘉定竹刻不凡的名声,在清初还被列贡品,进一步推动了“嘉定派”竹刻全国地位的确立。
图6-16成化斗彩鸡缸杯明代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6-17嘉靖五彩鱼藻纹盖罐明代故宫博物院藏
图6-18(1)朱小松“刘阮入天台”竹刻香熏
图6-18(2)朱小松竹刻香熏线描图
由于嘉定竹刻的艺术家大都擅长金石书画,有很高的文化水平,所以作品讲求书法、画艺和刀味。南京博物院藏有嘉定竹刻创始人朱松邻所制的“松鹤笔筒”一个,上有辛未(1571年)七月朔日,松邻朱鹤字款。此作品取天然椭圆形竹根雕琢而成,构思独异,刀工精到。l966年4月,在上海宝山县顾村镇明万历年间朱守城夫妇墓中出土了一件“刘阮入天台”竹刻香熏,上有阴文“朱缨”和阴刻方印篆文“小松”款识。朱小松深得父传,此香熏作长筒形,两端有盖和底,皆为楠木所制,并刻以蟠螭纹,器身以浅雕、浮雕、透雕、留青等多种手法刻出,表现了刘阮入天台与仙女对弈的情境,布局层次分明,人物神态生动,构思精妙,实为罕见(图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