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集全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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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木并序

【原文】

荣木[1],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2]。总角[3]闻道[4],白首无成。

采采[5]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6],夕已丧之。人生若寄[7],顦顇[8]有时。静言孔念[9],中心怅而[10]

采采荣木,于兹讬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贞脆[11]由人,祸福无门[12]。匪道曷依[13],匪善奚敦[14]

嗟予小子[15],禀兹固陋[16]。徂年[17]既流,业不增旧。志彼不舍,安此日富[18]。我之怀矣,怛[19]焉内疚。

先师[20]遗训,余岂之坠[21]?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22],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注释】

[1]荣木:即木槿(jǐn),一种木本植物,夏天开花,朝开暮闭,花色淡紫色、白色。

[2]九夏:夏季有三个月,大约九十天,所以称“九夏”。

[3]总角:古代未成年孩子的一种发式,因把头发中分后分别扎成两个髻角,所以称总角。这里代指童年。

[4]道:指圣贤的思想、学说和做人的一些道理。

[5]采采:繁盛的样子。兹:此,这里。

[6]华:同“花”。丧:指枯萎凋零。

[7]人生若寄:出自《古诗十九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里比喻人生短暂。

[8]顦顇:通“憔悴”,形容枯槁瘦病的样子。出自《楚辞·渔父》:“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9]静言孔念:安静地深思。孔:很,非常。

[10]中心怅而:心中很惆怅。而,语气助词。

[11]贞脆,指或坚定或脆弱的禀性。

[12]祸福无门:出自《左传·襄公二十三年》:“祸福无门,惟人所召。”意思是祸与福的降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而是人们言行好坏所招致的必然结果。

[13]匪道曷依:不遵循正道遵循什么。匪:同“非”。曷:同“何”。依:遵循。

[14]奚敦:不敦促善行还敦促什么。奚:何。敦:敦促,勤勉。

[15]小子:原意指地位低下、无德无能之人,这里是自谦之辞。

[16]固陋:见识短浅而不通达。

[17]徂年:过去的岁月。

[18]彼:指代上文的“道”与“善”。不舍:形容孜孜不倦,奋斗不息的样子。出自《荀子·劝学》:“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日富:指醉酒。出自《诗经·小雅·小宛》:“壹醉日富。”

[19]怛(dá):忧愁伤悲。

[20]先师:孔子。

[21]之坠:坠之。意为遗忘(先师的遗训)。

[22]脂:这里用作动词,指将油涂在车轴上。出自《诗经·小雅·何人斯》:“尔之亟行,遑脂尔车。”

【译文】

《荣木》一诗,是为感叹衰老将至而作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又到了木槿花盛开的夏天了。我从幼年开始追求真理,时至今日,依然没有什么成就。

木槿花茂盛地开着,在泥土中结根生长。清晨闪耀着华丽的色泽,日落凋零而委于尘土。人生如匆匆过客,总有心力交瘁的一天。我安静地深思,由衷地感到年华老去,因而惆怅不已。

木槿花盛开着,在泥土中扎根生长。白天怒放着勃勃生机,感慨晚上却不复存在。我们选择坚强或者脆弱,灾难和福祉都没有一定的门路。不遵循正道还遵循什么,不敦促善行还敦促什么?

感叹我德才都不足,到今天见识短浅而不通达。匆匆空叹年华的老去,大道于我依然遥远。我原本立志追求真理,怎料想岁月年华推移却沉溺于酒中。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心痛,为空掷的年华感到忧愁伤悲。

先师孔子的训诫言犹在耳,使我不敢忘却。不惑之年却依然默默无闻,但这不足以使我感到惶惑。用油脂粉刷我的车轴,用长鞭驱赶我的名马。千里之行纵然遥远,怎么敢畏惧艰难而不到达?

【赏析】

这首诗也作于公元404年,诗作不久后,作者即投奔刘裕麾下。

这是一首儒家意味很浓的诗,而在《论语》中,“道”往往是有为的、积极的。本诗表达了对于积极向上的大道的向往。

第一章,前四句起到起兴的作用。“采采”两句为下文两句“晨耀其华,夕已丧之”的转折做铺垫。在第一章中,作者的感情是悲伤的,后四句写憔悴,前后形成对比。

第二章,采用了重章叠唱的手法,和第一段前四句基本一致,后四句貌似更为阴郁实则绝处逢生。正是因为时日无多,所以更要遵循正道,敦促善行,如此才可无愧于心。结尾两句都是反问的语气,加强了语气,颇有儒家取义成仁的精神。

第三章,作者的笔调再度低沉下来,与序言相呼应:原本立志追求的真理愈发遥不可及。因而“我之怀矣,怛焉内疚”,我原本立志追求真理,怎料想随着岁月年华推移却沉溺于酒中。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心痛,为空掷的年华感到忧愁伤悲。我不能对不起我那些空过的年华。这就为第四章做好了铺垫。

第四章,具体表现出作者心里蓬勃着的激扬的进取之心——取得功名,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诗一开始就说“先师遗训,余岂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陶渊明早期功业之心,主要是传统文化的熏陶、影响使然。不少学者都认为这几句表达了陶渊明想在刘裕帐下建功立业的愿望,但结合不久后的归隐,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作一种精神的回归。而结尾的“千里虽遥,孰敢不至?”呼应了这种魂归一朝心亦乡的理想。

从《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与《归去来兮辞》中,我们看到的陶渊明似乎都是不食人间烟火、超然物外的,但是这首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入世的、进取的陶渊明。

这首诗提出了一个世间恒常的主题:人生苦短。陶渊明把“荣木”这一意象赋予新的含义——人生美丽却很短暂。他忧虑于人生短暂,认为如果不勤奋,就会一事无成,这是人生的悲哀。他告诫人们,人生就像匆匆过客,人的寿命、祸福取决于自己;到了四五十岁还没有什么成就,没有什么好名声,这并不需要羞愧和心虚。他自信自己一定能出人头地,无论前路要经历什么艰难困苦,需要多么长久的时间,都没有任何理由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