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二 诗五言
形影神三首并序
【原文】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1]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2],共取其心焉。
形赠影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3]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馀平生物,举目情凄洏[4]。我无腾化术,必尔[5]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卫生[6]每苦拙。诚愿游崑华[7],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8]。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9]。立善有遗爱[10],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11]讵不劣!
神释
大钧无私力[12],万理自森著[13]。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善恶同,安得不相语。三皇[14]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寿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15]。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注释】
【译文】
形赠影
影答形
神释
【赏析】
这组诗的风格很像《古诗十九首》。并在《古诗十九首》里“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基础上做了深化与补充。阐述了自己对于生死的态度。这里,形,指人们祈求长生的愿望;影,指人们立善求名的思想;而神,指的是人的意识。
这首诗作于公元413年东晋安帝时期,是针对净土宗初祖慧远法师的《形尽神不灭论》与《万佛影铭》所作的。当时,陶渊明49岁。死亡问题是悬在古今人士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人可以逃避,何况东晋是一个命如草芥的乱世。所以这首诗绝非仅仅是一种辩驳,它更是陶渊明的一种自省与反思。对于很多佛法思想,作者是认同的。作者反对的是轮回说。这一点应该继承三曹和阮籍,或者说是更早的两汉的古诗信念。三曹尤其曹植笃信儒家思想,而阮籍则以反抗伪道学的方式拥抱孔孟学说。而作者笃信“未知生,焉知死”,否认轮回的存在,这一点深化了建安七子与竹林七贤的思想。
以下逐段分析。先从《形赠影》开始。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诗人拿出一个恒常不变的存在作为对比,继而说到常见的卑贱的草木,笔者想到欧阳修的《秋声赋》:“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在这个意义上,人要比草木高贵,也比草木脆弱。于是作者讲到人的无常,刚刚还在世间,可能忽然去世,不会复活。很明显,这对应佛法四法印的“诸行无常”,继而作者写到人情冷暖,世界上少了一个人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亲朋好友会不会思念那个过世的人?这应该是作者早期的思考。
趁还活着,及时行乐要紧。但是“但馀平生物,举目情凄洏”,作者是悲观的,这种悲观不仅仅源自生死的感喟,也有对于人情的不舍。
魏晋名士多好酒,多少有着逃避世道的成分。对死亡有过认真思考的一定不止作者一人,但思考透彻并付诸文字而且流传下来的,好像魏晋时期除了陶渊明还没有一个人。陶氏认为“人无来世”,而佛教主张“人有来世”,这就产生分歧。
《影答形》可以视为向死而生的更进一步的思考与困惑。《影答形》的前两句是站在“形”追求长生不老的角度说的:长生不老不敢指望,而又为养生的事情所困惑。
下文作者表达出自己并非不愿游历名山大川,追寻延年益寿的方法。但即使延年益寿也不免一死。自从和“形”——即求长寿的愿望——相遇以来,彼此共悲伤,同欢悦,形影不离的状态不会持久,身死后名声也会逐渐消没,每念及此,心情都不会平静。以下的讨论在笔者看来,已然落入俗套,可见作者那时仍未摆脱“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的窠臼。
《神释》是对于前两首诗的总结与升华,也可以视为作者交出的最终的生命答卷。“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俨然有庄子的气魄。“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善恶同,安得不相语”,作者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没有说明形影与神的共同语言是什么。在这里,笔者想到了近人王国维写的《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其中下阙写道:“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我想这或许是一种回答。在王氏的《浣溪沙》中,“身”代表追求长生与所谓“三不朽”的“形”和“影”,“眼”则代表“神”。神注视着形和影以及它们的哀伤,愤懑,喜悦与苦难,不悲不惧,不喜不乐。形影神三者在这个意义上有了沟通,并有了共同语言。
作者进而举出三皇等英明君主与彭祖等长寿之人的例子,说明人必有一死。“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否定一味养生与借酒消愁的意义。“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进一步否定了“立善”的长久意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过分的担忧会使我神伤,不如听凭命运的安排。
这里笔者觉得颇有“不得三心,活在当下”的意味。进而作者阐发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这明显阐释并深化了《中庸》的思想。而“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成住坏空,该进入哪个环节会自自然然地进入那一环节,不要为之哀伤或欢欣。
生死,从古到今是一件大事。这不仅仅因为死亡意味着生前的一切,至少是物质,都归于空无,精神也有所泯灭。笔者注意到,诗中“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不仅仅暗合佛教四法印的“有漏皆苦”(生命能量任何形式的漏泄都会给这个生命以苦痛),也暗示了一种尽人事听天命的达观态度。我是我,生命是生命。我死了,生命如同当下,不生不灭。此时,陶渊明与佛法是一致的,并和命运达成了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