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图腾扮饰之初:画身画脸
一般学者认为,图腾人体装饰产生时间最早,是图腾艺术的原生形态(图3-1)。
从中外的一些资料看来,图腾艺术本身也有着由外在的崇拜对象、符号标志渐渐地向人自身靠拢的过程。因为原始先民为了表示对图腾的尊崇,也为了和不同的氏族部落区分开来,便开始在自己住所包括身体上描绘或雕刻图腾形象。如弗洛伊德所说:“在某些庄严场合与宗教仪式中,人们披上动物表皮进行图腾活动;许多部落不仅在其军旗和武器上绘有动物的形态,并且还将其绘到身体上;在图腾部落内人们深信他们和图腾动物之间乃是源自相同的祖先。”[1]图腾与人同体,最早大约是以画身画脸的形式出现的。《山海经·海内南经》记载:“雕题国……皆在郁水南。郁水出湘陵南海。”郭璞注释说:“点(黔)涅其面,画体鳞采,即鲛人也。”雕题国流行的画体画面的习俗,是把身体画成鳞甲以模仿龙蛇即图腾形象的样子。在身上脸上绘画,而不同于稍后兴起的刻痕与文身。雕题国,可能是原始时代居住在我国南部和西南部的一些族群。这一地域后起的许多原始民族,包括东夷族群、濮越族群,也都是曾经保留着画体或画面这类装饰风俗的。《太平寰宇记》里说:“其百姓悉是雕题、凿齿、画面、文身。”这么大范围内的老百姓全部画脸画身,可见不仅仅是风俗,至少应有一种带有威慑力量、唤起敬畏情绪的图腾才可造成如此整齐划一的效果。不少考古学家认为,早在6000年前的半坡先民的鱼纹人面图(图3-2),就是画脸的图腾扮饰行为。
图3-1 《古今图书集成》中画身画脸人物
古代西域的一些民族曾是画身民族。《隋书·西域传·女国》记载:“其俗妇人轻丈夫而性不妒忌,男女皆以彩色涂面,一日之中或数度改之,人皆披发,以皮为鞋。”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男女一日之中能够多次改变脸上的画图,是因为图腾有个人图腾、家族图腾、部落图腾以及部落联盟图腾等多样化的层面,也许这些浪漫乱婚的男女为了邀宠,为营造彼此认同的亲和氛围,便为不同的情侣描绘不同的图腾画面。也许因一个人归属是多层组织而拥有多种图腾对象。现代不少出土文物也印证了这一点。例如,在我国西北边疆的阿尔泰3地区出土的古代酋长大墓葬干尸,“身上绘有纹饰,非常美丽,手、胸、背和脚上,都绘有真实的和幻想的动物形象”。[2]
据《旧唐书·吐蕃传上》记载,吐蕃族也是流行画面的民族,松赞干布迎亲时“叹大国服饰礼仪之美,俯仰有愧沮之色……公主恶其人赭面,弄赞(即松赞干布)令国中权且罢之。自以释毡裘纨绮,渐慕华风。”又载:“父母丧,截发,青黛涂面,而衣服皆黑。”对这一现象,《资治通鉴·卷一九六》也记载:“其国人皆以赭面,公主恶之,赞普下令禁之。”《新唐书·吐蕃传》也注意到这一风俗:“部人处小拂庐,多老寿至百余岁者,衣率毡韦,以赭涂面为好。”这里画面的赭色,有学者认为这与吐蕃民族所崇拜的图腾猕猴的面孔颜色是一致的。因为他们的神话中认为吐蕃族是猕猴和岩妖魔女结合而繁衍的后裔。“赤色、红褐色是猕猴脸色的特征,奉猕猴为祖的吐蕃人为了让猴祖认识自己,同时也为了与其他客观存在民族相区别,表明自己是猴族,于是模仿猕猴的形貌和行为,用赤色、红褐色的颜料在脸上涂成像猴一样的红脸。”[3]这里画面的文化动机应该是图腾崇拜的一种行为和标志;人们基于求安全的心理通过面部涂彩向图腾祖先、图腾亲属形象认同,目的在于祈福消灾——避免图腾祖先可能会产生的不认识或不承认的误会,消除可能产生伤害的危险。从这一观点出发,历史上类似的一些不易解释的现象就可迎刃而解了。据宋孟珙《蒙鞑备录》记载:蒙古族先民“妇女往往以黄粉涂额,亦汉旧妆传袭,至今不改也。”又彭大维撰《黑鞑事略》徐霆疏:“妇女真色,用狼粪涂面。”用黄粉或狼粪涂面并非着意肮脏,而是狼图腾的一种崇拜仪式。
图3-2 西安半坡人面鱼纹图
国外也有不少类似现象亦可参照或重新评判。普列汉诺夫曾在《没有地址的信》中写道:
普氏指出的现象值得注意和研究,但他的解释有些简单肤浅,以现代实用意识笼罩全部。其实这一现象的深刻意蕴在于,这是游牧民族图腾同体的表现方式,或者说是远古牛图腾仪式的近现代遗留与印痕而已。
有不少学者通过社会调查,认为画脸、画体源于祖先崇拜。[5]这是对的,因为图腾崇拜就是最初的祖先崇拜。流传至今的一些古老风俗也可提供有力的旁证和参照。例如,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年都乎土族村,于每年农历十一月二十日祭山神,村民们在法师带领下到山神庙,接受神意后,由八个满身画满虎纹的半裸青年,跳着仿虎的傩舞进入村庄,翻墙越房直入院中为各家驱鬼逐疫,直到傍晚前听到枪声,“老虎”跑到河边的大井、水窟洗去身上的虎纹,整个活动才告结束。[6]
与之相似,云南省彝族兴行的祭祀图腾祖先虎的虎节礼仪中,全村选出一批健壮男子扮演虎的角色,他们身上、脸上都画着虎纹。“用占卜的方法选出的八个男子汉,都一致向(虎)神谢恩献酒。并由‘朵西’(祭司)用红、白、黄三色泥土和黑锅烟灰为他们一一画脸、文身,披以用黑毡子扎成的虎皮,装扮成虎,然后再次下跪于神座前”。[7]这种给精心挑选出来的人物身上、脸上描绘虎纹的行为,无疑是以虎为图腾的远古崇拜仪式的现代活化石。
这大约是人类跨向扮饰的重要一步。图腾物原应是外在的对象,是遥远的神秘变形的祖先,是有着超自然力量的生命佑护者。人们向它致敬谢恩是为了祈求安全与幸福,而将内心的憧憬与祈愿寄意于身外的图腾物。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却逐步演变为由自己来扮演图腾物,即与图腾物同体——自己是图腾物,图腾物也就是自己。这样一来,一方面使祈求内容更易与生活内容联系起来且更易与图腾神沟通;另一方面在扮饰者那里遂有了超凡入圣的升华感与自豪感。加之被画身、画脸者的亲身参与感,使得他们渐渐乐此不疲而推衍开去。
何星亮先生在《中国图腾文化》一书中认为,图腾文化是中国文化最基层的文化。最基层者,仿佛高楼的地基,仿佛大树的根系,仿佛江河的源头,后来的一切当由此生发而来。若顺着这一思路延伸开去,笔者认为似乎可以说,最初的画身、画脸图腾艺术,是人类文化初萌期的“元艺术”,不只是服饰与化妆,一切艺术应当从此生发开去。这里需要一种富有穿透力的历史眼光和发展意识,否则就会出现种种误读。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画身、画脸继续以图腾文化的氛围,向艺术、向生活领域全方位地渗透和投影,最终会在漫漶风化中消失,而纯形式的直系承传也难免理性化和世俗化,这可以具体说到化妆,如后来的文身,后世的画眉(杜甫诗歌描写的贵妇人“淡扫蛾眉朝至尊”;朱庆余诗中新娘倚在新郎身边“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情景;以及杜甫看到小女儿恨铁不成钢的“狼藉画眉阔”等)、画唇、额黄(《木兰辞》:“对镜贴花黄”,唐五代诗词中的“半额微黄金缕衣”、“额黄侵腻发”等)、花钿(亦称花子、媚子,是将各种花样贴在眉心的一种装饰)、画颊(用丹或墨在颊上点点儿的一种装饰,点出的点儿很像一颗痣,如美人痣之类)等实用美饰似应从此而来,但那却是亲切甜媚的姣好与美感,没有了原始先民那种图腾画身、画脸的神秘性和崇高感,如同纯装饰的图案以清爽的形式从图腾及原始宗教内容演变而来,成为生命不能承受如此之轻的装饰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