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正篇下 28 齐国非子 东都洛邑
回到山里,我一直不吃不喝,这样过了几天,我浑身发烫又烧了起来。
恍惚中,我看到秦弥身穿白衣在马上拱手,笑容明朗:“在下秦弥,敢问小公子大名?”
又看到他说:嫣然,从我懂事起,还没有人问过我疼不疼。。。
他说:秦某特来面谢女公子救命之恩。
他又说:你放了她,我与她换!胁迫我你岂非更加容易逃脱!
他说:嫣然,你可有想我?
他又说:“如果真的要打仗,我只希望战事不要牵连到你们芮国。”
他说:嫣然一笑,叫天地都失了颜色。。。
他又说:去取弓来,等下我要射只大雁送给嫣然。。。
他说:嫣然,我也爱你!海枯石烂,山川变色,天崩地裂,我都会一直爱你!
他又说:嫣然,从此后,你我夫妻二人同尊卑,共富贵,相亲永不相离,死生不负!
他还说:从今天起,你戴凤佩,我戴龙佩,龙凤呈祥,你是我的夫人,无论什么都不会把我们分开!。。。
有一个人,你熟悉他的一颦一笑,他的喜怒哀乐,心意相通,微小的眼神变化你都了如指掌。从前你以为你们会永远开心的在一起,互相守护,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命运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世事无常,诡谲叵测。
这个人,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为保护你而消失了,连一句道别的只字片语都未曾留下。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了,你的世界也随着他的消失支离破碎。。。从此,你的心进入黑夜;从此,只有在梦中,你才能看到他笑、看到他走来,看到他说爱你。。。
秦弥,我的爱人,我的夫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想起从前我纵身一跃跳下了城墙,自以为得了解脱,却从没想过会带给秦弥怎样的痛苦与伤害。。。
我无法原谅自己。
我越发不愿醒来,僵尸般地躺着。。。
等我能起身了,我不顾劝阻,执意住在衣冠冢秦弥盖的房子里,就好像他每天在亭子里陪着我,他还在这里。我时常恍惚的盼着远处山道上传来的马蹄声是暮色降临前走来的那一习青袍纤瘦的身影;是在大雪封山的日子能有他在身边陪着,在雪地里走着。不要他撑伞,要手牵手一路走到“白头”。。。秦弥,你欠我一个白头之约。。。
那一年我和秦弥上灵山时,秦弥曾说:“嫣然,眼下战事迫在眉睫,我必须从军,但我的志向不在朝堂。“嗯,我知道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荣华富贵还是粗茶淡饭都没关系,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是‘圆满’。”我当时比划着那把圆满说。
“以后我们可以在秦岭避世。闲时种花狩猎,忙时插秧耕田。若是君父不允,那就一个月进一次山吧。”“好啊,到时候我们还一起狩猎采花。若你君父一直不允,那老了走不动了,你给我盖一座青砖碧瓦房,周围种上竹子,我就住在终南山上。”“到时候我头发也白了,胡子也花了,我老胳膊老腿每月来给你送一次米面吃食。”“不,一次太少,我要两次。。。不,我要你每月来看我四次。”“我是恨不得每天与你在一起的,嫣然。”秦弥深情地说。。。
往事如烟,我还能有什么祈盼呢?我看着那把名叫“圆满”的剑,更是难以言说的悲伤。我们的圆满只能祈求来生了。。。
我为他缝制了一套深衣,交襟上细细地绣着竹叶,之前我都没有为他制过衣裳,我后悔万分。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来该多好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要把我们没有做过的事和他通通都做一遍。。。
我将一只小小的收魂罐捧在怀里,一只手执着小小的兽油灯,不眠不休在风里诵唱了七天七夜,将我的衣冠冢挖开,把这套衣服埋了进去。人虽不能在一起了,就让衣裳在一起吧,也许来生我们凭着这衣衫的印记,记忆的印记,能互相认出彼此。。。
收魂罐我没有埋下去,我要一直带着,直到我老死的那天,把收魂罐和凤佩一起埋进我的坟墓里,也许还有那把叫做“圆满”的剑。
秦弥,我爱你,我至死爱你。。。
我彻底正常起来时,已经是第二年暮春了。我看起来一如从前般完好无损,除了瘦了些。然而只有我知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支离破碎的心已经跟着秦弥走了。。。
之前长兄和连桑已经回了洛邑与梁公子汇合。那七位无辜的陆浑戎乐女都被穆公下令处死了,连同一起送她们来雍城的宫人,没来得及逃走的也都被处死了。我满怀悲戚,这些无辜的人啊!是我对不起她们,我也替她们收了魂魄在山间埋起来,愿能减轻一点我心里的罪责。
这天,我坐在院子里绣女红,忽然听到篱笆外有动静,好像什么大动物。这里离山顶很近,人迹罕至,我怕来了棕熊,于是提着剑小心翼翼地出门查看。
却看到门口躺着一头鹿。四蹄都被捆着,在地上挣扎。
我想这是师霄送来的?琴师为什么不送进去?琴师经常给我送东西,但通常在门口就大声喊我了。有时候他也会差许二和燕三送些吃食来。
一天雨后,滂沱大雨将山顶的泥土和石块冲下来不少,掩了山顶的路。琴师说:“女公子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和我们住在一起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琴师是个委婉的人,提过好几次了,但我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我说:“多谢您的美意,我还是想住在这里。这里有秦弥的痕迹,住在这里我觉得他就在我的身边。”
琴师良久无语叹息。
我四下里望了望,没看到人。忽然,远处响起一声胡哨,我心中一喜,是连桑来了吗?
果然,一会儿连桑提着一只兔子过来了。
“连桑你来啦!”
“是啊,我来了!刚背着鹿走到门口就看到了这只兔子!”他扬了扬手,兔子还在不停地蹬着腿。连桑现在中原话已说得相当流利。
因为上次牵扯到刺杀穆公,连桑不敢回去见他的王,一直跟着我长兄在洛邑,桑柔和达塔也一直跟随着。陆浑戎人的乐女里有人刺杀秦王,陆浑戎王再三解释与他无关,穆公也不大相信。陆浑戎本来就与晋国亲近,这下更加和秦国结了怨恨,除了进贡,不怎么往来。
连桑带来了消息,此时,晋惠公过世,他的太子从秦国逃回晋国继位,为晋怀公。
连桑是奉了长兄之命来接我去洛邑的。长兄在,我孤身一人长年在此确实于理不合,于是收拾了东西,拜别了琴师霄一众,和连桑一同回洛邑。
这天路过一个集市,人群熙熙攘攘,连桑在一个小娘子推的小车前买了一朵珠花,递给我说:“芮姬,这个送给你。”
我笑着摇了摇头。
连桑说:“芮姬,人总要往前看。从前芮国在,你是女公子。现在芮国没有了,你是芮姬。但你还是你,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连桑期期艾艾接着说:“我是个粗人,只会说些简单的。你看花红柳绿,年年有春天。三年很快就会过去的,但你不能一直活在冬天里。你如果愿意。。。”
“连桑你当真让我刮目相看啊!哈哈,夏天要来了呢。”我接过了珠花,假意没有听懂背后的话,打着哈哈。
连桑踌躇良久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到了洛邑,兄长已在洛邑的城东买下了一个三进院子。虽说比之前的王宫小了很多,但是足够我们几人住了,桑柔和达塔已有了孩子。有时候梁公子过来谋划些事情,这院子也很安全方便。
洛邑的仙草堂举世闻名。一次我伤风咳嗽,几天不见好,倒是越来越呈严重之势。长兄看不下去,就嘱桑柔陪着我一起去仙草堂看病。我想起年幼时曾跟瑶娘说过想学医术,瑶娘当时说:“孩子,我的医术有限,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留住你的祖母芮姜。。。日后你若真心学医,去洛邑的仙草堂吧,那里有真正的医师。”
仙草堂位于洛邑城中繁华地段,在两条街中间,前后门都通向两侧大街,门上挂着‘仙草堂’的金匾,据说是周天子赐的。进到堂中,靠墙一排全是各种药箱整齐摆放着,百草奇香混合成一种令人凝神明目的清新味道。
马掌柜来自药仙谷,仙草堂是他年轻时和师弟神手张一起创建的。马掌柜虽然已声名远扬被称为神医,仍每天早晨巳时起便亲自坐诊,认真对待着每一位病人,不论贵贱均一视同仁,神医说这是医者仁心。因着瑶娘在天上的佑护,我很容易就进了仙草堂后堂,和其他弟子们一起跟着马神医学起了医术。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有点小小的医术,能救人于垂危,也是一桩善事。
马神医看病开药方,抓药先生神手张每次抓药都是手到擒来,基本不用过秤,毫厘不差。他们的师父当年也是名扬列国的神医,如今已过世。马神医为大师兄,神手张为四师弟。两人相依为命,执掌着仙草堂,在洛邑待了几十年。
马神医严谨严肃,鹤发长髯,一派老夫子模样。神手张倒是和蔼可亲,性子活泼,颇有些老顽童的意思,而且偏爱于我,经常给我讲一些药材的配方和药理知识,教我认识药材。后来熟了我才听神手张闲来说起年轻时候的事情。
他们中间还隔着二师姐媚,三师姐瑶。“师父他老人家一生就收了我们四个弟子,四个人从小一起在药仙谷里长大,说起来也算青梅竹马。马师兄和二师姐更喜钻研医术,我和三师姐更偏爱占卜数术。”当年老神医是想着他们能两两结为夫妻,将药仙谷传承下去。谁知,这人算果不如天算。
马师兄一直爱重二师妹媚,神手张爱慕着三师姐瑶。
那年月,楚国正向外扩张,常年兵荒马乱,轮番和别国开战。有一年和黄国又起战事。楚王不幸中箭受伤,被师父救了下来,在药仙谷里养伤。谁知就这短短的时日,青梅竹马敌不过一见钟情,媚偏偏和楚王生了情。两人郎有情妾有意,待楚王走后不久,媚被发现怀了身孕,这一下药仙谷乱了套。老神医气得胡子乱颤,指着媚说不出话来,举着药材枝子要抽她。马师兄挥剑砍断了好几棵树,连几株珍贵的药材也遭了殃。但好在楚国并不在中原,没有周朝那些繁文缛节,无媒私奔不会不容于礼法,有了私情也不会被沉塘,于是老神医便罚她在谷口跪三天三夜。
这边媚从晌午一直跪到深夜。那边马师兄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午夜时分,马师兄手持小油灯,背了个口袋,悄悄来给了媚,让她逃走去找楚王。
“后来呢?”
“后来,楚王妃强悍。二师姐生了个女孩,并没有入得楚王宫中,一直住在宫外。隔了几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听说两个女孩儿都是医药圣手,谁知世事难料,这俩孩儿却双双入了秦宫。”
楚国王女,养在宫外。我想到了仙姬和楚依依。。。
“那您三师姐呢?没和您在一起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小丫头可糊涂了。这三师姐便是你的瑶娘啊!”好在神手张看起来并不在意。
原来如此。难怪我总觉得神手张对我特别慈爱特别好。
“可是,瑶娘为什么去了我们芮国?”
“也不怕你这小娃娃笑话。”神手张举着葫芦喝了一口药酒接着说:“我珍爱瑶,瑶却一心只在马师兄身上。当初媚去找楚王,瑶暗自欢喜,以为心愿终能达成。我也希望瑶能幸福,暗自帮了不少忙撮合他们。我们这些师兄妹若能成一对,也不枉费师父他老人家的一番苦心。但,还是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马师兄始终放不下媚。瑶求之不得,黯然神伤,学成后不顾我们劝阻,周游列国,占卜数术并用,成了一名医巫,救人于病痛。最终留在了你们芮国。。。”
秋天的早晨,我想出门去集市卖掉刺绣换些银钱。刚走到门口,就看到有一人,衣衫褴褛,颤颤巍巍地从门前走过。走过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赶紧跑过去看,这人面黄肌瘦,衣服破烂,侧面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地抱着一把剑。医者仁心这句话我时刻牢记着。何况这几年经常在外,我也明白了很多人情世故,懂得了人生不易,众生皆苦的道理。急忙上前几步,也不顾脏,将这人半扶起,掐了人中。看此人已然晕倒却还怀抱佩剑,想来不是游侠儿便是落魄贵族。
半晌,这人悠悠转醒,看了我一眼就急切地指了指嘴巴比划着,我还以为他不能说话。
这时,连桑走了过来,说:“估计是饿晕了,他想吃东西。”我恍然大悟。
于是让连桑将他扶起回了院子。
进了院内,这人不愿进屋,在走廊边摸着台子坐了下来。
连桑喊:“桑柔,拿些饼来。”
很快,桑柔抱着孩子一起过来,递上了饼和水。
原来此人是齐国人,人称齐非子。从前在齐国曾入仕,早年一直跟随鲍叔牙左右。等到管仲和鲍叔牙皆去世,齐桓公不听两位谋臣的劝谏与遗言,任用几位佞臣易牙、竖刁、开方等人,朝堂上一片污浊。非子胸怀抱负,但性情太直不屑于谄媚,更被排挤,得不到桓公赏识,待到后来连面见桓公都不可能。于是出走,先是流落到郑国好几年,目前听说秦穆公大招天下名仕,想要去投奔秦国。
到了此地,穷困潦倒,已身无分文,又舍不下脸乞讨,所以饿晕在街头。
长兄看他来龙去脉讲的清楚,谈吐不俗,便道:“先生想去投奔穆公也是心怀抱负之人。但是您在齐国得不到赏识才出奔,又无人举荐。目前秦国有百里奚和蹇叔两人辅佐朝政,穆公言听计从。先生若是去秦国,不一定能有出人头地、名扬列国的机会。而且,而且。。。”长兄踌躇着没说下去。
齐非子沉默不语,良久才低声说:“天无绝人之路。我空怀满腹经纶远大抱负,但总有用得到的一天。”
“请先生进屋内详谈。若真有才学,此处确实有个好机会等着先生呢。”长兄的话里满含深意。
“我衣衫褴褛,怕脏了贵人的处所。”齐非子答到。
“无妨。先生请进。”长兄亲自挑起帘子请齐非子入内。
进去后又摆下茶和小食。
非子说:“我想食肉。”
长兄又让桑柔烧火炖肉。不一会儿香味就飘了过来。
“实不相瞒,我等是被秦灭了的芮国、梁国公子。请教先生,我们如果想复国,该向谁借兵?”
非子沉吟半晌,说:“感谢恩公对我豪不隐瞒。但,想复国恐有难度。”
长兄和梁公子对视一眼问:“怎讲?”
“公子自己有多少人马?多少兵器?”
长兄摇了摇头:“不到百乘。”
“现在芮国梁国均已并入秦国版图,由穆公统御。公子想复国,势必要从秦国虎口夺食,没有千乘车、上万将士恐不能破也。”
长兄点了点头。
非子又道:“列国救助逃亡的公子,没有超过三四百乘车的。然几百乘车根本无法撼动秦军毫毛。”
“那。。。如果不能复国,想报仇呢?”
“此事可行!”
“先生请讲!”
“秦国目下刚刚西去赶走了西戎,正在士气旺盛之时。回程向东又灭了芮、梁,已经显露了逐鹿中原的雄心。晋国的位置阻了秦国东进的步伐,秦国权衡利弊,恐暂时不敢对晋国轻举妄动。但两国看似平稳,实则假象。如秦晋相争,公子或可想法助晋,以图攻秦。公子们可慢慢绸缪,等待时机。”
听到此处,长兄和梁公子两人又对视一眼,一同下拜:“先生一席话,令我等茅塞顿开。我等想求先生为谋士,望先生不要嫌弃我等。先生如能鼎力相助,将来定感恩图报。如能复国,必拜先生为上卿!”
非子还礼道:“公子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否则非子恐活不过今日,已饿死街头。”
如此,齐非子住了下来。每天和长兄们看天下风云,讨论列国大事。
就这样呼呼地过了几年。外面谁吞并谁了,谁又会盟了,谁执牛耳了,晋国又换了新君文公,这些我也一起听着关心着,对天下大事也有了更多了解。从前我在芮国王宫里,每日操心的都是女红和祝祷,现在我也能对着地图看出所以然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我只想报仇!我连秦弥的仇也算在了穆公身上。只是听说秦国更强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