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正篇下 23 寻兄无果 秦弥盖亭

一路上换作男装风餐露宿，走走停停，这一日到了洛邑王宫前。

王宫还是那个王宫，九鼎还是那个九鼎。我打马往里去，到了广场便被呵斥住。

“来者何人？在此撒野？！”

我现在身穿平民的麻布衣裳，扮做男儿，满脸尘灰，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也不知道该怎样证明。上次来跟着季兄卫黎，有豪华马车，又士兵护卫，哪容得这些人如此大呼小叫？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凤佩，之前实在不忍心埋在地下，一直贴身戴着。于是迟疑着取下来递给小兵：“这位小哥，在下是渭水。。。”还没说完，那小兵左手一把抢过去，右手握着的矛就打在了我身上，将我击倒，琴也重重地撞在了地上，发出“咚”得响声。

“你这大胆的刁民！竟然敢戴这玉佩！你是想死吗？！”

我向他伸手：“那是我的！还给我！”这小兵拿在手上用手指摩挲端详着。

我伸手够不到，那小兵一只手高高举起玉佩看，一边用矛打我。另一个小兵走过来伸手要看那玉佩，看都没看我一眼。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戴的！非王公贵族戴了就是死罪。。。”说着这才看了我一眼。

“你从哪里偷来的？说！说了饶你不死！”

“那是我的！我的！还给我！”我挣扎着躲过抽打我的长矛，执着地伸手想要回我的凤佩。

那小兵又一下打在我手臂上，我痛得大叫了一声，心头火起，就要在宫门前拔出‘颂’来。

正在这时，一辆宽驾马车驶了过来。

我一看马车制式立刻高喊：“上卿大人！上卿大人！上卿大人！”喊得时候已经破了音，眼泪也流了下来。

马车径直驶过来停下。

旁边俩小兵看到我喊上卿大人有点吓住了，看着我发愣。后面的小兵已知不妙，用手肘碰了碰先前那个小兵，那小兵立刻将手里的玉佩扔在了我身上。我抓起了凤佩，紧紧地攥在手中。

马车帘子掀起，是卿大夫富辰。

我站起来施了一礼：“上卿大人，小女芮国姬萱，上次冬至祭天时见过大人。”

“哦，是你。天可怜见，芮国的事我亦有耳闻。你来寻你长兄吗？”富辰大人不紧不慢地问。

“大人圣明。小女确是来寻兄长的。”

“恐怕女公子来得不妙，你兄长麟和梁国公子去往晋国了。”

我听后茫然无措了。之前一鼓作气，风餐露宿就是为了能早日见到长兄。。。

“这。。。富大人可知如何寻找我长兄？”我说着眼泪又快涌出。

此时，树上的知了叫得我心烦意乱。

“唉！”富大人摇摇头，说：“不知。女公子可去面见天子。天子一定会照顾芮伯后人的！”

我摇了摇头：“既如此，便不打扰天子了。我去西戎寻我仲姐。”

“陈国离你不远，你为何不去投奔陈国？”

“多谢大人提点，既然长兄在洛邑时没有投奔陈国，可见不妥，小女就不去了。”

“晋国寻兄确实如大海捞针，但西戎路途遥远，千难万险，女公子孤身一人，可想好了？”

“嗯！多谢大人。”我点了点头。

“骨肉团聚也是好事，你既意已决，我不便阻拦。我车上有些珠玉和几锭金子，赠予女公子吧。”富大人吩咐车夫从里面捧出珠玉和金子交给我。

我行了拜谢大礼，感恩不尽。

“天子对秦国也是敢怒不敢言，若这些银钱能帮到你也是大善。女公子一路自己当心些。”

那两个小兵已快吓傻，哆哆嗦嗦站着不敢出声，刚才的气焰一点也没有了。我寻亲心切，并不与他们计较，离开了周王宫。

到了街市，找了一间客栈住下。买了几十张黄米饼，看到黄米饼又想起秦弥。。。

换了葛布的衣裳，还是男装，再去车马行添大价钱换了匹好马，这马通身没有一丝杂毛，看着像我在草原上骑的那匹千里马，看到我摸它，温顺的眨眨眼睛。于是我牵着它出了马舍，打马去往西戎。

因为得了富辰卿大夫所赠的银钱，就想路过琴师所在时，过去感谢一番。毕竟去了西戎，此后不知何时才能回还中原。

这一日途经晋国时，我想人海茫茫也不知长兄在哪里，想找根本没有头绪；马上要到昔日的芮国了，而现今芮国已成了秦国的版图。。。流年沧桑，这短短两三年我感觉内心苍老了十岁。

进得山来，天色已晚。两旁山路上芳草萋萋，都是模糊的影子。往山上行，隐隐已能听到琴声叮咚。我马不停蹄到了琴师霄的院子，楚依依不在，据说去采药未归。许二和燕三见了我都非常高兴，燕三拉着我直奔去琴师霄弹琴的树下。霄正在抚琴，看到我来也是意外惊喜，分外喜悦。虽说他们不是我的亲人，但这几年承蒙他们照顾，我看到他们也是非常亲切开心的，这些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燕三，去把我们昨日打下的鹿腿拿来烤了！”琴师又命许二端出酸枣酒。

我们便在树下不远处，架着火烤鹿肉。他们三人都弹奏了非常欢乐的乐曲，我也一时兴起，虽不是我宴请，但还是用鸣凤琴弹奏了一曲《小雅·鹿鸣》。

我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我的鸣凤刚停下片刻，远处传来一阵笛声呜咽，在这山间的夜色里更显悲凉。。。

这时燕三欲言又止地叫：“师尊。。。”又看了我一眼。

我看向他们。

“大概是秦公子又情不自禁，有感而发了。。。”许二说道。

“秦公子？哪位秦公子？！”我心砰砰直跳起来。难道。。。？我心有异样，确实感觉这笛声有些熟悉。。。

“女公子，既然您走之前说过，世间再无芮萱，师尊本不欲告诉您，何况那人是秦国人！”燕三说。

我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她们。。。

师霄慢慢点了点头。

“您走后不久，秦国五公子就寻来这里，问起有没有人救起过一位芮国女公子。。。我们一听就明白是来找您的，然而没得到您的首肯，他又是秦人，所以我们不便将您的去向告诉他。但是他时常来问，说是有人看见那日您跳下城墙被人所救，打听了许久，跑遍了周边秦国晋国的城郭和乡野，终于打听到有人看到您被救到了山里。”这条进山的路就只此一条，所以他不甘心，整日在山间徘徊，彬彬有礼时常来问。

那天，楚师姐在。

“请问姑娘，是否听说过有位芮国女公子两三年前被救进山来？”秦弥白衣胜雪，站在门前像一副画。

楚师姐性格直爽，看到是位俊俏儒雅的世家公子，不知怎么想的就回答说：“哦，芮国女公子吗？她死了。。。”

“什么？！这位姑娘您说什么？！”秦公子像是遭到了雷击，摇摇欲坠。

这可吓到了楚师姐。

赶忙扶着他进来坐下，又给他灌了一碗草药汁，这才缓下来。

秦公子颤声道：“这位姑娘，您再说一遍，芮国女公子怎么样了？”

师姐说她以为您再也不会回来了，就想让秦公子死了这条心：“那芮国女公子，名叫姬萱的，确实被我师尊救回来了。但是，那么高的城墙上跌落下来，根本重伤不治，拖了几日就过世了。。。”

秦公子听过久久不语，眼泪一滴一滴跌落下来，掉在衣襟上。。。

师姐说她从来也没见过一位男子这样伤心落泪，吓得更不敢多说了。

“后来，”许二接着说：“后来这秦公子问我们您葬在哪里了，我们就把那衣冠冢指给他看。秦公子在那里哭得肝肠寸断，一直说：‘嫣然，对不起。。。嫣然，我对不起你。。。嫣然，对不起。。。’我们想‘嫣然’必定是您了。”

我恍惚着点了点头：“那是我的字，他一直这样唤我。”

“师姐已同他说了您已过世，您也曾说过世间再无芮萱，所以师尊说秦公子既然已经伤心过了，就不要说别的了。毕竟，秦国灭了芮国！”许二愤慨地说。

“虽说秦人从陇西而来，勇猛彪悍有虎狼之性，但这秦公子却委实是个深情的人。。。”燕三声音越来越低，唏嘘起来：“师姐几次去看他，送的药材东西他也都客气的退了回来，师姐每每郁闷气恼。”

“但这笛声怎么回事？”我心情也低落了下来。

“过了两日，秦公子领来一群小兵，驾着十几辆马车，竟然在您的衣冠冢那里用篱笆围了个院子，在旁边盖起来几间屋子。荒山野岭本来就没有什么人，这里现在也是他们秦国的了。山上木材又多，屋子很快盖好了。他没事经常住在那里，路过时总有马蹄声响动，晚上常常吹笛。今天想是听到我们这边欢声笑语，又有感而发吧。。。”

“这世上，果真是阴阳黑白两两相对，有生就有死，有快乐就有伤悲，唯此事古难全。”许二叹息着。

我想起第一次遇见秦弥，晚宴上奏得就是《小雅·鹿鸣》，秦弥可能确实有感而发吧。

呆了半晌，我说：“如果再见到秦公子，不要告诉他我来了。明晨我就离开。就当这世上已没有我这个人了。”

一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第二天天刚放亮，我就来辞行。

师霄说：“女公子，您其实。。。”霄欲言又止，踌躇片刻说：“您如果没有地方可去，这里也是您的家，随时欢迎您回来！”我揖礼谢过，出了门。

我上了马向山下狂奔，跑了一段路却实在挡不住心里的念头，勒住马站了半晌，转头又往衣冠冢那里奔去。

清晨的山里空气微凉，山间树梢上有着淡淡的水雾。远远看到那院子时，我轻轻地下了马，将马拴在路边吃草，怕马蹄声吵醒了他。走到近前，我隔着篱笆往里看去，院子中间那两棵槐树之间，衣冠冢的上方盖了座亭子。亭子只有四根圆柱撑着，底下什么都没有，地上摆着一只鼎，鼎旁两个方尊，前面一大束野花，旁边有烧完的黑色灰烬。亭子旁边还有一个亭子，三面有镂空木隔栏，里面有个案几，上有一盉一杯一笛子。

一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仿佛看到了秦弥日日面对凉亭枯坐着，看到了秦弥饮醉，看到了秦弥的思念。看到了秦弥的伤痛，秦弥的孤单。。。

他本来就是一个欢乐不多的人，上天为何这么狠？！要将我和他一点点的幸福欢乐全都夺走？！我的心痛到无法呼吸。

瞬间，我就想奔进去与他紧紧相拥。什么报仇，不想管了。。。远离世间的纷乱，远离列国的争战，与他在世外林间终老于此。。。

但是，灭国的痛也是无法医治之殇。。。

我清醒过来。

再见，秦弥。。。再见，秦弥。。。再见，秦弥。。。我心里又一次一遍遍说着再见，逃也似地跑了。。。

一路泪如雨下下了山，往西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