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正篇上 16 东都洛邑 冬至祭天

君父一夜之间鬓发全白，仲兄的母亲骊姜听到消息当场晕倒过去。这次战争非常惨烈，秦国、晋国、芮国都损失惨重。整个芮国沉浸在一片悲戚中。很多兵士人家都在服斩衰（崔），大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身穿缌麻丧服的人。

我跟着瑶娘学祝祷，是想着结婚以后可以替秦弥主持春种秋收的大祝祷，万料不到却先要拿着收魂罐去韩原接仲兄与承欢的魂魄归来。

君父才失去母亲，又痛失儿子，悲痛不已，喝着酒落下了泪。母亲也在为承欢哀伤，写给舅舅的回信写了扔，扔了写，不知要怎样开口。我为了让君父母上心安，穿起神巫的袍子，将牛角横叉在头发中间固定好，画上面具，带着五只收魂罐出发了。季兄担心我，我说：“有随从跟着不会有事的。世人都对神巫尊崇，看到我说不准还要下拜，不会伤害我，也不敢伤害我。你在宫中多陪陪君父，替他多宽宽心。。。”

这日天色将晚，到了一个村庄借宿。这里离韩原已不远了。整个村庄一片破败满眼凄凉，晚食时间，却看不到炊烟。兵士下去寻了一阵，回来说村后头有一老妇人家，庭院很大，房屋多间，可住。

到了这老妇家，老妇面色黝黑，满脸皱纹，身穿黑色衣裳，脚蹬麻履，跪下来行礼。

“阿婆快请起，我们路过此地天色将晚，是我们叨扰了。”

“阿婆不介意的话，让小兵埋锅做饭可行？”

“神巫请便，不必询问。”老妪仍行礼道。

“你家里其他人呢？”我问。

“神巫。。。”未料到老妇欲言又止，扯着我的袍子底部又跪下来，叩头道：“神巫，可怜可怜我这老妇吧！家里男人都死光了。。。我的小儿子前一阵在韩原战中也死了。。。”然后呜呜地哭起来。

原来，因为秦国男子全民皆兵，上至60岁老翁，下至十来岁男孩，都时刻准备上战场。这妇人的丈夫和长子在以前的战争中都战死了。这一回韩原之战，小儿子也惨死。。。

老妇继续哭着说：“村子里能逃的都逃了，我家里男人死光了，我这将入土的老妇又能去哪里呢？只能在这里等死。。。乱世中我等小民命比草贱，我小儿子死了，韩原近在咫尺，我连尸首都不能得见。。。”

“神巫，你到了战场能不能替我儿子也收收魂魄啊！”老妇哀恸痛哭着。。。

我默默地扶起老妇人，答应了她。

连年征战，帝国崛起，带给百姓的全是苦难啊。。。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人命如蝼蚁，王旗插遍之处，皆是累累白骨。

走了第七日才到了韩原战场。北风呼啸着掠过蒿草，掠过干涸的冻土，战场一片凄凉。还有很多尸体无人收埋，早已冻硬，在战场上堆着。我拿着一只收魂罐下了车。这是一只陶铸的高罐，分三层。最底下是普通的罐底，中间向外突出环绕一圈有三只小罐是收三魂的，再往上是一圈站立的天神，希望能引导仲兄的魂魄升天。天神内侧有七个小罐，是收七魄的，中间是一座小房子，这房子四面有门，能让魂魄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能畅通无阻的进入。

我站在战场上，双手把收魂罐高举过头顶，念着咒语开始唱诵：仲兄虎啊，你的三魂七魄都归来吧，勇士的魂魄早些回家乡吧。。。芮萱带着你回家。。。

礼毕恭敬的把这个收魂罐盖上黑布放进了马车里。然后又拿出一只大些的陶罐，按着程序诵念帮承欢收魂魄。因为承欢并没有嫁给虎，两人连聘礼都没有，所以是不能放在一起的。片刻后，我又拿出一只小陶罐，帮老妇人的小儿子收魂魄，等回程给她带回去埋葬。我做不了别的，也无法阻止战争，只能尽力做些微末小事，也好让活着的人心里得些安慰。

“这些无人认领无人掩埋的兵士，你们挖三个大坑，按着服装分成三个国家，我们芮国和秦国、晋国，然后抬进坑里掩埋了吧。”毕竟无论是谁，为国战死沙场，都不希望自己的尸骨被寒鸦所食。

等着兵士们挖坑掩埋，足足花了三天时间。在这期间，我抱着另外的大收魂罐，在战场上来回不停地穿梭，唱诵，收魂。大收魂罐有五层，因为要收的魂魄多，所以最上层是敞开的阁楼，这是我在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凛冽的寒风吹破了我的唇，手也结了冻疮，但我没有停下来。第三天傍晚全部做好了收魂仪式，我让兵士们在战场两侧将收魂罐掩埋，一瓶在秦，一瓶在晋。我把仲兄承欢他们的和芮国将士的一起带了回来，要让我君父母后再看一眼，将士们的也要带回芮国隆重下葬。

这场大战，穆公生擒了晋惠公，准备杀了他祭天。秦穆公的夫人穆姬，秦罂的生母，在城外披麻戴孝跪地迎接穆公归来。

穆公步下马车，扶起夫人问：“夫人为何如此装扮？我这不是完好的归来了吗？我打了胜仗你难道不应该开心？为何没有鼓乐，反而这样？”

“我的王弟被你生擒，听说你要拿他祭天，我又如何能开心？”穆姬哀伤地啼哭：“你这是要杀他呀！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活了。。。要是你被擒，我也会伤心欲绝的。。。”

“夫人！你怎得如此糊涂！你弟弟是怎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先前让我保他做国君，我带着军队去了，那也是因为你的缘故，想与你们晋国世代交好。然而夷吾言而无信！说好的将大河以西四城割让给我，转头就背信弃义。。。”

“他不是背信弃义，他实在是说服不了那些老家伙们。。。呜呜。。。”

“两年前晋国大旱，我送去一千乘粮食救急，可是等到秦国大旱，他又是怎么做的呢？恩将仇报！非但不救，还来攻我！”

“不不不，君上，他是听信了他舅舅的谗言，实非他之过错啊。。。”

穆公摇摇头无奈地说:“你先回宫换了衣裳再从长计议，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这孝服太晦气！成何体统？！还带着两个孩子，你是要让这天下人都笑话寡人吗？！”穆公越说越生气，转身自己走了。

晋国毕竟是公国，最终在周天子和穆姬的调解下，穆公也担心晋国卿大夫们将白狄祸水东引，于是让晋太子圉(雨)到秦国作人质，放晋惠公归了国。大河以西八城的晋国土地终于在六年以后尽数划给了秦国，并入秦国版图。

这一年大战刚过，周围列国都在休养生息。戎狄却不太平。

先是白狄趁乱攻打晋国，久攻不下后又转而后撤攻打西戎，想将疆域往西扩张。西戎迎头痛击白狄，白狄不但没得到好处，反而被西戎占领了大片草原。

深冬又要来了。

这日君父说：“每年冬至周天子都要进行祭天仪式，今年我身体不适，麟儿要在芮国祭天，就由鹰代替我去洛邑朝贺吧。”

“君父，我还未见过周天子，我也想同兄长一起去。”

“为父知道你一直想去朝见周天子，以前你太小，洛邑太远，今年同你兄长一起去吧。。。”

“那卫将军可否同行？”季兄又问。

“去吧去吧，趁着年轻多见识见识也是好事，正好保护你们两个。军中暂时交由蔡俊周豪代管吧。”君父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君父最近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早朝也都交给长兄代劳。我知道虽然君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一定是记恨秦国的。想到秦弥，我有了一丝担心。

到了洛邑，我算是见识了期盼很久的传说中的周朝都城。

洛邑背倚邙山，南边有洛河水流过，也是一个建在水边的美丽城郭。城中楼阁厚重大气，周礼的气息扑面而来。城市有纵横九条街道，王宫就建在水边不远处。

王宫前一片硕大的广场，广场上有一高台，上面供奉九尊巨大的神鼎，五圆四方，每个上面都有不同的图案，高低错落有致，气势磅礴。

季兄赞道：“果然是天子之势，威武！与众不同！”

卫黎点头：“正是天圆地方，阴阳顺当；正斜有位，九州泰康！天子顺应天地，祖宗礼法确实不可废也！”

王宫左侧是用来祭祀祖先的宗庙，右侧是祭祀神灵的场所，广场周围都种着高大的梧桐树。

一直到我祖父，我祖上几百年来一直是周王辅臣，所以对周王室有特殊的情感。周天子对我家族也是与别人不同的。

进入富丽堂皇的宫殿，我们直接去朝见了周天子。周天子苦笑道：“唉，现在天下诸侯都各自为王，已经不把我们王室放在眼里。只有芮国世代忠良，从来尊崇礼法，年年来朝贺，朕心大慰啊！”

“来人，把我新制成的鼎赏赐芮鹰一个，新做的小羊觥赏给芮萱。”小羊觥是青铜铸造的，四条腿站立的小羊，头顶有角，角上有饕餮纹，用来辟邪。羊眼是线形纹样，眼珠分明。觥周身有繁复的凤纹，背部随形盖子，盖上有纽。我爱不释手，非常喜欢。心想以后可以和秦弥一起用小羊觥来饮酒。

祭天在冬至当日。大家都穿着厚厚的皮裘，来到祭天场所。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圜丘，天子带着众臣子、诸侯公子们列队站在东南侧，面向西方。

周天子身穿皮裘大氅，内着最尊贵的坠地衮服，上面能看到有龙，宽大的袖子上有日月山川；头戴冠冕，前后有长长的玉珠串垂下，天子手持着白玉镇圭。祝史高唱仪式开始，祈求天神降临来享受此盛大祭祀。顷刻鼓乐齐鸣编钟齐奏，天子牵着活的豚牛羊宰杀，旁边有人捧着礼器接血。然后将豚牛羊和大大的玉壁，玉圭、锦帛、珠玉等等一同点燃，青烟缭绕直上青天，火光熊熊燃烧，天子祈求众天神来享用。

此时，一个扮做天神的人，脸带面具坐在主位，代替天神坦然接受献祭。他的面前是各种硕大的青铜礼器，有九鼎八簋，有青铜盖盘，方尊和匜（宜）等等，里面摆满了祭品，几个大大的盉里都是天下最好的美酒。

周天子过来先献上刚刚宰杀活牲的血，再献酒五次。每进献一次酒都佐以牲肉，菜蔬，谷物。然后天神站立起来，用三种酒答谢天子，表示收到了献祭。

饮过酒，天子脱掉大氅，带领舞者一同跳起《云门》之舞，这是天子年年都要跳的一种古老舞蹈，由黄帝时传下来的。舞蹈欢快孔武有力，舞毕，祭天仪式基本完成了。随后周天子向众人分赏了刚刚进献的牲肉和酒，这是参与祭天的诸侯王公们每年祈望的脸面与荣光。

等回到宫中，众人都慢慢暖和起来。鼓乐奏响一派欢腾热闹，周天子和众臣民开始举杯宴饮，庆贺从此后白天越来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