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正篇上 13 再入雍城 秦宫惊变
公元前646年的秋天转眼到了。
这一整年秦国大旱,听说穆公‘罪己’祈雨,但收效甚微。我们芮国却靠着渭水,影响并不是太大。为了感激天恩,君父带领众人在田间献上粮食酿的酒,祈祷来年能大丰收。
祝史身穿黑色短衣长裳,脸上抹着黑白两色,眼角用红色画了长长的线直达鬓角。在喧闹的鼓乐声中,祝史开始高歌吟诵《周颂·丰年》,感谢天恩,感谢田神,感谢祖宗,希望天神能保佑我们来年风调雨顺,祈求田神让我们多多打粮。
男儿们穿着下裳在田间赤臂载歌载舞,一会儿装成张牙舞爪的鬼怪样,一会儿又变成悍勇无比的英雄赶走鬼怪,迎接田神到来。。。
宴乐时长兄对君父道:“虽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然而也‘不加丧,不因凶’。晋国却如此不守礼仪,令人不齿。”
“秦穆公对他多有提携与知遇之恩,他却谎话连篇,恩将仇报,真小人也!”听到他们谈论秦国,我立刻竖起耳朵。
“且不说当年夷吾还未登上王位时,许诺穆公如果保自己称王,割大河以西四城尽数回报穆公,穆公遂带兵保他为王。”“谁知他第二年便毁约,称晋臣子们说:‘地者先君之地,君亡在外,何以得擅许秦者?’我逃亡在外时,又有何资格以国土做资本许诺给您呢?我想想的确如此。。。一国之君,出尔反尔,实在令人侧目。”众人左一句右一句说了起来。
“前两年晋国大旱,向秦国求助借粮,穆公怜惜百姓,派了几百艘船,首尾相接绵延几百里,沿渭水、过大河,又漕运几百里,不辞劳苦送至晋都绛城,雪中送炭可谓大仁大义,实为君子的表率啊!”君父赞道。
“今年秦国大旱,向晋国求助,晋惠公不但不听良臣所言,反倒听他舅舅那个小人的话,却来攻打秦国,实是不该!”小宰摇头接着说道。君父点头。
第二天晌午,季兄来找我:“萱儿,我和卫黎要去秦国送粮,你闲时帮我喂喂我的小栗子。”小栗子是季兄新收来的小马驹,他爱若至宝。
“你说什么?要去秦国?!”我大喜过望,自动忽略了其他。
“季兄季兄,带上我吧!”,我拽着季兄的袍袖扮可爱。
“你不在宫里好好做女红,为何又要跟了去?”我抿着嘴不吭声。
“小丫头心野了,又想去见秦公子?”季兄取笑我。
“你!我不睬你了!”我跺脚走了两步,又转回来问:“今天早朝什么情况,昨晚还没听君父说起呢。”
原来早上君父上了朝宣布:“我国现与西戎交好,暂无后顾之忧。秦国目下大旱,又遭晋国攻打,恐不好过。升卫黎为前锋军统领,三日内凑齐粮食三百车,押运至秦国,以表资助。”
“君父真是仁善啊!”我摇头晃脑骄傲地大赞,满怀说不出的开心。
于是,我和季兄卫黎一起押运着满满当当三百车粮食去往秦国。
“雍城,我来了!我又来啦!”我在心里欢呼雀跃。
这一次再见雍城,我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远远能看到雍城的城郭时就开始感觉亲切。参差数万人家,这山也美,这水也美,这蓝天美,这白云美,真真是因着那个人,爱上了这座城。
路过城外村庄时,遇到有人成婚。看来虽是荒年,靠近渭水一侧的秦国还是底子深厚的。农人家成婚和诸侯贵族完全不同,我听说没有那么多礼仪,更多的是热闹。我们因为身份关系,没有过去打扰。因为不愿意在别人高高兴兴的日子里平添紧张气氛。毕竟农人们见了贵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还要谨守礼节,处处行礼。
我和季兄、卫黎三个坐在院墙外的大树枝丫上往里看,卫黎腰间一左一右挂着两个皮酒囊,那是我从西戎给他俩带回来的。我们三人坐在树上,轻声说笑,轮流喝酒,向内观望。
但见院内烛火通明欢声笑语,新郎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季兄赞到:“倒是个标致的美男子。”
卫黎用手里的树杈轻轻打了季兄一下,斜着眼睛看他。季兄忙笑道:“卫大人不一样,哈哈,那个,卫大人不但剑眉虎目,气宇轩昂,还有大将风范,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也!”卫黎又扬起树枝,季兄闪躲着叫道:“哎哎,卫大人,卫大人大人大量,再打我可就掉下去了!”
正闹着,看到有人高喊:“一拜天地!”
新郎满面春风,肩上斜挎红色的彩帛,新娘子红衣红裙,用却扇挡着脸,由人搀扶着,这对新人就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此时,新郎新娘对着院子中间案几后坐着的两位老人拜了下去。两位老人穿着新衣,喜眉笑目地望着两位新人,合不拢嘴。
夫妻对拜!
两人又面对面地拜了下去。新郎太快,抬头时碰到了新娘子的却扇,众人都哈哈大笑着起哄:“新郎等不及要取却扇啦!”新娘子将头扭到一边,羞赧地笑。
此时新娘子家有人唱起了时下流行的民歌《叔于田》: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嗯!在大赞新郎相貌俊俏还威武!”季兄点着头说。
“英俊威武还仁善。”卫黎看着季兄挑着眉酸酸地说。
我撇着嘴白了他俩一眼,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新郎家也唱了起来:《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赞美新娘子的也来啦!”新娘子举着却扇看不到全脸,但是身材秀美健壮,好登对啊!
“一定是位美貌的新娘子!”我击掌赞道。
一路顺利到了雍城,卫黎先去面见穆公,我和季兄依然住在之前的驿馆。我誓要给秦弥惊喜,所以现在才差人给秦弥送信,什么都没写,取出绢帕寥寥几笔画了个龙佩。
卫黎见过穆公回来,说:“穆公大喜,连连夸赞君上大仁大义,着我回来换衣衫。”
“季鹰和女公子也来了?一并请来入宴!”卫黎学着穆公的口吻说,手里假装捏着长髯点头。
秦穆公是列国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又是秦弥的君父,我认真地化了妆,用黛黑描了眉。我还未及笈,头发还是梳成丱角,簪了珠花,穿上成套澄绣的织锦缎深衣。照照铜镜,眉清目秀,温雅娴静,也算一小小丽人。
秦弥的庭筠馆离我们的驿馆并不远,然而等到我们出门,秦弥也没有来。。。
夜色阑珊处,远远已听到秦音诵唱,秦宫的飞檐斗角上铜风铃伴着温婉低柔的诵唱叮当作响,举目望去,屋脊上一排排都是模糊的瑞兽,看着一派祥和,恍若梦中。我心里甜丝丝的,无端地起了亲切感。两旁有穿着胄甲戴着帽子的兵士威严地把守着,巴掌大的皮腰牌上是一个阴刻大篆《秦》字。我心想不愧是秦宫,井然有序宫禁森严啊!如若两位兄长真要夜探秦宫,冒失前来很可能身陷囹圄,后果不堪设想。回去还是劝他们彻底打消这个念头。。。
上了高高的台阶,穿过一个殿堂,我第一次进入秦宫的二进宫殿。
这一层宫殿里灯火明亮,沿着宫墙两侧全都是金色的灯盏高高地竖着,火苗顺风轻舞,煞是好看。火光掩映中,我看到这个殿把守的兵士胄甲帽子都和前殿的相同,腰间没有腰牌。
上得台阶,大殿前耸立着两只高高的柱子,柱子上点着两只巨大的兽形铜灯,火光淡淡地洒在殿前的台阶上,想来这光彻夜不休。
进得殿来,远远地看到有人头戴冠冕坐在长长的案几之后,气势威严。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两侧乐女在轻轻敲打着编钟,轻歌曼舞,像两道背景墙。
我们恭恭敬敬地见礼,都行了大礼。
“季鹰和我五子弥年岁差不多大吧?”
“公子弥比芮季鹰长一岁,是鹰的兄长。”季兄恭敬地答到。
“这就是芮国公的小女萱吗?芮国人杰地灵,真是块风水宝地!女儿家生的粉雕玉琢亭亭玉立,难得啊!”我听了心内窃喜。
“你们祖母身子还康健吧?想起我年幼时曾与你们祖母有过一面之缘。此次你们又特意送粮过来,有情有义实在胜过惠公良多!家中小宴,没有外人,入座吧。”
因祖父过世,我国和秦国有些小摩擦都被祖母一一化解,所以祖母在列国中也是顶顶有名的女豪杰。我看着穆公,觉得他并不像别人传说的那么铁腕强悍,倒是有些亲切。
“多谢君上记挂,祖母年已七旬,也还安康!”穆公吩咐我们入座。每人面前一张小几,琳琅满目。
秦国虽大旱,宫中用度却是奢华不减。晚宴很是丰盛。莺歌燕舞中我想秦弥不知道此刻在哪里,真想赶快见到他啊!
曲乐声中,我抬眼望向穆公,之前没敢细看,这一看,穆公竟然用九鼎而食!九鼎不是周天子才能用的吗?!诸侯只可用七鼎六簋呀?宫城僭越,这?也僭越了?他完全不避着人啊。。。我心里有些震惊默默地想。转念又想,也许他没有把我们当外人?这样想着心里又开心起来。
穆公看似随意的问了问芮国的农田水利,卫黎和季兄都一一恭敬作答。
突然!
外面脚步纷乱,人声嘈杂,二殿大门也轰隆隆关上了!穆公还在手执酒爵,乐声也未停,好像完全不在意。我们几个停杯放箸,齐齐往门外看去。
我坐在最外侧下首,看得清楚。就见此时,外面影影绰绰,先前守卫的那两队兵士,手持武器全部往殿内方向冲来!我有些紧张,又捏住了筷子。
眼见这群人快到台阶下时,从宫殿两侧迅速冲出更多的人,阻挡了他们的脚步,双方兵士立刻对打了起来!一时间,兵刃碰撞砍杀阵阵,哀嚎痛呼不断。我看向穆公,穆公仍在怡然自得地饮酒,仿佛并未看向殿外,而是在看他手中的美酒。。。时间不长,外面的杀声越来越小,猛听有人“啊——”地惨叫一声,外面的战斗戛然而止!
顷刻,有一人被俩兵将双手后绑押了进来,腰部外侧还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剑,洞穿了他的盔甲扎在身上,随着他踉跄的步伐一颤一颤。后面跟着一个白衣少年人,竟是秦弥!
秦弥进来便冲着穆公施礼:“君父,弥救驾来迟,还望君父恕罪!”
穆公放下酒杯温和地说:“来得巧了,不迟。”
“秦知,你可有什么话说?”
“是三公子?上次郑国晚宴上见过一面。。。”我心里吃惊不小。
“君父,成王败寇,君父要杀要剐,孩儿绝无怨言!”秦知倒是郑地有声地回答。
“我早知晓你有图谋不轨之心,一直隐忍不发是希望你能自己醒悟。谁知道你还是来了。。。唉!”穆公重重叹了口气。
“君父,孩儿谋反其罪当诛,死无怨言!但是,有一事孩儿不服!!君父既然能选贤臣,重用百里奚和蹇(简)叔,却为何不能将这大秦社稷交给能力强的儿子?秦罂(婴)弱小无能,飞扬跋扈,难道就仅仅因为他是夫人所生的吗?!他出身好,所以就理所应当成为太子?!哪怕他以后治国无能,拖累秦国?!”
“秦知,你可知为父为何这样早就立嫡子为太子?寡人就是怕你们几个为了权利,兄弟相残啊!本以为立了太子你们就能熄了那争夺之心。。。秦罂还小,慢慢教导,日后也难保不是一个明君。”
“从小为父最疼你,觉得你最有寡人的风范。。。留你在身边,礼仪、驭车、兵法样样都是寡人亲自教你。原想着以后你能好好辅佐你弟弟。。。唉,孩子,人要认命!不是你的你不应该伸手!”穆公声音里有一丝沉痛。
“秦国弱小时,时常挨打,遭人围攻!现在秦国好不容易强大起来,我不愿看到祖宗的心血被毁,祖宗的热血白白抛洒!君父!三岁看老!秦罂无能,社稷交给他,将来会毁了秦国的!我秦知又如何能对他俯首称臣?!”
“秦弥,你为何也在此?”穆公转向秦弥,眼里有慑人的光。
“秦弥,你嫉恨我,所以天天盯着我对吗?我说呢,怎会如此之巧,我这边刚要动手,你就已进了宫门!还是说长兄派你来的?!”秦知恨恨地说。
秦弥并未理会秦知,对穆公又施了一礼:“孩儿晚间听闻芮国的使节来了,因孩儿与卫小将及芮季公子交好,所以便寻来了。”
“刚进二门便看身后兵士关大门,孩儿纳闷,宾客还在此,宴乐未停,为何关闭宫门?再一眼瞥见这些兵士腰间竟没有腰牌,心知有异。正举步间,便见这些兵士拿起武器向大殿冲来,孩儿立刻知道不妙,举剑阻止,和兵士们打了起来。。。”
兵士们看到是五公子,无人敢伤他,刀剑都避着他。有几个不怕死的也都被他杀了。他冲到前面看到三公子手持利刃正要冲进大殿,情急之下手中剑飞出,打中了三公子腰部。三公子单腿跪地,后面穆公早就隐藏好的那些亲兵骁勇异常,立刻上前将三公子拿下了。。。
“你长兄现在何处?”穆公又问。
“孩儿不知。孩儿是从母后宫中过来的,孩儿近日都未曾见过长兄。”
秦弥不疾不徐得说完,良久穆公点了点头:“好孩儿,你辛苦了,下去坐下吧。”
转过脸穆公冷然问道:“秦知,你假传诏书收集铜铁,召集匠人在城西作坊私造武器,你以为寡人不知吗?”
穆公痛惜地下令:“秦知意图弑父篡权,罪孽深重,着立时车裂,以儆效尤!其母香姬立刻出宫,发配天水。。。”
“君父!孩儿并非要弑父!孩儿只是不想让秦罂做太子!君父!孩儿并非要弑父啊!君父!。。。”
“今日宫乱,让你们几个小辈见笑了。寡人有些累了。。。”说完,穆公看也没看我们,径自起身走了。
自始至终,大殿中的乐声不曾停止,仿佛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就像一片树叶落入池水中那样自然。
秦弥站起来带我们走了出来,站在檐下。
“今日之事事发突然,令人阻止不及,实是我秦国丑闻一桩。。。”秦弥揖了一礼。
“我们会守口如瓶的!”我立刻答到,想让他安心。
“扰乱了酒宴,秦某实在内心难安,我们雍城有个‘鬼市’,每每日落才开,晨起关市,诸位可有兴致一游?”
于是我们坐着四匹马拉着的宽驾马车往鬼市而来。
路上秦弥几乎没有出声。我轻轻拽他的衣袖,悄声问:“你还好吗?”
“三兄早有此心,在朝中拉拢权臣,在外联络各国使节,君父是早就看在眼里的。看今天情形,他是自投罗网啊,唉!”秦弥叹息道。
“你君父对他的动向了如指掌?!”
“是的。君父到底是君父,恐怕对我们各个都了如指掌。”秦弥苦笑了一下,接着说:“年前我和长兄就发现了他私造铁器,藏在城西。我们也劝过他,但是他一意孤行。他总觉得自己是运筹帷幄、执掌天下的人才,不可埋没。。。”
“可是殿内灯火通明,他也敢动手?”我有点不理解。
“秦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一旦认定要干什么事,绝不会停下来的。他私造兵器,即便再隐秘,难保君父不会发现。但是他仗着君父宠爱,或者说他就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前程,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不知,唉!我也不知我是不是要感激他没有下令杀我。我进来时,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但如若没有你,他也未必能得手,你君父的禁军都藏在暗处呢。”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是啊,所以还是一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