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兵分两路
(一)西域六人行
初夏的长安透着一丝暑意。现下并非用膳的时辰,故而酒楼厅堂还算得上空旷。夏乾与狄震坐在厅堂一角,两个男人、一壶酒、一盘点心,聊得热火朝天,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
“然后呢?你刚刚讲到,官兵进了安隐寺,他们没有抓到杀手无面?”
夏乾迫不及待地发问。他坐榆木小凳上,将花生糕塞了满满一嘴,说话都含糊不清。
狄震坐在他对面,一边喝着壶里的酒,一边醉醺醺地絮叨:“那时候太年轻喽!这一帮人非得大清早傻乎乎地闯进人家……人家寺庙。”狄震重重打了个嗝,又咕咚灌进一口酒,又道:“而这安隐寺的住持,不是好对付的主儿。夏小公子,你不想想,当年若是抓到了杀手无面,十二年后的今天,我又怎会随你们来长安?”
说罢,他拿起袖子擦擦嘴,还特地在剃得不整齐的胡茬儿上使劲蹭了蹭。
狄震是个捕快,而且是挺厉害的捕快。论及捕快这个行当,就是个抓犯人的差事,抓盗贼、抓杀人犯,也会参与判案断案。
狄震的办案能力极强。有人说,十个百姓一个贼混在一起,站成一排,哪怕狄震喝醉了,都能在片刻之间将贼人揪出来。他在江浙一带的名气很大,却并未与夏乾碰过面。
论及夏乾、狄震二人的相遇,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夏乾正月里参与猜画活动,得了头奖。这头奖不仅包括大量现银,还有一趟西域之行。因为战事不断,丝绸之路早已不通。解开猜画谜题的人可以避开战火,安然无忧地重走丝路。若能开辟西域通道,那便是绝妙的商机,远胜万两黄金。
得了猜画头奖、重走丝路的一共五人,夏乾、韩姜、慕容蓉、阿炆,还有一位不知是谁。
夏乾与韩姜早已相识。慕容蓉是慕容家的二少。大宋传言“南夏北慕容”,大意是,慕容家与夏家的资产不分伯仲。慕容家自然不会放过西域众国这块宝地。慕容蓉与夏乾年纪相仿,却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夏乾背地里喊他小白脸。
此外,阿炆则是青衣奇盗的一员。他虽然成功解开了猜画的谜团,却从未露面。此时,距离青衣奇盗的庸城偷窃已经过去了半年,而另一名大盗鹅黄,已经被易厢泉送进监狱。
跟随一行人同来的,还有京城混混柳三,给夏乾打下手。他们几人一同跟随伯叔前往西域。伯叔四十来岁,是猜画活动的管事。他们这一行人带着马匹和行李,走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从汴京走到长安——丝路起点。
一个多月前,就在汴京城郊,刚刚出发的他们碰到了狄震。
慕容蓉与狄震有过一面之缘,知晓他的那些事迹,这才得以让狄震跟随商队西行。狄震破案无数,在南方的名头不亚于汴京城的燕以敖。
可是他人品不佳,年近四十还是光棍一条,终日邋里邋遢。大家都言,狄震有“七不”——说话不正经,酒壶不离身,胡子不剃光,对人不礼貌,行为不正常,不听调遣,不听劝诫。还有“三总”——总喝酒,总骂街,总打人。
有传言,这也是他当了十余年捕快却不得升迁的原因。
狄震那日醉醺醺地在汴京城郊等着西行队伍,说西行队伍中混入了十二年前的杀手无面。所有人都不信他的话。十二年前,杀手无面最后一次出现,在平江府杀了南巡的朝廷大员萧文正,负伤潜逃至安隐寺,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杀手无面的故事就此落幕。数年之后,青衣奇盗的事迹又在中原传开,屡屡有人拿他跟杀手无面做对比,甚至有人传言,青衣奇盗就是当年的无面。
狄震虽然喜欢胡言乱语,但是能掏出官府批示公文,又有慕容蓉引荐,终于得以跟随众人西行。夏乾最喜欢这种能讲故事的人,一路走,一路跟着狄震听故事。
但狄震只有喝醉了才肯讲。直到众人抵达长安,夏乾才断断续续地把无面的故事听完整。
“然后呢?”
“然后,无面跑了呗。”
夏乾问道:“可是他们都追到安隐寺了,明知杀手无面就在里面,怎么就放跑了?”
狄震呵呵笑了两声,喝口酒道:“安隐寺的大名是英宗封的。十二年前,英宗刚刚去世,你带着刀搜这寺庙,合适吗?且不说对佛祖不尊敬,你让先皇的脸面往哪儿搁?”
夏乾挠了挠头,“那也不至于放跑了呀。”
狄震又喝了一口酒,抹抹嘴,闭起眼睛,“因为官兵太废物。”
夏乾憋了一肚子话要问,随口却是一句:“狄大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不是……也在队伍里?”
狄震呸了一声,“你小子休要管这么多!”
夏乾心中暗讽,狄震将当年的事讲得这么清楚,八成当时就在队伍里,杀手还没找到,能不窝心吗?夏乾想到此,偷笑一下。狄震看了个正着,瞪眼道:“笑什么?夏小爷,我告诉你,西行队伍里的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夏乾一撇嘴,“你非说我们这群人里有杀手无面,可是你看看,哪个像?你又如何确定我们这群人中有十二年前那个杀人魔头?”
他又吃了几块点心,一脸坏笑地看着狄震。他们这群人里有没有杀手无面,他真是不清楚。可是青衣奇盗的一员,的确在队伍里面。
阿炆。但是他从未露面。
“总之这一伙人都不简单,”狄震盯着夏乾,“除了你夏小公子,剩下的人,呵……那个叫韩姜的姑娘来路也不正。”
“她像是杀手无面?无面横行时,她年纪还很小。”
狄震啧了一声,摆手道:“女人的年龄可不好猜。若是那姓韩的姑娘今年三十,她十二年前不过十八岁,说是杀手无面,也可以吧?”
“怎么可能呢?”
狄震冷笑一下,转口问道:“要我说……夏小爷,你这次来西域,为何没有与易厢泉同行?”
“他有事,来不了。”夏乾嘟囔道。
“那也不能带着柳三来啊,”狄震掏掏耳朵,眯眼道,“那个叫柳三的小混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夏乾刚要反驳,转念一想:柳三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欠债不还,小偷小摸。
狄震见他不语,又开口了。
“那个叫韩姜的姑娘,未必是正经人家的人。长刀锋利,是杀人利器。夏小爷,我这是经验,”狄震醉醺醺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得意地晃晃,“经验!你还是离她远点好。”
夏乾一愣,随即冷哼一声,左耳进,右耳出了。
“狄大哥,少喝酒,少说胡话吧。”他一下子站起,收了狄震的酒,头也不回地回了客房。
(二)吴府的诅咒
细雨笼罩着汴京城郊的一座府邸,偏僻却清静。府邸不远处的青山一片苍翠,隐约可以看见小溪流过。雨雾弥漫于空中,似是细纱披在了青山上。
易厢泉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小凳上,手指不耐烦地轻敲窗框,与细雨落窗之声相互应和。又是平凡的一日。
一个月前,易厢泉本应收拾行李,与夏乾一行人同去西域,却出了岔子——他接到了办案委托。按理说,易厢泉即将前往西域,任何委托都是不接的;何况他本就只是一位算命先生,根本不必接受所谓的委托,他没有这个义务。
然而他的委托人却是不凡。吴冲卿,曾任朝中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却不得志。不过,按易厢泉的性子,是不关心委托人的身份地位的。纵使皇帝亲自前来,易厢泉都未必接管呢。
但是这个案子极其特殊,易厢泉不得不接。
在两个月前,有一和尚路过吴大人府上,盯着“吴府”两个烫金大字,不再行走,不停念经。他行得正,坐得直,一脸佛气,像极了得道高僧。吴夫人一向信佛,便邀了和尚进来小坐,欲讨论佛经。和尚却坚决不入府,只是站在吴府门口。
他说,吴府被人下了咒。
这分明是无稽之谈。吴府上到少爷下到小厮,都没有人相信这空穴来风的话。而吴夫人一向吃斋念佛,虽是半信半疑,却还是听和尚把话说完。
和尚指着吴府的大门,说了一句令人寒心的话。
“不破诅咒,不出三个月,吴家儿女皆死于非命,吴大人自此断子绝孙。”
吴家的家丁闻言皆怒,开始驱赶和尚。吴夫人放心不下,便上前阻止,问和尚如何破解。和尚轻轻旋着手中的佛珠,说:“吴大人得罪了他的同僚,若要免灾,必须不问政事,告老还乡。”
他这么一说,众人不由得一惊。质疑者有,不以为然者亦有。吴大人在朝中是一等一的大人物,为官清廉,颇具正气,然而近来并不被皇上所看重。有传言,吴大人得罪了朝中小人。
但得罪了谁,大家都不知道。
那和尚这样说了,大家就免不了猜测。这和尚,告诫是假,威胁是真,八成是朝中对家派来警告吴大人少管闲事的。
和尚却面无表情,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轻轻抛于吴府门前,拂袖而去,转过街角,消失不见。吴夫人叫家丁捡起,只见那卷轴上写着一句话:
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那“溺”字被朱砂笔狠狠圈了出来,留在白色的卷轴上,显得触目惊心。
此事很快在街头巷尾传开,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而此后的一个月吴府上下倒是平平安安,直到月末那日,吴大人的独子随商船出行,船刚刚驶出码头,却突然爆炸。码头有不少老百姓,目睹了漫天火花,听到了那巨大的轰鸣声。
吴大人的独子随着商船的沉没,命丧黄泉。
此事本应归咎于意外,可它偏偏不是意外。商船驶出码头时,会经过严密审查,一来审查有无在逃人员偷乘渡船离开,二来审查船上有无违禁物品。而商船竟在离开码头时爆炸,定然是装有火药。
然而在处理商船残骸之时,并未闻见火药味。火药在运载时常常使用大箱子,容量很大,很是明显。而大箱子中又藏着小箱子,如此是为了避免火药受潮。
偷装火药,且不说躲过盘查的难度,能做到事后毫无气味、毫无痕迹,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火药?
吴少爷就此死去。不管他的死因是什么,吴家终于害怕了。他们暗地里派人查来查去,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吴府上下皆是悲痛万分,而吴夫人却想起和尚的话:“智勇多困于所溺。”但此“溺”并非如《伶官传序》一般是引申意,这里的“溺”单指表意——死于水中。
吴大人的妻子是赫赫有名的荆国公王安石之女,二人育有一儿两女:大儿子早已娶妻,两个女儿,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岁。吴大人在长子死后,忧心不已,便让全家从此提高警惕,且不让两个女儿外出。
他知道这是个阴谋——有人借此打击他,让他滚出朝廷。
吴大人不会妥协。他虽经历了丧子之痛,身体也大不如前,却依然让人彻查朝中之事。他掌握了一些大臣的往来书信,却也只是间接证据,不敢直接呈报给圣上。
又一个月过去,吴大人的二女儿溺死在自家的荷花池中。经官府彻查,估计是有人闯入吴府,行了谋杀之举。这件事让整个吴府如坠入地狱。吴夫人坚持诅咒之说,而吴大人则坚持是人为所致。
为了安全,吴家举家搬到城郊的小宅子,并派人日夜保护小女儿。
吴夫人意在找高人破解诅咒,吴大人则坚持要找人捉拿凶手。一个说要找得道之人,一个说要找破案之人,因此才找到了解决这件事的不二人选——算命先生易厢泉。
为了保住吴府三女儿的性命,易厢泉被派遣到京郊吴府一个月。
而易厢泉自己呢?他只觉得这些事情是无稽之谈。从搬到京郊那日起,吴大人调遣了十几名官兵日夜守着吴府,家丁也有近三十人。女儿的衣食住行皆在众人注目之下,饮食更是重重把关。而且,吴府上下不再有荷花池之类的东西,连井都被封堵上,每日派人出去挑水回来,酒水也从外面送来。
吴府可以说是做足了保护措施。
易厢泉不相信诅咒一说,更不相信有人能突破重围,在吴府几十双眼睛的日夜监视下取走一个十岁女孩的性命。他在这个京郊屋子里住了近一个月,心想:与其在这儿百无聊赖地活着,倒不如跟着夏乾他们一行人去西域。
易厢泉这样想着,却听得门砰的一声开了。万冲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发白。
“易公子,”万冲似是刚刚淋了雨,手里攥着一封信,“你还去西域吗?此次吴府的事若是解决完了,你最好……赶上夏乾他们。”
易厢泉转过身来,“出了什么事?”
“杭州那边来报,说是一个叫狄震的捕快赶去长安了。”
万冲将信递过去,易厢泉读了信,眉头皱了起来。
“杀手无面?”
“对,”万冲在一旁坐下,“我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是那个叫狄震的捕快说……他们那一伙人之中,有个人很像十二年前的杀手无面。”
(三)入住钱府
“就是这样。那个捕快狄震说我们这群人里有杀手无面,你说是谁?”
夏乾在客房中踱来踱去,踩得木质地板咯吱咯吱响。柳三则歪坐在一旁的小椅上,迷迷糊糊,似一根烂面条。
“杀手无面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夏小爷,你休要再开玩笑了。”柳三抓起桌上不应季的枇杷果,灵活地剥去了皮,直往嘴里塞。
夏乾背着手走来走去。“狄震相当确定,无面就在咱们这群人里。”
“那个醉鬼既然这么清楚,你怎么不向他问个明白。”柳三又塞进嘴里一个果子,“你说那个叫狄震的醉鬼奇不奇怪?捕快当得好好的,非跟着咱们来西域,千里迢迢,也不嫌累。他要知道无面是谁,为什么不当面指出来?还有,他要抓杀手无面做什么?”
“有仇呗。”夏乾有些心烦,一屁股坐在雕花木椅上,揉揉脑袋,“狄震说那贼人在我们队伍里,但又不抓。他也不说是谁,问他,他还回答得含含糊糊。”
柳三吃得舒爽,拍了拍肚子,一下子跳下椅子,“你说,会不会是那个阿炆?长得矮小丑陋,身形奇特。兴许狄震见过杀手无面的身形,怀疑阿炆——”
夏乾一摆手,“不是他。”
“你怎么这么确定?”
“因为他是青衣奇——”夏乾话说一半,赶紧闭了嘴,改口道,“反正不是他。”
柳三撇撇嘴,跳上桌子,眯起一双桃花眼,贼兮兮道:“是不是那个叫伯叔的老爷子?那个人看起来不像好人,阴险狡诈……”
柳三开始胡乱猜测,夏乾却没有听进去,他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此次西域之行,众人刚抵长安,日后的路还很长,不管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还有那个韩姜,拿着这么长的刀。”
“不会是她。”夏乾赶紧说道。
柳三哟了一声,从桌子上滑了下来,溜到夏乾眼前,“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说的没有道理?”
“没有道理!”
柳三嘿嘿一笑:“你刚来长安,就买了一大堆果子点心,想偷偷留着给她。夏小爷,我可什么都知道!”
夏乾赶紧反驳:“你别胡说!我……你、我、韩姜,还有那个姓慕容的小白脸都不可能。按年龄推算,杀手无面出没于十二年前,那时候我们牙都没长齐,怎么可能是?”
柳三啧啧几声,叹道:“你怎的知道人家牙没长齐?韩姜姐姐说不定比你我都大。十二年前,她的确很年轻,但是犯案嘛……可就说不准。我总感觉那个韩姜是个高手。”
柳三若有所思地闭上眼,随即点了点头嗯了两声。夏乾不以为然地问道:“她说过和我差不多大。你说她是……什么高手?”
“武艺,”柳三一拍大腿,频频点头,“那个叫韩姜的姐姐虽然长得不错,但我可不敢惹。她身板那么直,绝对自幼习武。夏小爷哟,别太相信女人!”
夏乾嘟囔道:“不信女人,还能信你?”
柳三却是不答。他转过身去,指了指桌上残余的枇杷,“好吃,带走吧!夏小爷!”
“带哪儿去?”
柳三不等夏乾答话,从怀中扯出了一条丝绢,也不知是青楼哪个姐姐送给他的。“带去钱府!”
夏乾一愣,“去哪儿?”
“夏小爷没听说呀?我们不住客栈了,住钱府。钱老爷消息灵通,刚来长安几天,就把我们一伙人都拦住了,非要在家里设宴招待。伯叔本来不想耽误行程,但这钱老爷在长安城很吃得开,这重走丝路一事,兴许还得由他照看。”
夏乾一愣,皱起眉头想了想:“长安城钱老爷……是不是钱阴?”
“对对对,夏小爷听说过?”
夏乾翻个白眼,“我爹说过,钱阴这人都快六十了,为人奸诈狡猾,做生意也不坦荡。虽有些家底,但夏家不愿意跟他合作。”
二人说着说着,便收拾起行李来。正如狄震所说,前往西域的人鱼龙混杂,又因猜画活动被召集在一起,彼此并不相熟,故而大家甚少聚集。夏乾倒是经常和柳三说些小话,但余下几人经常不见人影。
伯叔已经先行一步,进入钱府安排妥当。夏乾与柳三带着大包小包也住进了钱府。刚刚进门,却被眼前景象惊住了。
韩姜站在钱府的院子里,一手紧紧扯住腰间的包袱,虎视眈眈地看着前方。
“你是何人?为何乱动我的东西?”
只见韩姜前方站一妇人,体态轻盈。她虽不胖,却显出了富态,面色红润且皮肤白皙,双眸漆黑,神采奕奕。
她见韩姜怒目而视,反倒咯咯笑起来,上前两步,细细打量着她。“这姑娘怎么说话呢,我是钱府的夫人,怎的不能动你东西?”
夏乾、柳三在一旁愣住了。方才说过,钱老爷已经年近六十,这钱夫人眼下也就三十来岁,又长得娇媚动人,典型的老夫少妻。
片刻之后,夏乾才上前,“发生何事?”
钱夫人双目一瞪,扫了夏乾一眼,绽放了一个夸张的笑容,“看这仪态,莫非是夏家公子。快快进来,老爷、伯叔和慕容家二少都在,哦,那个醉鬼也在。”
一听“慕容家二少”,夏乾的脸色便不好了,没有搭腔,转脸问韩姜道:“怎么回事呀?”
韩姜转身低声道:“我方才在树下小憩,只觉得有人碰我腰间包袱,睁眼一看,就是——”
“姑娘这可是说笑了,我是怕你着凉,好心唤你起来。你有房间不睡,为何偏偏睡树下?”
柳三在一旁傻站着,也不知说些什么。而夏乾赶紧劝解了事。待妇人走了,三人站于院中。夏风拂面,钱府院子里又种了些许花树,落英缤纷,很是美丽。夏乾不愿进门去,只因不愿见到慕容蓉和钱阴。
“你们怎么不进去?”夏乾转脸问柳三与韩姜。
“院中景致好。”
柳三与韩姜竟异口同声,说完,目瞪口呆地看了彼此一眼。
夏乾诧异地望着两人。这两人性格不同,相处时间少,竟然回答得如此一致,甚是罕见。
这一路上,夏乾早就发现了,这两人总是有意识地躲避那个捕快狄震。
(四)吴府千金
“事情就是如此,狄震显然是匆忙间写的信,在信中没有多说。”万冲着急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杀手无面与青衣奇盗不一样,出手狠辣,见人就杀。最后一次犯案的时候,正是当年江浙名捕王都带人前去安隐寺捉拿的,但没抓住,而且……”
万冲没有说下去。易厢泉扣下信纸,脸色并无变化。
“狄震到底是凭借什么确定夏乾一伙人中混入了杀手无面?我看信中所说甚是模糊,他并不十分肯定。”
万冲犹豫一下,“不知道,我们与狄震不属一队,分列南北。我也听兄弟们提起,狄震人品不好,但发誓要抓到无面。他喝醉的时候说过,那杀手无面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还能联系上狄震吗?”
“只能等他联系我们。易公子,你能联系到夏乾吗?”
易厢泉摇头道:“不能。我只知道他们的路线,却不知道他们如今身在何方。夏乾一般不与我联系,他觉得我很快就能去长安,心想信没送到,我就已经抵达了。”
万冲无奈地叹气。
“易公子,你何时去西域?”
“明日之后,有一支商队前往长安,我会跟随他们前去。”易厢泉拿出纸笔,研起墨来,“我修书一封,寄予夏家,问问夏乾的下落。还有一日……就是解脱。”
万冲眉头一皱,凝望易厢泉半晌,终是开口了。
“看易公子的意思,是不想管吴大人府上的事了?”
“不是不管,吴府上下戒备森严,我实在不信有人能随意取走人的性命。相较之下,夏乾那边反而值得担心。青衣奇盗事件尚未解决,还混进一个杀手。”
万冲抱臂道:“我们抓了鹅黄,放走阿炆,只求能放长线钓大鱼。鹅黄那边依旧毫无进展,青衣奇盗之事……必须有人跟着。”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易厢泉摇了摇头,“青衣奇盗,杀手无面,猜画幕后人——夏乾那一行人真是卧虎藏龙。咱们没有派人跟去,真是失误。燕以敖呢?”
“北上巡查,好像是新任大理寺卿给的活儿。无妨,你明日便出发,夏乾他们必定安全了。”
易厢泉放下手中的笔,负手走至窗边,抬头看着苍山。
万冲问道:“吴府的事,你打算怎么推掉?”
易厢泉的语气带着几分清冷:“吴府的小女儿吴绮涟身处在重重保护之下,我甚至连吹雪都没带进府来,只因她有哮喘之症。”
易厢泉好像有些不高兴。他自十几岁起便游历中原,去了西域又归来,习惯了漂泊;如今在吴府被“关押”了一个月,连吹雪都不在身边,定是要疯了。
“那易公子可查出了吴府大公子的死因?乘船航行,那船上可是没有炸药的。”
“我进吴府之后几日就知道了。本想早早了事跑掉,谁承想吴大人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离开。”
万冲吃惊:“你查出来了?”
“查查货源就行了。你们都觉得是炸药,其实并不是炸药。”易厢泉有些不耐烦地在屋内走动,“根本没有炸药,只是粉尘爆炸罢了。我最先怀疑的就是粉尘,但查了船上的货物清单,并无问题;派人去问了码头值班的官兵,他们回忆起来,船上的确有面粉。官兵记得清楚,他检查时,还沾了一手呢。”
万冲点点头,“解决了就好。”
易厢泉闻言,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作案手法极其简单。面粉爆炸这种事,乡下妇女也会知道,偏偏官兵守卫没查出来。如此简单之事拖了一个多月。我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着出城呢。”语毕,他将桌上的信件封存好后,又道:“你帮我把信带去驿站,看看能不能辗转联络上夏乾。但愿他们那边别出事才好。”
万冲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想要告辞,又不好意思开口。易厢泉虽然外表很是平静,但能看出他巴不得变成个鸽子,飞出这牢笼。
“这吴府只剩下三小姐了,若是要出事……”
易厢泉摇头,“大公子粉尘爆炸而死,二小姐被人谋害溺死于荷花池。如今吴府上下打点得干干净净,三小姐应该不会有事。”
“当年庸城城禁六日,为抓捕青衣奇盗做了那么多措施,可是东西还是被盗走了。”
易厢泉闻言,心中更加烦乱了,“和青衣奇盗事件不同,吴府的前两起案件显然都异常简单,可见凶犯的手段并不高明。什么和尚念经,粉尘爆炸,荷花池溺死……大理寺派些懂武艺的人来守着,总比将我关在屋里强。”
他的话不无道理。他不是不想帮忙,而是没有用武之地。话音未落,万冲却突然抽出纸笔,书写了几个大字递给易厢泉。
“门口有人。”
易厢泉诧异地向门口望去,却没见外面有任何人影。
万冲做了噤声的手势,悄然提刀走到门边,狠狠一拉。门外的人呀了一声,畏缩一下却没跑开。是一个小女孩。
女孩见万冲开门,犹豫一下,然后径直进了房门。她约莫十岁的样子,身着绿色罗裙,梳着两个可爱的圆髻,眼珠漆黑明亮,但面色却略显苍白。
看其衣饰不俗,万冲已经猜透了她的身份,问易厢泉道:“这是三小姐吗?”
易厢泉没应声。女孩自己点点头,有些怯生生的道:“我叫吴绮涟。”
万冲轻叹一声,知道是吴家的三女儿,也是吴家的独苗了。
她看了看易厢泉,跑过去得意地道:“你上次教我的歌,我会唱了。”说罢,她开始唱起来:
六月细雨水中碎。青山翠,小雁飞。风卷春去,羞荷映朝晖。静守门中无处去,书三卷,茶两杯。
“我唱得怎么样?”见易厢泉不说话,她转头去问万冲。
“不错,”万冲皱了皱眉,“我没听过这半阕词,是哪家闺中小姐无聊时的闲作吗?”
闻言,易厢泉脸色一变,有些不自然。
万冲突然意识到问题,惊讶道:“难道是你写的?”
“对,是他写的。”绮涟蹦过去,“大哥哥,你再教我一首吧。”
“以后再说吧,”易厢泉转头看向窗外,“写不出来。”
万冲有些尴尬,咳嗽一声,喝了口茶。
绮涟问道:“那……你是算命先生?”
“也是,也不是。”
“那我还能活多久?”
听了这话,易厢泉和万冲都是一愣。
绮涟有些心急,又有些难过。她问完这句,就垂下头盯着地面了。
万冲想起自己的侄女,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放下茶杯道:“你还小,怎会问这种话?”
绮涟低声道:“有下人说我活不过这个月。”
易厢泉看着女孩的手说道:“你喜欢养花,喜欢刺绣,喜欢画画?”
“你怎么知道呀?”
易厢泉转头:“能让我看看你的手相吗?”
绮涟伸手,易厢泉看了看,“长年留在汴京,会活到七十多岁;若是搬到南边去住,能活到将近九十岁。”
绮涟闻言大喜,高兴地抽回自己的手,左看右看。她又问了易厢泉一些小事,易厢泉都一一耐心作答。万冲对女孩道:“小孩子不要想这么多,好好念书就够了。”
绮涟没听他的,只是看了会儿自己的手,又眨着眼问易厢泉:“大哥哥,下次来找你,你记得教我唱新的词,或者教我剪纸花!还有做木头风车!还要踢毽子。”她问东问西,又左顾右盼道:“你有小猫吗?”
易厢泉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养猫?”
“我听下人讲的。”绮涟咧嘴一笑,双眼眯成了好看的弧度,“他们说你有只漂亮的小猫。我有喘病,不能接触动物,可是我真的很想看看……”
她说完,又开始不停问着。
“我还有好多问题,我娘和唐婶都不理我。比如,天为什么会下雨?我为什么会不停地咳嗽?吃什么药能好?”
“嗯……”易厢泉在想答案。
绮涟又望着他,问道:“还有,你能不能告诉我,大哥和二姐是怎么死的?”
易厢泉沉默了。
就在此时,却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万冲赶紧开门,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冲了进来。此人是绮涟的贴身老仆,名唤唐婶。
“小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别给易公子添麻烦!”
那妇人上前来,拉住绮涟的手,直往外拽。易厢泉见状,蹙眉问道:“为何不让小姐留在此?”
唐婶面露难色,先将小姐带下去,转而回来对易厢泉道:“小姐身体不好,老爷怕让小姐见生人。”
怕见生人?连万冲都觉得此番言论站不住脚。易厢泉脸色也不好看——吴府既然让易厢泉来帮忙,竟然还有事瞒他。
唐婶也是快人快语,见易厢泉面露不悦,便补充道:“其实,吴家与夏家算是故交。夏老爷前一阵来汴京城,走之前来吴府做客。他听闻我们遇上邪事,便亲荐易公子,说您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神人,定能护得吴府上下安定。”
万冲闻言,倒是点了点头。易厢泉却是面露尴尬之色。
夏老爷年过四十,做过邵雍的徒弟。按理说,和易厢泉是师兄弟关系。易厢泉知道,这夏老爷虽然名闻江南,算是顶级富商,口碑很好,人却也有毛病。
夏老爷看着威严,但要真的喝多了闲聊起来,会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一点也成功地传给了夏乾。
唐婶又补充道:“夏老爷还说,易公子虽然厉害,但是自己的儿子却不成器。”她顿了顿,摆出了夏老爷的独有姿势,像模像样地学道:“‘唉,犬子不争气啊!自从易厢泉来了庸城,就知道跟着人家到处跑!易厢泉是什么人哪?专门解决怪事的人!可是犬子呢?大小事全都跟着瞎掺和,家也不回。我不指望抱孙子了,但愿他别丢了小命哟!’”
唐婶又兴冲冲道:“三小姐自幼养在深闺,身体差,老爷夫人只是担心她,怕她听了易公子的话,不愿意待在家了。这小丫头比不得男儿,不能出去疯玩……”
唐婶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易厢泉虽然没作声,但显然是不喜欢听的。万冲站在一旁抱臂不应和。唐婶又把手中的东西放下,是两壶好酒。“送酒的来了,每次都多给我几壶。哎呀,我又哪里喝得动,送些来给你们。”
易厢泉谢过,没有再说什么。唐婶待着无趣,再说几句,便走了。
万冲过去将门关上,叹道:“每个大宅子都有这么几个爱说闲话的婶子。”他扭头看向易厢泉,只见他面无表情,只是不停地摆弄着袖子。万冲起先以为袖子有问题,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易厢泉只是没事做罢了。
“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易厢泉扭头看着窗外。
万冲也不知要说什么了,提起刀来,准备离开,“你再住上一日,也许就能离开了。我先回大理寺去看看,这几天燕头不在,总有人想要闹事,我们这几日也是忙着巡逻。”
易厢泉没说什么,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只是站起身来,又去拉了拉行李包袱,似要拿上它整个人张开翅膀飞出牢笼。
却听门哐当一声开了。唐婶又回来了,气喘吁吁道:“易公子!我有事跟你说!”
易厢泉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那个新来的老头子,种花草的那个梁伯,”唐婶扯着嗓门,不屑道,“凶巴巴的,我怕他对小姐不利!”
“他做了什么事?”易厢泉问道。
“没做什么,就是面相不善。”唐婶撇了撇嘴,“我让小姐别靠近他,小姐偏不听,还编了只小花环送去。那个老东西!”
此话连万冲都听不下去了,纯属无中生有。下人们斗嘴,看不惯,都是常事,何必跑来这里大惊小怪?
“易公子哟,我活了四十年,看人看得最清楚。那个老东西绝非善类。”
易厢泉点头:“我会告知吴老爷,还请你——”
他还未说完,唐婶叫了一声,惊恐地指着窗户。
易厢泉吃惊地回过头去。窗外,一佝偻老者正冒雨站在树丛中。他面色铁灰,布满皱纹,似鬼魅一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在雨中,还能隐隐听到绮涟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