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李国英的《小篆形声字研究》即将出版,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向读者介绍关于本书作者的研究情况与特点。这既是因为自1985年至今,在相互学习与合作中我对李国英已有十年的深入了解,也是因为我应当在本书出版时,转达我和李国英共同的老师陆宗达先生生前曾表达过的一些意思。
李国英是我和陆宗达先生1985年级的硕士,1988年1月,在陆先生亲自指示下,他以优异的成绩通过统考,成为北师大汉语文字学专业第一个直接攻读博士学位的博士生。如今,当我翻出陆宗达先生亲笔给我写的要招收直接攻博学生的便笺时,老师临终前的嘱托,便在耳边回响,一如就在昨天。陆宗达先生去世后,因为学科点上没有博士导师,我们请周祖谟先生来作兼职导师,李国英的论文大纲和全文,又都是周祖谟先生代陆宗达先生审阅的。他得两位名师的指点,加之自己治学勤奋扎实,学业与见识都与日俱增。两位老师都不约而同地对我说:“国英做事似迟缓,头脑却十分灵敏。”我比两位老师接触他的时间更多一些,很理解那个“似”字。他做事似迟缓,实际却很快速,只是迟于应答和表白。这些年来,在人手十分短缺的情况下,我们学科点连续做了五六个大项目,并开始筹建汉字实验室,招生的量也日渐增大,他协助我抵挡巨大的压力,很多个晚上把繁重的查阅、校对、统计、制表、成文等工作接受下来,不几天,便默默地完成送来,从不诉说自己如何熬夜和劳累。但我掂量他完成任务的分量和工作的质量,再看看他瘦弱的身体,便清楚地知道,他是怎样不顾一切地克服困难完成工作的。这些年来,他不热衷于到社会上去出头露面,也不急于写书作文,很多获奖的机会宁可推给别人,甘于寂寞地做最基础的工作,相比之下,这种表现似已超出了他的年龄。能够如此,是他在陆先生身边多年,受到的教育十分深刻,的确是带着一种使命感在从事中国传统语言文字学的发展工作的。这些年来,我们听到对传统语言文字学的非议与成见之谈越多,对自己学术道路的信心反而越强。逆境使人奋发,艰苦催人早熟,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
李国英自1985年入学以来便听陆宗达先生讲《说文》。1987年,我们从以训诂为中心的《说文》学,逐渐过渡到纯文字学的《说文》学,重点研究《说文》小篆的构形系统,同时以《说文》小篆为起点,来创建汉字构形的基础理论。从那时起,他便开始关注小篆的形声字。他率先统计出《说文》小篆形声字占87%以上,并且认识到:如果把仅占12%左右的独体或合体的象形、指事、会意看成形声字的构字成分(章黄陆都称这部分字为“《说文》声母”),形声系统与汉字构形系统几乎可以成为同义语。所以,他是带着描写汉字构形系统的大目标来研究形声字的。
我以为李国英的小篆形声字研究方法有以下四个特点:
第一,他运用传统的汉字形义学的方法,以意释形,对《说文》形声字进行了穷尽的微观分析,以此作为研究的基础;这和不把握第一手材料,只发空论,奢谈宏观,泛作推论的路数是完全不同的。
第二,在进行单字研究时,他从《说文》小篆的总体出发,在字与字、字与字群的纵横关系中去考察个体汉字的形与义;这和孤立地考证单字,甚至主观臆测地给字“相面”的做法也是迥然相异的。
第三,他用科学的系统论的方法,从形声字的构形元素出发,把形声字的义符与声符作为研究的重点,采用量化统计和定性分析相结合的原则,对形声字做了客观描写,第一次在一个横断面上,让人们看到了汉字构形的总体确是成系统的。
第四,他在系统地整理了小篆,客观地描写了小篆系统,并追溯了形声字发展的历史之后,重视对汉字的发展规律和构形规律进行总结,对汉字构形基础理论的创建作出了贡献;这和只堆砌材料,轻视理论以至迷失方向的研究也是不一样的。
由于方法正确,这本书的不少论证和结论是扎实而精彩的。例如,书中关于形声字构字方式特点的论证,不但道破了汉字大量形声化的内部原因,而且揭示了汉字数千年坚持表义性的奥秘,是很有说服力的。又如,在研究形声字的声符系统时,对声符的示音、示源功能的阐述,既继承了“右文说”的合理部分,又克服了“右文说”的片面性,把同源系统与形声系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说明白理清楚,是很精彩的……书中所出的义符构字频度总表和声符构字频度总表,工作十分细致,提供了很多对基础研究有价值的参数。从这些量化材料中可以看出,小篆在周代篆文自发规整的基础上,又经过秦代书同文的人为规范和文字学大师许慎的科学整理,进一步实现构形系统的完善和个体字符的优化,为后代的汉字规范提供了十分宝贵的经验。从已经完善了的这个构形系统看,汉字形声字的义符系统已经比较简化,归纳性很强,而声符系统则层次较多,内部结构复杂,总体系统纷繁。类似这些情况,都为汉字的书写、释读与教学、汉字的信息处理和汉字的科学规范提供了有用的数据和客观的依据。这些,都是本书具有的重要意义。
这本书中关于形声字的论述,还是在传统“六书”的基础上划分构形类型的。1992年后,我们又深入进行了小篆构形系统的测查。这一工作,是将汉字按结构和功能两个维度,概括出十种构形模式来重新测查小篆。而测查的结果证明,“六书”是基本上符合小篆也只能符合小篆的,它仅是对小篆的构形加以总结,而并非各种形制的历代汉字构形分析的广泛原则。不过,“六书”中的形声构字模式,却对各种形制的历代汉字均能覆盖,所以,李国英这本书的科学价值,也就更加突出了。
李国英的这本书在1991年初完稿,而到五年后才正式出版,这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重视耕耘而忽略收获,联系出版不那么积极。另一方面,等待小篆构形的总结构而不敢冒然抛出,恐怕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我想,他的这种不急于功利的慎重态度,也是值得赞许的。
一九九五年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