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重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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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昌洋行

旗昌洋行在珠江南岸,对着广州新城,那是一栋临街的半中半西的老式三层楼房,楼房显得很旧,一层的双开门开着,可以看到一个门警站在门口,门的外面两边,各坐一个石狮。石狮很小,远处看还以为是两个石堆。大门上用中文大字写着“旗昌洋行”。下面有一行英文小字:Russell&Co.。紧挨着三层楼房的,是两层楼高的仓库,仓库沿街的墙上,有上下两排窗户。

一辆马车来到旗昌洋行大门前停下,戴沃伦和陈麦南从马车上走下来。戴沃伦显然已经打理过自己,理了个短发,络腮胡子也不见了,轮廓鲜明的脸上泛着年轻人的光芒,他穿着西服,手里拿着文明棍,头上戴了顶西洋礼帽。

他们径直向大门走去,门警显然认识陈麦南,看到他弯腰施礼,陈麦南微微欠身作为回礼。走进大门,里面是个不大的厅,正对门的那面墙放着一个四方八仙桌,桌子两边各放一把厚实的太师椅。桌子后面是个案几,上面摆放着一尊关公像,像前有一盘桃子和几根没有点着的香,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乍一看,还以为这是家中国人开的商行。厅的左边有个很大的窗户,窗户上竖着钉了一排木条,把里外隔开,从木条之间往里望去,可以看出那后面是个小屋,可能是个传达室之类的,有个年轻人正坐在窗下,眼睛盯着进来的人。

陈麦南告诉戴沃伦,这个年轻人会带他去见罗素先生,他自己要去办公室上班。陈麦南把戴沃伦交给年轻人后就走了。戴沃伦跟着年轻人上了楼梯,来到二楼,经过几个房间,来到一个大办公室门口。年轻人指了指里面,让戴沃伦自己进去。

“罗素先生就在里面。”年轻人说。

办公室正对门的是一个硕大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有盏煤油灯,一个中年男子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东西,边上靠墙一侧有一个小书桌,上面摆了一个打字机,楼爱波正在那里打字。戴沃伦一跨进那个办公室的门,楼爱波和那个中年男子就都看见了他,楼爱波立刻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过来,圆脸上洋溢着笑容。

“嗨,沃伦,你终于还是来了。这几天怎么过的?”

“是啊,本想一到广州就来这里,但我想还是先休息一下再来,就花了几天时间熟悉了一下这座城市,对广州有个粗略的概念。现在到了该挣钱的时候了。”

戴沃伦非常高兴又见到了楼爱波。

这时,中年男子也走了过来。伸手自我介绍说:“我是塞缪尔·罗素。年轻人,你一定是德拉诺先生。埃比尔说,你们一路从纽约跑到这里来找工作,走了半年多,太不容易了。欢迎来到旗昌洋行。”

罗素高高的个子,差不多和戴沃伦一样高,蓄着两撇八字胡,有点中年发福,肚子微微挺了出来。

“罗素先生,很高兴认识您。叫我沃伦好了。我要感谢您拿出赎金,把我从海盗那里救出来。”

“这是我先帮你垫的,是你自己的钱,你以后挣了钱,可以慢慢还我。”

“当然,我是一定会还您的。”

“年轻人,你也是纽约人吗?”

“事实上我来自波士顿,来中国之前在纽约工作了几年。我想来这里试试运气,找份事做做。”戴沃伦说。

“当然了,这里的机会很多,中国的市场实在太大,现在它的门只稍微开了一点点,就有挣不完的钱。这几年从美国来了不少人,都是来做事的。我也是从波士顿过来的,在这里已经好多年了。”罗素说,“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一直在船上做事,我们家都是水手。”

“你在船上做什么?”

“都是一些杂事,下锚上锚,升帆收帆,清点货物。暴风雨来时,要采取紧急措施,避免翻船;遇到海盗,还要打海盗;碰到海关官员的刁难,还要和官员周旋。”

“听上去比我们的工作难好多,我们这里的工作,只要数数银子就可以了。”罗素半开玩笑地说。

“我就喜欢数银子的活儿。船上的工作,应该没有你们的工作技术含量高,却很辛苦,还有生命危险,所以我想换个事情做,就只能千里迢迢来到中国找机会,也想找个数银子的活儿干干。”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到我这里来做事,我这里正好缺人。当然,刚开始一定是比较基本的工作,慢慢熟悉起来。”

“那太好了,我什么都愿意,只要有活儿干。”戴沃伦高兴地说。

“你从管仓储开始吧,就是清点存货,记录出货和进货。走,我先带你去看看我们的仓库。埃比尔,你没有看过,也一起去吧。”罗素说。

他们三人下到一楼,经过一条长长的走道,便来到了仓库。仓库从外面看,像是两层楼房,其实是一层的,里面显得很高。仓库里放着一排排用竹子搭的货架,货架上排列着各种瓷器和茶叶盒。边上架着一把竹梯,便于工人拿取高处的货物。几个工人正在为瓷器和茶叶打包,打完包的瓷器和茶叶就放在靠门这边的货架上,等待运出。戴沃伦和楼爱波跟在罗素后面,罗素边走边给他们讲解。

“你们看,这些茶叶都来自福建,有红茶和绿茶。美国人和欧洲人可能比较喜欢红茶,所以我们仓库里红茶较多。茶叶在美国可以卖很高的价格,利润非常可观。现在大家都往城里去,在工厂做工,生产衣服、钢铁和其他东西,每周七天,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人非常容易疲劳,所以,人人需要喝茶,让脑子保持清醒状态。而且,还有人说,我们欧美人喜欢吃牛羊肉,吃了牛羊肉,就一定要喝茶,否则就没法消化掉。总之,茶叶每年的消费额非常大,而且一直在增加,增长速度很快。当然最大的茶叶进口国还是英国,每年从中国进口一万五千多吨茶叶。我们美国进口的数量相比还是不多的,但是增长率很高。”罗素介绍起茶叶生意来滔滔不绝。

“茶叶只有在中国有?其他国家为什么没有生产?”戴沃伦问道。

“中国人喝茶有几千年的历史。以前大部分欧美人没有喝茶的习惯,只有王室贵族们才喝茶,直到工业革命后,大家进城做工,喝茶才成为大多数人的一种习惯。清朝政府禁止把茶叶树种带出中国,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其他国家种植茶树。”

“难道没有人试过把树种偷带出境?谁要是把茶叶树种偷偷地带出去,在中国境外大面积种植,谁一定可以挣大钱。”戴沃伦问。

罗素看了一眼戴沃伦,心想:“这小伙子脑子蛮灵活的,我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这么做,我估计,肯定有人试过,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成功地把树种带出中国吧。”罗素回答。

罗素说的没错。当时的中国几乎垄断了世界所有的茶叶,清政府严格控制茶叶树种的出口,只是到了十几年之后,清朝政府在鸦片战争中被打败,政府的控制力被大幅度地削弱,一个叫罗伯特·福群(Robert Fortune)的英国植物学家把两万株茶叶树种,从中国偷运到了印度的大吉岭,从此开启了印度大吉岭茶叶的时代,茶树也从印度流向其他国家。中国茶叶的垄断地位从此被打破,其价格在国际上一降再降,茶叶步入普通商品之列。

“你们看,这里摆放的是瓷器,那些瓷器最终都会摆上新英格兰有钱人家的餐桌上,那些波士顿的显贵家族,都以摆放最新的中国瓷器作为骄傲,大家都比谁家的瓷器更漂亮。”罗素领着戴沃伦和楼爱波转到摆放瓷器的架子前,拿起一个瓷盘,在戴沃伦面前晃了几下。

“你看,这瓷器多漂亮,这么细腻,这么精致,除了中国,其他国家是做不出来的。”

“是,真漂亮。”戴沃伦说道,“除了旗昌洋行,还有哪些公司做茶叶和瓷器的贸易生意?”

“许多波士顿和纽约的有钱家族,都在做中美之间的贸易,像库兴家族、帕金斯家族、卡博特家族等。你可能知道,卡博特家族是哈佛大学的大金主。当然我们旗昌洋行在美中贸易的公司里是最大的。不过,和老大比,我们就小了。”

“老大是谁?”戴沃伦问。

“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我们只是它的一个零头。东印度公司控制了中国同欧洲的所有贸易。它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我们的运作,它几乎控制了茶叶和瓷器的价格,也会影响到世界的银价。”罗素回答。

“为什么会这样呢?”戴沃伦好奇地问。

“同我们美国人一样,欧洲人从中国买很多瓷器和茶叶,但是中国人几乎不从欧洲进口什么,他们看不起欧洲的东西,所以英国的贸易逆差特别大。中国人采用的是银本位制度,只收银子,为了从中国买那么多的东西,英国人必须用金子去购买银子,银矿主要在秘鲁和墨西哥,全球的三分之一新挖出来的银子,被英国人买走,用来买中国人的东西。这使得银子越来越贵,我们从中国买瓷器和茶叶的成本也就更贵了。”

“中国人为什么不从欧洲和美国买东西?我从纽约来的时候,看到船上装了很多货物,还有地里挖出来的人参,都是卖给中国的。”戴沃伦说。

“这些东西都很便宜,还是不够用来换瓷器和茶叶的。事实上,欧洲和美国还是有不少好东西的,但中国人好像还不太了解,他们觉得我们的东西不适合这里的消费习惯,所以他们从欧洲和美国进口的量并不多。”罗素说。

“可以卖鸦片呀。我听说东印度公司已经在偷卖鸦片给中国人。”楼爱波插嘴道。

“是啊,我这几天看到许多抽鸦片的人,晚上的时候,还看到有许多抽鸦片抽死了的人。我被海盗劫持后,他们喂过我鸦片吃。鸦片是从哪里来的?”戴沃伦问。

“鸦片来自罂粟果。罂粟开花以后,会结一个小圆球样的果子,把果子划开一个口子,就会流出一种白色液体,见风之后液体会变色,干了就是鸦片。自古以来人们用它作为麻醉剂,古代埃及人就有使用鸦片的记载。”罗素好像很懂鸦片。戴沃伦停下脚步看着他。

罗素继续说道:“鸦片很容易让人上瘾,一旦上瘾,就只能一直买了。英国人似乎找到了一样绝好的东西,中国人很喜欢。英国人希望用鸦片来改变他们的贸易不平衡。”

“那我们也搞点鸦片卖给中国人好了,既然英国人可以卖鸦片挣钱,我们也可以。”戴沃伦觉得卖鸦片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个嘛,不太容易,鸦片主要的种植地在印度北面和阿富汗地区。东印度公司控制了整个印度和阿富汗,垄断了鸦片的贸易,它有自己的分销渠道,渣甸洋行是它最大的分销商。我们想卖鸦片就只能从渣甸洋行买来,这样的利润就不高了。再说了,卖鸦片在中国是非法的,走私鸦片是要被砍头的死罪,这利润不高的买卖,谁会去做啊?所以,如果没有直接来自产地的鸦片,还不如不做。”罗素说道。

这几个人正聊着,陈麦南走了进来,说海关的人来检查,还没等他说完,一个清政府官员模样的人,就大模大样径直走进了仓库,他一直走到罗素的跟前。罗素一见那人,立刻堆满了笑容,弯腰作揖行中国礼:“王大人安好,敢问光临旗昌洋行有何贵干?”

那官员穿着松垮的官服,依然无法盖住挺起的肚子,官帽底下一张肥脸上留着八字胡,几根稀疏的山羊胡挂在下巴下面,满脸的傲慢神态。他应该只有三十岁出头,但那模样看起来,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他一边朝货架上张望,一边说:“海关的例行检查。我们要保证所有物品必须符合大清国规定的标识。你看你看,这包茶叶,‘产地武夷山’这几个字那么小,谁看得清?罗素先生,你觉得呢?”

“王大人可能不记得了,十天前大人已经来检查过了。上次说我们这里都符合规定的。”罗素说。

那官员瞪了一眼罗素,反问道:“罗素先生,检查过,就不能再来检查了吗?字写得大一点也是对喝茶的人的一种负责,我们国家规定,产地一定要标注清晰。你说对吗?”

“是的是的,当然对的。”罗素连忙附和着说。

那官员一边慢慢踱着方步,一边东看看西看看,说这不符合规定,那缺了什么。罗素他们跟在后边。在一个拐角处,戴沃伦看到罗素掏出几个银圆塞到那官员手上。王大人没有说什么,接住银圆顺手就塞进了口袋。王大人掏出一张纸,交给罗素说:“把刚才我讲的那些给改正了,我过几天再来看看。”

罗素忙赔着笑,说道:“一定,一定。”

罗素陪着王大人,一直把他送出了仓库。戴沃伦看着刚才发生的这一幕,觉得很有意思,他问陈麦南:“麦克,王大人是个什么级别的官?”

“小官。广东海关副主事,从七品吧,清朝官衔分九品,从七品比正七品低半级,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官。”陈麦南回答。

“小官就有那么大权力,那大官就更别说了。”戴沃伦说。

“清朝的官员收入都很低。他们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大家也都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陈麦南说,“海关是个新开的衙门,朝廷并不重视,主事官阶不高,虽然官阶不高,却是个肥缺,尤其是在广州。那么多货物进出关口,都要经过海关之手,我看这个小官比你我都更有钱多了。”

“他叫什么?”戴沃伦问。

“王发丹。不知道他爹怎么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叫起来像王八蛋。”陈麦南说。

“什么?”戴沃伦不明白。

“骂人的话,你们老外不懂的。简单讲,就像你们常说的婊子养的。”

“哦,王八蛋,王八蛋。”戴沃伦学上了,嘴里不停地在念。

这时,罗素送完王大人回来,门一关上,罗素就骂上了:“去他娘的,官不大,就知道挑刺捞钱。”

他对着戴沃伦和楼爱波说:“记住,在这里,你们要随身带点银圆,有时候用银圆打点官员还蛮管用的。不要吝惜这些银圆,花点小钱,有时候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