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浩官
伍府就在广州新城的江边上,那是一个占地几百亩的院子,四周全部由两人多高的围墙围着,在灰白色的围墙外,沿墙种着垂柳。从江对岸看过来,是层层叠叠高出围墙的楼台亭阁,金色的琉璃瓦屋顶,配着高耸入天的墨绿色竹林和灰白色的围墙,颇显朴素典雅,带有几分禅意。伍府有好几个大门,但朝南的正门却开在江边,要从正门进伍府必须坐船才能达到。
伍浩官的原名叫伍秉鉴,浩官是他的商名。那个年代的人做生意都会起个商名,用于商家之间称谓所用。伍家祖籍在福建,明末清初来到了广州。伍浩官接手之前家族并不发达,小本生意而已,直到他父亲一代生意才做得稍有起色,人也越雇越多,不过父亲觉得做生意太劳累,就早早把家族生意交给了他。伍浩官脑子特别灵活,善于察言观色,在官宦商贾之间行走游刃有余,而且做事讲诚信,答应的事情决不反悔,也从来不斤斤计较,有些时候还宁愿自己吃亏,他的生意因此做得越发红火。
广州作为清政府指定的唯一和外国通商的口岸,只有十三家商行拥有和外国通商的牌照,俗称“十三行”,而伍浩官的怡和行则是十三行之首,主要经营茶叶和瓷器的生意。英国东印度公司每年从中国购买大量茶叶和瓷器,怡和行所占份额就高达五分之一。
怡和行在福建、安徽和江西都有自己的茶园,在江西还有好几处瓷窑。洋人不喜欢绿茶,认为中国最好的茶叶是产自福建武夷山的红茶,怡和行在福建的茶园就在武夷山。怡和行的茶叶是行业内最有口碑的,只要贴上怡和行的牌子,就能卖出最高的价格。清政府一年的财政收入大约是四千万两银子,而伍浩官的身家应有二千万两,因此说伍浩官家族富可敌国毫不夸张。和怡和行来往的商户中,虽然英国人的东印度公司是伍浩官最大的客户,但他更喜欢同美国人做生意。美国人灵活、爽快、出价高,而且付款迅速,从不拖欠。伍浩官和许多美国商人从做生意开始,最后变成了私人朋友。曾经有一个从波士顿来的美国人,因为资金链断裂,欠了七万两银子的货款,被清朝官府关进了大牢。伍浩官知道后,二话不说帮他付了货款,保释他出狱回国。后来这个美国人挣了钱,还专门跑回广州,连本带息把钱还给了伍浩官。
傍晚时分,马车把戴沃伦、楼爱波和罗素带到了江边,三人坐上小小的摆渡船,船夫摇着船桨就朝伍府的大门进发。一路上好多小船,都是送客人去参加伍浩官的宴会的。待快靠岸了,戴沃伦看到庄园的门大开着,门上横匾写着大大的“伍府”二字,大门外两边各有一个巨大的石狮,比旗昌洋行门口的石狮气派多了。一条宽大的石阶路从水面由下往上连着大门。客人们正陆陆续续沿着石阶往大门走。戴沃伦他们从船上下到石阶上,跟在人群后面。一个矮小的年轻人站在大门口迎接客人,他穿着绸缎长袍,头戴一顶瓜皮帽,脑后拖着根细小的辫子,脸显得瘦小,皮肤非常平整光滑,看得出是富人家出来的,没受过什么苦。每当客人递上请柬,他就作揖行礼。罗素来到门口和年轻人相互施礼,年轻人和罗素有说有笑,看来很熟悉的样子。
罗素转身对戴沃伦和楼爱波说:“这位是伍绍荣,浩官先生的二公子。”罗素然后把戴沃伦和楼爱波介绍给伍绍荣:“你们年龄都差不多,以后可以经常联系。”
戴沃伦和楼爱波学着罗素的样子对伍绍荣行礼。
进大门之后,是一个很大的园子,两边有假山和鱼池,中间一条石板铺成的宽阔道路通向宽敞的大堂。远远望去,可以看见大堂中间站着一个矮小的老人,他就是伍浩官。人们站在大堂外面等候进去向他问候,有中国人,也有西方人。戴沃伦他们就跟着人群慢慢往前移动。等到走近了,戴沃伦看到伍浩官穿着一身官服,尖瘦的脸,光光的前额,眼睛深凹,鼻子挺拔,两撇八字胡从两侧一直垂过嘴角,从正面看有点像西方人,只是当他晃动头的时候,可以看到,他脑后还拖着根细小的辫子。
轮到戴沃伦他们时,伍浩官和罗素先相互施礼问候,然后罗素让随从给伍浩官递上一件小礼品,并向伍浩官介绍戴沃伦和楼爱波。戴沃伦和楼爱波随即向伍浩官作揖。
伍浩官微微欠身,问:“你们看来很年轻,二十出头?”
“是的,伍先生。”戴沃伦回答。
“到广州多久了?”伍浩官继续问道。
“我们来广州一年了。以前一直忙着工作,没有机会来拜访。”
“哦,看来跟我二儿子绍荣差不多大。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位差不多年龄的,也是从美国来的年轻人。”伍浩官指着边上一个西方人,“这位是约翰·福布斯。福布斯先生来自美国新英格兰的波士顿。我英文不好,他是我的特别助手,跟洋人打交道,我全靠他。你们有什么事想找我,就找他好了。”
戴沃伦刚和福布斯握了手,就听见人群中一阵喧闹,两人从老远抬着一个大型的玉雕来到伍浩官跟前,他们把玉雕放在地上,玉雕足有半人那么高,雕的是一个中国美女和一只兔子。伍浩官看了看那玉雕,抬头看到后面跟过来的人,说:“查尔斯,你礼重了。”
“浩官先生,对我们东印度公司来说,这不算什么,尊夫人生日是大事情,这点是小意思,听说尊夫人属兔,玉雕上有兔。你们中国人说,兔子是好运、财运、福运三运相合,对吗?”查尔斯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他看了看罗素给的小礼品,轻慢地说,“哦,罗素先生,好久不见。”
查尔斯看上去比罗素年轻,微胖,戴着绅士礼帽,拄着文明棍,留着胡须,一口很浓的伦敦口音,一条腿有点瘸,据说是当年在印度打仗时,被印度人砍的。
伍浩官手指着边上,对查尔斯说:“这两位是戴沃伦先生和楼爱波先生,也是在旗昌洋行做事,从纽约过来的。”
戴沃伦把手伸了出去,查尔斯却看都没看他一眼,侧过身去,对着走过来的伍绍荣,一脸不屑地说:
“绍荣,我买的那批货,怎么还没到?欧洲的店家都在等着。明天要是还没到,我要加倍收你罚款的。”
戴沃伦很尴尬,把手缩了回去。
“但是,你上次的货款还没有付啊。”伍绍荣说。
“货款没付你就不发货吗?你觉得,我们东印度公司会赖你的账吗?你要明白,我们是你最大的客户,没有我们,你根本没法把茶叶卖到英国去。”查尔斯真想对着伍绍荣破口大骂,一看到伍浩官在边上,就把满腔的火气压了下去。查尔斯看不起伍绍荣,他觉得这个富家子弟只是个花花公子而已,根本不知道如何做生意,年纪轻轻就执掌这么大家业,完全是因为他老爹的缘故。他一直认为,伍浩官把怡和行的大权交给伍绍荣是个大错误,伍家的产业,早晚会败在他的手上。
伍浩官意识到场面很尴尬,大家都有点不自在,就打着圆场:“今天是宴会,是庆生会,是喜事,大家一起轻松轻松,不谈生意。生意的事,明天再说吧。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可以先进去。”
从伍府的大堂到宴会厅需要穿过一条长廊,长廊的两边是种着各种奇草异花的花园,长廊的上边沿廊顶两侧雕着各种图案,雕的都是些飞鸟走兽、花草山川之类的。宴会厅和大堂差不多大小,非常宽敞,足能容纳一二百人。正面墙的前面有一个戏台,宴会厅中间有一张特别大的八仙桌,两边各放了十张小一点的同样的桌子。中间那张特大的桌子明显是主桌,放置在一个平台上,所以比其他桌子要高一点,主桌四周的椅子也放在平台上,其中一把面向戏台的椅子比所有椅子都高。伍浩官在那把最高的椅子上入座,罗素和查尔斯被邀请坐在了主桌。戴沃伦和楼爱波就在边上选了张桌子坐下。客人们坐定后,用人们端上酒菜,往每个人酒杯里倒酒。等所有人的酒杯都倒满了,伍浩官拿起酒杯,向四周示意了一下,一口灌了下去,人们也照着样子一口干了。宴会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台上的戏班子把各种乐器敲得很响,唱的戏哼啊哈的,戴沃伦一点都听不懂,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也无法和边上的楼爱波交谈,因为根本无法听清对方说的话,加上刚才那口酒把他的食道给烧到了,就索性埋头在那里自顾自吃菜。吃着吃着就饱了,戴沃伦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众人吃饭,觉得非常无聊,这是他吃得最郁闷的一顿饭。他回头看了看四周,看到身后就是一扇开着的门,连着花园,他便起身走了出去。
花园里有一个很大的鱼池,一座小桥弯弯曲曲架在鱼池中间。天已经黑了,花园里到处都挂着灯笼,照得像白天一样。小桥的另一头连着一座人工小岛,岛上面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鸟笼,足有两人多高,像一个房间那么大,里面关着许多鸟,各色各样,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甚是热闹。戴沃伦走到鸟笼驻足了片刻之后,掉头往回走,来到小桥上看着水面发呆,也许鱼都已经休息了,他一条都没有看到。
“吃饱了来看鱼?还是来看鸟?”
一个声音来自后面。戴沃伦抬头看去,见是伍绍荣走了过来。
“刚看了鸟,现在看鱼。”戴沃伦笑笑,“我虽然来了已经有一年了,但还是不太习惯中国饭菜,就出来透透气。”
“我父亲喜欢养鸟,我们家至少有五个这么大的鸟笼,关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珍奇的鸟。他也喜欢养鱼,这鱼池里都是最名贵的锦鲤,可惜现在天晚了看不见,否则白天来看,池子里非常漂亮,锦鲤都是又大又肥的。”伍绍荣带着几分炫耀的口气说。
“你们家真漂亮。”戴沃伦说。
“我们家比两广总督府还要大几倍,广东全省没有比我们家更大的。”伍绍荣说。
“你真是个幸运儿,在这样优渥的环境里长大。真让人羡慕。”
“生活是不错,要什么有什么。不过活得也蛮累的,家里的事很多,规矩也多,我父亲现在又把很多事交给我处理,对我期望很高,我的压力很大,生意做起来很烦心。有时候,我特别羡慕你们,钱虽然不多,但日子过起来很踏实,没有那么多需要操心的事。”
“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你父亲是做生意的,为什么穿着官服?”戴沃伦问。
“他买的官,还是三品的。”
“官还能买?为什么要这么做?”戴沃伦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当然可以买,官府缺钱,就拿些官职来卖。”
“花钱买官一定有什么好处吧?否则大家怎么会去买官呢?”
“当然有好处。买个官当当,可以去捞钱啊,也可以获得些保护,免受某些小官们的欺负,在我们中国,有个一官半职,办起事情来就容易一些。”
“你父亲那么高的官,那你们做生意一定非常顺利。”戴沃伦说。
“会好一些。但是碰上大官,可能还是没用,中国的大官太多了。有时候一些小官也很厉害,即使你比他官大,也搞不定他,俗话说:‘阎王好搞,小鬼难缠。’比如海关的官员,官级不高,权力却很大,虽然我父亲是三品的官,比海关的官要高不知道多少级,但我们也没有办法,碰到海关的人,也只好客客气气的,乖乖地被捏在他们的手里。”伍绍荣回答。
“那叫查尔斯的,是个什么人?”戴沃伦问道。
“他呀,他叫查尔斯·亨特,不认识的人叫他亨特先生,我们这里大家都叫他查尔斯,他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刚才查尔斯那家伙实在太不像话,一点礼貌都没有,还号称是英国绅士呢。”伍绍荣显然对查尔斯非常不爽。
“是,他非常傲慢。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中国的首席代办,就是在中国的头头儿。但公司也管不着他,所以他在广州做的,就像是他自己的公司一样,他自己就是老大。我很不喜欢这个家伙,他非常蛮横无理。”伍绍荣恨恨地说。
“我看得出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不过,他可是买了你们很多东西的,是你们最大的客户,老大的五分之一的货都是你们的呀。”戴沃伦说。
“他经常压我们的价,给我们的出货期也非常苛刻,时常拿其他行的货物来压我们,还拖欠我们的账款。我们问他买的东西,他却要我们马上付款。他的脾气极坏,动不动就骂人,他对我父亲还算客气一点,对我就非常没有礼貌。哦,你也要小心他,他会背地里搞小动作的。尤其是,他不喜欢你们美国人。”
“为什么?”戴沃伦问。
“他们家以前其实是美国人,他爷爷当年在新英格兰是保王党,帮着英国人做事,同华盛顿的军队打仗,被打残了,后来英国人败了,美国人秋后算账,他们家就跑到英国去住了。查尔斯虽然出生在英国,但他到现在都不喜欢美国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是他爷爷辈的过节,还记仇啊?”戴沃伦不解。
“他看不起你们美国人。”
“那么狂?”
戴沃伦有点不屑,他其实也不太喜欢英国人,他当水手的父亲在1812年英美战争中,曾被英国皇家海军抓获,差点把命给送了。小时候,戴沃伦经常听父亲讲起那段经历。
“他当然狂啦,他的生意做得很大,近几年来又在卖鸦片,中国的鸦片都从他那里进,赚死了。一箱鸦片从印度过来价格要翻四百倍,还没有人同他竞争,这是一本万利、数银子的买卖,躺着都能挣钱。”伍绍荣羡慕地说。
“四百倍?这利润可太高了,比我们当年走私朗姆酒都高出不知道多少倍。可能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可以比。”戴沃伦听了直摇头,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说到这儿,过几天你有空,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如何?”
“好啊!”戴沃伦很高兴认识这个富家子弟,心想,以后可以跟着他见识一下广州的好去处,“什么地方?”
“到时候我来找你就是了。”伍绍荣说。
戴沃伦回到座位的时候,楼爱波已经喝得半醉。在戴沃伦出门的一小会儿时间里,楼爱波似乎已经和同桌的其他人混得很熟,一直在和同桌人有说有笑。楼爱波往戴沃伦的酒杯里倒了点白酒,举着杯子示意戴沃伦喝了。戴沃伦笑了笑,拍了一下楼爱波,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楼爱波对戴沃伦说:“你出去的时候,我打听了一下伍家的情况。”
“什么情况?”戴沃伦问。
“伍浩官五个老婆。大老婆一直生不出孩子,过门很久才生了唯一一个孩子,就是伍绍荣,伍绍荣是次子,但他是大老婆生的,所以伍浩官让他管理所有家产。长子叫伍绍光,比绍荣大许多,已经三十出头了,是三姨太生的。二姨太早去世了,四姨太有个很小的女儿。五姨太过门没多久,就是今天过生日的那个,还没有孩子,因为年轻,很受伍浩官喜爱。”
“嘿,你真行,在那么短时间里,就把伍浩官的家事打探得那么详细,看来,你可以去当探子。”戴沃伦敬佩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