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火光中的李奶奶
梦见李奶奶
最近，我老爱做梦。
梦见我驾驶着心爱的红月牙在汀江航道上劈波斩浪，一条条大鱼跃出水面，跟我友好地问好。
梦见五指山的竹笋节节拔高，一片片笋壳从高处落下，有一片竟然砸在了我的脑门，小伙伴们哈哈大笑。
梦见爸爸买了一辆很酷的赛车给我，我骑着那辆赛车穿行在大街小巷，最后骑上五指山，经过所有的沟沟壑壑都如履平地。小伙伴们惊讶地站在路边，不火光中的李奶奶断地尖叫。
梦见我长出了翅膀，在牛家岭上空飞翔，贴着水面在汀江江面上飞翔，呼呼的山风在耳畔回响。我俯瞰着山川大地，自己好像成了自由自在快乐的鸟儿。
梦见升旗仪式的时候，杨校长亲自给我颁奖：奖给“三好学生”牛一山！全校师生使劲地为我鼓掌，我向着人群挥手，校花牛紫萱跑过来向我献花——那是一束我最喜欢的月季花。
梦见爸爸妈妈把我接到都市，我和表哥钟佳宸一起坐在游乐园的摩天轮里，一点儿也不紧张，还不断地尖叫呐喊。
梦见我来到动物园里，里面有老虎和狮子，有鸵鸟、犀牛和长颈鹿；还有海底世界，无数的鱼儿隔着玻璃绕着我跳舞。
梦见校园里的草坪铺上了塑胶跑道，杂草丛生的花圃成了花海长廊，大型城堡、滑梯、跷跷板、秋千……我们的校园竟然成了儿童乐园。
可是昨晚，我却梦见一位老奶奶从火光中冲出来，对着大火跳起了九连环，她身后的木房子轰然倒塌……从样子来看，火光中冲出来的是李奶奶，身后倒塌的房子正是她家的那座老得不能再老的木房子。
我把梦中的情景告诉福奶奶，说得有鼻子有眼。
福奶奶一笑了之：“小孩子，净爱瞎想！”
李奶奶七十岁了，是我们村的五保户。她跟老伴有个独生子，叫牛刚，牛刚高中毕业后参军了，当了一名消防战士，立了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一辆吉普车载着一位首长，把他们夫妻俩接到了部队，跟儿子告别。原来，一家厂区宿舍失火，他儿子带着一个中队的消防战士去救火，为了救出一位生病的老人，他葬身火海，以身殉职。事后，他儿子被评为烈士，他们这对老夫妻就成了烈士家属。
政府把牛家岭茶果场的茶园命名为牛刚茶园，以纪念这位光荣的牛家岭儿郎。
但是，李奶奶渐渐迷糊了，患了失忆症。一开始，她喂猪的时候把猪食挑进了厕所，浇菜的时候把尿桶挑进了猪圈。后来，村子里哪里有火堆，她都会跑过去，围着火堆舞蹈，动作越来越娴熟，舞姿越来越好看。有年纪相仿的奶奶过去劝她，她都会说：“刚子回来了，刚子在救火呢，我陪陪他……”
十年前，她老伴得病去世，政府请她入住城里的烈士家属光荣院，她死活不肯。她说：“我不走，我走了刚子回来怎么办？他找不到我会着急的。”村主任牛大伯只好依她，帮她把那栋坐落在小学旁边的老旧木房子维修了，每个月按时送上油盐米面，还有一定的抚恤金。
李奶奶怕火，看到火光她会瑟瑟发抖。但是她又渴望火，哪里有火堆，她就往哪里去。
老姐妹们偶尔会带着她来到牛刚茶园，一块大大的宣传牌，一幅巨大的油画上逼真地画着身着军装的牛刚，精神抖擞，双目炯炯有神。
她站在宣传牌下面，仰望着儿子的画像，眼神专注，双手发抖，嘴里念念有词。其实，她说的只有一句话：“刚子，跟我回家；刚子，我们回家……”
李奶奶的自理能力很强，种菜、洗衣、做饭，家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对谁都好，但是，她好像谁也不认识了。
除了她的刚子。
村主任牛大伯
在村子里，村主任牛解放算是我们的主心骨了。他是一位有骨气的灵魂人物。牛解放是1949年出生的。老一辈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不论字辈、年纪，一律都叫他解放阿哥。满村子的孩子都尊敬地叫他牛大伯。
牛大伯什么时候开始当的村主任？我们孩子当然不知道，反正大家口里如果讲到村主任，那一定是他了。而且，无论老幼，讲到牛主任、牛解放、牛大伯的语气都是自豪的。
最让村民们津津乐道的，是牛解放保护大樟树的故事。
那是大炼钢铁的年代，当时的牛解放还不到十岁，却是一个敢作敢当的小小男子汉。一天，大队开会，商讨把村里的几棵大树砍了，一部分卖给外地某厂炼油，一部分留来自己炼钢，会议一致同意。真正要砍树了，几十名汉子齐上阵，半天工夫，分布在村子里的几棵枫树、樟树相继被砍，只剩下村中间难度最大的大樟树了。牛解放那天出去放牛了，中午回到家里，听说几棵大树惨遭厄运，饭也顾不上吃，撒腿就跑，一棵一棵去看。全村的人都听到了牛解放哭天喊地的谩骂声。来到村子中央，他看到大樟树安然无恙，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伐木工人都去吃午饭了，吃完饭还得再砍。他绕着大樟树跑了一圈又一圈，急得满头大汗。随后，又跑到当时的几位老者家里，求他们救救这棵树，可是没有人站出来。于是，他回家拿出弹弓，背了一褡裢橄榄般大小的鹅卵石，三下两下爬到树上，在一个树杈上坐好，等着那些工人出来伐树。
伐木工人三三两两地来了，他们都听到了牛解放要保这棵树，嗤之以鼻：小孩子，懂什么？
他们来到树下，准备好大锯，拉开架势。忽然，一阵雨飘落下来。
“下雨了，下雨了！”他们看看天空。
“没有啊，碧空如洗，哪儿来的雨啊？”一个说。
他们抬起头来，看到牛解放扶着树干，正对着他们撒尿呢。
“小鬼，干什么？没看到我们要砍树了？不要命了？快下来！”一位大汉指着他，命令他马上下来。
“你们要砍这棵树，除非西边出太阳！”牛解放把戏文里的词大声说出来，树底下哄堂大笑。
“是牛解放，把他的家人叫来！”为首的说。立即有人跑到牛解放家里，叫他父母了。
“谁上去，把这孩子拉下来！”为首的又说。
一大堆人面面相觑。爬上这棵大树本身就不容易，牛解放灵活得像猴子，要把他拉下来非出人命不可。一个长得精瘦的汉子在为首的的命令下，只好动身。他脱了外套，往手心里“噗噗”吐两下唾沫，抬头看看，开始往上爬。
嗖的一声，他脑门上中了一块鹅卵石。只见他捂住脑门，惨叫一声摔了下来。
原来牛解放出手了，他拿出弹弓，结结实实给了精瘦汉子一击。
树底下哗然了，牛解放在高处，又有弹弓护身，一时间人们对他无计可施。他们也想到向牛解放投掷石块什么的，可旁边就是大队部，还有礼堂、民房，投掷石块一定会带来不小的损失。
牛解放的父母来了，奶奶也来了，问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他们沉默了。
“还不赶快叫他下来？”为首的催促道。
“孩子，好样的，我们跟你站在一块儿！”奶奶开口了。
“什么什么？你要反对决定吗？”为首的狗急跳墙，怒吼着。
“我们支持大队的决定，我们不想多生事端！我们只是要保护这棵树！”奶奶激动地说。
“奶奶，我要誓死保护这棵树，您同意吗？”牛解放在树上问。
“孩子，我们一起来保护这棵树！”奶奶动情地说。
“对，我们一起来保护这棵树！”旁边一位爷爷附和着。
“我们一起来保护这棵树！”好些人附和着。
原来，牛解放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全村的人，现在，大部分人都站出来，要一起保护这棵树。事情一下子僵持在那儿。
大队立即派人把事情向上级汇报，上级派代表下来调查协调，最后批评了大队的草率决定。大队做出妥协，这棵树不砍了。
牛解放小小年纪保护大樟树的故事，就这样在牛家岭传诵下来。
火光冲天
傍晚放学后，我划着红月牙在翡翠湾四周收网。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一大早起来，在翡翠湾几处隐秘的豁口布下渔网，到傍晚可以收到两三斤小鱼。福奶奶变着花样把这些小鱼做出菜来：煸鱼干、油炸河鱼、焖河鱼、河鱼豆腐、河鱼芋子、河鱼米粉……吃不完的煸干了让我送些给李奶奶，也会分给左邻右舍。
这天，我刚收完网上岸，看到廖奶奶从大街上奔跑而过，边跑边喊：“不好了，寿秀家着火了……快救火啊……”
寿秀，正是李奶奶的名字。
家家户户立即打开门，男的女的都拎着水桶，急急忙忙往李奶奶家赶去。我急忙赶回家，推开门，迎面碰到福奶奶也拎着水桶跑出来，连忙把手上的串鱼挂在壁橱上，也跟着福奶奶跑了起来。
李奶奶家在小学的那一头，门前有一个大池塘，池塘的正前方是一条巷子，还排列着一溜的老旧木房子。只是其他房子都荒废了，唯独李奶奶家还住着人。
我们赶到的时候，李奶奶家门前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整个院子火光冲天，木制的房子在烈火中烧得很旺。
牛大伯站在中间指挥旁边临时搭起一个木架子，无论男的女的，一个接一个用水桶在池塘里取水，然后传到木架子上。木架子上站着一个年轻的村干部，他接过水桶，用力向火光中倾倒。大火闪了一下，似乎燃烧得更旺了。他又一连倒了好几桶都是这个样子。
牛大伯让大家停下来。
“火势太大，一桶一桶浇水，看来是杯水车薪啊！得想办法把寿秀婶子救出来！”
大家安静下来，等着牛大伯指挥。
牛大伯看着大火，抢过旁边一位爷爷抓在手上的衣服，走向池塘边，毫不犹豫跳了下去，然后满身湿透爬上岸来，把刚刚抢来的衣服裹在头上，准备冲向大火中。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从火堆中冲了出来，我以为眼睛花了，拭了拭，睁大眼睛一看，是李奶奶，跟我梦中看到的李奶奶一模一样。
牛大伯眼疾手快，把裹在头上的湿衣服就势解下来，帮助李奶奶扑了身上的火星，然后围着李奶奶转一圈，看她安然无恙，总算是放心了。
李奶奶抹了一把脸，脸上顿时黑一块白一块，她向着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大家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李奶奶对着大火跳起了舞蹈，仔细看，正是我们牛家岭闹元宵时跳的九连环。
大家知道，这时候过去拉住她反而不好，于是围在李奶奶身边，把她引到离大火远一点儿的地方，任由她尽情地跳。
轰隆一声，身后的木房子在大火中轰然倒塌。
李奶奶在火光中尽情舞蹈，满是褶子的脸蛋红扑扑的，笑成了一朵花。
福奶奶走过来，拉住我的袖子。
“一山，这情景怎么跟你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啊？”
“是啊！怎么会这么巧！”我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福奶奶拉着我，向李奶奶身边走去。
我有两个奶奶
身后的火光渐渐变小了。
福奶奶拨开人群，脱下自己的外衣，一把揽住李奶奶，仔细打量，发现李奶奶除了衣服被烧了几个洞，竟然毫发无损。福奶奶高兴地抱紧了她，给她披上衣服。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在火光明灭中，福奶奶拉住李奶奶的手往外走，李奶奶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牛大伯伸出手，拉住李奶奶的另一只手。
“福妹婶子，一起把寿秀婶子扶到我家吧！”牛大伯说。
“解放阿哥，其他事情都依你，这件事不能依你啊！”福奶奶的回答不容商量。
“哦？我代表的是政府照顾她，您倒是说说有什么理由把她领回去？”牛大伯拉住李奶奶的手不让她走了。
“大伙儿过来，我跟大家讲个事情！”福奶奶招呼大家围过来。
大家围成一圈儿，福奶奶清了清嗓子说：“我跟大家讲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就在几天前，我孙子一山一大早起来跟我讲，他梦见李奶奶了。我说李奶奶好好的，你梦见她什么啦？他说，李奶奶家的木房子被大火烧了，李奶奶竟然毫发无损，还在火光中跳起了九连环呢！我当时骂他小孩子净瞎说，现在看看，全都应验了！”
人群中马上有人议论：“奇了，真是奇了！”
牛大伯也睁大了眼睛：“福妹婶子，这是真的？”
福奶奶瞪了牛大伯一下：“我福妹子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人群还在叽叽喳喳，福奶奶举起右手，大家又安静下来。
“这说明什么呀？说明寿秀嫂子与我们家一山有缘。再说了，我是福，她是寿，福寿不分家，你们忍心把我们分开吗？”福奶奶口齿伶俐，说得大家哑口无言。
牛大伯搔搔后脑勺，傻傻地站在那儿。大伙儿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看他怎么拿主意呢。
好一会儿，牛大伯极不情愿地说：“本来，照顾寿秀嫂子是我们政府的事情，我是怕给您带来麻烦啊！既然您都有理有节，我也不能把你们福寿分家是吧？这样吧，您今晚把寿秀嫂子带回去，给她整理一个房间，这修修补补、床铺被褥的钱我们出。另外，每个月的抚恤金、大米什么的也送您家去，您帮忙照顾这个老嫂子！拜托啦！”
福奶奶真生气了：“牛解放，少跟我谈这些。抚恤金你交给寿秀嫂子或者由村里面保管，我这人见不得钱。”
牛大伯被数落得哭笑不得。
不知谁先带头鼓掌，所有人都鼓起掌来。福奶奶在掌声中拉着李奶奶的手走在前面，我紧跟在后面，其他人也跟了过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一大群人走在牛家岭的大街上。我们把李奶奶迎回了家，大家说着祝福的话，纷纷散去。
福奶奶帮助李奶奶洗头洗澡，换上一套新衣裳。李奶奶容光焕发，跟村子里任何一位奶奶一样，朴素、乐观。虽然她还不能叫出我们的名字，但想起那晚的梦境，福奶奶说，冥冥中自有安排。
李奶奶喜欢把我揽在她的怀里，看着我傻傻地笑。她叫我刚子，那是她儿子的名字。我大声叫她李奶奶，她愣一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然后一边应我，一边又叫我刚子。
她的世界里全是牛刚叔叔的影子。
但是看得出来，李奶奶在我们家是开心的。
做饭、炒菜、喂猪、到菜地里侍弄蔬菜，李奶奶都很细心。一开始，福奶奶还怕她碗洗得不干净，等李奶奶睡下了拿出来再看一遍，竟洗得跟镜子一般，光洁如新。
李奶奶特别疼我，总是把好吃的菜往我的碗里夹。每天早上，她会把我要换的干净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我的床头，然后轻轻地摸摸我的额头，蹑手蹑脚地关门出去。
我有两个疼我爱我的奶奶。我想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姑妈回来了
福奶奶把李奶奶接回家的事情，爸爸妈妈当然首先知道了。
是福奶奶打的电话：“皓，跟你说个事儿，我把李寿秀婶子接回来了！”
“什么？把谁接回来了？”爸爸显然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寿秀，刚子他娘！”福奶奶提高了嗓门。
“妈，您别开玩笑啊，到底怎么回事啊？”爸爸听见福奶奶提高了嗓门，也跟着调高了嗓门。
于是，福奶奶把我做了个什么梦，李奶奶如何应验了这个梦，再说了，她是多好的一个人，多可怜的一个人……一五一十地说了。
最后，福奶奶说：“是我的主意，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就是告诉你们一声！”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妈，既然您决定了，以后她要是有什么七病八灾的，您也别告诉我……一山……他欢迎吗？”
福奶奶把电话递给我，我接过话筒大声说：“老爸，我欢迎李奶奶。我有两个奶奶疼我了！”
“好好好，你这个机灵鬼！跟奶奶一个脾气！”爸爸吼道。
福奶奶接过话筒：“你儿子比你懂事多了！在外你们两口子多照应点，家里不用你操心！”
“哎……好……妈……你们保重！”爸爸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福奶奶呆坐了一会儿。爸爸虽说没有强烈反对，但是双方也闹出了不愉快。每次都是这样，电话里，福奶奶向来很强势，放下电话，又会独自发呆。其实，每次爸爸回来，福奶奶都是依他的。我问过福奶奶，怎么通电话时从来不让着老爸？福奶奶说：“这样，你爸爸在外头就会少操心，他妈身子骨硬朗着呢。”
其实我听得出来，爸爸不欢迎李奶奶，是怕她给家里带来负担。
也许是爸爸的主意，也许是姑姑想福奶奶了，周末，姑姑从城里回来了，跟着姑姑回来的还有表哥钟佳宸。
那天下午，我从翡翠湾回来，手上拎着一串小鱼。刚进家门，我的眼睛被人捂住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咯咯咯地笑。
“钟佳宸，表哥，你来了！”我大声喊着，那双捂住我眼睛的手拿开了。果然是他，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你看你，土土的，能不能穿得好看一点！”钟佳宸斜着眼看我。
他穿着牛仔背带裤，白衬衫，戴一副眼镜，双手插在屁股后面的兜里，酷酷的样子。
我懒得理他，把拎着小鱼的手一扬，径自进了厨房。
“哇，哪里来的小鱼？”钟佳宸从后面跟过来。
姑姑正在帮助福奶奶下厨，和米浆、切菜，福奶奶把一小盘河鱼干去骨，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我知道，晚上做簸箕粄，我非常喜欢的客家小吃，好久没吃了，忍不住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姑姑，您来了！”我腼腆地叫了一声，把小鱼挂在墙上。
“一山，好孩子，长得挺高嘛！”姑姑放下手上的活计，仔细打量着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什么哟，都没我高！”钟佳宸不服气似的，要过来跟我比身高。
我俩同岁，他是正月出生的，我是十月出生的，差半年多呢。他站在我身边，我们身高却差不多，这下，他有点不高兴了，故意踮着脚尖，嘴巴翘得老高。
我看他比画的样子，觉得好笑，转身拉一下他的衣服：“走，划船去！”说完，我飞一般地跑了出去。钟佳宸一转身，也飞一般地跟过来。
“别玩太久，早点回来，晚上吃簸箕粄！”福奶奶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
我们来到翡翠湾，坐上我心爱的红月牙，我在前面划，钟佳宸坐在后面的横梁上，小木船在吊脚楼脚下滑行。
“哇，好美的木楼！如果爸爸来了就好了，他的相机可是最高级的！”钟佳宸看着吊脚楼，一惊一乍的。
小船继续前行，我让表哥回过头来看看，一排排吊脚楼就会有一排排倒影，在夕阳的余晖中，犹如一幅美丽的油画。钟佳宸夸张地张大了嘴巴。
“美，实在太美了！”钟佳宸由衷地赞叹。
“说说看，比城里的公园怎么样？”我故意刺激他。
他顿时收敛了夸张的笑容：“有什么可比的？城里有摩天轮，城里有快乐城堡，城里有游艇……喂，一山，我来划吧！”说完，他就伸手过来抢我手上的船桨。
我连忙制止他：“这是翡翠湾，不是城里的公园！”
“翡翠湾有什么了不起的？”钟佳宸不服气了。
“这里的水可深了，再说，水里暗流涌动，到处都有危险！”我警告他。
“我在公园里划得可好了，不信你让我试一下？”钟佳宸不依不饶。
“第一，不许打转，要划得平稳；第二，不能划到大河里，只能在翡翠湾范围内；第三，人不可以站起来，这样才能保持平衡。你能够做到我就让你划！”我想，该让你出出丑，于是，故意挑逗他。
“这有什么哟，小菜一碟！”钟佳宸接过我手中的船桨。
我们交换位置，他开始把船桨左一下右一下往后划，船向前滑行，还算平稳，于是他向我做了一个鬼脸。
“还行，转弯，往回走！”我说。
钟佳宸开始加快速度，这下红月牙可不那么听话了，开始左闪右闪，后来干脆转起了弯，一点都不听使唤。
“表哥，我来吧！”我伸出手，要接过钟佳宸手上的船桨。
这下他也急了：“不行，我就不信，不能把你划回去！”
于是，他弓起身子，使劲向后划，动作幅度越来越大，红月牙根本不吃他那一套，不光没有往回走，反而颠簸着往汀江方向驶去。
“快坐下，我来！”我命令他。
这时他也随着小船摇晃起来，船桨不小心脱手，斜斜地飞了出去，人也跟着就要栽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抓住他的牛仔背带使劲往回拉，他一个踉跄坐了回来。我看他一脸惊恐，眼睛傻傻地看着漂浮在远处的船桨呆住了。
我扎下马步，双手扶住船沿。佳宸也老实了，坐在横梁上，双手死死抓住船沿。好不容易，红月牙平稳下来，在水面上静静漂荡。
这样可不行，我想。如果没有船桨，小船就不能被我们划回去，万一冲到汀江里，大风大浪的，那就危险了。我看到船桨在远处漂动，幸好没有往河口方向漂，要不早就随着水流漂走了。
我让表哥坐好，我脱了衣服，滑进河里，把小船往吊脚楼的方向推，然后把绳子系在吊脚楼的柱子上，返回身来，往船桨漂去的方向追去。
眼看离船桨越来越近了，一阵风横横地扫过，船桨竟然往河口方向一起一伏地漂动。我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就要下山了，也起风了，得赶紧把它追回来。我深深吸入一口气，看准船桨的方向潜入水中，水中阻力小，我一口气潜了好远，一露头，船桨竟然在我的后方。我捞到船桨，举得高高的。
“钟佳宸，我棒不棒？”我大声喊。
“马马虎虎……你就……不能……谦虚一点啊？”表哥大声回我。
我一会儿仰泳，一会儿潜泳，一会儿蛙泳，变着戏法在水中劈波斩浪，来到红月牙旁边，吐一口水，翻身上船。
“牛人！”钟佳宸嘟囔一句。
“什么？我没听见！”我故意大声问他。
“没什么，回家！”钟佳宸扭过脸去。
我看着他的后脑勺，心里偷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