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
1799年,巴尔扎克在都兰——法国中部一个物产丰饶的省份、带给拉伯雷欢快和开朗的家乡——出生了。1799年6月,这个日期值得我们一再提及,拿破仑——被他搅得动荡不安的世界还称他为“波拿巴特”——半是胜利者半是逃亡者地从埃及返回了法国。拿破仑在异国他乡的星辰照耀下、在作为证人的金字塔面前杀伐征战,然后又懒于把这项轰轰烈烈地开始的工程有始有终地完成,只搭乘一艘小船,略过纳尔逊埋伏在港湾里的那些轻型护卫舰,悄然回国。回到法国后没几天,拿破仑就召集来一批忠实的追随者,把桀骜不驯的国民公会一网打尽,把法兰西的统治权一把抓了过来。新世纪的人们脑海中再也没有那个小个子将军,再也没有那个来自科西嘉岛的冒险家了,人们只认得拿破仑——法兰西帝国的皇帝。这之后还有十至十五年——这正好是巴尔扎克的少年时代——拿破仑对权力如饥似渴的双手有力地掌握住了半个欧洲,他充满勃勃野心的梦想像搭上了雄鹰的翅膀,攫住了从东方到西方的整个世界。巴尔扎克回忆中最初的十六年和法兰西帝国的十六年恰好是合并到一起的。这也许是世界历史上最神奇、最诡异的时代,对于一个认真经历一切的巴尔扎克而言,这个时代里发生的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一个人早年的经历和命运不正是对他的内心和外在的投射吗?如果有一个人,他从湛蓝的地中海里的某座小海岛上来到繁华的大都市巴黎,没有朋友也没有事业,没有名望也没有头衔,突然凭借猛力,把暴力抓在手里;如果有一个人——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赤手空拳、仅凭一己之力就赢得了巴黎,然后又赢得了法兰西,最后甚至赢得了全世界——世界史里记载的这种冒险家的性格不是被文字的黑墨记录在传奇和逸事中,以令人难以相信的方式传授给巴尔扎克的,而是色彩纷呈地、通过巴尔扎克如饥似渴般敞开着的感官渗入他所经历的日常中。这些亲身经历带来的影响,势必让拿破仑成为巴尔扎克心目中的榜样。年轻的男孩巴尔扎克也许是看着那些拿破仑大军的公告学会识文辨字的。那些公告语气骄傲,措辞有力,以一种古罗马式的、慷慨激昂的形式,讲述着拿破仑在远方取得的胜利。巴尔扎克那少年的手指笨拙地在地图上描绘着拿破仑和将士们的行军路线。地图上的法兰西犹如一道水满外溢的河流,渐渐淹没了整个欧洲。
拿破仑的大军今天越过切尼山,明天横穿内华达山,跨过无数河流,前往德国,他们踏过冰雪覆盖的大地,前往俄罗斯,再渡过大海,最后来到直布罗陀海峡。英国人用燃烧的炮弹打得法军的浅水舰队熊熊燃烧。白天,士兵们还在大街上和少年巴尔扎克玩耍,他们的脸上刻着哥萨克人用马刀留下的疤痕;夜里,少年巴尔扎克却不时地被炮车开动的隆隆声惊醒——火炮车开往了奥地利,要在奥斯特里茨炸开俄罗斯骑兵马蹄下的冰层。
想必巴尔扎克青少年时代的全部渴望和梦想都化作了一个催他向上的名字,进而幻化为对这个人的思念和想象,那就是——拿破仑。巴黎壮观的大花园一直伸向世界,花园前面立起了一座高昂的凯旋门,被征服的半个世界的城市名字都镌刻在凯旋门上。而当外国军队后来也从这座高傲的拱门下开进巴黎城时,想必那种君临天下的感觉又会转变为一种怅然若失。
烽火连天的外部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深印在少年巴尔扎克心底并难以忘怀的经历。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历了价值观的彻底变化,经历了精神价值和物质价值天翻地覆的巨变。他眼看着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时期发行的面值一百法郎或一千法郎的纸币——上面还盖着法兰西共和国的印章,转瞬就化为迎风飞舞的废纸。年轻的巴尔扎克手中滑过的金币上,时而刻着被枭首的国王肥胖的侧像,时而刻着象征自由的雅各宾党人的帽子,时而刻着执政者那罗马人般的面孔,时而刻着身穿皇帝礼服的拿破仑像。在一个变化如此剧烈的时代,道德、金钱、土地、法律、等级——千百年来限定在固定界限里面所有的所有——或是被渗透,或是被颠覆。
生活在这样一个随时发生着如此之多从未有人经历过的变动的大时代,巴尔扎克很早就意识到“一切价值都是相对的”这个道理了。当少年巴尔扎克迷离的目光想为变幻莫测的世事找到一个象征的中心、想在汹涌翻腾的波涛之巅寻找一个能给他以指引的星座时,在变幻起伏的世事之中只有他——拿破仑,只有这个人在对外界发生影响,成百上千种波动和震荡都是由他而起。巴尔扎克也亲眼见证和亲身经历了拿破仑本人及其相关事件。巴尔扎克亲眼看到了拿破仑检阅部队,拿破仑被人群簇拥着,人群中有马麦卢克人吕斯当,有约瑟夫——拿破仑把西班牙赐给了他,有缪拉——拿破仑把西西里岛赐给了他,还有叛徒贝尔纳多特……及所有被拿破仑从他们往日的卑微渺小和籍籍无名中提拔出来,并有了今天光芒万丈的显赫地位之人。拿破仑为着他们而铸造王冠,夺取王国。
恍惚间,巴尔扎克的脑海中就显现出了拿破仑这个鲜明生动的肖像,他比历史上所有的英雄形象都更加雄伟,他是一位多么伟大的世界征服者啊。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亲眼看见一位世界征服者,不就意味着自己也应该梦想着做一个这样的世界征服者吗?与此同时,还有两位世界征服者蛰伏在另外两个地方——一位在哥尼斯堡,他使世界的动乱和混沌消弭于某种秩序中,另一位在魏玛,他作为一个诗人所拥有的世界并不比拿破仑靠军队拥有的东西贫乏——但是对少年巴尔扎克而言,他们两位现在看来还过于遥远,他们的魄力还无法让巴尔扎克切实地感受到。只想占据全部而不满足于局部,总是不知疲倦地追求以获得整个世界——这种强烈的激情和冲动、这种狂热无比的勃勃野心,首先来自拿破仑对少年巴尔扎克的榜样作用。
初时巴尔扎克对自己未来从事什么职业一直下不了决心,虽然拥有了强大无比的、想要征服世界的意志,但年少的巴尔扎克还不可能一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以后该走的道路。也许他早两年出生的话很可能作为一名十八岁的青年加入拿破仑大军的行列中,也许还会在贝拉里昂丝向被英国人用霰弹扫射的高地冲锋。然而历史往往不喜欢重现,被拿破仑时代挟裹着疾风暴雨天气而来的,是使人萎靡不振、恹恹困顿的、死水一滩的无力夏天。在路易十八的治理下,佩刀变成作为装饰的佩剑,曾经的赳赳武夫摇身变成了内廷的佞臣,政治家们也沦为阿谀逢迎的能手。他们不再拥有实干者的拳头,女人用柔软的素手送出恩宠和赏赐,权高位重完全来自偶然的收获。公众的生活开始平淡无奇,甚至逐渐消亡;时政事件的波涛汹涌不复往昔,直至汇入一潭死水。单凭武器不再能轻易地征服世界,拿破仑的名字对个别人是榜样,对更多人却是震慑,那么就只剩下从事艺术行业这一条路了。于是巴尔扎克开始尝试写作,但他和别人不同,他写作不是为了谋生,不是为了娱乐,也不是为了把自己的作品装满一个书架,让它们成为街谈巷议者的谈资;他所渴求的,不是得到文学世界中一根元帅的权杖,而是摘取那顶属于皇帝的皇冠。
巴尔扎克在一间斗室里开始了自己的写作。他用的是笔名,大概是想先试试自己的写作能力。巴尔扎克先创作了几部长篇小说,是的,这些并不是正式的战役,而只是战争游戏、只是演习,他对这几部长篇小说取得的成功并不满意,对轻而易举就获得的战绩并不满足,他暂时扔掉自己手头的书稿,用了三四年的时间去从事其他职业,比如在一位公证人的办公室里做文书工作。在这期间,他把目光深入到大千世界的内部,观察着,审视着,享受着,然后,再一次开始写作。
再次开始写作的巴尔扎克是怀着宏伟志向的,他旨在全局,他以巨大的、走火入魔般狂热的贪欲,毫不在意并摒弃那些渺小个体、个别现象,一心只想抓取处于强烈波动中的盘旋之物,只想窥探出原始本能驱动下神秘齿轮的运转轨迹。他要从世间万物组成的混浊的劣酒中提炼出属于他的纯净元素,他要从那一团乱麻似的数字中求出最后的结果,他要从喧嚣扰攘的无边噪声中寻一丝和声,他要从千姿百态的人生中萃取出精华,再把这个属于他的新的世界挤进蒸馏瓶里保存下来——简而言之,他是要再创造一个新世界——这就是他写作的目的。当然,在他进行这项工作的过程中,丰富多彩的人生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丢弃,要想把无限之物化作有限之物,把人力无法企及之物变成所能办到之物,只有一个过程,那就是萃取、压缩、凝练。
巴尔扎克把他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将各种人物形象挤在一起中去,他要先经过仔细的筛选,剔除那些并非事物本质的东西,只把纯净的、有价值的形体保留下来,让它们通过筛子进入他的蒸馏瓶中。分散的、个别的形体们在巴尔扎克火热的双手中得到挤压和凝练,它们呈现出一种壮观的、千姿百态的形式,然后再被放进一个生动具体的、一目了然的形象体系中,这个过程正如林奈把数以亿计的植物分门别类地做成一览表,又像化学家把难以胜数的化学成分分解成化学元素——这,正是巴尔扎克要征服文学世界的野心。巴尔扎克先使这个世界得以简化,然后对其加以统治,再把已经被他驯服的世界压缩到如同《人间喜剧》一般气势宏大的蒸馏瓶里。通过这一系列蒸馏过程后,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就永远是典型的存在,永远是对一部分人类的概括。巴尔扎克身上具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艺术意志,能把那些被他概括出来的典型人物身上一切多余的、不重要的东西全部摒除。巴尔扎克仿佛对他们实行了一种集中式行政制度,把中央集权式的行政管理方法推行到了他的文学作品及塑造的人物中去。
和拿破仑一样,巴尔扎克把法兰西作为世界的范围,把巴黎作为世界的中心。他在巴黎的圈子中又画出了若干圈子,有贵族圈子、神职人员圈子、工人圈子、诗人圈子、艺术家圈子和学者圈子。他用五十个贵族沙龙创造了一个德·卡迪昂公爵夫人的沙龙;用上百个银行家塑造出特·纽沁根男爵;用所有的放高利贷者塑造出高普赛克;用所有的医生塑造出贝纳西。巴尔扎克让这些形形色色性格迥异的人之间建立起一种非常紧密的联系,彼此频繁接触并产生激烈地斗争。
生活创造出千百种游戏方式,巴尔扎克只创造出一种。他的世界中没有混合的类型,他的世界远比现实世界贫乏,但比现实世界紧凑。因为他的人物都是提炼出来的形象,他的激情全是纯净的元素,他的悲剧都是凝练的产品。和拿破仑一样,巴尔扎克的作品也从征服巴黎开始,接着再夺取一个个外省——在某种意义上,每个地区都派遣自己的发言人来到巴尔扎克创造的议会里,然后巴尔扎克就像百战百胜的拿破仑把他的军队投向其他国家那样大举进攻,一会儿把他的人马派到挪威海湾,一会儿把他们派到西班牙烈日曝晒的平原上,一会儿派到埃及火焰赤红的苍穹下,一会儿又派到冰天雪地的别列津纳河的大桥边——把他们派到所有能派到的地方去。巴尔扎克征服世界的意志比他的伟大楷模拿破仑更强烈。
跟榜样拿破仑在两次征战间会稍事休息,创作他著名的《民法法典》一样——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征服世界之余也稍事休息,写出了一部《爱情婚姻的道德法典》。这是一部纲领性的论著,在用环绕世界的鸿篇巨制组成的画布上,俏皮地用忘情恣肆的《都兰趣话》描绘出一幅阿拉伯式的图案。他从极端阴霾的苦难中、从农家小草屋走到圣·日耳曼区的豪华宫殿,闯入拿破仑的内室,他拆除所到之处的所有墙壁,随之为层层封闭的密室揭开秘密。他在布列塔尼的帐篷里和士兵们一起休憩,在交易所投机赌博,在剧院的布景后面窥视,审视学者的工作……几乎没有一个角落不为巴尔扎克笔端喷出的魔术般的火焰所照射到。
巴尔扎克的“大军”由两三千人组成:他们就是他凭空创造出的人物,他们就在巴尔扎克的手掌上长大成人。他们从无到有地被创造出来,来到世界上时赤条条一丝不挂,巴尔扎克为他们披上衣服,给予他们头衔和财富,再剥夺他们的头衔和财富,就像拿破仑对待他的元帅们那样,他和他们嬉戏,把他们搞得晕头转向。巴尔扎克笔下的世界中发生的事件各式各样,数不胜数,这些事件的背景壮丽无比。就像拿破仑征服世界,只存在于现代历史中,那么,这种在《人间喜剧》里征服世界、双手紧握住这些被整体压缩的人生,也只存在于现代文学中。但是征服世界是巴尔扎克少年时代的梦想,早年的意图比什么都强劲有力,它一定会变成现实。巴尔扎克不是还明白无误地在拿破仑的塑像下写了这么一句话:“他用剑未竟的事业,我将用笔予以完成。”
巴尔扎克的主人公也都和他本人一样。大家都有强烈的征服世界的欲望,强烈的向心力把他们从外省、从他们的故乡,纷纷不断地抛向了巴黎。巴黎就是他们的战场。五万个年轻人,整整一支大军,如潮水般涌向巴黎,他们全都是初出茅庐、锋芒未露、纯洁无瑕的新锐力量,渴求在巴黎的大世界里一显身手。无数混沌未明的活力聚集在这里,在这狭窄的空间里互相冲撞,犹如炮弹般地毁灭自己,促使自己奋发向上,互相拖拽着一齐跌进深渊。谁也没有预先保留的席位,每个人都必须要占领演说家的讲台,把那叫作“青春”的金属锻造成一种武器——这种金属坚硬而柔韧,就像钢铁一样。他们把精力全部集中起来,变成一堆疯狂无比的炸药。这场文明内部的斗争,不见得比拿破仑在战场上的厮杀稍有逊色。巴尔扎克的骄傲在于,他证明了这一点,作为第一人,他向浪漫派的作家们高呼:“我的市民阶层的悲剧比你们的悲剧更具悲剧性!”
巴尔扎克书中的这些年轻人在大时代里首先学到的便是冷酷无情的生存法则。他们知道,他们的人数太多了,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像罐子里的蜘蛛一样互相吞噬——这幅图像属于伏脱冷,巴尔扎克笔下的宠儿。他们必须把他们用“青春”锻造出来的武器再放到“经验”那如火如荼的毒汁里去淬火,只有幸存者才是正确的。他们从32个风向涌来,犹如“法兰西大军”里的无套裤汉在前来巴黎的路上磨穿了脚上的鞋,大道上的滚滚烟尘沾满了他们的衣裳。他们的喉咙干得冒火,急切地渴望得到享受。在时髦、财富和权力聚集的魔术般的全新天地里,他们惊喜地环顾四周,感到为了占领这些宫殿、女人和权力,他们随身带来的那些可笑的东西全都毫无价值。为了使他们的才能在这个全新天地里展现出来,他们必须有所转变——把青春活力转变为死磕到底,把聪明智慧转变为阴谋诡计,把可亲信任转变为虚情假意,把美丽心灵转变为丑恶勾当,把勇于冒险转变为阴险狡猾。
因为巴尔扎克笔下的主人公们的性格都表现为欲壑难填,他们渴望全面的占有。他们大都有着同样的冒险经历:一辆轻快的双人马车从主人公们的身旁绝尘而去,车轮溅了他们一身泥水,车夫轻松地挥舞着马鞭,车内坐着一位年轻迷人的女子,她头发上戴的首饰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扑朔迷离的光彩。女子对主人公们只留下回眸一瞥,马车便飞速闪过。她是那么的迷人,姿容秀丽,她是享乐的象征。巴尔扎克所有的主人公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心愿:这个美丽的女人,这辆轻快的马车,这些忠实的仆人,所有这些财富,巴黎和整个世界,全都应该为我所有!
作为榜样的拿破仑体现出的是:即便自己出身极其寒微,也可以通过自己的不择手段得到全部。好吧,这个榜样可以说是毁了这些年轻的主人公,他们可不像自己的父辈,在外省为了一片葡萄园或是一笔遗产争来打去,他们争夺的是象征,是权力,是青云直上的机遇,目的只有一个:一举进入那闪耀着享乐之光的上等圈子。在那个圈子里,王国的百合花太阳是那样的光彩夺目,如流水般而来的金钱将从指缝中毫不留恋地流过,就这样,他们变成了巴尔扎克笔下那些野心勃勃的显赫人物,巴尔扎克赋予他们更加强健的身体、更加雄辩的口才、更加激烈的欲望,尽管他们的人生历程也发展得更为迅速,但却比普通人过得更加有声有色。生命不要长,而要好。他们是通过自己的奋斗将梦想照进现实的人,正如巴尔扎克所说的,是些“在物质生活中写作诗歌的诗人”。
主人公们向上层圈子发起进攻的途径有两条,一条是为少数天才开启的特殊道路,另一条路则面向普通人。为了实现光彩夺目的权力梦想,他们必须得找到一种适合自己奋斗的方式,或者通过学习别人的方式和方法来取得成功。巴尔扎克笔下了不起的宠儿形象——无政府主义者伏脱冷这样传授自己的方式:“你得像颗杀伤力极大的炮弹,射到那些阻止你达到目标的人堆里去,要不就像瘟疫似的,蔫不唧儿地把他们统统毒死。”
巴尔扎克自己的创作起步于拉丁区的一间斗室,他的主人公们——来自社会生活中的各种原型也在这里聚首了。学医的大学生德斯普兰、到处钻营的拉斯蒂涅、哲学家路易·朗贝尔、画家布利朵、新闻记者吕邦普莱——这是一群年轻人,他们是还未定型的元素,展现出了尚未充分发育的纯粹性格。本来他们的整个人生都应该围绕着伏盖公寓这个传奇般的寄宿地的一张餐桌来展开。但很快,这些年轻人被巴尔扎克投进了巨型的人生蒸馏瓶中,经过各种激情的几番炽热烧烤,又经历诸般失望,而后冷却、凝固、冰冻、麻木,屈服于社会生活和自然事件形形色色的影响,经过机械性的反复摩擦、磁铁般的无敌吸力、化学般的不可抗腐蚀、分子的无休止分解,这些人都得到了彻底的改造,失去了他们原来真实的本质。名叫“巴黎”的可怕酸液把这批人纷纷地溶解,先慢慢腐蚀他们,再把他们毫不留情地排泄掉,让他们从这里彻底消失;而对另一拨人则完全不同,“巴黎”使之结晶,浴火提炼,坚若磐石。
所有的染色、变化和凝聚作用全都作用于这些人的身上,摩擦与吸力等那些元素与被加工的原料使他们形成了一种新的复合物。十年后,这些经过各种改造依然残存下来的人们,带着预言者胜利的微笑站在人生舞台的高处互相问候。德斯普兰已是一代名医,拉斯蒂涅进入了上层社会,布利朵成了伟大的画家,而路易·朗贝尔和吕邦普莱则被命运的飞轮攫住并碾成粉末。
巴尔扎克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喜欢科学,或浮光掠影地研读居维叶和拉瓦锡的著作的。在多种多样的化学活动过程中,在复合物简化为原子的过程中,巴尔扎克认为亲和、吸引、排斥、分解、排泄比任何活动都能更好地反映社会组合的图像。他认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产品,这个产品是由气候、环境、习俗等突发事件和命运共同作用而组成的,他们是由被命运决定的、能触及他们的各种事件的化学作用所形成的。所以,每一个人都在某种气氛中汲取到属于他的本性,而这是为了便于他们经过加工后再释放出一股新的气氛——这种经由内心世界和周围世界共同作用所产生的无所不包的制约性,是巴尔扎克笔下世界的公理。在社会的本质上,这些有机物在无机物上留下的印迹、这种生动活泼的东西在抽象的东西上留下的痕迹、这种精神上暂时拥有的积累物,把整个时代塑造的产品一一记录下来。
在巴尔扎克看来,记录这些提炼过程似乎是艺术家最崇高的任务。所有的东西都在互相渗透,任何力量都游走不定,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一股力量是自由或独立的。这种毫无限制的相对性对所有的延续性——即便是性格的延续性,都给予了否定。巴尔扎克总是通过各种事情使他笔下的人物逐渐形成,就像把陶土放在命运的手里使其塑造成形一样。
巴尔扎克的主人公们的姓名并非一成不变的,像上述过程一样,其中也包括一种转变。德·拉斯蒂涅男爵和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们出现在二十部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中。我们以为在作品中早就认识他了——在大街上或者是沙龙里或者是报纸上认识他——这是一个肆无忌惮的、如雷贯耳的人物,这位冷酷无情残忍至极在巴黎极尽所能钻营者的典型,像鳗鱼一样滑过各个隐蔽的法律角落,出神入化地表现了一种腐化堕落的社会中所信奉的道德感。但是请看看另一本书,那本书中也有一位拉斯蒂涅,他是位来自外省的年轻贫穷的贵族,父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送到巴黎,对他寄予厚望,却不能在金钱和物质上资助他。他是个性格温柔随和、谦虚谨慎、多愁善感的年轻人。这本书又告诉了我们,拉斯蒂涅如何沦落到这家名叫伏盖的公寓里,落入那口重塑人物命运的女巫之锅中。
巴尔扎克创作出了一种简化缩短的天才表现方法,他在四面裱糊得很难看的墙壁里包容了丰富多彩的人生、变化万千的气质和性格。在这里,拉斯蒂涅看到了那个无人问津的“李尔王”高里奥老头的悲剧,看到了圣·日耳曼区穿得珠光宝气的公主们如何贪得无厌地向年迈的父亲欺骗和索取,看到了一切社会上的无耻下流都融在一出悲剧里。后来拉斯蒂涅和一个仆人还有一个侍女一起,帮这位心地善良得过分的老人入土为安,他站在拉雪兹公墓的山坡上,在满腔怒火就要喷薄而出的时刻,看着眼前的巴黎昏黄暗淡,污浊不堪,犹如一片无可挽回的重度溃疡。此时此刻,拉斯蒂涅明白了人生中的所有智慧。就在这时,那个逃跑的囚徒伏脱冷无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高老头的悲惨遭遇给了他一个教训:对待别人得像对待拉邮车的马匹一样,狠狠地驱赶它们,让它们在车子前面用尽全力地拉车,到达目的地以后就让它们倒地身亡。在这一瞬间,他就变成了另外几本书里的拉斯蒂涅男爵——那个冷酷无情残忍至极的钻营者、巴黎贵族院的议员。
所有身在巴黎的主人公们都经历了拉斯蒂涅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这一瞬间。他们所有人都变成了这场生存混战中的战士,每个人都在冲锋向前,踩过倒下者的尸体就能成就自己。巴尔扎克指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鲁比孔、自己的滑铁卢。同一帮人在宫殿、在茅舍、在小酒馆里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在破烂不堪的衣服下面,神父们、医生们、士兵们、律师们显露出同样的欲望——那个无政府主义者伏脱冷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扮演过各式各样的角色,在巴尔扎克不同的著作里出现,可他一直是同一个人,他是有意识地在做同一个人。
在现代生活人人半斤八两的表面下,暗流涌动的斗争在看不见的地下继续进行。内在的勃勃野心正和外表上的一律平等进行着顽强的对抗。既然每个人都有权利各凭本事地获得一切,那么人际关系便紧张了十倍。社会生活发展的可能性日益缩小,人的野心和干劲在生活中却成倍增长。
人们的干劲和彼此间进行的这种杀气腾腾且自我摧残的斗争深深地刺激了巴尔扎克。这些人的干劲指向同一个目的,表现为有意识的人生意志,这种人生意志也便是巴尔扎克的激情。对巴尔扎克而言,这种干劲是好的还是恶的、是效果卓著还是浪费生命全都无所谓,只要够剧烈就行。强烈的意志便是一切,因为这种意志是人的秉性,成功和荣誉这些表面的东西什么也不是,完全是由偶然事件决定的。
在巴尔扎克看来,如果一个小偷惶恐不安地把一个面包塞在袖子里,这种只会偷盗具体事物的小贼十分无聊,而那个大贼或者说职业盗贼,他是出于激情进行盗窃,并非仅仅为了获取偷盗的利益和结果。这种盗贼拥有将“整个人生据为己有”的眼光和境界,这种盗贼是了不起的盗贼。对巴尔扎克而言,测量各种效果、论证各种事实是历史学的任务,而揭示各种事物本质、各种强度,显然是诗人的任务。
达不到目的的力量是悲剧性的,因此巴尔扎克很爱描写被遗忘的英雄,对他而言,每个时代并不是只有一个拿破仑,也并不只是有历史学家笔下描画的那个拿破仑的形象,除了在1796—1815年征服世界的那个拿破仑,巴尔扎克还认识四五个拿破仑。其中之一也许阵亡在马伦哥战役的战场上,他的名字是德赛;第二个也许被真正的拿破仑派到埃及远征去了,离开了众多的伟大事件;第三个也许经历了异常惨烈的悲剧:他是拿破仑,可是他从未上过战场,而是不得不被埋没在某个外省的小地方,未能到战场上去叱咤风云一番,不过他的精力都耗费在了那些渺小的事情上面。
巴尔扎克也在作品中提到一些女人,她们若是在赤字王后统治下,凭着曲意委身和美艳面貌也许会享有盛名,她们的名字也许会像蓬巴杜夫人或者狄亚娜·德·波阿济哀夫人的名字一样响亮。当巴尔扎克谈到那些终生潦倒、颠沛流离的诗人们时,荣光和名誉总是与他们的姓名擦肩而过,巴尔扎克得把荣誉在作品中赠送给他们。巴尔扎克意识到,每个人的一生中的任何瞬间都可能有令人惊异的精力或干劲因为发挥不出来而白白浪费。他认为,当多愁善感的外省姑娘欧也妮·葛朗台在他悭吝成性的父亲面前抖抖索索地把钱包交给表弟的那一瞬间所表现出来的勇气绝不亚于圣女贞德——后者的大理石塑像在法国每座城市的中心广场上熠熠生辉。
然而已经取得的文学上的成功并未使巴尔扎克这位明察秋毫的作家目眩神迷,也不会使他轻易被蒙蔽。他记述过无数人奋斗的辉煌业绩,他对作为社会催化剂的那些脂粉、混合物进行过深入细致的化学分解。巴尔扎克的眼睛对这些洞若观火,他只需要冷静地找出干劲的所在,在成千上万胡乱堆砌的事实中他总是能一眼就看到鲜活的紧张状态。在别列津纳桥上,人马挤成一团,拿破仑大军的残部争先恐后地想要挤上桥去到对岸,所有人都为了活下去绝望地拼命。卑劣的行径和英勇的行为重复上演的场面被压缩在一秒之内,巴尔扎克从中抓取了真正的、最伟大的英雄:那四十名架桥的士兵,他们是谁已经无人知晓,他们在整整三天的时间里站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架设那座通往生命之路的浮桥,湍急奔流的河水里夹杂着冰块,水深没及胸部,靠着这座“浮桥”,拿破仑大军近一半将士得以脱离险境。
巴尔扎克知道,在巴黎,被华丽的窗帘掩住的玻璃窗后面时刻在上演着悲剧,其惨烈程度不亚于朱丽叶之死、华伦斯坦的结局、李尔王的绝望。巴尔扎克一再骄傲地重复这句结论:“我的描写市民阶层的长篇小说,比你们的悲剧更富悲剧色彩。”他将浪漫主义深入到了人物的内心中:穿着市民服装的伏脱冷并不见得比巴黎圣母院里那个身上挂满铃铛的敲钟人加西莫多有所逊色;巴尔扎克笔下那些拼命钻营的人物的灵魂深处危峰兀立,怪石嶙峋,他们胸中激情和贪欲编织的丛林纵横交错,其让人恐惧不安的程度未必逊色于《冰岛魔王》中恐怖的山洞。
巴尔扎克并没有躲在高高的帷幕背后笑看风云,他不是在远远地眺望历史事件或隔空欣赏异国情调之中寻找宏伟壮观,而是在一种自成一体的、独立而完整的感情变得与日俱增、愈发醇厚浓烈的过程中,寻找一种凝练的感情转向异常与众不同之处的细微变化。巴尔扎克意识到,只有凝成的一个整体不曾被打破时,某一种感情才是有意义的。一个人只有集中精力,全神贯注于一个目标,不为其他欲念和诱惑所分散心神或挥霍精力,他才会变得强大。只有当一个人用所有的激情和干劲把那些可能分散到其他感情上所用的养分都吸收到自己身上,甚至靠掠夺或打破常规的行为使自己强壮起来,他才会更加强大。就像一根树枝原本承载着多倍枝叶的分量,只有把它孪生兄弟般的枝条全都砍伐掉或者压抑它们的生长,这根树枝才能枝繁叶茂。
巴尔扎克描写的正是类似这根树枝的激情偏执狂,这种偏执狂只会以唯一的象征理解世界,他们会在散乱如麻、纠缠不清、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确认唯一的一种定义。这种“激情的机械学”是巴尔扎克唯物论的基本公理:他相信每一个个体都有同样多的力量可以耗费——不论是把这些意志的渴求浪费在某些幻想上,还是在成百上千种激情中缓缓地消耗完它的精力,或者是把精力非常节约地保存着,以用于激烈突发的狂喜,或者是在爆裂燃烧的爆炸中耗尽最后一丝生命的火焰。有的人的生命很短暂,但他的生活未必是单一的;有的人始终如一地生活,但未必就活得不多姿多彩。
这种偏执狂对于一部只描写典型人物、只保留纯净元素的作品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巴尔扎克对不温不火的人毫无兴趣,只有那些把全部神经、全部肌肉、全部思想都系于某种人生幻想并对这种幻想的坚持始终如一的人,他才感兴趣。不论这种幻想是爱情还是艺术;是贪婪还是献身;是勇敢还是懒惰;是政治还是友谊……他们心系于哪种象征都行,但必须全心全意、全情投入。他们是一种激情式的人物,一种自创宗教并对其深信不疑、执着追求的狂热分子,他们对自己的信仰心无旁骛,追求过程中绝不左顾右盼。他们相互之间说的是不同的语言,是彼此都无法理解的自成一派的语言。
如果把一个美女送给一位文物收藏家——哪怕是绝色美女——他也不会奉若至宝;向坠入情网中的人许诺一个前程——哪怕是伟大前程——他也会弃若敝屣;送给一个吝啬鬼其他任何东西,除了钱——那他只会头也不抬地紧盯着装着钱的柜子。他们若是受到诱惑,为了别的激情背离了他本来心爱的激情,他也就毁了。因为肌肉不使用就会萎缩;筋络常年不伸展就会僵硬;一个一生专注于某种激情的能手、擅长于某种感情的专家,让他脱离原本的环境,换到一个别的领域里,他就会变成一个无用的人。任何一种发自内心被激发出来并成为偏执狂癖的激情都会对其他激情施暴,彻底断掉它们的生路,把它们连根拔起,使它们憔悴而死,而且它会把它们的汁水和养分都统统吸收进来据为己有。在一个吝啬鬼那里,爱情中的一切等级和转折、妒忌和悲伤、精疲力竭和极度兴奋都会反映在他疯狂的节省上;而在一个收藏家那里,这一切则反映在他强烈的收藏欲上。每一种完美无瑕的绝对状态都是把各种感情的整体汇集到一起的,强烈的片面性把被忽视的欲望的所有姿态都汇总在冲动的激情中。
巴尔扎克那些宏伟的悲剧就从这些偏执狂开始。金融巨头纽沁根将数百万钱财敛入囊中,他的经营才智远比帝国执政时期所有的银行家都更胜一筹,可是当他遇到一个无底限的人,他就变成了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幼稚可笑的稚童。而才华横溢的诗人投身到新闻事业中去,他将会像躺在磨盘上的一粒谷子被碾压得粉身碎骨。他们世界中的每一个梦中幻影、每一个象征都像耶和华一样专执和排他,除了自己所梦想和追求的这个激情,容不得其他任何别的激情。这些激情不分高下,它们像风景和梦幻一样并无等级之分,没有一种激情与其他激情相比是卑微的。
巴尔扎克写道:“为什么不能写一部愚蠢的悲剧,羞怯的悲剧,胆怯的悲剧,无聊的悲剧?”愚蠢、羞怯、胆怯、无聊,这些感情也是能够给人以感动和激励的力量,只要这些感情足够强烈,它们也跟激情一样有意义。手掌上最浅薄的纹路也有属于它的活力和美好的力量,只要不知疲倦地向前奋进,或者咬住它的命运盘旋。这些原始的力量——如果要说得更确切些,是原始力量千变万化的形状——把它们自己从不同人的胸中拽出来,用社会氛围的客观压力煽动它们,用感情的鞭子鞭挞它们,用爱情与仇恨的魔幻汤药使它们迷醉,让它们在心醉神迷的状态中一路狂奔,然后再用“偶然”这块坚硬的石头把它们击得粉碎,再把它们重新压缩形成一个新的整体,又四分五裂地扯开,为它们建立各种新的联系,在吝啬者和收藏家、沽名钓誉之徒和声色犬马之流的幻梦间搭起桥梁,并不遗余力地维护各种力量的平衡,把每种命运都撕成像波峰和波谷之间深不可测、不可逾越的鸿沟,把人们从波谷抛到波峰,再从波峰扔到波谷,像奴隶一样随意摆布他们,不让他们在被驱赶中得到片刻的歇息。这个过程正像拿破仑带着他的大军横扫各个国家——把士兵们从奥地利带到旺代,然后越过大海前往埃及和罗马,穿过勃兰登堡门,又来到阿尔罕布拉宫的山丘前,历经胜利和失败后又前往莫斯科,最后——一半人马躺在归途的桥上,或是被炸得血肉横飞,或是埋骨于草原的冰雪之下——先把整个世界塑造成一个个人物,再描绘出他们身在其中的背景,然后用颤抖激动的手指像操纵木偶似的控制他们——这是巴尔扎克的偏执狂癖。
正如他作品中那些不朽的偏执狂一样,巴尔扎克也是大偏执狂中的一个。在所有幻梦中,他都被冷酷无情的世界驱逐了出来,他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既然这个世界不喜欢初出茅庐毫无背景的人,也不喜欢生活在底层的穷苦人,那么巴尔扎克就埋首于无边的幽寂之中,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的象征。这是一个属于他的、能为他所绝对主宰的世界,这个世界也会随他的操控而灰飞烟灭。真实世界发生的事件和他飞速地擦身而过,他不再想伸出手去抓住它们,他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牢牢坐定在书桌旁,与笔下形形色色的人物一同生活,犹如收藏家埃利·玛库斯与他的藏画一起生活。巴尔扎克从二十五岁起就对现实世界不那么感兴趣了——也有少数事情是例外,但这些例外注定会变成悲剧——他只把现实世界当作一种原材料、一种驱动他所创造的世界的飞轮运转的燃料。
巴尔扎克似乎有点害怕让两个世界拉近,他似乎是有意识地生活在真实世界之外,他自己创造的世界和另外那个世界接触时总会产生让他痛苦的效果。每天晚上八点,疲惫的巴尔扎克会上床睡四个小时,午夜时仆人再把他叫醒;当夜色中的巴黎闭上它通红的眼睛,沉沉夜幕落在人声如潮的大街小巷上,告别喧嚣嘈杂的现实世界悄然隐没,巴尔扎克的世界开始重现,他在现实世界之外用零零碎碎的元素和原材料建造他自己的世界。
接连几个小时,他在自己的世界中处于一种高温似的极度癫狂状态中,不断用黑咖啡刺激逐渐疲乏的感官,使之再次亢奋。他常常连续工作十小时、十二小时,有时甚至是十八小时,直到现实世界中的什么事情猛然把他从这个世界里拖拽出去,拉回到现实世界中去。在巴尔扎克由这个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的乍然惊醒的几秒里,他的目光想必就是罗丹在创作他的巴尔扎克塑像上给予他的那种目光:在九重云端骤然惊醒,一个跟头跌落到已然忘怀的现实世界之中。这种目光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慌失措,有点像是在大声惊呼。又像一个梦游者打出的手势,一只手正往瑟瑟发抖的肩上拉紧衣服,突然他在睡梦中被人摇醒,那个叫醒他的人还在大声地呼叫他的名字。没有一个诗人像巴尔扎克那样,强烈地沉湎于自己作品之中,忘却自我,深信自己塑造的幻梦;没有一个诗人的幻觉会如此接近自我欺骗的边缘。巴尔扎克并不像一般诗人那样,总是知道像驾驶机器一样使自己的激情适时地刹车,阻止高速运转的飞轮继续飞转下去,他也并不是总是知道把幻象和现实区分开来,在两个世界之间划分出一条明显的界限来。
有一本书记满了关于巴尔扎克的逸闻趣事,都是写他如何陶醉在写作创作中不能自拔的,他相信他笔下的人物都是活着的。这些趣事被叙述出来看起来是滑稽可笑的,还有些令人恐惧。比如有个朋友刚一走进他的房间,巴尔扎克就惊慌失措地朝他扑了过去:“你看!这个不幸的女人自杀了!”等到朋友也惊慌失措地往后退时,巴尔扎克才发现他嘴里说的这个女人——欧也妮·葛朗台只生活在他自己创造的世界之中。
如果说他这种持续、强烈而完整的幻觉和疯人院里疯子的病态妄想是有所差别的,也许差别就只是他创造的新的世界与外部的真实世界之间的存在规则是一致的。但是,就其幻觉或妄想的持续、强烈和完整程度而言,巴尔扎克这种专心致志完全是地道的偏执狂患者那种专心致志。工作变成一种缓解陶醉和梦幻的镇静剂、安眠药,使他暂时忘却了对真实生活的饥渴。他的工作也不再是勤奋,代替勤奋的是高烧般的陶醉、梦幻和心醉神迷。巴尔扎克身在其中既能享受也会挥霍,他自己承认,热病似的工作状态对他而言是一种享受的手段。纵情驰骋的激情渴求者巴尔扎克像他作品中的偏执狂们一样,他之所以可以放弃其他任何一种激情,是因为他用创作的激情把其他激情替换了。爱情、名利、贪欲、赌博、财富、旅行、荣誉和胜利,他可以尽然抛弃所有可能激起生活感情的东西,因为他在创作中找到了比这些东西更加精彩的替代品。
感官犹如孩子,孩子无法区别真假、无法区别幻象与现实,只要喂饱就行,不论这种饱是真实的人生经历还是想象中的梦幻。巴尔扎克没有把享乐真实地供给他的感官,而是骗它们确有享乐,他用菜肴的香味使它们平息饥饿,却没法把这些菜肴端给它们,他一辈子都在欺骗他的感官。他自己的人生经历就是激情似火地参与他创造出的人物的享受。所以是他把十枚金路易扔在赌台上,站在一旁浑身战栗地盯着轮盘旋转,是他用炽热的手指把自己赢来的大把叮当作响的金币拢到眼前,是他在剧院里赢得了空前的欢迎,是他率领官兵冲上高地,用炸药包动摇了交易场所。
他笔下人物的所有欢乐都属于他,他那表面看来如此贫乏的生活就在这个极度欢乐的世界中度过。他像高利贷者高普赛克一样耍弄这些人物,耍弄那些饱受折磨的人——他们山穷水尽,求他贷款,他让他们像钓在钩上的鱼挣扎蹦跶,他高高在旁欣赏这些人的痛苦、快乐和折磨,就像观赏演员们各有千秋的表演——巴尔扎克的心在高普赛克脏兮兮的长袍下面说道:“你们以为,像我这样深入人心最隐蔽的褶皱中,让它们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是无所谓的事情吗?”巴尔扎克这位意志的魔术师把幻想融化,使之熔炼成生活。
据说,青年时代的巴尔扎克在简陋的斗室里靠吃干面包果腹,干面包就是他寒碜的饭菜——他在桌子上用粉笔画出几个盘子,上面写着他爱吃的美味佳肴的名字,凭着意志的转移功能,他啃着干面包就尝到了极品菜肴的美味。他用在这里尝到美味的方法,同样在他著作的魔幻汤中无限地痛饮着人生经历中的一切魅力。他就是这样靠他笔下奴仆们的财富和挥霍骗过他现实中的贫穷和拮据。当他在小说中写下“年金十万法郎”时,肯定感到了一种感官上的刺激,因为现实中他永远债台高筑,被债主步步紧逼。是巴尔扎克本人在埃利·玛库斯的藏画中翻来翻去,是他像高老头一样钟爱两个女儿,是他和塞拉菲塔一起爬上他从未见过的挪威港湾的山巅,是他和吕邦普雷一起享受女人们艳羡赞美的目光——就是巴尔扎克自己,是他让所有这些笔下世界的人物爆发出熔岩般四射的激情,他用或明亮或暗淡的药草为他们熬制幸福和痛苦。没有一个作家像巴尔扎克那样,和自己笔下的人物一起享受和经历一切。
正是在巴尔扎克描绘自己渴望财富的魔力时,人们比在艳遇或冒险中更强烈地感受到一个自我陶醉者对自己的迷恋,看到一个孤独的大麻吸食者编织的幻梦:数目暴涨后又剧跌,贪婪地赢得巨额款项又顷刻化为乌有,资本在手上抛进抛出,价格陡然飙升,价值突然暴跌,一切无休无止的涨跌都是巴尔扎克内心深处潜藏着的激情。他让几百万金币像疾风骤雨似的降落到一文不名的乞丐头上,又让大量资本如水银般从柔软的素手中消失,他怀揣着最强烈的占有欲描画出象征着金钱魅力的郊区宫殿。几百万、几十亿,这些数字将与那让人无可奈何的结局“再也说不了话”如影相随,与充满渴求的感情如痰般被磕磕绊绊地吐出去。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华丽宫殿犹如后宫里情欲高炽的妃嫔们挨在一起,权力的象征犹如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堆积如山地陈列在眼前。
这一阵一阵的癫狂热病如沸腾的火焰一直燃烧到他的手稿里面。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巴尔扎克手稿中看出来,原本平静、娟秀的字行突然暴怒起来,像一个被愤怒充斥头脑的人血脉贲张。这些字迹步履蹒跚地向前方聚集,越走越快,狂奔飞跑,你追我赶,稿纸上还沾着咖啡的零星痕迹,他是用咖啡鞭挞驱赶着他疲乏不堪的神经继续向前疾驰。我们几乎可以听到这台运转过速甚至有些发热的机器发出不间断的嘎吱作响的喘息,而它的创造者正在经历着走火入魔似的痉挛。这位埋首于文字中的唐璜贪婪地一心只要占有一切、拥有一切。我们还能从手稿上看出,这个不知餍足的人的热病一次次地突然发作在校样上,稿纸僵硬的缝合处被他一再扯开再加以修补,就像一个热病患者一次次地撕开自己的伤口,以使添加的文字里那跳动的汩汩殷红的鲜血再次流过麻木冷却的躯体。
如果不是因为它们能带来快感,甚至不止于快感,那我们就无法理解巴尔扎克所做的这些泰坦巨人式的工作:这种工作是一个像禁欲主义者那样放弃了其他一切权力形式的人唯一存在的人生意志,是一个激情似火的人的全部人生意志。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艺术是完全、彻底地抛弃与拒绝其他的唯一可能。
巴尔扎克也曾一次次地在现实世界的其他原材料里做过短暂的梦。他头一回在实际生活中牛刀小试时,正值他在创作世界中濒于绝望,他想体验金钱的真正势力。他开了一家印刷所,办了一份报纸——然而命运只会对自己的背叛者予以嘲笑——巴尔扎克在他的作品中似乎无所不知、一切尽在掌握:交易所炒股的人突然做空或做多啦、大小商行的阴谋诡计啦、高利贷者放贷时耍的花招啦……他看似知道每样东西的价值,他为几百个人物在作品里创造出他们的生活,让他们用合乎常理的正当手段赢得一份产业——巴尔扎克让葛朗台、波比诺、克莱维尔、高利奥、勃里多、纽沁根、韦尔布鲁斯特和高普赛克这些人物在笔下世界里统统发财致富,而他自己在现实世界却一败涂地,失去了所有资产,债台高筑。像铅块一样的可怕债务沉重地压在巴尔扎克像搬运工人一样宽厚的肩上,让他艰难地踯躅了半个世纪。终于有一天,这个不堪苦力重负的奴隶血管爆裂,溘然倒下。巴尔扎克一生中唯一全然献身的激情——艺术,因为遭到背弃而妒火中烧,向他进行了可怕的报复。
对别人而言,爱情是对一件自己真实经历过的事情的奇妙感觉,然而在巴尔扎克身上爱情也成了一段来自幻梦中才产生的经历。德·韩斯卡夫人——巴尔扎克后来的太太——在他为她创作的作品中被称为“陌生的女人”——那些著名的作品都是巴尔扎克写给她的,在还未亲眼见过她以前,巴尔扎克就狂热地陷入了对她的爱情中;在她还没有成为现实中的人的时候,巴尔扎克就爱上了她——就像爱上金眼女郎,爱上德尔斐娜和欧也妮·葛朗台。
对一名真正的作家来说,除了潜心创作并全心投入魂牵梦萦的创作激情中之以外的任何其他激情,都是浪费生命的误入歧途。巴尔扎克对好朋友戈蒂耶说过:“作家必须拒绝女人,把时间浪费在女人身上纯粹是浪费。作家必须只限于写作,才能形成他的风格。”在内心深处,巴尔扎克并没有多么地爱德·韩斯卡夫人,他爱的是她对他的爱;他并不爱他所处的种种境遇,爱的是他自己创造的环境。他用了那么长时间的幻想来抵御现实中的饥饿,他用了那么长的时间在服装和形象中演戏,以至于他像真正的演员那样,在无比动情的时刻对自己迸发的激情信以为真。
巴尔扎克毫无疲倦地耽湎于创作的激情中,内心焚烧的过程被长期加速燃烧,直到火焰直蹿蔓延开来,直到令他完全崩溃。每写一本新书,他的生命就像他小说中所写的那张神秘的驼鹿皮——每实现一个愿望就会缩短一些。他最终被自己的偏执狂行为所毁灭,就像赌徒毁于纸牌、酒鬼毁于酒精、吸食大麻者毁于祸患无边的烟斗、好色之徒毁于女人一样。巴尔扎克崩溃于过度追求实现他的愿望中。
一个如此强大的意志用鲜血和生机来充实自己的幻梦,它在幻梦的魔力中窥见了人生的秘密、把自己抬高到世界法则的程度,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一个从不让自己内心流露出来的人不可能拥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哲学,也许他只是一个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之人,像普罗透斯那样并没有固定的形象——因为他的一切只在自己身上体现。他像一个天主教的托钵僧、一个飘忽不定的精灵,他一会儿潜入成百上千个人物的身体中,一会儿又迷失在他们人生的迷途中;此刻他可以是个乐观主义者,彼时又可以是个利他主义者;他可以是悲观主义者,也可以是相对主义者,还可以自如地把一切意见和价值观像连通电流似的打开或者切断。
对于巴尔扎克而言,想必只有他内心那个强大无比的意志是真实且不可泯灭的。充满魔力的字眼为巴尔扎克这个陌生来客炸开无人区的巨石,把他引入不为人知者阴暗隐秘的情感深渊之中,再让他像赏金猎人般满载着这些人宝贵的经历,从深渊中重返人间。
看起来巴尔扎克似乎比任何一个作家都更倾向于为意志赋予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能够越过精神、进入物质,进而产生作用,能够感受意志,并使其成为人生准则和普世价值。巴尔扎克觉察到,精神领袖具有的强大意志会产生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它源自拿破仑,撼动整个世界,倾覆一个王国,擢升王侯将相,改变几百万人的命运轨迹。
某位精神领袖的意志——它具有一种纯粹的压力,如果向外扩展开来,必然会在物质上有所表现,或者说精神人物强大的意志能重塑小说中人物的外形,并且能扩散到人体的四肢百骸。如果每一次短暂的情绪起伏都能促进每个人的表达能力——使粗鄙丑陋的面孔得以美化或者感情迟钝者的面貌个性化,那么这样一个强大人物的强大意志将能持续地发生作用,经其之手打磨后,慢热持久的永恒激情将令“面貌”这种物质凸显得更多。
对巴尔扎克而言,一张面孔就是一种被固定下来的人生意志、一个经过复杂矿物提炼过程升华出来的性格,正如考古学家可以从化石的沉积情况看出一个朝代的文化,那么在巴尔扎克这里,从人物的面孔和他周遭的气氛看出他内心的一切和他过往的经历恰是对诗人或作者的基本要求。这种“相面术”使巴尔扎克喜欢上了加尔的颅相学说,喜欢加尔描绘的人类大脑感知各种能力的“地形地貌图”,也使得巴尔扎克关心并去研究人像学者拉瓦特的理论——拉瓦特与加尔一样,他在人脸上只能看见外化为骨肉的生命意志和一个人表露出来的性格——而这种观人识人的魔法、这种强调内心和外部世界之间有着神秘的相互作用的“相面术”及其魔力,正是巴尔扎克所期待拥有的。
巴尔扎克相信梅斯梅尔关于意志可以通过“磁力”从一种媒介物转移到另一种媒介物的观点,还把这种观点和韦登伯格那超凡脱俗的神秘论紧紧联系在一起。这还不够,巴尔扎克把他这些尚未被完全提炼为系统理论的业余爱好统统集中总结于他的宠儿路易·朗贝尔的学说里,使这位有“意志”的化学家、英年早逝的奇人的肖像与他内心渴望成就一番的激情奇妙地组合在一起。
对巴尔扎克而言,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是一个等待他前去勘破的谜思。巴尔扎克认为,每一张人脸中都可以辨认出一种动物的形象,他也深信,通过一些神秘的符号和讯息可以确定哪些人会注定濒死。巴尔扎克坚信自己走在大街上能看出从他面前经过的任何一个人的职业,他只需要看着这个人的脸、动作和服装就足以做出判断了。巴尔扎克认为这种能力是凭借一种直觉的认识做到的,他并不认为它拥有魔力,因为他做出判断的所有基础都是基于已经存在的、现在的事物。巴尔扎克掩埋在内心深处的渴望,是集中所有魔力得到这样一种能力:既能够揭示转瞬即逝的东西,也能通过陈迹揭示过往云烟,还能顺着事物眼前展示出来的盘根错节抽丝剥茧预测一个人未来的情况一样,让自己成为集相面术、占卜术、观星术等能力于一身的先知者,或是先知者具有语言能力的兄弟,成为所有拥有“透视眼”般深邃目光的人们的兄弟——这些人天生具有这样的能力:能自动地通过外表看到内心深处,能从某些具象线条看出无限之物,能从掌心浅显的纹路看出一个人过往短促的人生路及伸向未来的通幽曲径。
在巴尔扎克看来,只有不把自己的才华、激情和能力向无数方向分散开去,而是专一地把它们闭锁在自己心里并用于唯一目标的人,才能拥有这种具有魔力的目光——“集中精神力量”的思想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不断体现出来。可见“透视眼”这种天赋异禀并不是魔法师和预言家所专有的,它像母亲面对自己孩子时天然拥有的保护力一样,是发自本能的、具有预见性的认识,是天生自带的。医生德斯普兰就有这种能力,他能从一个病人胡乱裹成一团的痛苦中立刻看到病因,进而确定病人的寿命还有多久;天才统帅拿破仑为了使战斗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能立刻看出他需要在哪个战斗位置投入多少士兵;那个诱惑者玛尔塞也拥有这种“透视眼”,他能精确地抓住可以使一个女人失态的时机;交易所的大胆狂徒纽沁根天生就知道在适当的时候采用适当的手法令交易所崩盘……他们这些人都是“心灵宇宙”的占卜师,凭着这种可以透视内心的目光,他们拥有了自成一派的方法论。拥有这种目光的幸运者能够通过一个小小的望远镜看到地平线遥远的另一端,而没有这种装备的眼睛,其目力所及只是一团混沌的乌蒙空间。
为了使这种目光的魔力能清楚地被阐释出来,诗人的想象和学者的演绎之间的相近处朦胧地假寐在一起——一边是迅速而本能地领悟,另一边是缓慢地、有逻辑地识别。巴尔扎克似乎也觉得完全由他靠直觉来统览一切有些不可思议,因此他常常不得不以近乎慌乱的目光跳出来去俯视他的作品,把它们当作难以理解的东西,为了理解它们他被迫求助于一种不明之物的哲学,或乞灵于神秘主义,德·迈斯特尔的天主教信仰当然不足以阐明这种神秘主义。这带了魔法的种子如星火般夹杂在巴尔扎克作品最内在的特性中,使他的艺术作品不仅记录了人生的化学浓缩过程,而且升华为人生的炼金术,成为使他自己与日后那些模仿他的作家——尤其是左拉有分明的界限——左拉辛辛苦苦地把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搬运到自己的领地上修筑大厦,而巴尔扎克只需把他的魔法指环轻轻一转,就落成了一座拥有百间华屋千扇窗户的辉煌宫殿。他完成的作品需要花费的精力惊人地巨大,但给别人的第一印象却始终是轻松的魔法使然,而非费时费工仰仗人力所为,作品素材也并非从生活中提取总结所得,而是上天之恩赐使其如有神来之笔,才华横溢。因为巴尔扎克在他置身创作的那些年中已不需要再研究也不再靠实验取得经验和素材,所以就使创作这件事情像一朵无法被阳光穿透的神秘云彩环绕在他身体周围——他已不再观察人生,而左拉在下笔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之前要先为每个人物开出一张素材清单。巴尔扎克也不像福楼拜,为了写一本薄薄的书要查遍各个图书馆。
巴尔扎克把自己深锁在他编织的幻觉中,难得重返他自己世界之外的现实世界一回,就像一个人被囚禁在囚室里,他把自己牢牢铐在写作的刑椅中。如果他必须要到现实生活中去短暂地出游一次,例如去和出版商进行一番讨价还价,或者把修改过的校样送到印刷厂,去朋友家里吃饭,或是去巴黎的旧货店淘古董……那么他从现实中带回的东西也只是能证实他过往的经历,而没有为作品和素材带来新鲜的讯息。因为当巴尔扎克拿起笔进行写作时,关于人生的全部知识就早已以一种神秘的形式渗透到他的身体中,凝聚在他身上,存在于他心里。这些海量的知识储备真真切切地来自现实生活的各行各业,至于各种原材料、各种人物脾气、各式各样的现象是何时何地从何而来、以何种形式进入巴尔扎克身上的,那就和莎士比亚作品既高产又卓越这个可以说是神秘的现象一起,成为世界文学中最让人费解的谜团。
前面已经说过,青年时代的巴尔扎克曾尝试过很多种不同的职业,他有三四年的时间曾经在一个律师事务处当抄写员,然后做出版商人,也在大学待过,虽然都以失败或黯然收场告终,但是这几年里他想必把一切人间体验——如此众多难以解释的、无法估量的事实,以及对各种性格和现象的认识都已吸收殆尽。说起来有点难以置信,在这几年中,巴尔扎克多方深入观察,他锐利的目光似乎具有可怕的吸力,那是一种不知餍足的吸血鬼般的目光,能把它所接触到的一切统统吸进自己体内、吸进内心、吸进记忆。在巴尔扎克体量惊人的记忆宝库里,什么都不会褪色,什么都不会流失,什么都不会混淆或腐朽。一切记忆都被他整理得井井有条,整齐地堆积并存储起来。一切原材料都准备妥当,兵强马壮,随时等待他的调遣,它们井然有序,始终朝向他激情和本质的方向,他只消用意志和愿望静静地在上面搅动一下,一切就都马上活跃起来、跳跃而出。
巴尔扎克熟谙各种诉讼、各场战役,以及股票交易所的各种花招、地产交易中的各种投机、化学领域的种种神秘现象、化妆品制造商的各种工艺技巧、艺术家表演的各种手段、神学家讨论的热点问题、如何经营报纸、剧院的欺诈和政治名利场上的欺骗。巴尔扎克熟悉外省,熟悉巴黎和全世界,这位闲逛的行家像研读一本书一样地阅读每条街上七拐八绕的秘密处所。他知道每幢房子的修建时间、修建者是谁,以及为谁而修建。他能运用纹饰学知识破解这些大门上纹饰的奥妙,弄清建筑方式的所属时代,同时也清楚地知道房租的行情,怎样让每层楼住满人,把家具放进适当的房间里,再让房间里弥漫着幸福或不幸的氛围,让他们无法掌握的命运之网从二楼散布到三楼,再从三楼散布到四楼。
总之,巴尔扎克拥有百科全书般的广博知识,他知道老帕尔玛的一幅画值多少钱、一公顷麦田值多少钱、一道蕾丝花边值多少钱、雇一辆双人马车和一个仆人得花多少钱。他熟悉纨绔子弟们花天酒地的生活,他们一年的生活费用要花掉两万法郎,他们借债度日,苟延残喘。再往后翻几页,你看到的又是一个退休人员捉襟见肘的窘迫状况,在他严格计划好的“份额生活”中,意外刮坏一把伞、打破一块玻璃都会变成巨大的灾难。再翻两页,巴尔扎克已经置身于一群生活极端落魄的穷人中。他跟踪他们的生活轨迹,亲眼见识了穷人是如何挣得几个苏:可怜的挑水工奥维尔涅阿特的愿望就是拥有一匹孱弱的小马,不用自己去拉水桶。
这些大城市衍生出的植物般千奇百怪的人生画卷演绎出上千种形形色色的风景,每一种风景都做好准备去充当他人物命运的底色,去衬托和塑造他们。巴尔扎克对任何人物只要随便那么看一眼,就能比跟他们一起生活多年的人更加了解。他对匆忙间瞥见的东西了然于胸——艺术家对创作的自相矛盾是如此奇妙——他竟然完全了解自己根本没有见过的东西。他让挪威的峡湾冰川和萨拉戈萨的城墙壁垒从他的梦境中生出来,而它们和现实一模一样。这种幻象诞生的迅速实在令人吃惊,仿佛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事物毫无遮蔽的原始状况,而其他人看到的却是穿上各色服装、浑身挂满饰物后的形态。
在巴尔扎克看来,所有的事物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印记,他有一把能够直达一切事物本质的万能钥匙,它能使事物的外表剥离,让巴尔扎克看到它们的内部构造。因此万事万物的外貌都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一切本质和真相都会像剥离出来的果实内核,让他细细品味。他从并不重要的细枝末节的褶皱中把本质一把揪出来——或者说是用炸药把千百个人生金矿一一炸开——并非是他用尽全力地把本质拼命地挖出来,一点一点地向下刨,一层一层地深挖下去得来的。在抓住形式真正的本质的同时,巴尔扎克也把握住了那些难以把握的东西:像气体般游走在形式之上的幸福或不幸的气氛、荡漾在天地间的震撼、越来越近的爆炸、气候的突然激变。别人看到的只是一些罩在玻璃柜子里的轮廓,既平淡又冰冷,而巴尔扎克富有魔力的敏感知觉看到的却是气体放在可以感知温度的玻璃管里所呈现出的形态。
这种超乎寻常、无人可及的觉知正是巴尔扎克的天才所在。人们称他为艺术家,称他为力量的派分者、重塑者、秩序的整顿者、原料聚合者和化解者……这些词语用在巴尔扎克身上还并不足以说明他的天才,受到魔力蛊惑的人说他根本就不应该仅被称为艺术家,因为他骨子里是满满的、真实的天才。“这种力量不需要艺术”,这句话也适用于他。因为事实的确如此,他的天才有股如同原始森林中最自由不羁的野兽的力量,如此雄伟壮丽,如此硕大无比,并且拒绝驯服。这种力量美若丛林,美若激流,美若飓风,美得如同一切仅在表现出自身美学价值时才倍显强劲有力的事物,这些事物的美无须对称也无须装饰,无须小心谨慎一丝不苟地对其进行分布,它们通过自身具有的天然力量不受约束地发生着多种多样的作用。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从不经过细致的构思,创作时他全然地迷失其中,犹如迷失于某种激情中。他在各种具体的现实描写中对字词挖掘不止,犹如在一堆化学原材料中或在人们光鲜的赤裸肉体中挖掘不止。他把人物的表象剥开,把他们的本质从各种阶层、各个家庭,从法兰西帝国的各个行省发掘出来,就像拿破仑征召士兵并把他们按能力大小分到各个旅团中去那样,让这个人当骑兵,让那个人当炮兵,再让第三个人当交通运输兵,他把火药悉数倾撒进他们的枪膛里,然后让他们依照自己内心强大的力量自行其是。
尽管《人间喜剧》这部由九十多部小说组成的巨著有一篇美妙的序言,但实际上这篇序言是后来结集出版时补充的,巴尔扎克创作这些独立而又有联系的小说时并无内在计划。是的,《人间喜剧》犹如巴尔扎克的人生一样毫无计划,他觉得它并不应该为倡导某种道德而作,也不应该遵循某个梗概而作,它只想通过本身这种变化中的东西来表现永远处在变化中的状况:在所有的起伏不定、潮涨潮落中并没有什么力量是持久不变的,唯有一种没有形状的、似乎由云彩和光线化身而成的气氛——人们把它称为“时代”。在《人间喜剧》塑造的新宇宙中,唯一的法则就是:所有人物不稳定的组合造就了时代,而他们自己也是这时代孕育而生的;他们的道德和情感也和他们一样都是时代的产物。在巴黎被认为是美德的东西到了亚速尔群岛就成了一种陋俗。任何东西都没有固定的价值,充满激情者应当这样评价世界——或者说是巴尔扎克让他们这样评价女人:判断一个女人的价值,就看你为这女人花了多少钱。
正因为作家本人也只是他所在时代的产品和创造物,他不可能从时代的变化中抓住恒久不变的东西,他的任务只能是:描写他所在时代的气流压力、描写他所在时代的精神状况、描写多种不同力量的相互作用。一方面,他用所有可能得到的工具来研磨和诊听他属于时代的躯壳,他是如此多才多艺的学者:研究社会气流的气象学家、研究意志魔法的数学家、研究激情的化学反应的化学家、研究各地区各民族原始状况的地质学家;另一方面,他同时又是热衷于收集一切事实的收藏家、描绘波澜壮阔的时代风景的画家、为时代理想而斗争到底的士兵,能成为这样的人是巴尔扎克的雄心壮志。因此他全力以赴地记录下雄伟壮阔热血沸腾的各种事物和极端渺小微不足道的事物,因此按照丹纳的话说,“巴尔扎克是继莎士比亚后人类最宏伟的文件存储库”。衡量巴尔扎克的成就不能看个别的作品,而要考量他的全部作品;不能把他的作品只看作一道风景,而是有着高山低谷、有着不可估量的远方、有着幽深高峻的峡谷和湍急绮丽的江河的宏大景象。
从巴尔扎克开始——如果后来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现的话,也可以说是到他终止——后来人们一提到长篇小说就想到巴尔扎克“关于人的内心世界的百科全书”。在巴尔扎克之前的作家只找到两种用以驱动令人昏昏欲睡的懵懂情节的引擎:要么是确定一个自外向内发生作用的偶然事件,它犹如用力鼓起一阵狂风吹动船帆,驱动着船只前进;要么是通过一股由内而外的力量推动情节发展,即爱情的突变、激情的冲动。
但是对于巴尔扎克而言,他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如前所述,只有“对欲望和激情的强烈渴求者”和“对权势野心勃勃者”这两类人使巴尔扎克感兴趣):部分真正意义上耽于爱情的男人和几乎所有女人,他们是在爱情这个星座下出生和毁灭的人,爱情就是他们唯一的宿命。当然,巴尔扎克并不认为爱情释放出来的所有力量是唯一的力量之源,在非此类人的另一些人身上,激情的突变并未削减分毫,另一些人们身上那种具有原始推动力的激情不会四处飘散或支离破碎,依然以其他形式存在于其他形象中。这种对待角色和世界的积极态度为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赢得了不可估量的深刻和丰富。
与此同时,巴尔扎克还通过第二种创作之源为作品添加来自现实的养分:把金钱的力量和价值注入小说中。巴尔扎克本人并不认可什么绝对价值,他作为一个相对的统计学家,仔细地观察着事物的外在价值,包括道德价值、政治价值和美学价值,特别是那种具有普适性的事物的价值。其实今天看来这种价值几乎是接近于绝对价值的:那就是金钱的价值——当权贵的特权纷纷被剥离,当人们的一切差别消弭殆尽,金钱就成为社会生活运转中唯一的鲜血和动力。
巴尔扎克把数字当作测量良知这种气压状况的标尺,并且把研究这些气压变化的状况作为自己的任务:每一种事物都是由它的价值决定,每一种激情都是由它做出的物质牺牲决定,每一个人能否生存都是由他在社会上的收入决定。
金钱像张开翅膀的巨兽,在巴尔扎克的小说里盘旋:他在描写巨额财富的涨跌和股票交易所的疯狂投机上花费的笔墨与描写场面恢宏的战役用了同样多的精力,他浓墨重彩地描写的二十多个悭吝、愤恨、挥霍成瘾、利欲熏心的金钱捕手,就像描写历历在目的在莱比锡和滑铁卢战役中遭到折损的拿破仑部队。巴尔扎克不仅描写那些为钱痴狂的人、为表现出对钱的渴望而爱钱的人和把金钱当作实现目的的手段的人,而且作为留名青史的第一位勇敢的作家,他通过笔下的上千个人物形象让读者看到了金钱是如何渗入并腐蚀最高尚、最优雅、最淡泊名利的感情的。
在巴尔扎克笔下,所有的人物都在伺机谋划,正如人们在生活中不由自主做的事情那样。在巴尔扎克笔下,初出茅庐的小人物懵懵懂懂地来到大城市巴黎,迅速地就知道拜访一次上流社会要花多少钱,入时的装扮、锃亮的皮鞋、崭新的轻便马车、住宅及仆人……成百上千件新鲜别致的小玩意儿和琐碎的小事都得花钱、都得学会。他们知道身穿一件不时髦的背心会遭人蔑视,继而酿成巨大的灾难。他们很快就明白了只有金钱或是金钱的光环才能把上层社会的大门炸开。他们不断地承受许多细微的屈辱,据此生出无可比拟的激情和锲而不舍的野心。巴尔扎克任由这些激情和野心肆意发展,他严密地计算着挥霍之徒的开销、高利贷者到手的利益、纨绔子弟制造的债务、政治家们收取的贿赂……所有数字都是测量逐渐升高的不安情绪的尺度,显示着日益逼近的灾难气压计上的压力指数。
既然金钱是普遍野心的物质标记,既然金钱已渗入到一切感情之中,那么巴尔扎克这位解剖社会生活的病理学家为了科学地认识病体的危机程度,就必须通过显微镜这样的精密仪器来检查病体,在某种程度上确定病体中血的“含金量”。因为所有人的生活都吸饱了金子,金子对于疲于奔命的肺脏而言就是氧气,谁也不能缺少它——野心勃勃者没有了它就无法实现他们的野心,相爱者没有它就无从得到他们的幸福。对了,最最不能缺少金子的人是艺术家,因为巴尔扎克这位艺术家本人最清楚高达十万法郎的债务压在谁的肩上——他常常——在工作的狂喜中暂时把这个可怕的重量从他的肩上抛开,可最后债务还是会落在他身上,把他击成粉末。
巴尔扎克的作品无法计数,他在多达八十卷的宏伟著作中记述了一个时代、一个世界和整整一代人。在他之前,从未有人有意识地尝试过这样浩瀚壮丽的工程,从未有一个如此强大的意志表现出的放肆和大胆得到比他所得更好的酬报。那些耽于享受之人、安于休憩之人一到晚上就从他们自己的世界中溜出去,想看看外面新的画面和新的人,那巴尔扎克就给他们一种变换中的启发游戏;对于那些戏剧家,巴尔扎克给他们提供以撰写上百部悲剧的素材;而对于各种学科的学者——巴尔扎克就像一个餍足者从自己丰盛的餐桌上随随便便扔出一些食渣碎屑,扔给他们一大堆问题和启发;对于热恋中人,巴尔扎克就给他们一种使之心醉神迷的,使之迷恋燃烧版的烈焰。但是所有一切中最为强劲有力的,还是他给诗人留下的遗产。
小说集《人间喜剧》的草稿里除了已经收入的巴尔扎克完成的著作之外,还有四十部尚未完成或尚未命名的长篇小说,其中一部是发生在莫斯科的,另一部是关于瓦格拉姆平原的,第三部写争夺维也纳之战,还有一部写激情的生活。有些作品还没完成,简直可说是件幸事。巴尔扎克曾经这样说过:“天才是随时随地能把他的思想转化为行动的人,但是非常伟大的天才并不是不断完成这种活动,不然他就会和上帝过于相似。”这句话可以这样理解:如果巴尔扎克把所有这些作品全都完成,把关于激情和事件的圆圈封死,他的作品就要发展到令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地步。而且他的长篇小说将成为一部浩瀚无垠的巨作,由于不可企及或无法超越,对于后辈作家而言这个作品将变成令他们望而生畏的怪胎;而现在,他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榜样,将成为每个具有独创性的意志的巨大鼓励和最最了不起的榜样,促使后辈不断去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