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侯爵夫人:克莱斯特小说全集(德国浪漫派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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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米歇尔·科尔哈斯

16世纪中期,哈韦尔河岸出了一个名叫米歇尔·科尔哈斯的骡马贩子。他父亲是一个乡下的教书先生,在当时是一个急公好义而又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这条好汉在三十岁以前可算是一个模范公民。他在一个至今以他名字命名的村庄拥有一份田产,由于经营得法而衣食丰足。他怀着对上帝的敬畏之情教育妻子为他生下的子女,培养他们勤俭持家,忠厚待人。因为他乐善好施,仗义执言,乡亲邻里没有一个不喜爱他。一句话,要是他能明哲保身,那他定会得到天地的护佑。可是,到头来他的侠义情肠却使他变成了杀人越货的强盗。

有一次他贩一群马到国外去,这群马牙口尚嫩,一匹匹膘肥体壮,毛色光鲜。他盘算着怎样使用出手后得到的赚头——部分用来赚取新的利润(会当家的都是如此),另一部分用来享受一番;这样想着想着,便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易北河岸,在萨克森一座壮观的骑士城堡前碰上了拦路的木栅。往常他走这条道从来没碰到过这种玩艺儿。这时大雨倾盆,他一面将马群拢住,一面高声呼喊栅夫,要他打开栅门。栅夫却沉着脸,往窗外张望。“这是怎么回事?”当栅夫过了好大一会儿从房中走出来时,科尔哈斯问道。“这是国君,”栅夫一面回答,一面开栅,“给容克[1]温策尔·冯·特龙卡的恩典。”——“原来如此,”科尔哈斯说,“这位容克叫温策尔?”他向那座府第端详着,府第的雉堞发出耀眼的光辉,周围是一片田野。“那位年迈的老爷过世了吗?”——“他中风死了。”栅夫回答,同时将栅木往上推去。“真可惜!”科尔哈斯说,“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喜爱结交,你要做买卖,他总是尽其所能助你一臂之力;他还出资让人修了一条石堤,我的一匹母马还在村口的石堤上摔断过一条腿呢。好,咱们就不说闲话了,我要出多少买路钱?”他一面问,一面在迎风飘舞的大氅下面吃力地掏出栅夫所讨的银币。“好了,别啰嗦了,老头儿。”科尔哈斯又说道,因为这时栅夫不停地催促道:“快点!快点!”并且咒骂着该死的天气,“要是这根木头呆在树林里,那对我对您都要好些。”科尔哈斯把钱交给了栅夫,就要扬鞭上路,可是他刚刚来到栅木下面,就从后面的城楼里传出一个新的声音:“站住,马贩子!”科尔哈斯看到堡长把一扇窗子砰的一声关上,从城楼急急地向他赶来。“呃,又有什么事了?”他自言自语道,并把马群拢住。堡长将马甲的扣子扣紧他那肥大的身躯,来到科尔哈斯面前,斜着身子,迎风站着,向科尔哈斯要护照看。科尔哈斯问:“护照?”他向前迈了一步说,就他所知,他没有这个东西;不过要是有人愿意对他说明一下,这是老爷兴下的什么玩艺儿,他兴许凑巧搞上一个。这位城堡的堡长乜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下科尔哈斯回答道:“没有国君的特许证,任何人不得带着马匹越过边境。”马贩子声言,在他一生之中已有十七次出入边境,从没带过这种劳什子证明,他熟悉国君有关他这个行业的一切法规。这多半是误会。他不希望添这样的麻烦;他白天赶了这么远的路,所以敬请堡长不要再为难他。堡长却回答说,那第十八次就过不去了,这是一个新的规定:马贩子要么就地办理护照,要么就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科尔哈斯对这种非法的勒索火了起来,不假思索地下了马,把马交给马夫说,他要亲自跟容克冯·特龙卡交涉。于是他向城堡走去,堡长跟随在后,一路上科尔哈斯对那些贪得无厌、聚敛钱财的家伙喃喃地骂个不休,心想给这些人放放血倒也不坏。两人相互打量了一下便走进了大厅。容克今天正好在和几个兴致勃勃的朋友开怀畅饮。科尔哈斯走近容克,要向他诉诉自己的怨气,这时有谁说了句笑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笑声久久不息。容克问他有什么事,满座的骑士看到这个不速之客,便都安静下来。科尔哈斯刚一谈到他的有关马匹的请求,那一帮人便大声嚷嚷起来:“马匹,马在哪儿?”并忙不迭地走到窗口看马。大家看见那光华四射的马群,于是在容克的提议下,一窝蜂似的向院子奔去。这时雨停了。堡长、管家和仆役们前呼后拥,大家都来仔细端详这些牲口。这个对白斑赤兔赞不绝口,那个喜爱栗色骏马,第三个抚摩着黑黄相间的马爱不释手。大家都说,这些马真像鹿一样俊美,在周围可算是首屈一指了。科尔哈斯喜笑颜开地答道,骏马得有壮士来骑,他敬请诸位赏光买马。容克喜爱那匹雄壮的赤色公马,问他要价多少。管家则竭力劝他把那两匹黑马买下来,庄园里马匹不够用,他相信这两匹马是派得上用场的。马贩子讲出价钱之后,骑士们却又觉得要价太高了。容克发话道,要是把马价标得这样高,他就骑马去圆桌骑士团把亚瑟王[2]找来,让他评评。科尔哈斯看到堡长和管家交头接耳,并会意地将眼光投向黑马,感到苗头不对,看来非得把马出让给他们不可,于是他对容克说:“老爷,这两匹黑马是我半年以前花二十五枚金币买下来的,现在您给我三十枚,黑马就归您。”两位站在旁边的骑士直截了当地说,价钱不算贵。可容克表示,他宁可花钱买一匹赤兔,而不愿买两匹黑马,并做出要走的样子。于是科尔哈斯说道,等到下次贩马过境,再和他成交也好。他向容克告别,便执缰上马。正在这时,堡长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要科尔哈斯听仔细,没有护照不得上路。科尔哈斯转向容克,问他这样做是否妥当,这会毁了他的全部买卖。容克有点尴尬,边走边说:“科尔哈斯,你一定要办个护照,你跟堡长办好交涉再走。”科尔哈斯向他保证说,他无意违背有关运马过境的法令,他答应路过德累斯顿时就到秘书厅弄张证明来;他请求这次放他走,因为他事先对这个规定一无所知。“那好吧!”容克说,这时起风了,吹得他的四肢瑟瑟发抖,“打发这个小子上路,来吧!”他又招呼骑士们,转身就要进堡,这时堡长又来献计道,至少要留个抵押品,作为他办理护照的担保。容克在大门口又停下了脚步。科尔哈斯问,为黑马一事他到底要留下多少钱或多少价值的东西来作抵押呢?管家胡子一翘一翘地说,那就把黑马留下来吧。“好的,”堡长说,“这个办法再好也没有了。护照办好,你随时都可以领回。”这个无耻的要求使得科尔哈斯目瞪口呆。他对容克说,黑马是要出售的。容克觉得浑身发冷,双手拉紧衣襟抱着肚子。这时正好一阵狂风夹着雨雹向城堡的大门袭来,为了了结这件事,他大叫道:“他要是不把马留下,那就让他滚回木栅那边去!”说完就走了。马贩子看出,对于这种蛮横的行径他不得不让步,于是决定满足他们的要求,因为别无他法。他把两匹黑马解下来,把它们牵到堡长指定的马厩里。他让一个马夫留下来,给他一些钱,关照他好好看管这两匹黑马,等他回来再一道赶着马群去莱比锡参加集市。他对运马过境的规定将信将疑,养马业正在发展之际,难道在萨克森境内会颁布这样一条法令?

在德累斯顿郊区某地,科尔哈斯有一所宅院,里面有厩房数处,他一向都是从这里到当地那些不大的集上去做买卖的。一到德累斯顿,他便马不停蹄地来到秘书厅。从几位他熟识的办事人员口中得知,所谓护照一事纯属子虚乌有,正如他当初预料的那样。在科尔哈斯的恳请之下,他们才颇为勉强地给他开具了一张书面证明,证明护照一事的荒唐。他想到那干瘪的容克老爷面对这张证明不知如何是好的窘态,便不禁好笑起来。他想到将手中的马群卖出满意的价钱,除了人世间普遍性的困苦之外,心中再没有其他的不平而回到特龙肯堡,他不禁笑逐颜开了。科尔哈斯把证明向堡长出示,后者一声不响;问他能否现在就领回他的马,堡长回道,他到后面牵回就是。科尔哈斯走过院子时听说了一件不快之事:他的马夫留在特龙肯堡没几天,便因行为不端而被打得遍体鳞伤,并被赶了出去。他问那向他讲述此事的少年,马夫到底干了什么?这期间由谁来照料马匹?少年回答说他对此一无所知,接着便为他打开了马厩。这时他心中已充满了种种预感。在他面前已不是那两匹毛色光鲜、膘肥体壮的黑马,而是两匹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的驽马了,这使他无比吃惊。马的骨头像是横木杆,简直可以挂起东西;马鬣和鬃毛也无人侍弄梳理,因而黏结在一起,真是一副悲惨景象!它们向科尔哈斯有气无力地嘶鸣了一声,这更使他肝胆欲裂。于是他问,他的马怎么会弄成这般模样?站在旁边的少年回答说,它们并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灾祸,也能吃上应得的草料;只不过正赶上收获的季节,缺少拉车的牲口,便在田里用了几次。科尔哈斯对这种卑劣而有预谋的暴行痛骂了一番,可是又无可奈何,只得强忍着愤怒,准备牵着马离开这个贼窟。这时堡长却不期而至,他听到说话的声音,便问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科尔哈斯回答说,“特龙卡容克老爷和他的家人使用我留在这儿的牲口,究竟得到了谁的允许?”他又补上一句,“这还有没有人性?”说着便用柳条抽打了一下精疲力竭的马,好使它们动弹一下。他指给堡长看,马竟然一动不动。堡长忿忿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道:“你真是个无赖!这两匹驽马还活着,你还不该谢谢上帝?”他问,马夫既然跑掉了,那该谁来照料这畜生?马在田里干些活计,以便抵偿它们所得到的草料,这还不是够便宜的事?最后他说,他不愿在这里多费口舌;若有人还要吵闹,他就会把狗唤来,它们会使院子里安静下来的。

马贩子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恨不得将这脑满肠肥的小人扔进粪池中去,踢他那紫铜色的面孔。然而他的正义感如同天平一般,还在摆来摆去,面对自己心头的法庭,他还不敢断定,他的对手是否真的负有罪责。他将堡长的恶言恶语吞进肚里,来到马跟前,为它们梳理鬃毛,并暗自思忖这整个事态。他压着心头的怒火低声问,他的马夫被赶出城堡,究竟犯了什么过失?堡长答道:“那家伙在城堡内为所欲为!他不肯调换厩房,而厩房却非调不可。难道要那两位来城堡的年轻老爷的马为了这两匹劣马的缘故在大街上过夜?”要是那马夫能来到跟前,和这个肥头大耳的堡长对质,科尔哈斯宁愿出这两匹马的价钱。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想,他现在这个处境该如何办。这时情况突然有变,容克温策尔猎兔归来了,在骑士、仆役和猎犬的簇拥下飞马来到城堡的广场上。他问发生了什么事,堡长便颠倒黑白地说开了,说马贩子无法无天,简直要造反,只因为使用了一下他的马。堡长竭尽嘲笑挖苦之能事,说马贩子只为这么一点点小事就拒不承认那两匹马是他的马了。这时候狗见到生人狂吠不止,骑士则在一旁制止狗叫。科尔哈斯喊道:“这不是我的马,这不是我那值三十个金币的马!我要的是我那膘肥体壮的好马!”容克面色煞白,翻身下马说道:“要是这无赖不愿认领他的马匹,那就请便吧。巩特,来呀!”他叫了一声,“汉斯,你们来!”一面用手将裤子上的尘土拍掉,“拿酒来!”他又喊起来,这时他和骑士们已来到门口,接着便走进房内。科尔哈斯说,他宁可叫屠夫来,把这两匹马弄到屠宰场去,也不愿将这样的马牵回科尔哈斯桥镇的厩房中去。他不再去管广场上的马匹,便纵身跨上他的栗色马,一边声言他知道如何为自己伸张正义,一边策马而去。

科尔哈斯快马加鞭,急驰在通往德累斯顿的大道上。他想起那马夫,想起人们在城堡里对他的责难,不由放慢了速度。大约跑了千步之遥便拨转马头,他折回科尔哈斯桥镇,觉得先去听听马夫的申诉,才是聪明而又得当之举。科尔哈斯虽然受了侮辱,但那种熟知世道不平的颇有分寸的感情却使他倾向于忍受失马的痛苦,如果事情果真如堡长所说,马夫对此负有罪责,那失马乃是一种报应。他越是往前走,所到之处就越是听到人们议论特龙肯堡对行人的种种不义之事。一种高尚的感情油然而生,并且愈益强烈;这种感情告诉他,如果事态确如种种迹象所表明的那样,真的是预先策划好的,那他就会全力以赴地承当起打抱不平之责任,为自己所受的欺侮进行报复,为同胞免遭污辱而斗争。

一回到科尔哈斯桥镇,他先拥抱了忠实的妻子丽丝白,亲吻了雀跃绕膝的孩子,随后立即问起马夫总管赫尔塞的情况:他有无什么消息?丽丝白说:“亲爱的米歇尔,别提他了,这个赫尔塞!大约两个星期前,这个不幸的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回到家,被打得差一点断气。我们把他弄到床上,他便大口吐起血来。我们再三追问,他才讲起事情的原委,可是没有人能听出个所以然。他说你怎样把他和不准过境的马留在了特龙肯堡,说他如何受尽折磨而被迫离开了城堡,说他无法牵回那两匹马。”——“有这等事?”科尔哈斯一边问一边脱下大衣。“他是否已经康复?”——“除了咯血之外,别的都算好了。”妻子回答说,“我本打算派人立即起程去特龙肯堡,去照料那牲口,直到你回来。不过你知道,赫尔塞一贯忠实可靠,无人可以和他相比;再者他说的话都有根有据,使人无法怀疑。若说失马的经过会有别的花头,这是人们万难相信的。他指天誓日地哀求我,千万不要再勉强派什么人去那贼窟,若是我不想牺牲人的性命,那就不要那两匹马也罢。”——“他还卧病在床?”科尔哈斯问,一面将领带解下来。“这几天,”她回答说,“他又在院子里走动了。”她继续说,“总之,你会知道,他所说的一切都一点儿不假;他所遭遇的事,只不过是特龙肯堡作恶多端中的一桩罢了。”——“这件事我还要查清楚。”科尔哈斯答道,“要是他能起身,丽丝白,请你喊他到这里来!”说着他便坐在靠椅上,妻子见科尔哈斯这样冷静从容很高兴,于是就去请马夫。

“你在特龙肯堡干了些什么?”科尔哈斯见丽丝白和赫尔塞走进屋,便问道,“我生你的气来着。”马夫一听此话,他那苍白的脸上便泛起了一阵红晕,半晌说不出话来。后来他答道:“东家,您说得不错。神差鬼使,我身边带了根硫磺引线,本想用它把那贼窟一把火烧掉,我就是被人从那贼窟中赶出来的!正在这时我听到里边有个孩子在哭,于是便将引线扔进了易北河。让天火来烧掉它吧,我不能干这种事,这是我当时的想法。”科尔哈斯听了后很受震动:“那你到底是怎么被人赶出特龙肯堡的?”赫尔塞回答说:“是他们设下毒计把我赶跑的,我的老爷。”他擦干额头上的汗水,“事情弄到这般田地,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不愿让我们的马在田里干活累死,它们牙口尚嫩,而且没有拉过车子。”科尔哈斯一面试图掩盖他的迷惑不解,一面指出马夫所讲的话并非全是真话,因为去年初春那两匹黑马就拉过一段时间车子。“你既然客居城堡,”他继续说道,“人家正处于秋收大忙季节,你帮一两次忙也是应该的。”——“我不是没帮忙,东家,”赫尔塞说,“他们向我摆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心想,算了,用用马也没什么。第三天上午我便把那两匹黑马套上车,帮助拉回了三车粮食。”科尔哈斯的心怦怦地跳,他眼望着地面说道:“这事可没人向我提起过,赫尔塞!”赫尔塞向他担保,事情确是这样。“我没好气,”他说,“是因为马儿一直干到中午几乎没吃什么草料,因而我不愿再役使它们。堡长和管家给我出主意说,用马可以免费供应草料,而您留给我买草料的钱可以装进我自己的腰包。可我回答他们,请免开尊口,然后便转过身,离他们而去。”——“也不至于为这点事就把你赶出特龙肯堡呀!”科尔哈斯说。“上帝保佑,”马夫叫道,“那是一桩无法无天的暴行!傍晚,有两位骑士来到城堡,他们的马被牵进马厩,而我们的马却被拴在厩房门口。这一切都是堡长亲自安排。我从他手中牵过黑马,问他我们的马究竟在哪里过夜。他指了指那个用木条木板胡乱靠墙搭起来的猪圈。”——“你的意思是说,”科尔哈斯打断了马夫的话头,“那还是马厩,不过很差劲,与其说像马厩,还不如说是像猪圈。”——“那就是猪圈,老爷,那是不折不扣的猪圈!”赫尔塞回答,“猪猡在里面跑来跑去,而我却直不起腰来。”——“是不是找不到安置黑马的地方呢?”科尔哈斯插话说,“在某种情况下骑士的坐骑是理应优先的。”——“那个地方,”马夫压低声音说,“太窄小了。那时城堡里总共住有七位骑士,要是您,您会让马匹稍微挤一挤的。我要到村里租用一间马房;可堡长却说,他一定得让马呆在他的眼皮底下,不许我将马从院子里牵走。”——“嗯!”科尔哈斯说,“那你是怎样回答的呢?”——“管家说,两位客人只在这里过一夜,明天便要上路。这样我便把马牵进了猪圈。然而第二天过去了,客人并没有离开;第三天到了,有人却说,这些老爷要在那里住几个礼拜。”——“可是说到底,赫尔塞,”科尔哈斯说,“猪圈并不像你开始感觉的那样坏吧?”——“这倒是真的,”后者答道,“我在那里打扫了一番,也就差强人意了。我给了女仆一枚小钱,让她把猪赶到别的地方去。第二天,我又忙活了一天,为的是能让马站起来;天一亮,我便将横木上的木板拿下来,晚上又装上去。马匹就像鹅一样,从猪圈顶上探出头来,向科尔哈斯桥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张望。”——“既然如此,”科尔哈斯问,“那到底是为什么事把你从城堡里赶了出来呢?”——“东家,那你就听我向你细细道来吧,”马夫答道,“他们想方设法要我离开。因为有我在,他们就无法将马折磨死。不管是在院子里还是在下房里,他们处处和我过不去。可我心想,随你们吹胡子瞪眼吧,这些都不在话下。于是他们便找个由头发难,将我赶出了城堡。”——“那么是什么由头呢?”科尔哈斯高声喊道,“他们总得有某种理由吧!”——“噢,这个自然,”赫尔塞回答说,“而且理由冠冕堂皇。第二天一天我都是在猪圈里度过的,到了傍晚,我把在圈里呆了一天弄得浑身污臭的马匹牵出来,想让它们去洗个澡。我走到大门口,正要拐弯,只听到堡长和管家带着仆役、猎犬和棍棒从下房向我扑来,一面大喊:‘抓住这个恶棍!抓住这个该死的家伙!’真像发疯一般。门卫挡住我的去路,我问他和那些发疯一般向我扑来的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堡长将马的缰绳拉过去,一把揪住我的胸襟问,‘你要把马带到哪里去?’我说:‘到哪里去?真是岂有此理!我要骑马洗澡去。您以为我……’——‘去洗澡?’堡长大叫,‘我今天就要在去科尔哈斯桥的大马路上教教你,教你这个流氓如何洗澡!’管家抓住我的腿,他们拼命将我从马上拉下来,我直挺挺地摔在泥地上。‘救命呀!不得了啦!’我大声喊叫,‘辔头和毯子,还有一包衣服都在厩房里呢!’这当儿管家将马牵走,堡长和仆役用脚踢我,用鞭子抽我,用棍棒打我,我被打得半死,最后倒在城堡的大门后面。这时我大骂他们这些狗强盗:‘你们到底把我的马弄到了什么地方?’我站起身来。‘给我滚出城堡!’堡长声嘶力竭地大叫。这时又响起了这样的声音:‘恺撒,给我上!猎人,给我上!尖嘴,给我上!’这时便有十二条狗向我扑来。我从木栅上顺手抓住大约是横木的棒头,三条恶狗死在了我的脚下。我也皮开肉绽,痛入骨髓,眼前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只得快逃。这时,‘吱溜’一声哨子响,恶狗全都进了院子,两扇大门‘哐啷’一声关上了,还上了门闩,而我则倒在马路上,失去了知觉。”

科尔哈斯面色苍白,但故作轻松地问道:“难道你的出逃并非本愿?”赫尔塞满脸通红,低头不语。“老实对我讲,”科尔哈斯接着说,“你不喜欢呆在猪圈里;你想,呆在科尔哈斯桥的马厩里要惬意得多。”——“真是天地良心!”赫尔塞叫道,“辔头和毯子,还有一包衣服,我不是说全都丢在猪圈里了吗?还有那裹在红绸围巾里藏在马槽后面的三枚金币,我要是带在身边岂不更好?要是有那种想法,真该天打五雷轰!您既然这么说,我不如再点燃我那根扔掉的引线!”——“好了,好了!”马贩子说道,“方才我讲的话并无恶意。你看,你说的话我句句都信。说起这事,我愿为你在神的面前发誓作证。你为我效劳却被弄成这般模样,我为此感到难过。赫尔塞,回房间去吧,拿瓶酒去,聊以自慰吧。你尽管放心,我会为你伸张正义的!”说罢他便站起身来,将马夫遗落在猪圈里的东西写了一份清单,并一一注明它们的价值,然后和赫尔塞握手道别。

然后,科尔哈斯便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从头到尾告诉了妻子丽丝白,并告诉她,他决计诉诸公堂。令他高兴的是,他妻子全心全意地支持和鼓励他这一想法。她还说,有的行人或许不会像他那样有耐心,他们兴许也会路过城堡;上帝应立即制止对这些行人的胡作非为;至于打官司所需的费用,她说她会筹措的。科尔哈斯对妻子的干练称赞不止。当天和第二天,他都是在妻儿身边度过的,感到很愉快。一俟他的事务容他分身,他便起身到德累斯顿,向法院起诉。

在德累斯顿,他靠一个熟识的法学家帮助拟好了状子,历述了容克温策尔对他和他的马夫所犯下的种种罪行;要求对他依法惩办,并要求养肥他的黑马,赔偿他本人及马夫的损失。这个案子实际上一清二楚:扣留马匹完全是违法的,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即便说马匹偶染疾病以至于此,那么马贩子要求将马匹养好也合情合理。科尔哈斯在首府四下活动,他也不乏热心助他的朋友。贩运骡马是一桩大买卖,因而他交友颇广;他买进卖出都诚实可靠,因而博得了那些大人物的好感。有几次他在他的律师家里就餐,气氛很融洽,他的律师也享有很高的声望。科尔哈斯在他那里留了一笔钱,以应诉讼之需;律师让他对这场官司的结果尽管放心。几个礼拜之后,他又回到了家乡科尔哈斯桥,回到妻子儿女身边。

然而几个月过去了,差不多一年过去了,竟没有收到来自萨克森的任何消息,更不用说有关这次诉讼的结果了。他又多次向法院提出申请,但都归徒劳,于是他给律师写了封密函,询问他这桩案子为何拖得这样久。律师回信说,由于上峰的授意,他的起诉被德累斯顿法院撤消了。马贩子对此惊诧不已,便回信追问撤诉的原因。律师回答说,容克温策尔·冯·特龙卡和两位青年才子昆茨与亨茨是亲戚,他们一个是国君身边的司酒,一个是侍从。律师劝他,不要再上告,还是想法弄回留在特龙肯堡的马匹为好。他还告诉科尔哈斯,目前正在首府的容克似乎已指示他的手下将马匹还给他。最后律师恳求不要再委托他办理此事,假如科尔哈斯仍不肯善罢甘休的话。

科尔哈斯当时正在勃兰登堡。该城的城防司令官是亨利希·冯·格伊绍,科尔哈斯桥镇属于他的辖区。司令官正忙于动用拨归该城的一笔基金为贫病居民办些慈善事业。他特别想利用从附近村庄奔涌而出的矿泉建立一个疗养地,以造福于病弱之人。当时人们对矿泉都寄予很大期望,后来却表明并没有那么大的疗效。科尔哈斯曾去过军营大院,和格伊绍打过交道,因此和他相识。马夫赫尔塞自那次遭难以后留下一个病根,呼吸时总感到胸部疼痛,于是便让他去试试覆以顶篷、围以栅栏的小温泉的效果。事有凑巧,当科尔哈斯将赫尔塞抱进浴缸时,正好司令官也在那里处理一些杂务;也正在此时,科尔哈斯收到了一封律师从德累斯顿寄来的信,信是他妻子派信使从家里转来的。司令官在和医生谈话的时候,发觉科尔哈斯的泪水滴在打开的信纸上,于是便向他走过来,和蔼而又恳切地问他是否遭到了不幸。马贩子一言不发,把信件递给他看;他从信中得知,特龙肯堡的人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恶,致使赫尔塞卧病不起,或许永远也无法康复了。可敬的司令官拍拍科尔哈斯的肩头,要他振作精神,表示他会帮他报仇雪恨。

科尔哈斯按照司令官的吩咐晚间到军营找他,司令官对他说,最好能写一份申诉书,将事情的经过简略言明,并附上律师的那封信,呈递勃兰登堡选帝侯,就在萨克森境内被欺侮一事吁请这位国君的保护。他答应科尔哈斯将申诉书放入一个业已准备好的包裹中,呈送到选帝侯手中。只要情况允许,后者就会转致萨克森选帝侯。不管容克及其党徒耍弄什么花招,仅此一举就足以为科尔哈斯伸张正义了。马贩子听到这里不禁心花怒放,对城防司令官的好意表示感谢。他说,使他懊悔不已的是,他不该在德累斯顿耽搁,应当立即来柏林办理。在法院的事务所里,他完全按照要求将状子拟好,然后交给了城防司令官。他对案子的结局比任何时候都感到放心,于是便回到了科尔哈斯桥。

可是几个礼拜之后,他从一个为处理城防司令的事务而去波茨坦的法官那里听说,选帝侯将他的申诉书交给了首相卡尔海姆伯爵,而后者并没有直接责令德累斯顿法院去调查处理这一暴行,却要容克特龙卡呈报这一事件的详情。听到这一情况,科尔哈斯极为沮丧。法官在他门前停车,似乎是受人之托来说明情况的。马贩子深感震惊地问道:“他们为何如此办理?”法官对此无法做出满意的回答,只是补充说,城防司令要他忍辱负重,以待来日。法官行色匆匆,忙着赶路;在这番简短的谈话行将结束之际,科尔哈斯才从他的话中悟出,卡尔海姆伯爵和特龙卡有姻亲关系。

科尔哈斯从此便失去了快乐,不再有兴致养马,不再关心家计,甚至对妻儿也失去了兴趣,怀着对未来的不祥预感过了一个月的光景。这时,如他所料,赫尔塞从勃兰登堡归来,温泉浴使他的病情减轻了不少。他带来了城防司令说明情况的长信:他很抱歉,对于科尔哈斯的事他无能为力;并将首相办公厅呈交他本人的处理决定转致科尔哈斯,劝他去特龙肯堡将马匹领回,不要再计较了。处理决定是这样写的:“据德累斯顿法院呈报,该人乃一游手好闲之恶棍,将马匹自行留在容克大人处,后者绝无扣留不还之意。科尔哈斯可差人前去将马领回,抑或知照容克,将马匹送往何处。今后不得再以此等琐细之纠纷搅扰首相办公厅。”

科尔哈斯并非为了几匹马而痛心疾首,即便事关几条狗他也同样会感到伤心难过,这封信使他悲愤不已。院子里一有什么动静,他便怀着矛盾的心情紧张地向门口望去,看是否有容克家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将那饿得皮包骨头的马送还给他,并表示歉意。然而,饱经世故的他这次却料定不会出现那么顺心的事。没过多久,他便从一个过路的熟人那里听到,他留在特龙肯堡的马仍然和容克的马一起在田里耕作。目睹世道的不平他感到痛苦,而自己一身正气,这又使他产生一种内心的自我满足,他将一位镇长,同时也是他的邻居请到家中,后者早已在实施他那购买附近地产以扩大自己田产的计划。镇长坐定后,科尔哈斯便问:对于他在勃兰登堡和萨克森的产业,动产和不动产全部加在一起,这位高邻愿出多少价钱?他的妻子丽丝白一听这话,面色变得煞白,转过身去将最小的孩子抱起来,那孩子正在她身后玩耍。她以死人般的目光向玩弄着她的项链的孩子的红润面颊望去,向正在将手中的纸头抛来掷去的马贩子望去。镇长惊疑地问,他怎么会突然有如此奇怪的念头。科尔哈斯尽量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答道:出让他在哈韦尔河岸田产的想法由来已久,他俩不是时常谈论这个问题吗?至于他在德累斯顿市郊的房产,比起这里的只是一个零头,无需多加盘算。一句话,若镇长愿意接受这两份产业,他将和他签订合同。科尔哈斯强自打趣地说,科尔哈斯桥天地还不够广阔,他另有所图。做一个好家长,主持家政,与他的远大抱负相比实在是等而下之,微不足道。总之,他不得不告诉镇长,他志向高远,对此,镇长很快就会知道的。

听到这番表白,镇长放心了,于是对此刻正不停地亲吻孩子的科尔哈斯夫人说,大概不至于要求他立即付款吧,语调里充满了轻松愉快。他把膝间的帽子和手杖放到桌子上,从马贩子手中把那张纸拿来仔细看了一遍。科尔哈斯这时靠近他,向他说明,这是一张由他草拟的契约,可在四个礼拜之后生效。他指给他看,除了立约双方的签名和售价与罚金的数目外,一切业已完备。他本人若在四周之内废约,他甘愿受罚。科尔哈斯再三敦促镇长出个价,并向他担保,他为人一向公平而又爽快。

科尔哈斯夫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胸部一起一伏,被孩子拉来扯去的围巾眼看就要从肩上落下。镇长说,在德累斯顿的产业无从估价。科尔哈斯便将当初为购进这份产业时的来往信函推到他面前。他估计这份产业约值一百个金币,虽说从信函中可以看出,当时他曾多花了一半的钱。这位高邻又将契约仔细看了一遍,发现他这一方也有废约的自由,感到甚是奇怪;这时他已下了一半的决心,于是说明:对于厩房中的马匹他可派不上什么用场。科尔哈斯说,他绝对无意出售马匹,兵器房中的一些兵器他也要留着自用。镇长犹豫来犹豫去,最后才报了个价,接着又反复报了几次。先前他和科尔哈斯漫步时已经半真半假地道出了这个数目,数目之小和产业的真正价值比起来简直是微乎其微。科尔哈斯二话没说,便将墨水和笔推过去,让他签字。镇长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于是又问科尔哈斯这是否当真。后者有些生气地答道,难道他以为这是在和他开玩笑?镇长这才拿起笔来,满脸疑虑地签了字,不过他却将卖主悔约务必赔偿的条款抹掉了。他保证拿出一百个金币来,只要马贩子拿出德累斯顿的地产来作抵押,后者他是不想购进的;并给科尔哈斯两个月的废约自由权。

马贩子为他的举措所感动,与他热情握手。在他们将主要条款,即售价的四分之一以现金立即交付,余额在三个月之内由德累斯顿银行支付的条件谈妥之后,主人便唤仆人拿酒来,以庆贺这项交易圆满成功。他吩咐拿酒进来的女仆,去关照马夫施特恩巴尔德备好赤兔马,他要去首府办事。他声称,待他回来之后才将眼下尚须保密的事公之于众。他一面斟酒,一面向镇长询问波兰和土耳其之间的战事。他这一问,便引得镇长说出了许多有关政治方面的猜测。他们再次为他们的交易成功而干杯,如此这般之后,科尔哈斯才放高邻离去。

那镇长一离开房间,丽丝白便双膝跪倒在丈夫面前。“你心里要是还有我,还有我为你养育的儿女,”丽丝白声泪俱下,“你要是不想把我们丢下不管,那你怎么能干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科尔哈斯说:“我最亲爱的妻,就目前而论,并没有任何使你不安的事。处理决定已经下来了,说是我对容克温策尔·冯·特龙卡的控告是小题大作。这其中必有误会,我决计亲自到国君本人那里上告。”——“那你为什么非得将房产卖掉不可?”她一面喊叫,一面恼怒地站起身来。科尔哈斯温存地拥抱她并答道:“我不愿久留在一个无人愿意保护我的权利的国家里,亲爱的丽丝白,为人与其受人践踏,宁愿为狗!我深信你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你怎么知道,”她怒冲冲地质问道,“人家不会保护你的权利?你要是谦恭有礼,一如往昔,将你的申诉书呈递到国君面前,你怎么知道它会被搁置一边,会对你的申诉不予理会呢?”——“道理是这么说,”科尔哈斯答道,“如果我的担心表明是多余的,那我的房产并没有卖出。国君本人,我知道是公正的;只要我能过他周围臣仆的关,向他面陈此事,那我毫不怀疑正义会得以伸张。若能果真如此,我会高高兴兴地回到你的身边,回来干我的老行当,那只要一个礼拜的时间就够了。这样,”他一面说一面亲吻着她,“我会和你白头偕老!可是为了妥善起见,”科尔哈斯继续说道,“我要早作打算,以防万一。你最好带着儿女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到施威林你姑母那里住些日子,你不是早就想去探望她吗?”——“你说什么?”主妇叫了起来,“你要我携儿带女,越过边境到施威林去,到施威林姑妈家里去?”她惊诧不已,以致说不下去。“你说对了,”科尔哈斯回答说,“而且越快越好,免得我为办事而采取步骤时有后顾之忧。”——“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眼下除了武器和马匹,什么也不要了。其他一切,谁要谁就来拿!”丽丝白转过身去,一屁股坐在靠椅上大放悲声。科尔哈斯不由得惊慌起来:“亲爱的丽丝白,你这是何苦呢?上帝将妻子儿女和财产恩赐给我,又把这一切都弄得沸反盈天,这难道是我的本愿?”科尔哈斯亲切地坐在她的身旁,丽丝白一闻此言,便面有愧色抱住他的脖子。“你说,”科尔哈斯理了理她额头上的鬈发,“我该怎么办?难道要我半途而废?难道要我跑到特龙肯堡,哀求那位骑士将马匹还给我,然后飞身上马,骑回来给你看?”丽丝白没有胆量说“是的!是的!是的!”于是便摇了摇头,紧紧地抱着他,热吻他的胸膛。“就是嘛!”科尔哈斯叫道,“要想继续做我的买卖,就一定得伸张正义,你要是也这样认为的话,那你就要给我自由,让我争回自己的权利!”

科尔哈斯说完便站起身来,这时马夫进来报告赤兔马业已备好;他又吩咐马夫,明天套上黄骠马送女主人到施威林去。丽丝白说,她想出了一个主意!她揩干眼中的泪水,问坐在写字台边的科尔哈斯,他能否将申诉书交给她,由她代替他赶到柏林,将申诉书呈到国君之前。马贩子一闻此言,百感交集,将妻子拉到自己怀里说道:“我最亲爱的妻,这恐怕不行!国君常被一群小人包围着,面见国君会受诸多磨难。”丽丝白回答说:“面见国君纵有千难万险,可一个妇道人家总要比一个男人来得容易。请把申诉书交给我吧。”她再三重复道,“只要是一门心思将它转呈至国君之手,那我担保,咱们会办到的!”科尔哈斯对妻子的智勇曾考验过多次,便问她有何妙计进入深宫。丽丝白羞答答地低下头来说,选帝侯宫内的管家在施威林当差时曾向她求过婚,他虽已成家并有了儿女,但未必会把她完全忘掉。总之,这件事交给她办,她会见机行事,利用各种关系,而这些关系说来也话长。科尔哈斯高兴地亲吻她,对她的建议欣然同意,并要她设法在管家太太那里弄一个住处,以便能亲自朝见选帝侯,当面将申诉书呈交给他,这样她便算大功告成。他说完便将申诉书交给妻子。科尔哈斯接着便吩咐马夫套上黄骠马,打点好行装,送妻子和他忠实的马夫施特恩巴尔德上路。

不料,这次出行是他所采取的徒劳无功的步骤中最最倒霉的一次。没过几天,施特恩巴尔德便打道回府,他一步步牵着马走,车子里躺着那妇人,她的胸部伤得很厉害。科尔哈斯面色如土地来到车前,对这次不幸的前因后果听不出个所以然来。马夫说,管家不在家,他们便不得不在王宫附近的一家小客店里住下来;第二天丽丝白离开了客店,吩咐马夫照管马匹;晚上她便弄成这副样子回来了。似乎是她大着胆子挤到国君面前,这不能怪国君,是警卫怒不可遏,用长枪给了她一下,正刺中胸部。丽丝白失去了知觉,人们把她送回了客店,情况就是他们说的。她口中涌满鲜血,不能多说话。申诉书也被一个骑士拿走了。施特恩巴尔德说,他本想立即骑马赶回向主人报告这一消息,可女主人坚持不要先通知,要求把她运回科尔哈斯桥镇丈夫这里来,请来的伤科医生怎样劝阻也无济于事。

科尔哈斯把因这次差旅而垮了的妻子抱到床上。她呼吸维艰,只活了几天就咽气了。他千方百计让她恢复知觉,然而都徒劳无功,她再也无法讲出这次祸事的情由。她躺在那里,一双眼睛黯然无光,有叫无应。临死前她还醒来过一次。当时一位路德派的牧师(她仿效丈夫的榜样,改宗了当时正在兴起的这一教派)正以特别庄严的声调大声诵读《圣经》中的一章。她突然面色惨淡地望着他,从他手中将《圣经》夺过来,好像她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向她朗读一样。她翻来翻去,似乎在里面寻找什么。她用食指指着书中的一处给坐在旁边的科尔哈斯看:“宽恕你的敌人,对于仇恨你的人也要宽恕。”她热切地望着他,握着他的手,就这样与世长辞了。

科尔哈斯想:“上帝从没有像我宽恕容克那样来宽恕我!”他泪如泉涌,一面吻她,一面让她的眼睛闭拢起来。然后他离开房间,拿出镇长为德累斯顿厩房付给他的一百个金币,给妻子料理了后事,葬礼隆重得就像是为一位公爵夫人办的一样。棺材是橡木做的,还嵌以金属,里面的枕头是丝绸的,还饰有金银线的穗子,墓穴有八尺深,石头石灰铺垫墓底。他怀抱幼子,在墓穴旁亲自监工。

送葬那天,白如雪的尸体被抬到用黑布遮掩起来的大厅里。牧师刚在墓前做完动人的演说,这时选帝侯对死者所呈申诉书的批件也恰好送来了。批件内容如下:速到特龙肯堡将马匹领回,不得上诉,否则便予以监禁,以示儆戒。科尔哈斯把信函放好,吩咐将棺木抬到车上。坟茔堆好了,十字架竖立其上,送葬的客人也一一散去,这时他重又扑向那空空的尸床,发誓要为妻子报仇。

科尔哈斯草拟了一份判决书,凭借天赋之权历数容克温策尔·冯·特龙卡的罪状,限他在三天之内把扣留并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黑马送回科尔哈斯桥,并令容克亲自喂养,以使其膘肥体壮。他派一名信使把判决书给容克送去,要他送达后立即返回。

三天过去了,无人将马匹送回,于是科尔哈斯把赫尔塞叫来,告诉他已对容克提出将马养肥的要求,并问他能否办到两件事:一是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到特龙肯堡把那个容克抓来;二是愿不愿意用鞭子抽打容克,假如那家伙在履行判决时耍滑偷懒的话?赫尔塞一听这话,便兴高采烈地叫起来:“东家,咱们今天就动手!”他说着便将帽子抛向空中,并保证让人为他编一条结实的皮鞭,好来教训那家伙如何刷马!科尔哈斯把房产卖掉,用车把孩子送往境外;夜幕降临之际他把其余的仆役叫来,一共是七个人,他们对他忠心耿耿,都是烈火见真金的好汉。他们用武器和马匹装备起来,一齐向特龙肯堡进发。

这一小队人马在第三天夜里便赶到了特龙肯堡。他们横冲直撞,将正在门口说话的栅夫和门卫踩倒在地,一溜烟地冲进城堡。他们把城堡内所有的房舍都点燃了,刹那间大火便熊熊燃烧起来。赫尔塞爬上旋梯,进入塔楼,堡长和管家正赤着上身在赌博,赫尔塞突然出现,对他们又砍又戳。这时科尔哈斯也已穿堂入室,直奔容克温策尔,有如判决的天使自天而降。容克正向他的年轻朋友朗读马贩子给他下达的判决书,人们发出阵阵哄笑,没有听到马贩子来到院里的声音。容克一见科尔哈斯,便面如死灰地大叫起来:“弟兄们,逃命吧!”说完便倏地不见了。科尔哈斯进入大厅,撞到一个名叫汉斯·冯·特龙肯的容克,一把抓住他的前胸,将他向角落里摔去,结果撞在了石头上,立刻脑浆迸溅。马贩子的家丁也把那些手持武器的骑士打得七零八落、四散逃窜。科尔哈斯向那些晕头转向的汉子盘问容克温策尔·冯·特龙肯的下落,但无人知晓,于是他用脚踢开通向城堡侧翼的两扇门,在里面搜索了一番,仍不见特龙肯的踪影。他一面咒骂,一面回到下面的庭院中,吩咐手下人将所有的出口把守好。这时,吞没了木板房的大火也蔓延到殿堂和所有的厢房,只见浓烟滚滚,直冲云霄。施特恩巴尔德带着三名家丁把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集拢到一起,作为战利品胡乱地堆放于马匹之间;这时在赫尔塞的欢呼声中,从塔楼敞开的窗子中飞出了堡长、管家及其妻儿的尸体。科尔哈斯从殿堂楼梯下来时,那个中过风的年迈的管家婆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科尔哈斯在楼梯上停下脚步问道:“容克温策尔·冯·特龙肯在哪里?”后者以微弱颤抖的声音答道,她猜他逃进了教堂。他吩咐两名家丁,手持火把,没有钥匙,用铁锹和斧头把教堂门打开,将祭坛和长凳翻个底朝天,但结果仍然不见容克的踪影,这使他感到十分焦急。科尔哈斯从教堂出来时,和特龙肯堡的一个青年马夫碰个正着,那马夫将容克的战马从一栋行将着火的宽敞厩房里牵了出来。科尔哈斯正好在一个茅草盖顶的低矮木棚里看见了自己那两匹黑马,于是便问那马夫为何不去救出黑马。马夫将钥匙插到厩房的门上,一面回答说,那木棚已经着火了。科尔哈斯将钥匙拔出门孔,将它抛过墙头;然后用刀面雨点般地拍打着马夫,将他赶进木棚,逼着他去救出黑马,这使得周围的人哄笑起来。那马夫直吓得面色如土,当他将黑马从木棚中牵出来时,木棚轰然一声在他背后倒塌了。这时他却发现科尔哈斯不见了,于是便向聚拢在城堡广场上的仆役走去。马贩子背过脸去,瞧也不瞧他一眼。如此几次三番之后,马夫便请示科尔哈斯,该如何处置这些马。马贩子陡然现出可怕的脸色,飞起一脚——如果向他踢去,定会叫他送命——翻身上马,一言不发地来到城堡大门前。在城堡的大门下,他默默地等到天明,而他的家丁则继续在城堡内闹腾。

到了早晨,整个城堡烧到墙根,已完全毁于大火。除了科尔哈斯和他的七名家丁,城堡内已空无一人。在明亮的阳光下,他又搜寻了各个角落均已照到阳光的场地,这时不管心中有多么难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次突袭城堡的行动是失败的。科尔哈斯怀着沉痛悲苦的心情吩咐赫尔塞,带着其他几名家丁打听容克逃走的方向。最使他放心不下的是那座坐落在姆尔德河岸的艾尔拉布隆修道院。该院的女住持名叫安东妮亚·冯·特龙卡,她是一个虔诚、善良而圣洁的妇人,在这一带很有名气。不幸的科尔哈斯总觉得仅以身免的容克逃到了那里,这位女住持还是他的亲姑妈和启蒙老师呢。他在了解了一些情况后,便登上塔楼,里面尚有一个房间可以居住。他在那里撰写了所谓的“科尔哈斯通告”,通告要求每一个居民都不得为虎作伥,他对容克温策尔·冯·特龙卡的斗争乃是一种义战;如若有谁,容克的亲友亦不例外,对容克援之以手,其身家性命就会难保,其财产也会化为灰烬。每个人都有义务将容克引渡给他。科尔哈斯让过往行人和外乡人在这个地区传播这一通告,并将誊写的一份交给仆人瓦尔德曼,委托他前往艾尔拉布隆,把这份通告送交安东妮亚女士。随后他便和几个特龙肯堡的仆役交谈起来。这几个人平素都对容克不满,对战利品也有觊觎之心,很想投到他的麾下效命。科尔哈斯按照步兵的要求将他们武装起来:每人一张弩弓,一把短刀,并教他们上马,骑坐在他的仆役身后。马贩子将所有的战利品换成了金钱,然后发放给大家。在此之后,他才在城堡门下消停了几个时辰,以消除这场令人痛心的功业所带来的疲劳。

近午时分,赫尔塞回来了,证实了他心中早已预感到的不祥之事:容克果然藏身于艾尔拉布隆修道院,在他年迈的姑妈安东妮亚·冯·特龙卡那里。看来他是从城堡后墙的一个通往外界的门洞钻出去,再爬过一个石头台阶逃走的,石阶上有顶盖,直通易北河,河上有小船。容克在半夜坐上一条无舵无桨的划子,来到易北河岸边的一个村庄。村人因为见特龙肯堡起了大火,便聚集起来,看到容克来了,大家都很惊愕。容克马不停蹄,乘着一辆小车向艾尔拉布隆修道院驶去。以上这些情况,至少赫尔塞是这样说的。

科尔哈斯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深深叹了口气,他问马匹是否吃过了草料,回答是“已经喂饱喝足了”。他立即吩咐全体人员上马,三个小时之后他们便来到了艾尔拉布隆。这时从远方天际传来了隐隐的雷声。科尔哈斯手持点燃的火把,带着他的人马闯入修道院的院落。迎面走来的瓦尔德曼向他报告,“通告”业已准确无误地送达。马贩子看到女住持和管家慌乱地谈着话,正向修道院的门口走来。修道院的管家是个矮小的、须发皆白的老头儿,他向科尔哈斯射来凶狠的目光,令人给他披挂铠甲,并旁若无人地命令前呼后拥的仆役拉响警铃。这时女住持手持耶稣受难的银十字架,正从石台上走下来。她和跟随她的所有修女一齐跪倒在科尔哈斯的马前。这时赫尔塞和施特恩巴尔德已制服手中无剑的管家,并把他作为俘虏拉进了马队;科尔哈斯问那住持道:“容克温策尔·冯·特龙卡现在何处?”女住持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答道:“在符腾堡,尊贵的科尔哈斯!”继而又颤声补充道,“望您敬畏上帝,不要行不义之事!”科尔哈斯一腔无名的复仇怒火在胸中升腾,调转马头,正要下令“放火!”这时,大雨从天上倾盆而下。科尔哈斯又回过头来问女住持,是否收到了他的通告。那住持以微弱难辨的声音回答说,刚刚收到。“什么时候?”——“我那侄儿走后两个小时,这真是上帝有眼!”瓦尔德曼转过身来,面对满面怒容的科尔哈斯吞吞吐吐地证实了这一情况。他说大雨使得姆尔德河水泛滥,使得他不能早来此地。一阵突如其来的可怕的大雨拍打着场地的石板,浇灭了科尔哈斯手中的火把,也熄灭了他胸中的痛苦。他对女住持移了一下帽子表示致意,便拨转马头,紧踢马刺,大声喊道:“弟兄们,跟我来,容克在符腾堡!”说完便离开了修道院。

夜幕降临之际,他们住进了一家旅店,人困马乏,他们不得不休整一天。他很清楚,一支十人的队伍(他现在只有这么多人)是无法拿下像符腾堡这样的地方的,于是他便草拟了一道通令:首先简述了他的遭遇,继而便要求“每一个善良的基督徒,为他提供粮秣军需,以支持他抗击容克这个基督教徒的公敌”。接着他又颁布了另外一个通告,在通告中称自己是“只服从于上帝的帝国及其边界的自由民”。病态和变态的狂热,还有那金钱的铿锵声以及对战利品的觊觎,使他在由于与波兰议和而无所事事的人当中募得了不少人马。当他回到易北河岸去攻打符腾堡时,他手下已有了三十余人。他带领人马开进一片黑魆魆的林子里,住在一个破败的砖瓦仓库内,派施特恩巴尔德化装进城散发通告,后者很快便回来报告说,通告已传遍了全城。这时正是圣灵降临节的前夕,于是他便带领人马开拔了。当市民正在酣睡之际,他们在四面八方同时放起火来。他的兵丁在城郊劫掠时,他在教堂门口贴了一张文告,上书:“我,科尔哈斯,放火焚城;如不将容克交出,将玉石俱焚,使城池化为一片废墟,使我无需隔墙便能将容克擒拿归案。”

居民对这种胆大妄为的行径极为恐惧;幸而那是一个没有起风的夏夜,连同教堂共有十九座房舍被焚,天亮时火势才渐渐平息下来。这时老总督奥托·冯·戈尔嘉斯派出五十人的部队前来荡平这伙可怕的暴徒。然而那位名叫格尔斯滕贝尔格的指挥官却瞎指挥,非但没有克敌制胜,反而使科尔哈斯博得了所向披靡、英勇善战的美名。这位指挥官将队伍分成八个分队去包围科尔哈斯,然后向他进逼,然而却被科尔哈斯带着队伍各个击破,以致在第二天傍晚时,这支人们寄予希望的部队已全部被歼灭。这场战斗使科尔哈斯损失了几个人。在第三天早上,他重又放起火来。他们烧杀掳掠,众多的房舍、城郊所有的仓库,都化成了一片灰烬。同时他又将众所周知的通告张贴出来,连市政厅的各个角落都贴满了,还补上了总督指派的格尔斯滕贝尔格率领的部队已遭全歼的消息。

总督对这种嚣张的气焰极为震怒,带着几个骑士亲率一支一百五十人的队伍出征。应容克温策尔·冯·特龙卡的书面请求,总督为他派了一个保镖,以免那些发誓要将他赶出城去的群众对他行凶。总督还在这一带的所有村庄都派了岗哨,在环城的城墙上也有人站岗,以防偷袭。随后他便在圣徒格尔瓦修斯的纪念日亲率大军进剿,决心将这条骚扰地方的恶龙捉拿归案。马贩子足智多谋,巧妙地避开了这队人马。他巧布疑阵,将总督诱出城外五里远,使后者误以为他在优势兵力面前已溃逃至勃兰登堡。然而在第三天夜幕降临之际,他又突然调转马头,快马加鞭,向符腾堡扑来,并且第三次将该城置于大火之中。这次是赫尔塞化装潜入城内完成火攻的。强劲的北风助着火势,大火凶猛,吞噬着一切;不到三个小时,便有四十二幢房屋、两座教堂、多处学校、修道院以及总督府化成了废墟和灰烬。总督还以为他的对手在拂晓时分会遁入勃兰登堡,听到城中情形,便又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发现城内一片骚动。数以千计的民众聚集在容克设着障碍的房舍前,发疯般地叫喊,要将容克解出城外。两位市长,一个叫延克斯,另一个叫奥托,身着礼服,带领全体市府人员向大家说明,容克本人想去德累斯顿,已派出紧急信使前往该市,请求国务总监允准他入境,而今要等信使回来。然而这些说明都无济于事;那些手持长枪和棍棒、任气使性的群众对市长的话睬也不睬;几位参议主张严办这些桀骜不驯的人,然而他们却遭到了侮辱;人们正要动手捣毁容克的房舍,总督奥托·冯·戈尔嘉斯率领马队开进城来了。这位威严的大人平时在民众中一露面,人们便会肃然起敬,俯首帖耳。这次出征虽说失败而归,但作为弥补,他在城墙边抓住了三个纵火的暴徒。这三条汉子被捆绑着拉到民众面前;总督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向市府官员保证,他不久就能将科尔哈斯本人缉拿归案,他要对他穷追不舍。靠着这些聊以自慰的力量,他驱散了聚集在一起的民众的恐惧心理,使人们对容克暂留此地以待信使的做法也有些放心了。总督飞身下马,下令将障碍撤去,在几个骑士的陪同下,他来到了容克的房舍。容克已经昏过去几次,身边的两个医生用药物和兴奋剂使他恢复了知觉。奥托·冯·戈尔嘉斯认为,此刻不是谈他对此次事件应负责任的时候,于是便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吩咐他穿好衣服,为他自身的安全考虑,跟他到骑士的监狱去。容克让人给他穿上了短衫,戴上了头盔,由于呼吸困难只好半敞着怀。当他在总督及其内弟的扶持下出现在大街上时,对他的恶毒而又可怕的诅咒之声响彻云霄。兵丁们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算将民众拦住。人们骂他是吸血鬼,是害群之马,是符腾堡的奇耻大辱,是萨克森的祸水。在途中,容克有几次头盔失落了也毫不觉察,还是一位骑士将头盔捡起从后面给他戴上。在这种悲惨的景况下,他们走过了满目废墟的城池,最后来到了那所监狱。容克于是消失在监狱的塔楼上,这里有重兵把守。这期间信使回来了,携带着选帝侯的决定,使城市重又陷入了惊恐之中。原来德累斯顿的市民为使城池免遭烧杀之灾,向市政府呈递了一份请愿书,因而政府拒绝容克前去避难,但要求总督悉心保护容克,不惜动用他所拥有的武力,也不管容克行至何处。为了安慰符腾堡的善良的市民,政府声称已派出一支五十人的军队,由弗里德利希·冯·麦森亲王亲自率领,正向符腾堡开来,它将保护该市免遭匪徒进一步的骚扰。总督心中很明白,这样的决定是无法安定人心的,这是因为马贩子在城外不少地方都打了小胜仗。关于他的实力流传着许多令人不安的谣言,说他在黑夜让士兵化装,手持沥青、干草和硫磺去打仗,这可是无与伦比、闻所未闻的。即使一支比麦森亲王率领的部队更强大的守军也不是科尔哈斯的对手。总督经过如此这般的考虑之后便决计将这一决定压下来,不予公布。他只是将有关麦森亲王前来进剿的信函张贴于该城的四面八方。天蒙蒙亮时,在四名全副武装的骑兵的护送下,一辆遮盖严密的车子从监狱中驶出,向莱比锡的方向进发。从骑兵那些含糊其辞的话语中可以听出,车辆将驶往普莱森堡。由于民众对那害群之马的容克——这次的烧杀掳掠都是他引起的——态度已经有所缓解,所以总督才得以亲率三百人的大军与弗里德利希·麦森亲王的队伍会师。在这期间科尔哈斯已是赫赫有名,他的势力迅速增长,实际上他手下已有一百零九条好汉;另外他在雅森那个地方发现了大量的武器储备,于是便将他的队伍完全装备了起来。他闻知两股官军欲夹击他,当即决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发制人,使其不能会师。之后他便在弥尔贝尔格对麦森亲王发动夜袭。在这场战斗中令他特别痛心的是他失去了赫尔塞,后者一接火便被击中,倒在他的身旁。科尔哈斯对这一损失痛不欲生,然而在三个小时的战斗中却把亲王打得溃不成军。天近拂晓时,亲王本人身负几处重伤,他的队伍也七零八落,于是便向德累斯顿的方向急急退去。

这次得手使科尔哈斯更加大胆神勇。在总督尚未得到亲王溃败的消息之前,他又调转头来,直扑总督的军队。中午时分,两军在达莫洛夫村的旷野里遭遇。在这场战斗中,科尔哈斯损失惨重,然而也取得了很大的胜利,直至日落西山,战斗方才慢慢平息下来。总督退守达莫洛夫教堂,并且得到了亲王在弥尔贝尔格吃败仗的消息,于是便寻找机会向符腾堡撤退。不然,科尔哈斯会在第二天早晨率领余下的部队再向总督发动进攻。在把这两支部队杀败之后,科尔哈斯在莱比锡城下呆了五天之久,从三个方面放火烧城。他利用这个机会散发通告,在通告中他自称是“大天使米歇尔的地方执行官,来此地是为了严惩所有在此次冲突中偏袒容克的人,要用火与剑铲除人世间的邪恶”。科尔哈斯袭占了吕茨恩堡,并驻扎在城内。他向人民发出号召,为建立更好的秩序而站到他这一边来。通告的落款很有些狂妄:“于世界临时政府所在地吕茨恩堡颁布”。

莱比锡的居民很幸运,由于天降大雨,加之消防人员动作敏捷,火势未能蔓延,只是烧毁了普莱森堡附近的几家杂货店。尽管如此,城市居民还是处于一夕数惊的境地,以为杀人放火的匪徒就要来了。科尔哈斯误以为容克就躲在城内,这使得市民简直手足无措。于是该城派出一支一百八十人的骑兵部队抵挡科尔哈斯,但却被杀得落花流水,大败而归。市府不愿让城市的财富毁于一旦,只得紧闭城门,命令市民武装日夜警戒。市民在附近的大小村落张贴告示,保证容克不在普莱森堡,可这样做到头来还是无济于事;因为马贩子也发布了相应的通告,坚持说容克就在城堡中。通告还解释说,即使容克不在城堡内,科尔哈斯也要采取行动,直至人们向他披露容克的藏身之地。

选帝侯从驿使那里得知,莱比锡城告急;于是便宣布调集一支两千人的大军,由他本人率领前往擒拿科尔哈斯。选帝侯对奥托·冯·戈尔嘉斯严加申斥,说他不该玩弄莫名其妙、极为轻率的计谋,将杀人放火的匪徒诱出符腾堡地区。有人说,在莱比锡城附近的大小村落贴满了致科尔哈斯的无头告示,说“容克温策尔现正在德累斯顿其堂兄弟亨茨和昆茨的家中”。这一消息使得萨克森全境,特别是其首府,陷入无可名状的惊慌之中。

在这种情形下,马丁·路德博士出面了。马丁·路德仰仗自己的生花妙笔给人带来的宽慰性力量,仰仗社会地位赋予他的威望,试图将科尔哈斯拉回人间秩序的正道。他坚信,在这位杀人放火者的心胸里有着杰出的素质,于是便发表了一纸文告,张贴于全国各地的城乡,其内容如下:

科尔哈斯,你自称负有执掌正义之剑的使命,可是你这个狂妄之徒沉迷于狂热之中,全身上下充满着不义。想想看,你到底干了些什么样的勾当!只因你的国君回绝了你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财产而提出的申诉,你这个卑劣之徒便铤而走险,用剑与火烧杀掳掠,像野狼一样闯进那君主护卫的安宁之邦。你信口雌黄,诡计多端,诱人误入歧途;你是个有罪之人,有朝一日在上帝面前,他的光辉照亮人心深处,你难道能够问心无愧吗?你曾几次三番为自己伸张正义,都因思虑不周而招致失败,于是你便痛心疾首,放弃重建自己权益的努力,而汲汲于褊狭的复仇。难道你能说你的权利完全遭到了拒绝?一伙法院的差役将一封信函扣压下来,抑或知情不报,难道你隶属于他们这一伙人?你这个眼中没有上帝的人,要我给你说些什么?你的上峰对你的事一无所知,你所反抗的国君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你来到上帝的宝座前控告君王,那他会满面笑容地说道,主啊,我对此人没行什么不义之事,因为我根本就不知晓,这个汉子究竟是何人。须知,你所挥舞的剑乃是劫掠杀人之剑,你是一个造反者,并非正义之神的武士,你最终逃脱不掉车磔与绞索,即使在地狱的彼岸,你的累累罪恶和蔑视上帝的行径也会受到惩罚。

马丁·路德×年×月于符腾堡

此时科尔哈斯正在吕茨恩堡中策划一个焚毁莱比锡的新方案,不过他的心情颇为矛盾。他对于大小村落张贴的告示说容克温策尔正在德累斯顿的消息毫不在意,因为该告示无人署名,更不是由他所要求的市府署名的。施特恩巴尔德和瓦尔德曼看到这张夜间张贴于城堡门洞的告示后大为骇异。他们无意专门为此事去见科尔哈斯,而寄希望于他本人看到。可是几天过去了,他们的希望并没有实现。有一天傍晚他出来了,脸色阴沉,若有所思,不过他只是发布了几道简短的命令,没有看见那文告。一天早晨,他决定将几个违背他的意志在当地进行抢劫的兵丁吊死;趁此机会,两人决计使文告引起他的注意。科尔哈斯从刑场回来,围观的民众惶遽地向两边闪开。在科尔哈斯身后是游行的队列,自他上次发布了通告之后,民众已对这种游行的阵容习以为常:一把天使剑置于红垫子上,垫子缀满了金线织成的穗子,有人端着走在他前面,十二个人手持熊熊燃烧的火把跟随其后。这时施特恩巴尔德和瓦尔德曼挎着宝剑绕过那个贴有文告的柱子转出来,心想这一定会引起科尔哈斯的注意。科尔哈斯反背着双手,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走到城门口抬起头来,不禁一惊。兵丁们见他到来,便肃静地向两旁闪开,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大步流星地向柱子走来。他看到那告示指责他多行不义,并且署名者是他最尊敬的人,是他所熟知的马丁·路德,这时他心中的感慨真是难以形容!他的脸上泛起一阵深红,他把头盔拿下,从头到尾又读了两遍,于是转过身来,犹豫不决地望着兵丁,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说。他将文告从柱子上揭了下来,又读了一遍,便喊道:“瓦尔德曼!快让人给我备马!快,施特恩巴尔德!跟我到城堡里来!”说完他便立即进入城堡。马丁·路德这短短的一席话把他极为糟糕的处境暴露了出来。他化装成一个图林根的佃户,对施特恩巴尔德说,他有重要事务到符腾堡去一趟,当着几个最能干的兵丁的面委托施特恩巴尔德率领这支驻扎于吕茨恩堡的部队,他保证在三天之内回来,这三天中无需担心有人会进攻他们,说完便向符腾堡出发了。

他改名换姓,住进一家客店,天一黑便穿上一件大氅,身带几支在特龙肯堡缴获的手枪,走进路德的房间。路德正坐在书桌前,埋首于文稿和书籍之中,忽见一个陌生人,一个奇怪的汉子打开房门,并随手将门闩上,便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那汉子恭敬地将帽子拿在手中,没有立即说出名字,因为他料定那会引起惊骇。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来人是米歇尔·科尔哈斯,马贩子。这时路德大叫道:“你给我离远一点!”接着便站起身来,要拉响警铃,还补加了一句,“你的呼吸传出来的是瘟疫,你在我跟前就是灾祸!”科尔哈斯抽出手枪,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说道:“尊贵的先生,您一拉响警铃,我便会用这支枪自杀在您的脚前!请您坐下,听我慢慢地道来。您在天使中间也不见得比在我面前更安全。”路德坐了下来:“你意欲如何?”科尔哈斯回答说:“您说我是不义之人,对此我要加以反驳!您在文告中说我的上峰不了解我的事的原委,那好,就请您保证我的安全,我去德累斯顿,将我的冤案呈报当局。”——“无可救药而又可怕的汉子啊!”路德叫道,他听了科尔哈斯这番话既有些困惑又略感放心,“你对容克特龙卡动用暴力,一意孤行,这是谁给你的权利?你在城堡里没能抓住他,难道你就应该以烧杀对付掩护他的社会吗?”科尔哈斯回答说:“尊贵的先生,没有任何人赋予我这样的权利,是我从德累斯顿得到的消息使我迷惑,是它使我误入歧途!我对人类社会所进行的战争自然是犯罪行为,假如真的像您所担保的那样,我尚未被斥逐于这个社会之外的话!”——“斥逐?”路德高声问道,眼睛看着科尔哈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是谁把你从你所生活的国家集体中斥逐了?只要国家存在,难道会有谁被从国家中除名?”——“我说的斥逐,”科尔哈斯说着便握起拳头,“是指一个得不到法律保护的人!这种保护是我太太平平地做生意,并使生意兴旺发达所不可缺少的。正是为了这种保护,我才广为结交,我才处于我们这个共同体中。谁要是拒绝给我这种保护,那便是将我流放于荒漠之地,也就是将大棒交到我的手中,让我用以保护自己,这难道您能否认吗?”——“谁拒绝给你法律保护?”路德叫起来,“我在文告中不是写道,国君对你呈交的申诉书一无所知吗?如果他的官吏擅自将状子扣压下来,或者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损害了他的威名,那么除了上帝之外还有谁有资格因为他用人不当而大兴问罪之师呢?而你这个无法无天、令人望而生畏的人难道有权裁判他吗?”——“好的,就算是这样吧。”科尔哈斯回答说,“如果国君不将我斥逐出去,那我就回到他所护卫的社会中去。我再说一遍,请您保证我自由前往德累斯顿,我要到那里去;我会将我集结在吕茨恩堡的部队解散,并将我那遭到拒绝的状子重新呈递到国家法院。”

路德面露不快之色,将散放于书桌上的文稿理了理,一言不发。这位怪人所持的冥顽不灵的态度令他难以忍受。他琢磨着科尔哈斯在科尔哈斯桥镇公布的对容克的裁决,于是问道:“你对德累斯顿法院有什么要求?”科尔哈斯回答说:“依法惩办容克;使我的马匹得以复元;赔偿损失,既要赔偿我的,也要赔偿在弥尔贝尔格阵亡的赫尔塞的损失,他们使用暴力使我们遭到了巨大损失。”——“赔偿损失!你进行肆无忌惮的复仇活动,已经从犹太人和基督徒那里用罚款和兑换的办法弄到了成千上万,要说赔偿,这些价值你算不算进账里呢?”——“上帝保佑,这怎么可以呢?”科尔哈斯回答说,“房舍田地以及我所拥有的财产,我一概不要求归还,我妻子的丧葬费也算了;赫尔塞的老母会将他的医药费以及他在特龙肯堡所丢物品的价值一一开列出来;我那黑马由于没有卖出而遭到的损失,政府可让内行的人来估估价。”路德说:“你这人莫非是疯了不成?真令人莫名其妙,你这可怕的人哟!”路德目不转睛地望着科尔哈斯,“你手执宝剑,对容克已进行了最为可怕的报复,为何还坚持对他进行判决呢?即使判决最后真的下来了,那也不会对他有特别大的损害!”科尔哈斯,眼泪滚下了面颊,回答道:“尊贵的先生,我的妻子为此丧了命。我科尔哈斯要向世人表明,她是含冤死于非命的。在这件事上愿您顺从我的意志,让法院作出判决。其他的争端,我听从您的安排。”路德说:“你听我说,如果事情果真不像传闻的那样,你的要求是合理的;可是,假如你在自作主张地进行复仇之前将争端呈请国君裁处,我毫不怀疑你所有的要求都会得到满足。你如果三思而后行,看在救世主的面上饶了容克,将枯瘦的黑马领回,在科尔哈斯桥镇的马厩里把马养壮,这样做岂不更好?”科尔哈斯说:“有可能这样!”他走近窗前,“可能是这样,但也未必是这样!如果我不知道使黑马复元的代价是我那爱妻的鲜血,也许我会按照您说的办,可敬的先生,我是不在乎那几斗燕麦的!既然我为这两匹马付出这么高昂的代价,那也只能这样干下去了。那就让判决来说话吧,我听从公正的裁决,要让容克将马养肥。”

路德思绪纷乱,重又抓起他那些文稿:“我愿为你所托之事面奏选帝侯。”他要科尔哈斯在觐见期间不要轻举妄动,在吕茨恩堡静候佳音。如果选帝侯恩准他有自由通行权,那会有文告告诉他的。“可是,”他接着说,这时科尔哈斯正弯下腰来要吻他的手,“国君能否开恩,我还不得而知;据闻他已征调一支大军,要将你歼灭于吕茨恩堡;如若真的到了那种地步,像我说过的那样,我也是爱莫能助了。”说完他便站起身来,准备打发科尔哈斯离开。科尔哈斯说,有路德说情,他感到很大的安慰。路德向他伸出手来,可后者突然向他单膝跪下,说他还有一桩心事:圣灵降临节他总是参加圣餐典礼,这次由于打仗而没能进教堂,他问路德愿不愿意举行另外的仪式而接受他的忏悔,对他施圣典的恩惠,以代替圣餐礼呢?路德略加思索,神情严峻地望着他说道:“可以,科尔哈斯,我愿为之!可是你渴望接受其圣体的上帝,曾宽恕了他的仇人——而你是否愿意,”他继续说,这时科尔哈斯惊疑地望着他,“同样宽恕那个曾经欺侮过你的容克,前往特龙肯堡,骑上你的黑马,回到科尔哈斯桥镇,把它们养肥呢?”——“尊贵的先生,”科尔哈斯面红耳赤地说,一面抓住路德的手。“你要说什么?”——“上帝并没有宽恕他所有的敌人。我可以宽恕选帝侯,可以宽恕堡长和管家,宽恕亨茨和昆茨老爷,宽恕所有那些在这件事上跟我过不去的人,可是对于容克,只要有可能,我一定要迫使他把我的黑马养肥。”

听了这话,路德颇感不快,掉转身去,拉响了铃铛,一个书童手持蜡烛从外厅应声而来。科尔哈斯惊愕地站起身来,揩干眼泪;因为门已闩紧,书童推不开门,而路德却又坐下来审阅他的文稿,最后还是科尔哈斯将门打开了。路德向客人瞥了一眼,便对书童说:“引客人出去!”那书童看见陌生客人不禁有些惊疑,从墙上取下大门的钥匙,退至半开的门口,等候客人告别。科尔哈斯两手摆弄着帽子,说道:“尊贵的先生,如此说来,我向您恳请的和解之举,是无法实现的啰?”路德回答得很干脆:“救世主那里是不会答应的;国君那里,像我对你所允诺的那样,不妨一试!”说罢便向书童示意,要后者立即执行他的吩咐。科尔哈斯现出痛苦的脸色,将双手置于胸前,跟着书童走下楼,并且立即消失于黑夜之中。

第二天,路德便向萨克森的选帝侯发出一封信,信中先将围绕于选帝侯左右的侍从和司酒亨茨与昆茨痛责了一顿,众所周知,是他们压下了科尔哈斯的申诉书。路德在信中还直言不讳地向国君陈言:形势非常之糟,除了接受马贩子的建议外别无其他选择,应对他的行为实行大赦,并对他的案子进行复审;公众舆论都站在马贩子一边,这里包藏着祸心,即使被他焚掠三次的符腾堡也袒护他;如果他的恳请遭到拒绝,他定会信口雌黄地公之于众,民众就会受其蛊惑,国家政权也会对他无能为力。他最后写道,鉴于此种情势,必须消除与拿起武器犯上作乱的公民进行谈判的顾虑;而此公民由于那种与他作对的做法实际上已和国家恩断义绝。简而言之,为摆脱这一困境,不得不将其视为一种入侵本土的外来势力,因他本是异邦之人,他也有几分这样的资格,而不应将他看作是犯上作乱的造反者。

领兵大元帅克里斯蒂恩·冯·麦森亲王乃是在弥尔贝尔格战败的、目前正卧床养伤的弗里德利希·冯·麦森亲王的伯父,当国君收到路德的信函之际,他和司法总监弗里德伯爵、国务办公厅总监卡尔海姆伯爵,还有侍从和司酒亨茨和昆茨,都在宫中,他们全是选帝侯青年时代的朋友和亲信。侍从亨茨是枢密顾问一类的人物,有权处理国君的密件,并有权以国君的名义签名画押。他首先说话了,将事情的原委讲述了一遍,然后说,他之所以将马贩子控告他堂兄的状子压下来没有上报,是因为他误听了不实之词,以为那是无事生非,小题大作;继而他便话锋一转,谈到目前的境况。他说,无论是依照神的法律还是人的法律,马贩子都无权因这一失误而肆无忌惮地进行其复仇活动。如若和此人谈判,把他当作合法的交战的一方,那就会使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荣光无比,就会给选帝侯圣洁的人格带来奇耻大辱,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他鼓起如簧之舌,说他宁愿经历最不幸之事:满足疯狂的造反者的要求,将他堂兄解往科尔哈斯桥,去养肥那两匹黑马,也不愿接受路德博士的建议。司法总监弗里德伯爵向亨茨半转过身来,说出了他的遗憾:在解决这一颇为棘手的事时他对国君的威望表示了体贴入微的关切,可惜事发之时他没能这样做。他恳请选帝侯考虑,使用国家暴力来贯彻一项显然非法的措施是否得当;他特别指出,马贩子在国内仍有很大的市场,如不及时采取措施,其祸患尚有继续蔓延乃至无穷之势;他解释说,当今之计是采取坦诚的公正做法,即直接地、一往无前地纠正造成严重后果的过失,彻底清除祸根,方能使政府有幸从这件丑事中摆脱出来。选帝侯征询克里斯蒂恩·冯·麦森亲王对司法总监所持见解的看法,后者回答说,他对总监的远见卓识极为钦佩;不过他认为总监在为科尔哈斯伸张正义的同时,却没有考虑到他损害了符腾堡、莱比锡以及整个遭其蹂躏的国家的权利,要求赔偿或者至少要求惩办祸首的权利。国家的秩序因为此人而陷于混乱,很难从法学上的原则加以整饬。因此,他赞同侍从的意见:为应付这种情况而派遣一支大军,前去消灭和荡平驻扎于吕茨恩堡的马贩子。侍从殷勤有礼地将亲王和国君的椅子从靠墙的地方移至中间,一面说,令他高兴的是,亲王公正无私,远见卓识,在论及这一进退两难之事时和他不谋而合。亲王手扶坐椅,没有坐下,望着侍从说,请他且慢高兴,随之而来的举措必然是下一道对他的逮捕令,追究他滥用国君名义之罪,对他加以审判。由于形势所迫,在正义的法庭面前将揭发一系列猖獗蔓延的罪恶,加以审判,使其找不到藏身之地,对首先将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司法却不可大兴问罪之师;他认为马贩子的控告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此控告赋予了国家荡平科尔哈斯的权利;然而大家都心中有数,马贩子的事业是正义的,他所挥舞的宝剑,是有人亲自交到他手中的。那侍从听到这话不禁吃了一惊,他眼睁睁地望着选帝侯;选帝侯面红耳赤地转过身子,走近窗前。全场一片静默,这时卡尔海姆伯爵说道,如若这样舌战下去,大家全都陷入怪圈之中,是无法自拔的;基于同样的权利,人们也可以控告亲王的侄子——弗里德利希亲王;他对科尔哈斯所进行的讨伐令人摸不着头脑,对选帝侯的指令也多有违犯,若要追究使大家陷入目前窘境的责任,那弗里德利希亲王也难辞其咎的;弥尔贝尔格战役之败,国君是要加以追究的。司酒昆茨·冯·特龙卡在选帝侯茫然无主地踱到他的桌旁时发言道,他真弄不明白,这么多的睿智之人聚集一堂,竟然拿不出一个办法来。据他所知,马贩子只要取得自由通行权到德累斯顿来复审他的案子,便答应将入侵国内的队伍解散。但不能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由于他那充满罪恶的报仇行为而对他实行大赦。这是两个不同的法律概念,路德和国务院都似乎将它们混淆在一起了。“如果,”他继续说,一面将手指置于鼻尖,“德累斯顿法院对黑马事件进行判决,不管其结果如何,这并不妨碍对科尔哈斯加以指控,指控其烧杀掳掠。我这是将两位政治家观点中的长处加以综合,这是一种明智的政治举措,将得到社会以及后世的赞许。”

亲王和总监听了司酒昆茨这一番话,只是向他看了看,没说什么,似乎会议到此结束了。这时选帝侯却说:“在此次会议上大家各抒己见,我将加以考虑并在下一次国务会议上继续研讨。”亲王提出的临时媾和建议似乎打消了派遣大军进剿科尔哈斯的念头,虽说讨伐业已准备停当,在他内心深处还是颇重仁义的。总监弗里德伯爵的见解在国君看来最为得当,不管怎么说,散会时选帝侯将他留了下来。伯爵拿出信来给他看,从信函中可以看出,马贩子已拥有四百之众;由于侍从的擅作主张,国内笼罩着一种普遍不满的情绪,用不了多久,科尔哈斯的势力会两倍和三倍地增加。于是选帝侯不再犹豫不决,接受了路德博士提出的忠告。有鉴于此,他委托弗里德伯爵全权处理有关科尔哈斯的事宜。不久便有文告发布了,其主要内容如下:

鉴于马丁·路德博士的说项,萨克森选帝侯对勃兰登堡的马贩子米歇尔·科尔哈斯予以特别的眷顾,为复审其案子,准其自由前往德累斯顿,条件为:三日内解散其所拥有之武装。如若德累斯顿法庭对其有关黑马之申诉不像所预料的那样予以拒绝,对其为伸张一己之权利的专横之举加以追究,并绳之以严峻的国法,在此情况下,将对彼及其同伙在萨克森境内所犯之罪行予以大赦。

这一文告张贴于全国各地,科尔哈斯从路德博士那儿收到了一份,虽则其中的措辞讲明了条件,他还是立即将其全部队伍解散了,部属临行前他都赠以礼品,表示感激,并加以适当的劝告。他将所有缴获之物,无论是金钱、武器还是器具,全都当作选帝侯的财产移交给了吕茨恩堡地方法院。他打发瓦尔德曼回科尔哈斯桥,带信给那镇长:如有可能,他想买回自己的田庄。他又派遣施特恩巴尔德到施威林去把孩子接回,他很想和儿女们团聚。然后他离开吕茨恩堡,将不多的余款和文件携带在身,悄悄地向德累斯顿进发。

天刚亮,整座城池还在睡梦之中,科尔哈斯便敲响了皮尔奈市郊的一座小小宅院的大门;多亏那镇长的急公好义,这份产业才给他保留了下来。老管家托马斯打开院门一看是他,不禁惊异不止,不知所措。科尔哈斯吩咐老管家通知省府的麦森亲王,说马贩子科尔哈斯已到达此地。麦森亲王得知这一消息,认为立刻亲自去察看一下人们如何对待这条汉子的情况很有必要。当他在马队和步兵的前呼后拥下来到大街上时,只见在通往科尔哈斯宅院的大街小巷上已经是人头攒动,拥挤着数不清的人。人们一听说用火与剑对付压迫人民的蟊贼的杀手天使来到,便从整个德累斯顿,从城里城外蜂拥而至。为了阻止好奇的人群冲进来,不得不急忙将院落的大门关上了。男孩子们爬近窗户,要亲眼看看这位正用早餐的杀人放火的强盗。卫队在前开路,亲王好不容易才挤进了院子。他一走进房间便问那位赤膊坐在桌前的人,他是不是马贩子科尔哈斯?科尔哈斯回答说是,一面将装有证明其身份文件的袋子从腰间取下,恭恭敬敬地呈递给亲王。科尔哈斯接着说,他将队伍解散之后,凭借国君所赋予的自由权前来德累斯顿,他要为黑马之事控诉容克温策尔·冯·特龙卡。亲王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翻阅了一下信袋里的文件。他在信袋里看到一份收归国库而由吕茨恩法院代为保管的物品清单,于是便询问个中的情况。他还问了其他一些问题,问他的子女,他的财产,他将来如何生活;待盘问清楚觉得放心之后,便将信袋还给他,并说没有人会妨碍他打官司,他可直接向司法总监弗里德伯爵提出申诉,以便开庭审理。亲王走近窗前睁大眼睛望着院子前面聚集的人群,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头几天你一定要有一个护卫,居家或外出,均由他来保护!”听到此话,科尔哈斯不禁感到愕然,低头无语。亲王又说:“不管你同意与否,就这样定下来了!”他离开窗前,“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你自己会估计到的。”说完他转身向门口打算离去,这时科尔哈斯对亲王的决定已考虑好了,于是说道:“尊贵的亲王殿下,我悉听尊便!不过请您答应我,我一旦要求将卫兵撤走,那就请您将卫兵撤走;在此条件下我不反对这一措施!”亲王回说,这自不待言。为防不测,亲王为他拨了三名士兵,并告诉士兵们,他们所警卫的这家的主人,行动是自由的;他要是出门,他们跟随护卫就是了。说完亲王便向马贩子挥手告别,样子极为亲切。

近午时分,科尔哈斯在三名卫兵的陪同下去见司法总监弗里德伯爵,身后跟着数不清的人群。不过,他们绝不会难为他,因为警察业已警告在先。司法大臣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和他交谈了整整两个钟头。他先让科尔哈斯将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然后令他去找一位由法院聘定的著名律师,由他将诉状直接呈递上来。马贩子立即赶到律师家里,诉状完全根据以前的底稿拟就:要求对容克依法加以惩处,要他将马匹恢复原来的样子,并且要他赔偿科尔哈斯本人以及在弥尔贝尔格阵亡的马夫赫尔塞的损失,抚恤赫尔塞的老母。然后他便回到家中,后面依然跟着人群,他们对他的好奇心有增无减。他决计不再出家门,除非有什么要事一定要他出来。

这期间容克已从符腾堡的拘留所中放了出来。等他脚面肿胀的危险的丹毒症治好之后,地方法院便立即要他去德累斯顿,以便在公堂上和马贩子科尔哈斯对簿,后者控告他非法扣留马匹并将其糟蹋得面目全非。

容克住进他的堂弟侍从和司酒家中,起初他俩对他十分恼恨,很轻蔑,说他是个可怜虫,是个一钱不值的人,说他为整个家族带来了奇耻大辱;说他的官司输定了,要他立即将黑马找回来,把黑马养肥,这在日后会为世人留下笑柄。容克用那微弱而颤抖的声音说,他在世上是最最可怜的人,他赌咒发誓说,他对这一使他跌入不幸深渊的事件知之甚少,全怪堡长和管家,在他毫不知情、根本没有征得他同意的情况下将马拉去收割。他们拼命役使它们,有时还拉到自家的田里去役使它们,致使它们累垮了。容克一边诉说,一边坐下来,求他们不要老是怪罪他、辱骂他,任意将他重新推进他刚刚脱离的苦海。亨茨和昆茨先生在被烧掉的特龙肯堡附近有田产,第二天便写信给在那里的管事和佃户,询问在出事那天失踪并从此再无下落的黑马的消息;他们是在容克一再请求下,才不得已写了这封信。然而那个地方已烧掠一空,居民差不多都被斩尽杀绝了,他们知道的仅仅是:一个家奴在杀人放火的强盗用刀威逼之下,将黑马从熊熊燃烧的棚厩中救了出来;那家奴问,该将这马匹牵往何处,如何处置它们,那强盗踢了家奴一脚,却没有回答。容克那年老而风湿缠身的女管家已经逃到了麦森,她对容克的询问答复说,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第二天,那家奴便带着马匹去了勃兰登堡。然而在勃兰登堡无论怎样探询,都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看来去勃兰登堡云云纯系误传,因为容克没有哪个家奴住在勃兰登堡,或是住在去勃兰登堡的方向。几个家住德累斯顿的人说,在特龙肯堡大火后的几天,他们曾在威尔斯鲁夫看见一个马夫牵着两匹戴着笼头的马,两匹马形销骨立,再也走不动了,于是马夫便将它们弄到一个牧羊人的棚圈里,看来牧羊人倒想将它们养好。有种种理由可以认为,那两匹马就是要寻找的黑马;可是那里的人说,威尔斯鲁夫的牧羊人早就将马匹转卖给他人了,又不知道是卖给谁。还有第三种传说,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是马早已死掉,并且被埋在威尔斯鲁夫的枯尸坑中。这样一种结局正中亨茨和昆茨两位先生的下怀,这倒很容易理解:他们的堂兄弟已没有厩房,势必要借用他们的马厩来喂养黑马,如果黑马业已死掉,就没有这种必要了。为了绝对可靠起见,他们当然还是希望确证这种情况。于是,温策尔·冯·特龙卡先生以世袭贵族、领主和有审判权的领主身份,给威尔斯鲁夫地方法院当局修书一封,把黑马的状貌详述了一番,只说它们是受人之托保管于舍下,由于意外的变故两马逸失,敬请法院费心帮助查找黑马的下落;不论现今马主人是谁,都要将马送到德累斯顿,交至侍从亨茨先生的厩房,并许以重金补偿。几天过后,果然来了一个人,威尔斯鲁夫的牧羊人就是将马卖给了他。他牵着马匹,它们瘦骨嶙峋,摇摇晃晃,被系在车子的栅柱上,来到了市场上;此人是丢包尔恩地方的剥皮匠。这是温策尔先生的不幸,更是诚实的科尔哈斯的大不幸。

温策尔先生在他的堂弟昆茨那里,一听说有人将在特龙肯堡大火中逃逸的马匹带到了城里,便和昆茨在几个家奴的陪同下,马上来到了王宫前面的广场,那人就守候在广场上。如若这两匹马果真是科尔哈斯的,他们便准备付出代价,买回家中。两位骑士看到广场上人群蜂拥而至,越聚越多,都围着那辆拴着两匹黑马的双轮货车看热闹,他们感到惊诧。人们没完没了地嘲笑打趣,大声喊叫,说什么就是为了这样两匹马,江山几乎不保,没料想它们竟落在剥皮匠的手中!容克围着双轮货车转了一圈,仔细察看了那两匹随时都可能倒地而死的可怜巴巴的牲口,然后不无狼狈地说,它们不是他从科尔哈斯手里要过来的马匹。昆茨先生闷声不响,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如果目光是由钢铁铸成的,那一定会将他射穿。昆茨将大氅翻开,露出勋章和项链,走到剥皮匠面前问道:“这是不是威尔斯鲁夫的牧羊人留养的黑马,也就是容克温策尔·冯·特龙卡呈请当地法院调查的黑马?”剥皮匠正提着一桶水喂饮那膘肥体壮的拉车的马。“您说的是黑马吗?”他将水桶放下,取出马口中的衔枚,抚摸着马匹说,“那两匹拴在栅柱上的黑马是海尼施一个放猪人卖给我的,至于他是从哪里弄到手的,是不是那牧羊人转让给他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他一面说,一面把水桶提起,用膝头顶紧辕木说:“威尔斯鲁夫法庭的一个差人要我把黑马送到德累斯顿的特龙卡的家中,交给一个名叫昆茨的容克。”说完他便掉转身子,把桶中剩余的水倒在马路的石板上。

被嘲笑的目光所包围的昆茨,无法使这位忙上忙下而又麻木不仁的汉子掉转身来看他一眼,于是便说明,他本人就是昆茨·冯·特龙卡;而黑马,他所要收留的黑马,是属于他的堂兄容克温策尔的;一个马夫带着它们逃出了特龙肯堡的大火,后来卖给了威尔斯鲁夫的牧羊人;这两匹黑马最早的主人是马贩子科尔哈斯!那汉子将裤管卷得高高的,双腿叉开站在那里。昆茨问他,他对此是否一无所知?海尼施的放猪人是不是从威尔斯鲁夫牧羊人那里买到的?或者是从第三者手里得到的,而第三者却是得自于牧羊人呢?无论如何,海尼施的放猪人关系重大。剥皮匠站在车旁,解过了小便,说道:是人家让他带着黑马来德累斯顿的,从特龙卡家领钱就是。刚才昆茨先生所说的那番话,他一句也没听明白。在海尼施的放猪人之前,黑马究竟是归彼得还是归保罗所有,或是归威尔斯鲁夫的牧羊人所有,这个他管不着,反正黑马不是偷来的。他说完便将马鞭横插在宽阔的后背上,向广场上的一家小酒店走去;他已饥肠辘辘,要去饱餐一顿。面对海尼施放猪人卖给丢包尔恩剥皮匠的两匹马,昆茨简直一筹莫展,假如这两匹马不是那魔鬼骑着大闹萨克森的两匹马呢?于是他要容克表示意见。后者张开那苍白而抖动的嘴唇说,当今之计,最好还是将它们买下来,不管它们是不是科尔哈斯的。昆茨大声骂娘,一面将大氅掩起,他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便从人群中抽身出来。这时一个熟人从广场骑马而过,他喊住了这位熟识的温克男爵,请温克先生到司法总监弗里德家中去一下,由后者知会科尔哈斯前来认马,而他本人则留在广场。众人嘲弄地望着他,都用手绢掩着口,好像单等他离开此地,便会轰然大笑一样。

事有凑巧,科尔哈斯正在司法总监家中,他是为吕茨恩堡法院保管物品之事由司法总监传唤来的。看见男爵到来,司法总监从安乐椅中站起身来,满脸不悦之色。他让马贩子手拿文件站在一旁,而男爵并不认识马贩子。温克先生便将特龙卡兄弟所处的困境一一告诉司法总监。他说,丢包尔恩的剥皮匠根据威尔斯鲁夫地方法院的不甚确切的通知,带着马匹前来此地;马匹业已面目全非,它们是否就是科尔哈斯的马,容克温策尔亦无法确定。即便从剥皮匠手中将马买下来,在骑士的马厩里将其养壮,那事先也要科尔哈斯验证一下,以消除人们对此事的疑团,这显然是不无必要的。“那就请您多多关照了,”男爵最后说,“请您派上一名卫兵,把马贩子从家里接来,再把他带到马匹所在的市场上。”司法总监把眼镜从鼻子上拿下来,说温克男爵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他认为这事只有经过科尔哈斯的检验才能确认;第二,他以为司法总监有权派一名卫兵把科尔哈斯带到容克指定的地方去。说过之后,他便将站在背后的马贩子介绍给他。他一面介绍,一面坐下来,重又戴上眼镜,并请男爵直接和马贩子本人商量。

科尔哈斯若有所思,但不露声色,他表示,他愿意跟他到市场去查看那剥皮匠带到城里的黑马。男爵有点吃惊地转过身来望着他,而他则走到司法总监的书桌旁,回答了有关吕茨恩堡法院保管物品的问题,在回答这些问题时,他援引了信袋中的一些文件。然后他便告辞了;温克男爵满面羞愧地走近窗子,也向司法总监告别。麦森亲王派了三名士兵护送他们,后面跟着大群的人,浩浩荡荡地走向市场。司酒昆茨先生不听身边几个友人的劝告,仍旧混在人群中间,保持着他的位置。在他的对面是剥皮匠,剥皮匠一见男爵带着马贩子来到广场,便走到马贩子跟前。他身带宝剑,神气骄矜而又威严:“车后的马是不是你的?”科尔哈斯向这位素昧平生的提问者谦恭地欠了欠身子,没有作答,在骑士的簇拥下走向剥皮匠的车子。那两匹马站立不稳,低垂着头,也不吃剥皮匠放在它们面前的干草。大约离马匹十二步远的光景,马贩子停下来不走了,他朝马匹匆匆望了一眼。“大人!”他转过身来对昆茨说,“剥皮匠所言不假,拴在他车上的黑马正是我的马!”说着他环顾四周,看了看周围的人,向他们脱帽致意,然后在卫兵的护送下离开了广场。听了这话,昆茨快步向前,头盔上的翎毛晃动着,他朝剥皮匠扔出一袋钱。剥皮匠提着钱口袋,一边用梳子将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梳理,一边望着钱。昆茨吩咐仆人将马匹解下车来,牵回家去。那仆人听到主人呼唤,立即从人群中走出来,一步跨过脚下的粪尿,来到马跟前。他握着马勒,正想把马解开,他的堂兄希姆堡尔德师傅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对他说道:“你千万不要去碰这两匹快死的驽马!”说着把他从车旁推开。昆茨看到这种情景,站在那里没说什么;希姆堡尔德师傅小心翼翼地跨过粪尿,来到昆茨面前:“去雇个剥皮匠来吧,这不是他干的事!”听了此话,昆茨气坏了,恶狠狠地望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仰起脸来,从周围骑士的头顶上看去,呼叫卫兵。一名军官听到传唤,便带着几名选帝侯的卫兵从王宫里走来。昆茨简短地对他们说明,希姆堡尔德简直是无法无天,竟敢煽动城里的平民犯上作乱,要求将希姆堡尔德逮捕法办。昆茨一把抓住希姆堡尔德的胸口,说他将奉命解开黑马的仆人从车旁推开,并对该仆役施暴。希姆堡尔德巧妙地一转身,便挣脱了昆茨:“尊贵的老爷!我是在指点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要他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怎么能说是煽动!现在就请您问问他,他是否愿意不管来历、不顾体面地和拴在车上的马匹打交道?如果他情愿如此,那我这话就算是白说,那就请他和马匹打交道就是了!他眼下就可以去割马肉,剥马皮,和我有何相干!”昆茨听完这话便转身问那仆人,是否愿意执行他的命令:将科尔哈斯的马匹解下来,牵回家去?仆人掉头挤进人群之中,胆怯地回答说,要他做这件事,先得把马匹的来历弄清楚。昆茨紧随其后,把那仆人头上有着特龙卡家族徽记的帽子扯下来,用双脚践踏,继而又拔出剑来,向他恶狠狠地刺去,不一会儿,便将他赶出了广场,并宣布将他辞退。希姆堡尔德师傅叫道:“快把这个坏蛋打翻在地!”众人目睹了这一暴行后一个个怒不可遏,他们聚拢在一起挡着卫兵,希姆堡尔德从背后把昆茨撂倒,扒下他的大衣,扯下他的领子和头盔,夺下他手里的剑,并狠命地将其扔出广场之外。容克温策尔在这场骚乱中一面奔逃,一面喊骑士去救他堂弟的性命,然而骑士却自顾不暇,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动手以前就被人群挤得七零八落。昆茨摔倒在地,跌伤了头部,遭到愤怒的人群践踏。这时正巧有一队骑兵路经广场,选帝侯卫队的军官向他们求援,搭救昆茨。军官先将民众驱散,便去逮捕那怒火中烧的师傅;师傅被骑士押送牢房,这时两位朋友也将满身血污的昆茨扶了起来,并送他回家。人们本想为马贩子伸张正义,但没想到善良而公正的意图会有这样一个无法收拾的结局。丢包尔恩的剥皮匠完成了他的交易,等人群散去,便将两匹黑马拴在灯柱上。他不愿久留,便匆匆上路离去。两匹马被拴在那里,无人照料,成了野孩子、闲汉嘲弄的对象;警察不得不来过问此事,他们在夜幕降临之际喊来了一名德累斯顿城的剥皮匠,让他把马牵到城外的剥皮场加以照看,听候进一步处理。

马贩子对这一事件本无丝毫责任,然而它却在国内,哪怕是在稳健而公正的人士中间,引起了一种对这场官司的结局极为不利的情绪。人们觉得此人和国家的关系实难令人忍受;无论是在私人家中,还是在公共场合,大家都表示这样一种看法:宁可让他受点委屈,将此案重新撤消,也不可斤斤计较些许小事而为他伸张什么正义,以强力为他伸冤,满足他那无法自制、冥顽不灵的报仇心理。司法总监正义感特别强,特别痛恨。特龙卡家族,这反而使上述论调得逞,并迅速传播开来;这样一来,便促使可怜的科尔哈斯彻底完蛋。

德累斯顿的剥皮匠现在照料的马,看样子很难恢复到它们早先离开科尔哈斯桥时的状况;即便是通过人工喂养和长时间的精心照管达到了这一步,有鉴于目前之事给容克家族所带来的奇耻大辱,这一家族在国家的公民中乃是最高贵的家族,那还不如用现款来赔偿马匹的损失更为体面和切当。几天之后,国务总监卡尔海姆伯爵以卧病中的昆茨的名义给司法总监修书一封,提出了上述建议。司法总监一方面写信忠告科尔哈斯,要是有人提出这个建议,他切不可一下子拒绝;另一方面他在给国务总监的复信中又不客气地劝他不要干预此事,免得增添麻烦。他要求昆茨本人和马贩子面谈,并将后者说成一个公正而又谦逊的人。经过广场事变,马贩子的意志受到挫折;他遵照司法总监的劝告,只待容克或其亲族方面先有所表示,他便准备全盘接受他们的建议,并完全原谅过去所发生的事。可是枉驾屈尊对于傲慢的骑士来说是难乎其难的;他们对于司法总监的复信感到愤懑。翌日清早,选帝侯亲自探视养伤的昆茨,趁此机会,他们将复信呈递给国君,由于伤势严重,昆茨的声音微弱而又动人;他说他谨奉选帝侯的愿望,竭尽全力斡旋此事;然而他是否应该置社会舆论对其名誉的诋毁而不顾,向一个使他本人及家族蒙受奇耻大辱的人请求和解和让步呢?选帝侯看过信,有些为难地问卡尔海姆伯爵,法院是否有权在不和科尔哈斯协商的情况下,依据马匹再也无法复原的状况,权当它们死去而宣布以现款赔偿损失?伯爵回答说:“主公,马匹是死的,按照法律的意义是死的,因为它们已不具备任何价值;在人们将其从剥皮场取出送往骑士的厩房之前,它们的肉体也将会死去。”选帝侯将信放好说,他将和司法总监本人谈谈这桩案子,并对昆茨慰勉有加,昆茨半支起身子,满怀感激地紧握着他的手。选帝侯在向昆茨道别并叮嘱他注意康复之后,便和颜悦色地从安乐椅中站起身来,离去了。

德累斯顿的情况就是如此。同时,从吕茨恩堡方面也对可怜的科尔哈斯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是那伙诡计多端的骑士将闪电引到了不幸的科尔哈斯头上。约翰·纳格尔施密特本是马贩子招募的一个士兵,在选帝侯大赦令公布后被遣散;然而在遣散后的几个星期,他又将性喜打家劫舍的贫汉召集起来,想步科尔哈斯的后尘,去独自干那杀人越货的勾当。这个无赖为了吓退追捕的官兵,同时也为了诱使乡民参加他的打劫行当,便自称是科尔哈斯委派的地方官。他从科尔哈斯那里学到了聪明,忽然灵机一动散布谣言说,当局对几位老老实实回乡的兵丁并没遵守大赦的诺言,甚至对科尔哈斯本人也食言自肥;说科尔哈斯一到德累斯顿便被扣押,交由卫兵看管。他手下那群杀人放火的乌合之众在一份模仿科尔哈斯的告示中宣称,他们是一支敬畏上帝的队伍,这支队伍之所以建立,乃是为了监督执行国君所颁布的大赦令。然而他们的所作所为,如上所说,绝对不是为了尊奉上帝,也不是为了拥戴科尔哈斯,他们对他的命运如何其实并不关心;他们打起这样的幌子,是为了更加肆无忌惮、更加为所欲为地烧杀掳掠。最初的消息一传到德累斯顿,那班骑士便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他们认为,这件事可使全部事态改观。他们旁敲侧击,现出不乐意的脸色,为的是暗示人们所犯的错误,怪大家不该对他们三番五次的忠告置若罔闻,坚持对科尔哈斯等人实行大赦;他们说照此办理,无异于对形形色色的罪犯发出信号,叫他们学科尔哈斯的榜样。他们不相信,纳格尔施密特之所以拿起武器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为了维护其身陷罗网的主人的安全;他们甚至断定,纳格尔施密特的全部活动完全受科尔哈斯主使,借以向政府施加压力,以便促使案子的审理按照他的狂妄的一己之见进行。亨茨先生说得更加神乎其神。一次,在选帝侯的前厅里举行的宴会结束以后,他甚至对围着他的猎友和宫中侍臣说,吕茨恩堡的那伙强盗业已解散云云,纯属欺人之谈;他对司法总监的正义感大加嘲笑,并以几种巧妙地编织在一起的情况证明,那伙人仍隐蔽于国内的森林之中,只待马贩子一声召唤,他们便会重又从树林里冲杀出来,干那火与剑的营生。

克里斯蒂恩·冯·麦森亲王看到事态发生如此转变,心里很着急;这样下去,势必会影响主公的声名,于是立即进宫谒见国君。他看穿了骑士们的图谋:若有可能,根据所谓新的罪行而将科尔哈斯一举扳倒,所以他请求选帝侯立即传讯马贩子。马贩子完全没料到差役会将他押往官厅,他手里正抱着他的两个小男孩亨利希和利奥波德,他的家丁施特恩巴尔德日前已将他的五个孩子从梅克伦堡领回来了。两个小儿子见他要被带走而大放悲声,科尔哈斯思绪翻滚(这里说来话长),便忍不住将他们又抱起来,带往受审的地点。

亲王对坐在科尔哈斯身边的两个孩子满怀怜爱之情地观察了一番,极为亲切地问他们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接着,他告诉科尔哈斯,他以前的部属纳格尔施密特在铁岭谷如何滥用自由的名义而大肆掳掠烧杀;他还把那人的所谓告示给马贩子看,并要求后者回答,关于此事要不要为自己辩护。科尔哈斯看了这些无耻之尤的叛逆性文件不由得大吃一惊,然而面对像亲王这样的正直之士,他并未多费口舌就把事情的原委讲得一清二楚,令人满意地证明了他当今所受的攻讦完全没有根据。他认为,按照目前的情形,为了了结正在顺利进行的官司,他无需第三者相助,从他携带的信袋里的文件来看,纳格尔施密特并不想为他帮忙,他将这些文件也呈递给麦森亲王。文件透露,在队伍解散之前,科尔哈斯曾要将这个家伙处以绞刑,因为他在四处犯了强奸罪,还干了许多其他坏事,只是选帝侯下达的大赦令才使事态改变,挽救了他的性命。待到第二天散伙时,科尔哈斯和他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马贩子坐下来,接受了亲王所提的建议,草拟一项致纳格尔施密特的声明,声明说,纳格尔施密特胡说对他本人及其部下下达的大赦令业已遭到破坏,为维护大赦令,他才有此举措,这完全是卑鄙无耻的捏造;科尔哈斯声明,他在德累斯顿并未被扣,也未被卫兵看管,相反,他的官司正如他本人希望的那样进行着;他警告纳格尔施密特及其同伙,大赦令颁布后在铁岭谷所犯的杀人放火罪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声明还附录了一些有关刑事审讯的残缺不全的文件,这些都是马贩子在吕茨恩堡根据歹徒的罪行草拟的。这会使民众明了,这个歹徒早在那时就已被判死刑,只是选帝侯的大赦令才救了他的性命。亲王对科尔哈斯慰勉有加,要他对这次官司中由于这件事而引起的疑团不必介意。亲王还向他保证,他在德累斯顿一天,对他公布的大赦令就会维持一天;他将桌上的水果分赠给两个孩子,然后与科尔哈斯握手道别。司法总监也看出科尔哈斯所处的险象环生的境况,想尽一切努力,尽早了结这场官司,以免节外生枝。然而节外生枝正是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骑士的愿望和目标。他们一反常态,不再默认过失,强忍不满,以求得到从轻发落;而是信口雌黄,百般狡辩,矢口否认他们有什么过失。他们一会儿说科尔哈斯的黑马之所以被扣留于特龙肯堡,完全是堡长和管家自作主张,容克对此毫无所知或者知之不详;一会儿又说那两匹黑马一开始便有危险的症状,猛咳不止,他们甚至找了人作证。这种论据在经过详细的调查和探究之后不攻自破;于是他们又找出选帝侯的一条法令来,该法令颁布于十二年前兽疫肆虐之际,法令确实禁止将马匹从勃兰登堡运往萨克森。他们以此作为明确无误的论据,证明容克不仅有权,而且有义务扣留科尔哈斯所运的马匹。

在此期间,科尔哈斯从科尔哈斯桥镇的那位正直的镇长手中重又买回了他的田产,为此他付了些微的赔偿费。为了完成这宗交易的法律手续,他想离开德累斯顿几天,回乡一趟。他的回乡决定,并非只是为了上述买卖,这点是不言自明的;冬耕虽已迫在眉睫,但他另有用心,想借此检验一下他那奇异而又令人忧虑的处境;也许还另有别的原因,那就让那些了解他心事的人去猜测一番罢。他将派给他的卫兵留下,便去见司法总监,将镇长的信呈递给他:“若法院目前不急需他,他想离开德累斯顿八至十天,去勃兰登堡走一趟,十天之内准回来。”司法总监显出不悦之色,低头沉吟道,此时他在场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必要,因为对方阴险狡诈,竭尽歪曲狡辩之能事;事出意外,千头万绪,非得要他本人解释和澄清不可。可科尔哈斯还是坚持他的请求,态度谦逊而又迫切,说是有事可找熟悉此案的律师。他答应八天之内返回。司法总监沉思了一阵,便打发他走:“我希望你到克里斯蒂恩·冯·麦森亲王那里领取护照。”

科尔哈斯对司法总监那不悦的脸色很理解,不过这更坚定了他去乡下的决心。于是他坐下来写了一份申请,请求警察总监麦森亲王发给他去科尔哈斯桥往返八天的护照,也没写明理由。他很快便收到了宫廷卫队长西格弗里德·冯·温克男爵签署的批示:“关于申请去科尔哈斯桥护照一事,业已转呈选帝侯陛下,一俟恩准便将护照送达。”科尔哈斯向他的律师询问,官方批示怎么会由西格弗里德·冯·温克男爵签字,而不是由他所呈请的克里斯蒂恩·冯·麦森亲王签署。律师回答说,亲王于三天前去其田庄小住,警署事务在其离职期间由宫廷卫队长西格弗里德·冯·温克男爵代行,这位男爵便是上文提及的同姓男爵的堂兄弟。

科尔哈斯静候国君本人的批准,呈文历经曲折转呈于国君,可是等了很多天,一个星期过去了,又过了几天,呈文还是不见批复。在此情况下他不禁焦躁不安;而法院也没有宣布判决,尽管有人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法院就要宣判。到了第十二天,他又写了一份申请,坚决要求当局表明立场,迫切呈请警署下达他所要求的护照。一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接到他所期望的答复。晚上他忧心忡忡,考虑他的处境,特别考虑了在路德博士发挥影响的情况下取得的大赦令。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来到后房的窗前,发现麦森亲王派给他的卫兵已不在指定的厢房里,他对此很是骇异。他将老管家托马斯叫来,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托马斯叹了口气说道:“东家,并非所有的事都按着规矩办。今天的卫兵比往常多了,天黑时整所宅子里都布满了卫兵;有两个手持盾牌和标枪站在临街的前门,两个在花园的后门,还有两个躺在前厅的一捆干草上,据说卫兵全都在那里过夜。”科尔哈斯大惊失色,但他转过身去说道:“只要他们呆在那里,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他还请托马斯去过道时带盏灯给他们,好让他们看得见。他借口倒净一件餐具而将前面的百叶窗打开,想弄清楚老托马斯所言是否属实。这时卫兵正好在闷声不响地换班,这样的做法可是没有想到的;马贩子躺在床上,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为明天该如何举措忽生一计。这个与他打交道的政府一面伪装主持正义,一面却又对应允的大赦加以破坏,这使他非常不安。无可怀疑,他已经是一名俘虏;如果他理当是一名俘虏,那他也要政府发表一个确切无疑、直截了当的声明。第二天一早他便要他的家丁施特恩巴尔德备好车子,说是要到罗克维茨城的县知事那里做客,后者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几天前在德累斯顿他们曾见过面,县知事请他带着孩子到家里玩玩。兵丁们一直窥伺着里面的动静,见到车子便交头接耳,并暗中派一个人进城。几分钟后便有一名军官带着几个差役来到了这所宅院。科尔哈斯正忙着给他的孩子穿衣服,觉察到他们这些动作,故意让车子在门口较平常停留了更长的时间。他见警署人员整装待发,便带着孩子走出门来,对他们未加理会;他对站在门口的一队兵丁说,他们没有必要对他紧跟不舍。他把男孩子抱进车内,亲吻并抚慰哭叫着的小女孩,他们按照他的安排要留在老管家托马斯的女儿那里。他刚一上车,警署军官便带着差役从宅院对面走上前来,问他要去哪里?科尔哈斯回答说:“我要到我的朋友罗克维茨县知事的家里去,前几天他请我和我的两个孩子到他家做客。”军官说,在这种情况下他要稍等片刻,麦森亲王有令,要派几名骑兵护送。科尔哈斯在车中笑着问,长官是否认为,在一个要热情款待他一天的朋友家中,他的人身安全将难以保障呢?军官开朗而又和气地说,这当然没有多大的危险;他又补加了一句,兵丁不会给他带来麻烦。科尔哈斯神态庄重地说,在他来到德累斯顿时,麦森亲王曾对他说过,他是否要卫兵加以保护,全由他自己决定。那军官听到有这种事很惊异,便小心地说,当亲王身在城内时才能援引这一规定。于是马贩子便向军官讲述了在他家派驻卫兵的始末,军官解释说,宫廷卫队长西格弗里德·冯·温克男爵是现任警署的长官,卫队长曾责令他对科尔哈斯的安全负有全责。如果他不愿接受保护,那就请他亲自往警署走一趟,以消除发生的误解。科尔哈斯向军官射去一种表示不屈从或决裂的坚定目光:“我愿前往警署。”他心情忐忑不安地下了车子,让管家将孩子背进过道,自己跟随那军官和卫兵往警署去了,那家丁守着车子在门前等候。事有凑巧,宫廷卫队长温克男爵正在查看日前在莱比锡战役中俘虏的匪徒,他们是纳格尔施密特的部下。男爵手下的骑士们正对那帮家伙讯问,问他们感兴趣的东西。这时马贩子等人走进来,来到男爵的身边。男爵一见马贩子进来,便连忙问他有何贵干。这时骑士们也安静下来,停止了讯问。马贩子十分谦恭地讲明了他的来意,说是罗克维茨县知事午间宴请,他不想带着卫兵前往,但愿他们能留在家中。男爵一听此话,立即板起面孔,似乎将什么东西吞进肚中一样地说道:“您还是安安静静地呆在家中吧,还是暂时不去赴宴为好。”说着他忽然转过身去,中断了刚才的话头而对那个军官说:“有关此人的命令不可更改,他若离城一定要有六名骑兵陪同。”

科尔哈斯问,难道他是个阶下囚,难道他应当认为,那昭示于天下的大赦令业已无效了?男爵突然掉转身来,满面通红地走近他,盯着他的眼睛回答说:“是的!是的!是的!”说完他又转过身去,不再理会科尔哈斯,重又朝纳格尔施密特的匪徒走去。

科尔哈斯离开那里,他已看出,由于这一步骤,他唯一的逃生之计万难成功,可他还是对自己这个办法暗自得意,因为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遵从大赦条款的义务了。他回到家里,吩咐将马匹卸下来,然后在警署军官的陪同下悲哀而又震惊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军官以一种令他深恶痛绝的腔调向他担保,一切都出于误会,误会很快便会冰释。那些卫兵在军官的示意下,将通往院子的所有门户全都关闭;军官又对他说,前面的正门是敞开的,可以自由出入。

再说纳格尔施密特在铁岭谷深山老林中,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官兵的进逼,已经山穷水尽,再也无能为力担任他所扮演的角色。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决计把科尔哈斯也拖下水。他从一个到过德累斯顿城的行人那里了解到官司进展的详情,于是他相信,不管他们之间的冤仇有多深,他能说动马贩子与他重新联合起来。于是他便派了一名兵丁,携带一封几乎无法辨认的德文信件去找科尔哈斯,信中写道:“您若愿意前来阿尔滕堡,重新统领这支由散兵游勇集结起来的队伍,我将欣然带领人马前来德累斯顿劫狱。我还向您保证,今后对您更加忠顺,更守规矩,痛改前非。为表达我的忠顺之心,我将亲来德累斯顿,设法将您营救出狱。”

很不幸,那位带信人在离德累斯顿不远的村庄里生病了,他从青年时代起便得了羊角风,而今昏倒在地。很多人前来搭救他,结果他藏在胸前的信件被人发现了,待他醒来,便被扣押了。一个卫兵将他押往警署,后面还跟着不少民众。宫廷卫队长一见这封信,便立即觐见选帝侯,当时业已康复的亨茨和昆茨先生,以及国务总监卡尔海姆恰好都在座。大家一致主张立即将科尔哈斯拘留,理由是他与纳格尔施密特暗中勾结;他们还论证说,如果马贩子先前没写过信,如果他们之间没有一种罪恶的联系,如果他们没有共同策划新的阴谋,这样一封信是决不会写出来的。选帝侯却执意不肯仅仅以此信为由,便不履行对科尔哈斯所允诺的安全保障;他甚至认为,从纳格尔施密特的信中能隐约看出,他们事先并没有达成默契。国务总监建议让纳格尔施密特派来的兵丁装出从未被扣留过的样子把信送往科尔哈斯处,看他是否答复;选帝侯为弄个水落石出,犹豫再三方才接受这一建议。第二天,那位在押的兵丁便被解往警署,宫廷卫队长将信件还给他,并向他许下诺言:只要他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将信件送给马贩子,他就会重获自由,就会宽恕他所犯下的罪行。这个恶棍毫不踌躇地依计而行,他装作螃蟹贩子(螃蟹由警署军官采购),故意装出鬼鬼祟祟的样子,潜入了科尔哈斯的房间。孩子们逗弄着螃蟹,科尔哈斯阅读那信件,若在平日,他定会一把抓住这个无赖的衣领,把他交给守在门口的卫兵;可是处在目前的心绪下,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他坚信世上只有这条路能把他从那盘根错节的官司中搭救出来。他望着这位他熟识的汉子,满眼悲戚的目光,问他现住何处,并要他几个小时之后再来,届时他会答复他的主人。这时仆人施特恩巴尔德不期而至,科尔哈斯让他买下一些螃蟹,然后两人便装出素不相识的样子分手了。马贩子坐下来,对纳格尔施密特复信如下:“对阁下提出要鄙人统帅阿尔滕堡部队的建议,本人首先表示接受。此外,请您派一辆双驾马车来德累斯顿之新城,以便将我的五个子女从临时拘留所中救出。为使我本人能尽快逃出罗网,请阁下再派一辆双驾马车在去符腾堡的路上守候。我之所以绕道前去与您会合,这是事出有因,在此我无意扯得太远。对于监视我的卫兵我自信可以买通,但是为防万一,还请您派几名勇敢机智、全副武装的兵丁隐身于德累斯顿的新城内。为筹备上述一切尚须一笔费用,望您再派一名兵丁送二十枚金币给我,一俟大功告成,我再与您清账。您亲往德累斯顿救我实无必要,我请您继续留在阿尔滕堡指挥部队,兵士不可一日无主。”

那汉子晚上又来了,科尔哈斯便将信件交给他,给了他许多赏钱,还千叮万嘱,要他小心谨慎。科尔哈斯想带着五个孩子远走汉堡,再从汉堡漂洋过海,去意大利的黎凡特或东印度,或者到蓝天下任何无人认识他的地方去;他的心情悲愤难抑,他已不再想把黑马养肥,他倒也并不是出于厌恶之情不愿与纳格尔施密特合伙。

那汉子一将马贩子的复信交给宫廷卫队长,司法总监便立即被免职,并委任国务总监卡尔海姆代行其职务。同时内阁发布了选帝侯的命令,将科尔哈斯拘留,给他戴上脚镣手铐投入设在塔楼内的监狱。科尔哈斯的那封复信被张贴于城内的大街小巷,依据此信向他提出了公诉。法官问他这信可是他写的,他回答说:“是的!”又问他还有何话说,他低下了头,回答:“没有!”结果他被判处极刑:刽子手手持烧红的铁钳将他的身体卸为四块,然后将尸体在磔车与绞架之间烧掉。

可怜科尔哈斯在德累斯顿落得这般下场,而这时勃兰登堡选帝侯正想把他从暴虐恣睢的手中救出呢。他在给萨克森选帝侯国务厅的照会里,要求把科尔哈斯作为勃兰登堡的公民引渡过来。有一次,那位正直的城防司令官格伊绍在陪他沿着施普里河岸散步时,曾向他讲述了这位奇人的奇事。勃兰登堡选帝侯对此惊诧万分,于是追问详情,最后格伊绍不得不讲出宰相西格弗里德·冯·卡尔海姆对此事处理有误,致使科尔哈斯蒙冤。选帝侯对宰相甚为震怒,于是严加叱责,这才发觉他原来和特龙卡家族有亲戚关系。选帝侯立即撤消了他的宰相职务,而由亨利希·冯·格伊绍接替他。

事有凑巧,那时波兰王室和萨克森王室发生争执,也不知为了什么事;波兰这时再三建议,要与勃兰登堡联合起来,共同反对萨克森。宰相格伊绍在处理此事时表现得极为精明,他一方面要满足国君想为科尔哈斯伸张正义的愿望,不惜再大的代价;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孤注一掷,影响全局的安宁;他只限于在个人许可的范围内活动。因此在他看到对科尔哈斯进行如此专横、伤天害理的判决后,便坚决要求将科尔哈斯立即无条件加以引渡,若他果真有罪,可由德累斯顿法院派出一名律师前来柏林对他指控,视其情节轻重而按照勃兰登堡的法律予以定罪;不仅如此,他还要求对方给勃兰登堡选帝侯派往德累斯顿的律师发护照,该律师将代表科尔哈斯的合法权益控告容克温策尔·冯·特龙卡,因为后者在萨克森境内扣留了科尔哈斯的黑马,并对其大肆虐待。昆茨先生在萨克森国内官员任免变动时被任命为国务总监,由于他处境维艰,他不想再得罪柏林王室,于是便以萨克森选帝侯的名义,以极为沮丧的语气回复说:“照会否认德累斯顿法院有权依法惩处在其境内犯有罪行的科尔哈斯,对这一不友好、不公正的态度我深表惊诧。众所周知,科尔哈斯在德累斯顿附近拥有可观的田产,他是萨克森居民的身份不容怀疑。”

这时波兰王室依然坚持其权利要求,调集了一支五千人的军队驻扎于萨克森的边境;勃兰登堡宰相亨利希·冯·格伊绍则声称,以马贩子命名的科尔哈斯桥镇是在勃兰登堡境内,因而执行对科尔哈斯宣布的死刑判决乃是对国际公法的破坏。在这种情况下,萨克森选帝侯召见昆茨先生,想听听他的意见,后者很想从这一事件中摆脱出来,于是选帝侯又把克里斯蒂恩·冯·麦森亲王从其田庄召来。国君决计听从明达事理的亲王的劝告,接受对方的要求,把科尔哈斯引渡给柏林。麦森亲王对过去的失误颇为不满,但眼见主公进退失据,而对自己寄予厚望,于是便勉为其难地担起了处理这一事件的责任。他问选帝侯,在柏林最高法院对马贩子提出指控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科尔哈斯那封写给纳格尔施密特的奇怪的信不足为据,因为它是在一种暧昧不明的情况下草就的;也不能依据他以前烧杀掳掠的作为,因为这一切已明文赦免。于是选帝侯上书维也纳的皇帝,控告科尔哈斯武装侵入萨克森的边境,破坏了由他负责的国家治安。他恳请皇帝陛下,因为陛下不受大赦令的约束,派遣一名帝国的检察官前来柏林最高法院,控告科尔哈斯。八天之后,勃兰登堡选帝侯派遣了一个名叫弗里德利希·冯·马尔察恩的骑士带领六名骑兵前来德累斯顿,用车子将马贩子科尔哈斯押送柏林,同去的还有他的五个子女,这是科尔哈斯求人将他们从育婴堂或从孤儿院找回来的。

在此期间,萨克森选帝侯应郡长阿洛西乌斯·冯·卡尔海姆伯爵之邀前往达莫,郡长在萨克森边境有大量田产。选帝侯由昆茨及其夫人荷绿赛陪同,后者为郡长之女、原国务总监之妹,随行的还有其他衣冠楚楚的绅士和珠光宝气的女士,不用说还跟随着行猎容克和内臣,准备举行一次大规模猎鹿。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博取选帝侯的欢心。他们在一个依着山坡、横建于大路上的饰有三角旗的帐篷里用餐,周身上下全是打猎后的尘土,从橡树那边传来优美的乐声,宫廷侍从和贵族侍童往来穿梭地伺候着,这时马贩子在骑兵的监护下从德累斯顿方向缓缓而来。在科尔哈斯那五个柔弱的小儿女中有一个生了病,这使得护送他们的马尔察恩骑士不得不在黑尔茨堡停留了三天。他没有将这一行动知照德累斯顿政府,因为他认为他只对勃兰登堡选帝侯负责。萨克森选帝侯开怀痛饮,头戴猎人的松枝羽冠,荷绿赛夫人坐在他的旁边,这位夫人曾是他青年时代的初恋情人。欢宴使得选帝侯兴高采烈、忘乎所以了:“请把这杯酒给那位不幸的人,且不管他是谁!”荷绿赛夫人对他含情脉脉地望了一眼,立刻站起身来,将整个桌子上的食品一股脑儿收拢来,水果、糕点和面包堆满了一个侍童递过来的银器;大伙手拿各种各样的食物,争先恐后地走出帐篷。这时郡长一脸尴尬地迎来,请大家且慢。选帝侯感到诧异,问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使得他如此惊慌?郡长脸转向昆茨,语无伦次地回答说:科尔哈斯坐在车子里面。听到这个消息每个人都感到莫名其妙,科尔哈斯在六天前即已动身,此事人所共知。昆茨先生手持酒杯转身向着帐篷,将酒倒在沙地上。选帝侯满脸通红,将酒杯放到托盘上,托盘是昆茨先生使了个眼色让侍童递过去的。弗里德利希·冯·马尔察恩骑士向这个不熟识的团体彬彬有礼地致敬后,便慢慢地穿过钉在路上的绳索继续向达莫进发。郡长请众宾客重入帐篷,再整杯盘,大家都不再注意这件事了。选帝侯一坐定,郡长便暗地派人前往达莫,催促当局不准马贩子停留,要他们继续前行。可是天色已晚,马尔察恩骑士坚持要就地留宿。于是,只好将他们安置在一家附属于市府的农庄里,农庄掩映在路旁的树林里。

时近傍晚,众宾客在酒足饭饱之余又享受了一顿丰盛的点心,大家将刚才的插曲忘得一干二净。这时郡长灵机一动,提议大家重上猎场,因为有人发现了一群麋鹿;这一建议博得了全体嘉宾的喝彩,大家成双成对地手持猎枪越过壕沟,穿过篱笆,往附近的树林进发。

荷绿赛夫人想看看热闹,于是便挽着选帝侯的胳臂,在一名仆役的带领下来到一所院子,没想到这里正好住着科尔哈斯和勃兰登堡的骑兵。荷绿赛听到里面有人,便说道:“来吧,尊贵的爵爷,来吧!”说着便千娇百媚地将选帝侯颈上的项链藏入她的丝织胸衣之中,“在随从到来之前,让我们摸进田庄,去看看那位留宿的奇人!”选帝侯红着脸,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荷绿赛,你怎么异想天开?”后者不无惊异地望着他说:“您穿着猎装,没人会认出您来的!”说完便要拉他进去。正在这时,几位行猎的容克业已满足了好奇心,从院内走了出来,对他们说:“多亏郡长的巧安排,无论是骑士还是科尔哈斯,都不知道在达莫聚会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这时选帝侯微笑着将帽子拉低,说道:“愚昧啊,是你主宰着世界,你竟产生于一个美丽的妇女之口!”

当众宾客走进庄园探望科尔哈斯时,他正坐在一捆干草上,背靠墙壁,用面包和牛奶喂那在黑尔茨堡生病的孩子。荷绿赛夫人试着和他攀谈,问他是何人,孩子生了什么病,他犯了什么罪,人们如此戒备森严地将他押往何方?科尔哈斯向前拉了拉他的皮帽,一面继续喂着他的孩子,一面回答夫人提出的所有问题,回答简短但却令人满意。选帝侯站在行猎容克的背后,看到他颈下用丝线挂着一只匣子,正好当时没有更好的话题,于是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里面装了什么?”科尔哈斯回答说:“大人,这个匣子说来话长!”说着便将匣子打开,取出了一张漆封的纸条。“说起这个小匣子,它可来历不小呢!大约在七个月之前,我的妻子下葬后的一天,我从科尔哈斯桥镇动身,这个地方您想必知道,要去捉拿一个名叫特龙卡的容克,他对我多行不义。当时萨克森选帝侯和勃兰登堡选帝侯正在于特尔勃克谈判,所为何事我不得而知,那时我正好路过此地。差不多到了傍晚,正像原先所希望的那样,他们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见;他们一边漫步于乡镇的街道上,一边进行着友好的交谈,他们要看看那热闹欢快的年集夜市。他们遇见一个吉卜赛女人,她坐在矮凳上,四周围满了人,正替人用日历算命。两位选帝侯开玩笑地问她,她能否为他们也泄露一些令他们高兴的事呢?那时我带着我的人正好下榻于一家客店中,这件事正好让我碰上。我站在教堂过道里,站在人群的背后,那女人对这两位贵人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人们都笑着悄声说,她认为天机不可泄露。人们为了看个究竟,便争先恐后地往前挤。这使我不得不站到我背后的一条石凳上去,石凳就在过道上,是雕凿而成的。我并非出于好奇,而是替那些好奇的人让开地方。从我的位置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那两位贵人和那位妇人。她坐在矮凳上,似乎在涂画些什么。突然,她一拄拐杖站起身来,在人群之中环顾四周,一眼看见了我。我与她从来没说过话,并且一生一世也不要她为我算命,而她却挤过密集的人群,走到我的跟前说:‘请您将这个拿去,这两位先生要知道什么,那就请他们来问您好了!’说着她便伸出那瘦骨嶙峋的手,将纸条塞给了我。当时很多人围着我,我颇感骇异,于是问道:‘老妈妈,您给我的是什么东西啊?’她说了很多,我听不清楚,但其中我听到了我的姓名:‘这是一个护身符,马贩子科尔哈斯;你要妥善将它保存好,将来它会解救你的!’我感到很奇怪,可她说完扭头就走了。”

“说真的,”科尔哈斯兴致勃勃地继续讲述道,“我在德累斯顿可说是险象环生,可到头来还是保全了性命;我在柏林的遭遇如何,我在那里能否靠它保住性命,这要等到将来才能验证。”听完这番话,选帝侯坐到凳子上,那夫人惊惶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嘴里虽说没事,可刚说完便昏倒在地上,夫人也没来得及把他扶住,连忙将他抱在怀里。这时马尔察恩骑士正好有事走进房间,一见此情形便喊道:“我的天哪,这位先生怎么了?”夫人高声喊叫拿些水来;行猎容克将选帝侯扶起来,把他抬到厢房里的一张床上。人们七手八脚地进行抢救,却总不能使他恢复知觉,这时大家惊慌得无以复加。后来侍童将昆茨先生唤来,昆茨说,从种种迹象看来,他得的是中风。郡长叫人把他抬进车中,将其慢慢送往附近的猎宫,昆茨也差人飞速前往卢考去请医生,这时选帝侯睁开了眼睛。他到了猎宫,由于沿途颠簸又昏迷了两次,直到第二天早晨卢考的医生赶到,他才恢复了神志。有明显的症候表明他得了斑疹伤寒。

他一清醒过来,便在床上半支起身子,首先问科尔哈斯现在何处?昆茨误会了他的意思,抓住他的手说道:“您对他尽可放心,在发生了扑朔迷离的怪事之后,我已吩咐勃兰登堡的骑士对他严加看管,不让他离开达莫田庄一步。”昆茨严厉申斥他的妻子的轻率和不负责任,竟让选帝侯和这样一条汉子会面,他想以此表示他对国君的万般关切。然后他问道,在和那人谈话时,究竟是什么使他那样大动感情?选帝侯回答说,他必须承认,这是他看到那人身边所带匣子里的小纸条引起的;为了解释昆茨所不了解的情况,选帝侯还补充说明了很多话。他双手握着昆茨的手,忽然对他说道:“要把这张纸条弄到手,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选帝侯请他立即备马前往达莫,要不惜一切代价为他从那人手中买来此物。昆茨极力掩盖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向选帝侯说,如果纸条真对他有几分价值,那么最重要的是对科尔哈斯严守秘密。如果稍微不慎,让科尔哈斯知道了这纸条的重要性,那么即使将所有的财富都给他,也休想从这位穷凶极恶、与他结下深仇大恨的人手里得到那张字条。为使选帝侯放心,他还补充说,这事得另想办法,比如说委托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第三者去智取,对于那恶棍来说,也许他并不十分看重那字条。

选帝侯将脸上的汗水揩干,说道:“是否专门派个人到达莫去?暂不准马贩子继续前行,为弄到字条可采取任何手段。”昆茨听了这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回答说,按照推算,很遗憾,马贩子业已离开达莫,进入了勃兰登堡的领地,到了那里再阻止他继续前进或让他返回,会惹出许多令人讨厌而又复杂的麻烦来,这些麻烦甚至无法排解。选帝侯默默无言,现出一副绝望的神情,重又倚枕而卧。昆茨禁不住问他,字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他怎么会知道字条上写的内容与他有关?是否从一次不可思议的偶然事件中得知了它的内容?选帝侯狐疑不决地望着昆茨,不相信他在这种情况下会顺从自己的旨意,便没有作答。他呆呆地躺在床上,心在怦怦乱跳,满怀情思地手持手帕,专注地看着那上面的花边。突然,他要侍从将行猎容克施坦因叫来,说是另有差遣。施坦因是一位精力充沛而又极为能干的青年,选帝侯时常交给他秘密的使命。

国君首先向行猎容克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向他强调目前正在科尔哈斯手中的字条对他具有重要的意义,然后问他,是否愿意为他从现已到达柏林的科尔哈斯手中搞到字条,从而得到他本人的永恒友情?

施坦因将其中的缘由弄清之后,便向选帝侯保证,他将竭尽全力为选帝侯效劳。于是选帝侯便向他交待任务:骑马追赶科尔哈斯,此人大约用金钱难以收买,可以安排一次巧妙的谈话,答应给他自由与生命,甚至可以直接地,当然是谨慎小心地帮助他从押送他的勃兰登堡骑士手中逃跑,为他提供人员、马匹和金钱。行猎容克请选帝侯亲笔开具了一纸行关文书,便带领几名兵丁立即出发了。他马不停蹄地向前急驰,总算在一个边境村庄赶上了科尔哈斯。那时马贩子正同他的五个孩子和马尔察恩在一所宅院门前的空地上共进午餐。行猎容克首先向马尔察恩骑士自我介绍说,他是一个过境的异乡人,想亲眼看看他所押送的这个奇人。马尔察恩骑士立即极为客气地请他入席,并介绍他和科尔哈斯认识。

马尔察恩骑士正为出发的事宜忙里忙外,其他的骑兵正在房舍的另一边用膳,因此行猎容克很快就有了与马贩子谈话的机会。他向马贩子披露他是何人,肩负着什么样的使命前来。科尔哈斯业已得知了那位在达莫庄园一见那匣子便晕倒的人的级别和姓名,而今听了这番话真是狂喜不已,狂喜过后他最大的愿望便是看看那字条的秘密。出于某些原因,他决计不仅只为了好奇而揭开字条的秘密。他说:“我原本想忍辱负重,承担全部的牺牲,不料在德累斯顿竟受到如此无仁无义的对待,每念及此,我不得不告诉您,我要保留这一纸条。”行猎容克问道:“答应给你自由和生命,这一代价可不能算低了,你为何还要出人意料地加以拒绝呢?”——“尊贵的先生,要是您的国君亲自驾临,并对我说:‘我要将我自己和辅佐我的满朝文武加以毁灭。’毁灭,你知道吗?而这正是我心中最大的愿望,那我也会拒绝把这张字条,这张比他的生命价值更高的字条交给他。我的回答是:‘你可以把我送上断头台,而我却能使你受苦,这正是我的愿望!’”科尔哈斯说完这话面如死灰,他喊来一名骑兵,将他碗中剩下的饭食拿去吃掉。在留在该村的其余时间里,他不再理睬坐在桌旁的行猎容克。当他上车时,他才掉转身来,向他看了一眼,算是与他告别。

选帝侯得知这一消息,健康状况急遽恶化,致使医生在险象环生的三天中(三天之中他又受到多次侵袭)着实为他的生命担忧。可是选帝侯以其先天健康的体质,在卧病几个礼拜之后,身体又复元了。人们已经可以把他扶进一个备有靠枕和坐垫的轮椅中,送他回德累斯顿主持国政。他一到德累斯顿城,便将克里斯蒂恩·冯·麦森亲王请来,询问后者:派遣法律顾问艾本马耶尔之事进行得如何了?人们本打算派艾本马耶尔去维也纳担任科尔哈斯一案的律师,向皇帝陛下控告马贩子破坏帝国的治安。亲王回答说,艾本马耶尔已奉国君的旨意动身去了维也纳,同时这里也迎来了法学家曹伊诺,他奉勃兰登堡之命,作为律师前来德累斯顿,为黑马事件控告容克温策尔·冯·特龙卡。选帝侯脸色泛红,走近办公桌,说他对如此仓促的起程深为惊疑:“艾本马耶尔的确切行期,我记得我曾吩咐过,要听候我的详细而明确的命令,因为事先还要和为大赦科尔哈斯说情的路德博士商量一下。”说着便将办公台上的信件和文件乱摔一气,以发泄内心的不快。亲王沉默了一会儿,惊讶地望着他,然后说,这件事处理得未能让选帝侯满意,他深感遗憾。他说他可以将责成他在规定时间内派遣律师前往维也纳的国务院决议呈请复审;亲王还说,在国务会议上,人们并未提起和路德博士商量一事;如果当初能征求一下这位教会人士的意见,或许很有用处,因为他曾为科尔哈斯尽力说项;而今当着世人的面,公然践踏了大赦令,对科尔哈斯加以拘留,还将他判处绞刑,并将他引渡给勃兰登堡,在这种情势下再与路德博士协商还有什么意思呢?选帝侯说,派遣艾本马耶尔这一失误并不要紧,现在他希望艾本马耶尔在接到他进一步的指示以前,在维也纳暂不以原告的身份出现,因而他关照亲王立即派一急使将有关事项通知艾本马耶尔。亲王回答说,这一指令可惜晚了一天,今天刚接到一份报告说,艾本马耶尔已经以律师身份将诉状呈递给维也纳国务秘书厅。选帝侯极为吃惊:“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亲王回说,艾本马耶尔起程后已过了三个星期,给他的训令是:“一到维也纳便立即办理此案。”亲王又说,在这种情况下贻误时机是很不相宜的,因为在此期间勃兰登堡的律师曹伊诺已对容克温策尔·冯·特龙卡提出指控,并且提出申请,要求将黑马暂从剥皮匠那里收回,以便将来使其恢复原状,并将另一方提出的一切抗议都置于脑后。选帝侯一面拉响警铃,一面说道:“悉听其便,这没什么了不起!”然后他又随便问了一下德累斯顿的情况,在他外出期间发生过什么事?随后他转向亲王,和他握了握手,便心事重重地令他退下。

就在当天,选帝侯又书面要求亲王将有关科尔哈斯的所有案卷调来,说是他要亲自处理此案,因为该案在政治上关系重大。他一想到要毁掉那个唯一能够获知字条秘密的人,他便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不安。他给皇帝手书信函一封,急切恳请皇上,出于重要事由暂将艾本马耶尔对科尔哈斯的诉状撤回,以待作出进一步的决定。他如此措置的原因,不久即向皇上禀明。

皇帝让国务秘书厅草拟了一项照会回复他:“对您突然改变初衷,朕甚觉惊异;萨克森政府有关科尔哈斯之报告已使科尔哈斯一案成为整个神圣罗马帝国之事务;有鉴于此,作为神圣罗马帝国之元首,朕以该案的原告身份出现于勃兰登堡王朝乃朕之义务;再则皇家陪审官弗兰茨·弥勒已前往柏林,他将以律师身份对科尔哈斯所犯的破坏国家治安罪提出指控,因而您所提出之诉状已断无撤消之理,只有听候审理一途。”

这一答复使得选帝侯垂头丧气;过了些时候一封发自柏林的私人信件说,案子已在最高法院开审,并说不管科尔哈斯的律师如何设法开脱,科尔哈斯最终将难免一死;这一消息使人极为难过,于是这位不幸的国君再次作出努力,写信恳求勃兰登堡选帝侯成全马贩子的性命。他辩解说,由于对此人业已大赦,按理不应再执行死刑判决;他说,他对马贩子似乎很严厉,但从未有过将其置于死地之心。他还说,原以为是在柏林对马贩子予以保护,不料到头来却对他更加严厉;早知如此还不如把他留在德累斯顿,按照萨克森的法律判决此案。如果马贩子没有获救希望,他本人将感到无比悲痛。

勃兰登堡选帝侯觉得这封信函多有含糊不清之处,于是回复道:“皇家律师态度强硬,无法使人回避法律的严厉条文,因而阁下的愿望断难满足。此次对科尔哈斯业已在大赦令中得到宽恕之罪行重又起诉,并非由您,即大赦令发布者提出,而是由至高无上的帝国元首在柏林最高法院提出的,因而阁下的忧虑未免言过其实。再则,暴徒纳格尔施密特丧心病狂,变本加厉,肆虐为害,甚至殃及了勃兰登堡之境,在这种情势下,杀一儆百,明正典刑,实属必要。如对上述一切不予理会,可直接上诉皇帝陛下,只有皇上才能对科尔哈斯作出有利的判决。”

选帝侯的一切努力全归于失败,悲愤难以自抑,致使旧病复发。一天早晨,昆茨前来探望,他便将所有寄给维也纳和柏林的信函拿给昆茨看,写这些信件至少是为了争取时间,延长科尔哈斯的性命,以便将字条拿到手。这时昆茨双膝跪倒在他的面前,求他坦率地告知字条上写的是什么。选帝侯请昆茨将门闩好,坐在他的床头,然后便叹了口气,亲执其手,另一只手则捂着心口讲起来:“听说你的夫人已向你讲过,勃兰登堡选帝侯和我在于特尔勃克会晤,第三天我们碰到一个吉卜赛女人。那位选帝侯天生聪慧,一次在用膳之际大家谈起那位闯荡江湖的妇人耍弄的把戏,他决定开个小小的玩笑,以使其当众出丑。于是他两臂交叉,来到她桌前,要她预言一下当天就应验的征兆。他预先声明,即便她是来自罗马的神仙,他也不相信她所作的预言。那女人对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预言道:有只牡狍是由园丁的儿子养大的,体大有角,它将在我们离开市集之前向我们迎面跑来。你当然知道,那只德累斯顿御膳房的牡狍被关在藩篱之内,四周是高大的栅栏,且有园中的橡树林遮蔽;为防止飞禽走兽逃逸,园子的所有门户也都紧闭着。因而根本无法想象,那畜生会像那离奇的预言所说的,迎面向我们跑来。尽管如此,勃兰登堡选帝侯还是怕背后有什么鬼花招,和我商量了一下之后便决定打发人立即回宫,将那牡狍宰了,以供翌日宴席之用,以造成既成事实的方式跟她开个玩笑,使她预言的东西成为笑柄。这时勃兰登堡选帝侯转过身去,对那位妇人——我们刚才是当着她的面大声商量杀狍之事的——说道:‘那好吧,现在你对未来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那女人一面看他的手相,一面说道:‘祝福您,我的选帝侯!您恩德布于四方,将长远在位;您的王室将绵延不断,您的子孙将繁荣昌盛,威权赫赫,震慑世上所有的公侯君王!’”

“勃兰登堡选帝侯若有所思地注视了她一会儿,便向我走过来,悄悄地对我说,他现在真有些后悔,不该派人回宫宰杀牡狍,以破坏她的预言。与此同时,在他背后的众骑士大声欢呼,将钱币大把大把地抛向那妇人,如大雨倾盆;勃兰登堡选帝侯本人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放进她的怀中,并问她,你对我的祝辞是否也同样铿锵悦耳呢?那妇人将身边的匣子打开,将钱币数清并按类理好,然后又将匣子锁上。她一手遮着太阳,就好像日光使她讨厌似的,望着我,我也追问了一遍,当她端详我的手时,我开玩笑地对勃兰登堡选帝侯说:‘我有一种预感,她不会对我说出什么好话来。’这时她拿起她的拐杖,从矮凳上缓缓站起,神秘地双手前伸,挤到我的面前,悄声然而清晰地凑近我的耳朵说:‘您无法和他相比!’——‘有这等事?’我迷惑不解,后退一步。她目光严峻,毫无生气,就像是一尊大理石像的目光;她退回到背后的矮凳,然后坐了下来,这时我又问:‘我的家族受到来自何方的威胁呢?’妇人伸手取出木炭和纸,双膝合拢,问我是否要她为我写下来?我感到很窘,在当时的情况下只好回答说:‘好吧,那就写下来吧!’她便说:‘好的,我照写不误!我要为您写下三件事:您家族中最后一个王爷的名字,他亡国的日期,以及用武力征服他的国家的那个人的姓氏。’”

“她当着大家的面写好以后,便站起身来,用她那干枯的嘴唇将漆润湿,再把纸条用漆封起来,然后用中指上的印章指环按了一下。你可以想象,我对此好奇得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我想把字条要来,可是她却说:‘这可不行,侯爷!’然后转过身去,举起拐杖,‘您如果想要,您就去找那位头戴羽帽的人,喏,他就在人群背后,站在教堂入口的石凳上,到他那里去讨字条吧!’我当时对她说的话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只是骇异得说不出话来。她不再理我,将匣子关上,背在身上,混入周围的人群中;我无法看到,她到底又干了些什么。”

“正在这时,勃兰登堡选帝侯派往宫中的骑士回来了,看到他我心中感到无比宽慰;骑士笑着向选帝侯报告,他已将牡狍杀掉,并亲眼看到两位猎人将其拖入御膳房。勃兰登堡选帝侯喜笑颜开地挽着我的手臂,要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到此为止吧,算命占卜乃常见的骗术,为此浪费时间和金钱太不值得!’话未了,只听得叫喊声四起,人们注意到一条大狗(它是御厨养的)叼着那牡狍的脖子从宫中窜出,在离我们三步远的地方把狍子摔在地上,男女仆役在后面追赶;我们对此不胜惊异。那妇人的预言还是应验了:牡狍虽说已死,却还是迎着我们向市场跑来。”

“睹此情景,对我真如晴空霹雳;和勃兰登堡选帝侯一分手,我首先做的便是寻找那位头戴羽饰帽的男子,即那妇人指点给我的那个人。我派人四处打听,可是三天过去了,没人能给我送来丝毫的消息。然而,我的朋友昆茨,你知道,几个星期之前,在达莫庄园里,我亲眼目睹了那个人。”讲完这话,他放开昆茨的手,一面揩干淋漓的大汗,重又倒在床上。

昆茨觉得要打消或纠正选帝侯对于此事的看法肯定是徒劳之举,于是便叫他不择任何手段地得到那张字条,而不管那个家伙的死活。可选帝侯回答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良方来;一想到无法得到字条,那秘密将随那人的毁灭而湮没,他便伤心绝望,不能自已。昆茨又问,他是否打听过那吉卜赛妇人的下落?他说他曾找了一个借口指令警署侦查该女子的踪迹,可直至今天,在全国各地踏破铁鞋,也没有觅到她的踪影。他有理由怀疑,至于什么理由他不愿披露,在萨克森境内是否还能找到她。事有凑巧,那位被免职的卡尔海姆伯爵不久前去世,他在纽马克有大笔遗产,其中有数目可观的田产分到昆茨夫人名下,因而昆茨要到柏林走一遭。昆茨对选帝侯爱护备至,经过短时间的考虑,他便问这位国君,对于此事他能否便宜行事?选帝侯将昆茨的手亲热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你我不分家,那就拜托了,请把字条弄到手。”昆茨首先把自己的事务交待了一番,将夫人留在家中,只带了几个仆人,便提前几天驱车前往柏林。

在此期间,正如所说的那样,科尔哈斯到了柏林;勃兰登堡选帝侯下了一道特别的命令,把他关进一座骑士监狱;狱方对他及其五个子女尽可能予以照顾,等到皇家律师从维也纳赶来,便以破坏帝国治安罪在最高法院审讯他。由于和萨克森选帝侯在吕茨恩堡有约在先,他拒不承担武装侵犯萨克森之骚扰罪。皇帝的律师对他指控,皇帝陛下也不管有无大赦,这使他得到了充分的教训。人们分析了他的案子,告诉他说,他控告容克温策尔·冯·特龙卡一案,将会从德累斯顿方面得到全面的补偿,因而他也就听其自然了。

昆茨赶到柏林之日,正是对他宣判之时:对他处以死刑。有鉴于事情的复杂,应该说这还是从轻发落,可无人相信会真的执行。勃兰登堡选帝侯对科尔哈斯有着眷顾之心,全城人都希望选帝侯直接出面干预,将判决减为长期徒刑。昆茨立刻认识到,为完成主公之托,事不宜迟,便立即着手策划。一天早晨,科尔哈斯站在监狱窗前,不经意地望着窗外的行人,这时昆茨身着宫中的便装,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只见那马贩子猛一抬头,他断定马贩子已看到了他;特别令他感到欣慰的是:马贩子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胸前的匣子。昆茨由此断定,科尔哈斯现在是心有所感,这是他为取得字条所进行的长期策划迈出的一步。他在柏林街头看到一伙卖破烂的人当中有一个老太婆,正拄着拐杖沿街叫卖;他觉得这个妇人与选帝侯讲的那个算卦占卜的吉卜赛女人,无论在年纪上还是服饰上都相仿佛,于是便将那妇人叫了过来。昆茨料定,那妇人将字条交给马贩子时,定然来去匆匆,后者对妇人的面貌特征不会记得一清二楚;于是决计将那女人换成她,让这位女人在科尔哈斯面前扮演吉卜赛女人的角色。

为了使她担起这一要务,昆茨便不厌其烦地讲述了选帝侯和那吉卜赛女人在于特尔勃克发生的一切。因为他不知道那吉卜赛女人向科尔哈斯到底说了些什么,所以他没有忘记向老妇特别关照那三件秘密事项;昆茨还向她详细解释那些她不得不说的话,说时要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否则就会误了大事。无论是智取还是力争,定要将那张对萨克森王室至关重要的字条拿到手。他叮嘱她,借口字条在他身边已不保险,让科尔哈斯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将字条交出来,由她保管。卖破烂的妇人要求索取一笔酬劳,其中一部分她要求预支,然后便依计而行。

在弥尔贝尔格阵亡的赫尔塞的老母经许可,时常前去探视科尔哈斯,而那卖破烂的女人与赫尔塞之母几个月前就已相识。有一天她对典狱长小施贿赂,便进入监狱,到了科尔哈斯那里。马贩子见那妇人手戴印章指环,胸前悬挂珊瑚项链,便以为又见到了那位在于特尔勃克递给他字条的吉卜赛妇人。可能性并非总是事实,但天下事无巧不成书,且让我们把那里发生之事如实道来,如若不信,也悉听尊便:昆茨的最大失误是,他在柏林街头找那个卖破烂的女人,叫她去假扮吉卜赛女人,可偏巧她就是那吉卜赛妇女本人。这个老太婆手拄拐杖,慈爱地摸着那五个孩子的脸颊,孩子看见她那怪模样,一个个吓得躲在父亲身后。吉卜赛女人说,她从萨克森来到勃兰登堡已经很长时间了。她在柏林街头听到昆茨打听去年春天曾在于特尔勃克呆过的吉卜赛女人,于是挤到他的身边,随口报了一个假名,自愿承担他所托付的事。

马贩子发觉她和自己死去的妻子丽丝白有一种奇异的相似,他真想问一声,她可是丽丝白的祖母?不仅她的面庞,她的双手,而且她说话的那种腔调都像;她虽然瘦骨嶙峋、形容枯槁,可她当年美丽的风姿依然隐约可见,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想起妻子丽丝白。他妻子脖子上有块胎记,在那妇人颈上他也看到同样一块胎记。马贩子思绪万千,请那妇人坐在椅子上,问她从昆茨那里究竟接受了什么任务。

科尔哈斯的那条老狗在她膝间嗅来嗅去,不停地摇着尾巴。老妇回答说,昆茨委托她前来,是要她告诉马贩子,那字条上有关于萨克森王朝生死攸关的三个问题的答案;要她警告马贩子,现在柏林有一个人对此字条有觊觎之心,要千万当心;字条留在科尔哈斯身边已不再保险,请将字条交出来。她这次来是要告诉他,所谓通过诡计或暴力取得字条一说实属可笑,这是一种空无一物的骗局;处于勃兰登堡选帝侯的保护之下,呆在他的监狱里,他毫无必要为这张字条担心;字条留在他身边远比她带在身边保险,请他千万不要交给别人,不管别人有什么样的借口。不过她最后说,依她看,聪明的做法是将这张字条送给萨克森选帝侯,以换取他的生命和自由。因为字条本身对他毫无用处,对容克施坦因转达的请求理应接受。

科尔哈斯喜不自胜,想不到他竟握有这么大的权威,足以使那将自己踩在脚下的仇人受到致命的伤害。他回答说,不,他绝对不会进行这样的交易!说着便握住老妇人的手,问她字条上对于那三大问题有什么样的答案。吉卜赛妇人将蹲在她脚前的那个最小的孩子抱到怀里:“别说傻话了,科尔哈斯,哪怕是为了这个漂亮的金发儿童,也应该把纸条交出去!”她满怀温情地对孩子微笑着,逗他笑,亲吻他;那孩子睁大眼睛望着她,她伸出那双枯瘦的手从口袋里拿给他一个苹果。科尔哈斯感到有些迷惘地说,孩子长大以后会称赞他的做法;他现在能为子孙后代所做的唯一好事便是将这张字条保留下来。另外他还问,他已有过一番体验,谁能向他担保,他这次不再是上当受骗,不是将字条白白地送给了选帝侯?上次他在吕茨恩堡集结的部队不就是这样给葬送了吗?“谁对我失信一次,”他说,“我就不再和他交谈半句;只有你的确切无疑的要求,我的好妈妈,才能使字条和我分开;这张字条会以奇妙的方式使我所遭受的一切得到补偿。”

吉卜赛女人将孩子放在地上,说他也有几分道理;他到底如何举措,那就悉听尊便!她将手杖拿起来,想起身离去。科尔哈斯问,字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她的回答语焉不详,于是科尔哈斯又表示了这样的愿望:他要打开那张字条,不过他仅只是出于好奇,没有别的意思。在她离开之前,他还想提许许多多的问题,比如她究竟是何人?她的法术得自何方?字条既然为选帝侯的命运作出了批注,为何不将字条交给他本人?为何在千百人中偏偏将这奇妙的字条交给他,交给他这个并不热中于法术的人?这时只听得楼梯上一片响动声,几个警官上来了。那妇人担心会在房间里被他们撞见,便神情激动地回答说:“再见,科尔哈斯,再见!如果我们再次相逢,我会将一切统统告诉你!”说完她便转身走到门口,又喊道:“再会,孩子们,再会!”并逐个儿亲吻他们,然后便走了出去。

在此期间,萨克森选帝侯还是把自己的心事泄露了。他让人请来了两个有名的星相专家,一个名为欧尔登豪尔姆,一个名叫奥列留斯。这位国君向他俩请教那张对他及其子孙后代生死攸关的神秘字条的内容。两位星相家一连几天在宫廷塔楼上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可他俩却意见不一。一个说可能有关后几个世纪;另一个却说预言是指现在,可能有关当时战云密布的波兰的王位继承权问题。这一场争论非但没有消除疑虑,反而增加了选帝侯心中的不安,最后简直到了使他在心理上无法负担的地步。

这时,昆茨的妻子准备前往柏林。她临行之前按照丈夫的嘱托,婉转地告诉选帝侯:昆侯曾找到一个老妇人去科尔哈斯身边搞字条,然而那妇人却一去不返;这次尝试失败之后,恐怕再另想办法也是希望渺茫。这一消息对于选帝侯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此外,科尔哈斯的死刑判决在经过手续烦琐的审查后,已由勃兰登堡选帝侯签署,并且行刑日期就定在复活节前的星期一。这一消息更使选帝侯悔恨交加,他像一个彻底崩溃的人那样闭门不出,两天中粒米未进,简直无法再活下去。可是第三天他又突然通知警署,他要去德邵侯爵那里打猎,于是便从德累斯顿消失了。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究竟去没去德邵,我们暂且不表,因为在我们所参考的史料中,令人感到惊异的是多有矛盾之处。可以确定的是,德邵侯爵当时正在希朗瑞克他的伯父亨利希公爵家中养病,是无法行猎的。在萨克森选帝侯出走的第二天晚间,荷绿赛夫人在一位柯尼希施坦因伯爵——她说这是她的表兄——陪伴下前往柏林,到她丈夫昆茨先生那里去了。

在此期间,根据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命令,已向科尔哈斯宣读了死刑判决,然后便为他取下了镣铐,把在德累斯顿已宣布无效的财产证明文件又发还给他,法院还派法官来问他,如何处置他死后的财产?他请一个公证人协助他为子女拟了一份遗嘱,并指定那位科尔哈斯桥的镇长,他的忠实的朋友,做孩子的监护人。他最后的时日过得安静而又满意,勃兰登堡选帝侯下了一道特别的指令,对他所住的牢房予以开放,允许他在城内的许多朋友自由探望,不分昼夜。令他欣慰的还有,路德博士为他派来了一名神学家,名叫雅可布·弗莱辛,路德还托他带了一封亲笔信,内容肯定不凡,但是弗莱辛却将信丢失了。他还从这位神职人员手中接受了圣餐,有两位勃兰登堡的牧师在场协助举行这一圣典。当时全城民众仍抱有希望,希望有人说出权威性的话,救科尔哈斯的性命。在全城人激动不安的情绪中,复活节前的星期一到了,这一天他将与这个世界告别,因为他为自己伸张正义操之过急。科尔哈斯抱着两个孩子(他向法院要求破例给予他这一优待),在一个高大卫兵的陪同下,由神学家雅可布·弗莱辛带头,离开了监狱的大门;这时一大群悲伤的朋友蜂拥而来,要与他握手互道永别。一个宫廷总管也在这时神色慌张地向他走来,把一张字条交给他,说是有一个老妇人让他转交的。科尔哈斯惊愕地望着这位素昧平生的男子,将那经过漆封并盖有印章的字条打开,他立即想起了那位熟识的吉卜赛老妇。当他看到如下消息时其惊讶之状真是难以形诸笔墨:“科尔哈斯,萨克森选帝侯现在柏林,他已先行来到刑场,他头戴蓝白翎毛的帽子,稍加注意,就会认出他来。他此行的目的不言而喻,他想等你入土之后让人将那铅匣子挖出来,以便拆看那张字条——你的伊丽莎白。”

科尔哈斯惊诧万分,回过头来问那总管,是否认识那位送字条来的神奇的女人?总管回答说:“科尔哈斯,那女人——”话犹未了,他却莫名其妙地说不下去了;这时马贩子被挤过来的人群团团围住,他无法听到那位似乎在全身发抖的人说了些什么。

到了刑场,他在人山人海中看到了勃兰登堡选帝侯及其扈从骑马站在那里,其中也有首相格伊绍先生;选帝侯的右首是皇家律师弗兰茨·弥勒,手拿死刑判决的抄本;在选帝侯的左边是他自己的律师、法学家安东·曹伊诺,手持德累斯顿最高法院的议决书。在这个人群包围的半圆的中心,站着一名传令官,一手抱着一捆东西,另一手牵着两匹毛色光鲜、以蹄蹴地的黑马。首相亨利希·冯·格伊绍先生曾以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名义在德累斯顿起诉,所提出的要求一条一条地落实了,没有对容克温策尔·冯·特龙卡作丝毫的让步;人们用旗子在黑马头上挥舞了一番,证明其来历正当,然后便从剥皮匠手中将黑马领回,由容克家人养肥;并当着一个委员会的面,在德累斯顿市集广场上将黑马移交给律师曹伊诺。

卫兵将科尔哈斯带到一个土台上,当靠近勃兰登堡选帝侯时,后者对他说:“科尔哈斯,你瞧,今天是你伸张正义的日子;你在特龙肯堡被人夺去的东西,我作为国君有责任为你要回,而今全在这里了:黑马、围巾、钱币、内衣,甚至在弥尔贝尔格阵亡的赫尔塞的抚恤金也有了,现在一并交给你,你对此是否满意?”

科尔哈斯将孩子放到地上,首相示意将议决书交给他,他满目生辉地读着议决书,从头到尾一字不漏;他读到判处容克温策尔·冯·特龙卡两年徒刑的条款,心里感到欣慰;他双手合十,跪倒在勃兰登堡选帝侯的面前。然后他又站起身来,将一只手放在首相的胸前,欢欣地对他说,他在世上的最大愿望已得到满足;他走到黑马跟前,仔细察看打量它们,拍拍它们那肥硕的颈项,转过身来欢快地对首相说:“我要将马留给我那两个漂亮的儿子亨利希和利奥波德!”首相亨利希·冯·格伊绍先生从马上和颜悦色地望着他,并以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名义答应他:他这最后的愿望一定会得到满足。首相还请他把那包其余的东西按自己的意愿处理一下。这时科尔哈斯让人将赫尔塞的老母从人群中喊来,把东西交给她,并说道:“老妈妈,这些东西属于您老人家!”包里还有一笔赔偿费,他也一起赠给了那老太太,供她养老之用。

这时勃兰登堡选帝侯高声叫道:“马贩子科尔哈斯听着,现在已对你进行了补偿;你也要准备赔偿皇上的损失。皇帝陛下的律师眼下就在这里,他控告你破坏国内治安罪!”科尔哈斯脱下帽子,跪倒在地,说他已准备就绪!说完他又将孩子从地上抱起,搂在怀中,继而将他们交给了科尔哈斯桥的镇长,自行来到行刑处。那镇长暗自落泪,将孩子们带走了。

科尔哈斯取下围巾,抬眼扫视了一下四周的人群,蓦地在不远处看见一个人,他头戴蓝白翎毛帽,两位骑士半遮着他的身体。科尔哈斯将胸前的匣子解开,猛地一步迈到那人面前,这使得身边的卫兵很惊惶;只见他将字条取出,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继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帽子上饰以蓝白翎毛之人,那人已现出甜蜜的愿望很快便能得以实现的神情,而他却将那字条放入口中,一口吞下。见此情景,那人登时昏倒在地,浑身抽搐起来。那人的同伴惊惶失措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科尔哈斯则转身走向断头台,在那里,刽子手用斧头把他的头颅砍了下来。

科尔哈斯的故事到此结束了。柏林城内弥漫着一种悲愤的情绪,人们将他的尸体置于棺木之中,抬起棺木,要把它风光地安葬在郊区的墓地里。这时勃兰登堡选帝侯将死者的儿子请来,嘱托首相将孩子送往宫廷侍童学校,将他们培养为骑士。萨克森选帝侯不久便返回德累斯顿,身心都受到极大打击。至于以后所发生的事,读者只能参看历史了。不过,人们确知,在上个世纪,科尔哈斯的子孙仍欢快和健壮地生活在梅克伦堡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