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特郡纪事(一):巴彻斯特养老院(特罗洛普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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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拉姆养老院

几年以前,塞浦蒂麦斯·哈定牧师[38]是一位享有圣俸的牧师[39],居住在某一个大教堂镇[40]上。我们姑且叫它巴彻斯特吧。如果我们叫它韦尔斯、索尔兹伯里、埃克塞特、赫里福德,或是格洛斯特[41],人家或许会以为这里想说一件私人的事哩。既然这故事主要是叙说那座大教堂镇上的长老们,我们很希望不要引起人家怀疑,以为单说哪一个人。我们姑且假定巴彻斯特是英格兰西部的一座宁静的小镇,一向以壮丽的大教堂和悠久的古迹著称,而不是以什么商业的繁荣驰名。我们再假定巴彻斯特的西区是大教堂区,巴彻斯特的“上流人士”就是主教、教长、驻堂牧师[42],以及他们各位的妻子儿女。

哈定先生年轻的时候便住在巴彻斯特了。他生就一条好嗓子,对于圣乐[43]又非常爱好,这决定了他能担任这个可以一展所长的职位。多少年来,他一直做着一个低级驻堂牧师的责轻俸薄的职务。到四十岁上,他做了镇市附近的一个小牧师,这既增加了他的收入,可也增加了他的工作。到五十岁的时候,他做了大教堂里圣诗班的领唱人。

哈定先生结婚很早,膝下有两个闺女。大的叫苏珊,是在他婚后不久出世的,小的叫爱莉娜,是整整隔了十年之后才生下的。在我们把他介绍给读者的时候,他正带着小女儿(那时候二十四岁)住在巴彻斯特,做圣诗班的领唱人。他已经鳏居了多年,大女儿在他就任圣诗班领唱人之前不多久,已经嫁了主教的儿子。

巴彻斯特的人们毁谤说,要不是靠了女儿的姿色,哈定先生一准还是一个驻堂的小牧师,不过人们的毁谤在这件事上和常有的一样,大概是毫无根据的,因为就连在做驻堂小牧师的时候,教堂区里就没有人比哈定先生在同道的教友中人缘更好的,何况人家在毁谤哈定先生的主教朋友派他做圣诗班领唱人之前,又曾大声疾呼地责备过主教,说他那么久都不给他的朋友哈定先生帮点儿忙。可是话虽如此,苏珊·哈定在约莫十二年前,嫁了主教的儿子,他是巴彻斯特的会吏长[44]、普勒姆斯特德—埃皮斯柯派的教区长[45]、牧师西奥菲勒斯·格伦雷博士[46]。没几个月后,她父亲便成了巴彻斯特大教堂圣诗班的领唱人,因为这个职位非比寻常,恰巧是主教有权授予的。

这个圣诗班领唱人的职位还牵涉到一个特殊的情况,这必须说明一下。在一四三四年,巴彻斯特死了一个名叫约翰·海拉姆的人。他在本镇做羊毛商,赚了不少钱。在他的遗嘱里,他把自己死在里面的那所宅子和镇市附近的某些牧场与土地——依旧叫作“海拉姆打靶场”和“海拉姆田地”——捐赠出来,养活十二个衰老的梳羊毛人,他们一定得是生长在巴彻斯特、从来没有上别处去过的。他还规定,要建造一所养老院作为他们的住处,附建一幢适当的寓所,给一位院长居住,这位院长每年也从上面所说的打靶场和田地的租金里支取若干款项。此外,因为海拉姆对于和谐之声[47]非常喜爱,他竟然在遗嘱里写下,大教堂的圣诗班领唱人可以有权选择,是否兼做养老院院长,只要他的选择获得主教认可的话。

从那时候起直到现在,这项善举一直继续下来,繁荣昌盛——至少是善举继续下来,地产繁荣昌盛。巴彻斯特这时压根儿没有梳羊毛这一行了,因此主教、教长和院长在挨次递补老头儿的时候,一般总指派一些依附着他们的人:衰老的花匠、龙钟的掘墓人,或是八十来岁的教堂小执事[48]。他们感激涕零地获得了舒适的住处和每天的一先令四便士[49]。这便是根据约翰·海拉姆的遗嘱,他们有权享受到的津贴。以前,按实在说——那就是距离目前大约五十年的时候——他们每天只拿六便士,不过早晚两顿饭都是在院长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一块儿吃的。这样的安排更为符合老海拉姆遗嘱里的确切的词句。可是,大伙都觉得很不方便,认为这既不合院长的脾胃,也不合受施人的脾胃,于是每天领一先令四便士的办法,经各方面——包括主教和巴彻斯特的市政厅[50]——一致同意后,就用来取代了老办法。

这便是哈定先生奉派担任院长的时候,海拉姆的十二个老头儿的情形。但是如果凭他们的情形,我们就认为他们在世上生活很宽裕,那么那个幸福的院长更是如此了。田地和打靶场在约翰·海拉姆活着的时候,生产干草、放牧牛群,如今已经造满了一排排的房子。这项产业的价值一年年、一世纪一世纪继长增高,顶到这会儿,据那些知道点实情的人猜想,已经有一笔很可观的收入,而据某些毫不知情的人估计,更是高到近乎荒诞的程度了。

这项产业是由巴彻斯特的一位上流人士经管。这个人同时又做主教的总管。以前,他父亲和祖父就做巴彻斯特历任主教的总管,兼做约翰·海拉姆地产的经管人。贾德威克家在巴彻斯特博得了很好的名声,他们一向受到主教、教长、驻堂牧师和圣诗班领唱人的尊敬。他们家全葬在大教堂区里,人家全都知道,他们从来不是贪婪、刻薄的人,然而一向却过得舒舒服服,生活优裕,还在巴彻斯特社会上保持着很高的地位。目前的这位贾德威克先生,是有名望的人家的好子弟,所以住在打靶场和田地上的租户,以及这个广大的主教区里的人们,都因为得跟这样一位高尚、宽厚的总管打交道,而感到非常高兴。

许多年来——记载上压根儿没有说多少年,大概是从海拉姆的遗愿最初充分实行以来——地产的收入都是由总管,也就是经管人,交给院长,再由院长分发给受施人。这样分发之后,他再发给自己一笔应得的报酬。以前有时候,可怜的院长除去一所空屋子外,往往一无所获,因为田里常遭水淹,而巴彻斯特打靶场的那片空地据说又是不毛之地。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院长简直无法替十二个依靠他生活的人弄出每天的布施来。可是,渐渐地,情况改进了,田里的水排干,打靶场上开始建造起了小屋子,于是院长们很公道地为早先的苦日子补偿了一下自己。在苦日子里,穷人们照样领到了应得的津贴,因此,到了好日子,他们就不能指望再多拿点儿啦。这一来,院长的收入便大形增加,养老院附建的那所雅致的屋子,也装修和扩大了,这个职位便成了附在咱们教会里的舒适的牧师闲缺中最受人垂涎的一个。它现在完全是由主教委派。虽然教长和牧师会[51]早先在这个问题上曾经反抗过,可是他们认为,由主教派一个有钱的圣诗班领唱人比由他们派一个穷人,对他们的体面讲要来得有利。巴彻斯特圣诗班领唱人的薪俸是一年八十镑。养老院院长的收入是八百镑,而那所屋子的价值还不计算在内。

巴彻斯特早先传播着怨言,微不足道的怨言——怨言可真少——说,约翰·海拉姆产业的收入没有得到公平的分派,然而这种话并不能说是已经到了惹得哪一个人不安的地步,不过这件事确实是给人窃窃私议过,而哈定先生也风闻到了一点儿。他在巴彻斯特非常有声望,人缘又非常好,因此他做院长原可以把比传播的流言更嚣张的话平息下去,但是哈定先生为人爽直、正派,他觉得人家说的话里也许有几分实情,所以就职的时候,就宣布说,自己打算每天对每个人的收入增加两便士,使总数成为六十二镑十一先令四便士,这他要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不过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一再明白地告诉那些人,虽然他可以替自己保证,他却不能替继任的人保证,因此外加的这两便士只能看作是他的人情,而不能算是财产保管人所添给的。可是受施人大半都比哈定先生年纪大,所以对于这份儿外快的担保全都十分满意。

然而,哈定先生的这份慷慨不是没有遭到过反对。贾德威克先生就曾经温和而郑重地劝他不要这么做,他的个性坚强的女婿,那位会吏长——哈定先生唯一惧怕的人——也曾经竭力,不,曾经激烈地反对这么失策的一项让步,可是院长是在会吏长还来不及阻挡以前,就把自己的意思向养老院宣布出来的,所以这件事还是办了。

海拉姆养老院——这个下处是给这样称呼着——是一所富有画意的建筑物,显示出了那些日子教会建筑师们具有的正确的鉴赏力[52]。它坐落在一条小河的河沿上,在离镇市最远的那一面,那条小河差不多环绕着大教堂区流去。通往伦敦的大道由一条美丽的独孔桥上越过这条河。从桥上看去,陌生人便可以看到老头儿们房间的窗子,每两扇窗子由一个小控壁分开。这座屋子和小河之间,是一条宽阔的砂砾路,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路尽头,通向桥梁的道路的矮墙下,有一张坐旧了的大座椅,每逢天气和暖的时候,准可以看见三四个海拉姆的受施人坐在那儿。在这一排控壁那边,远离开桥,也就是远离开突然从这儿转折的河水,就是哈定先生住宅的美丽的、凸出的窗子和修剪整齐的草地。养老院的大门面向着通往伦敦的大道,门口是一座沉重的石造弓形门楼。不论什么时候,人们都会认为这样来保护这十二个老头儿压根儿是没有必要的,然而对于海拉姆慈善事业的观瞻而言,它却大有帮助。这个正门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一直大开着,任人自由出入,十点之后是从不开着的,除非去拉一下错综复杂地悬挂着的一只中世纪的大钟,不过贸然闯来的人是不可能找到钟柄儿的。走进正门之后,您便可以看见老头儿们住所的那六扇门,门那边是一道细长的铁栅,通过铁栅,巴彻斯特社会名流中比较幸福的那部分人便走进哈定先生寓所的“乐土”[53]去。

哈定先生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这时已经年近六十,然而并没有显出什么老态,他的头发有点儿花白,不过并没有全白,眼光很温和,不过却清朗明亮,虽然那副不架在鼻子上便拿在手里摇晃的眼镜显示出来,光阴已经影响到他的目力了。他的手柔软洁白,和脚一样,相当瘦小。他向来总穿着一件黑色常礼服,一条黑短裤和一副黑绑腿,还围着一条黑围脖儿,这条围脖儿使教士气息极重的教友们多少起了反感。

哈定先生的最热忱的仰慕者也无法说他以前是一个勤奋的人,他的生活环境从来没有要求他那样,可是我们也不能说他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从他奉派做圣诗班领唱人以后,他已经尽可能用好皮纸装金排印,出版了一集我们古代的圣乐,附有几篇论珀塞尔[54]、克罗奇[55]和内厄斯[56]的极精当的文章。他已经大大改善了巴彻斯特的圣诗班。在他的领导下,圣诗班如今已经可以跟英国任何一座大教堂的圣诗班抗衡了。他在教堂举行仪式时,还担任了一件份外的工作,每天为他所能集合起的听众演奏大提琴,或者,faute de mieux[57],压根儿就不对着什么听众。

我们必须再提一下哈定先生的另一个特点。前面已经说过,他年俸有八百镑,没有家眷,只有一个女儿,然而在金钱上,他却从来不十分宽裕。《哈定圣乐》的好皮纸和装金花费了谁都不知道的那么多钱。知道的只有编者、出版商和西奥菲勒斯·格伦雷牧师,他是从来不让岳父大人的浪费逃过他的眼睛的。还有,哈定先生待女儿很宽容,为了她的方便,他置备了一辆小马车和两匹小马。真个的,他待大家都很宽厚,待那十二个老头儿尤其如此,因为他们可以说是特别是在他的“荫庇”之下。无疑的,有着这样一笔收入,哈定先生应该像俗话所说的那样,可以高人一等了,但是,无论如何,他却高不出西奥菲勒斯·格伦雷会吏长,因为他一向或多或少总欠女婿点儿钱,于是女婿就在某种程度上负起了安排圣诗班领唱人银钱事务的责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