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要询问骑士的价值

对他来说，地球并不是什么应该赌命守护的对象。

心中燃烧着保卫地球的使命感的人如果知道他的这种想法，大概会以激昂的口吻责难道：

“这种想法会使地球毁灭啊！”

但他是一个会用这种话回答这种批判的人：

“那又如何？”

地球已经与迦姆进行了三十年的战争。三十年。深井零无法想象没有迦姆存在的世界。从零出生时，这场战争就已经开始。地球防卫军存在着，为了从迦姆的侵略中保卫地球——在零成长的时代，这件事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了，所以，理所当然地，他也从未深入思考这场战争的意义。更何况，战场不在地球，而在迦姆用来侵略地球的据点——菲雅利星，迦姆的作战能力也不比地球优秀多少；这一切都使战争的紧迫感没有那么强烈，他活到现在也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

现在，零是战士，是通过耸立在靠近南极点的白色大地上的圆柱形雾霭——以超空间连接地球与菲雅利星的“通道”，来到最前线战场的战士。可是，尽管如此，零在这里见识到的那些与迦姆作战的情况——毫无虚假、完全属实——，以及在爱机上亲眼目睹的景象，并不会比他在地球上的祖国看到的新闻更多一点现实感。迦姆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就要战斗。自己从未问过自己，到底为何必须作战。迦姆根本不会给他这样自问的空暇。当他从一场战斗中归来、暂时不当班的时候，零会一个人去基地的娱乐街，在酒吧喝黑啤。任何人都不会跟他搭话，他也不会跟任何人搭话。

零沉默地向嘴边倾斜玻璃酒杯，想着下一次出击，以及雪风的事情。谁也不会问零“你是为什么而战的”。因为有敌人，所以要作战，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在那一天，零遇到了一个说出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人。那个人这样说：“与迦姆的战斗不需要人类。机器要更为优秀。”

* * *

“与迦姆的战斗不需要人类。”

旁边的人向他搭话。零一个人站在吧台前喝着黑啤。酒吧里挤满了不当班的军官。

“是吧？”那人寻求着他的同意，“你是开战斗机的。看气质就知道。”

“战术空军军团，菲雅利基地战术战斗航空团，特种空军第五飞行战队。”

“唔，就是那有名的回旋镖战士，操纵着最强战斗机超级希露芙的‘希露芙驭手’吗？”

那人自我介绍道，他是系统军团技术开发中心的卡尔·古诺上校，并要和他握手。但零没有伸手。

“和传闻中的一样，回旋镖战士都是非社交的人种。”古诺上校笑了，“能赢吗？你——”

“深井零中尉。”

“深井中尉，你能赢过‘跃动骑士’吗？那是我的研究队伍新研发的制空格斗战用RPV（遥控飞行器）。就算特种空军的超级希露芙拥有多么高超的性能，如果上面坐着像鸡蛋一样容易碎掉的人类，它也无法完全发挥实力。希露芙是赢不过骑士的。”

“你是说，骑士会杀死少女？”

“我想搞一次战技试飞——是啊，那肯定很有趣。”上校左手玻璃酒杯，右手雪茄，快活地说道，“你能来当对手吗？”

“系统军团有飞行测试中心。如果觉得中心的能力不足，请去找战术空军的空技飞行队协助。特种空军是实战部队，从方向上就完全不同。”

“你没听懂啊。”上校笑嘻嘻地说，“骑士已经扔出了手套。这是决斗。方向相同了。”

零喝空酒杯，无视上校，走出了酒吧。他在外面都能听见古诺上校的哄笑。

菲雅利基地的住所和娱乐场所形成了一个在地下大洞窟的底部蔓延开来的小城市。从各派的教会到酒吧、银行，应有尽有。这是一个只要转过街角，周围的氛围就会彻底变成异国风情的奇妙城市。

零没有再去别的地方，登上小小的公用电力载具，返回了自己位于战术空军第303宿舍的房间。城市的喧嚣一点都不会传进居住区。说什么决斗？简直愚蠢。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零已经忘记了上校的事情。今天没有出击的预定。一想到整整一天都要搞案头工作，零就感到郁闷。

出了宿舍，走向与城市相反的方向——一堵墙面赤裸、几乎要挡住整个洞窟的墙。道路很快被隧道吸入，走了300米之后，就进入了一个宽广的大厅。道路在那里上下左右地分叉出去。战斗基地区域完全就是地下的立体迷宫。零在那个作为分叉路口的大厅里坐上电梯、下降，穿过越来越细的走廊，并且在每个区块的入口都要向警备军官出示ID卡，这样终于到达了自己位于回旋镖战队区域的办公室。还真是辛苦。最后，再把ID卡插入室内的队员管理电脑终端，记完了考勤，这才算到达终点。

办公室工作极其无聊。可是，疏忽的话，就有失去“希露芙驭手”资格的危险。如果爱机雪风被没收，自己还能做什么呢？零坐到办公桌前，想象自己同雪风一起飞翔在天空，借此忍耐无聊的感觉。

这种出击报告到底有什么用？零突然停住了打字机上的手。人类是不需要的——他想起了卡尔·古诺上校的话。

雪风会说我这个飞行员是不需要的吗？不可能——零坚决地否定了这个想法。雪风是零唯一可以信赖的对象，他想都没想过雪风有可能背叛自己。我就是这样地需要雪风的啊。雪风对我也不可能不这样。这虽然很不合理，但零却这样相信着。

尽快完成各种报告，零去见雪风。机体检查是每天的例行公事之一。这可一点都不无聊。

地下机库十分安静。五号机和九号机出击了。零检查着三号机雪风的机体。从前部左侧开始，经过后部、右侧，回到机首。这期间要检查机体外形、是否漏油等，检查项目超过100条。根据检查等级不同，有些地方其实可以省略，但零却全部做了一遍。

结束检查之后，零进入座舱，开始机上检测。从雪风腹部垂下粗大的电缆，用来连接外部电源和特种空军的电脑，并且常时供应电力。

他把主测试选择装置调到“机上检查”模式。当确认节流阀处于“OFF”、武器控制权限处于“SAFE”之后，遵从自检程序的日程，进行可编程电子设备的测试。一边把测试用的虚拟信号传输到飞行、导航用的各种传感器中，一边模拟检测各系统的功能——进气控制程序、自动飞行控制装置、中央航空数据计算机、节流阀控制器的自动模式，等等。

另外，还要检查通信设备、燃料推进控制系统、各种显示器的情况、座舱盖的开闭状态等等，这样一来，要是不启动引擎的话，就总感觉检查得不够彻底。但是没有办法。零以从恋人那里被拉开的心情走下了雪风。

“零，你果然在这里啊。”布克少校的声音在机库里响起，“擅自离开办公室，来这里和雪风聊什么呢？”

零忘了把自己去做机体检查的事向管理电脑报备了。布克少校用那台电脑管理着回旋镖战队。他虽说是零的朋友，但零在工作时不能因为私事来机库，因此他现在的声音完全是上司的感觉。

“有什么处罚，少校？”

“别厚着脸皮这么说。”

“怎么啦。有什么事吗，杰克？”

少校叫他跟过来。零跟着他出了机库。

“你可真是的，零，在这么忙的时候给我出了个大难题。”

“什么意思？”

“是决斗，古诺上校提出的。——我明白，不是你的错，没有一个回旋镖战士会接受这样的决斗。被煽动时面无表情、被贬低时漠不关心、被人流泪哀求时冷酷以对、被人恐吓胁迫时冷静明晰——这些战士的回答不问也知道：‘跟我无关。’可库里准将不是回旋镖战士。”

“那个超级老太婆被古诺上校的花言巧语打动了吗？”

“她说，这是绝佳的战技训练机会。上校和我也见了面，他的口才很好，比起搞技术，更应该去做推销员。总之，上面压下来的任务，我也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说什么。实际命令回旋镖战士的还是我。”

“这样的战技飞行还是算了吧。”

“我也不想打乱好不容易排好的出击日程表啊。告诉你一个绝密情报，最近似乎要搞一次大出击了。在那之前，我也不想玩这种事。”

一边和少校并肩走着，零一边想，要有作战的那个传闻果然是真的。大概会去攻击迦姆最大规模的前进基地。这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如果有迦姆的间谍进来，情报肯定会泄露的。

“战队的所有战机都会在那次作战中出击。”少校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我明明都按照每架战机检修轮替顺序把日程表排好了，现在又给我整什么战技飞行。真受不了。”

“拒绝掉不就是了。”零把门关上，说道。

“你能去那个准将那里，那样说吗？”少校把办公桌上的文件交给零，“把这个给她扔回去？”

那是跃动骑士系统的概要解说手册。

“我没有信心能说服她。”

零觉得，与其被库里准将这位唠唠叨叨女王咬住，与机器骑士较量还比较好面对一点。

布克少校让零先站好，自己坐到办公桌前，开始讲解跃动骑士系统。

“听好了，零。”

跃动骑士是小型的无人格斗战斗机，数架一起装载在母机之内，在战斗空域空中起飞，根据来自母机的指令作战。

“那还不是需要人在母机上操作吗？还好意思说什么不需要人类。”

“不，它拥有完备的自动攻击功能。比起那个，问题是它的武装。”

少校指向桌上的金属圆筒。长三百毫米，直径四十毫米。

“这是激光炮的能量囊。每发能持续发光0.7秒。骑士装备了基本不会被气象条件影响的先进激光速射炮。”

激光炮的炮身可以从基线向所有方向转动1.95度——少校一边讲解一边比画着。目标只要进入前方一千米、半径三十四米的圆形范围内，炮身就会与瞄准激光联动，总是能瞄准目标的正中央。

“激光可不会像弹头那样慢悠悠地飞过去，所以命中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如果被锁定，只要不逃到射程以外，就死定了。不可能和光赛跑。而且，骑士的盘旋机动性比希露芙还厉害。超级希露芙的格斗性能固然很强，但原来的希露菲德是全天候迎击机，或者说是打了就跑的攻击机。如果和跃动骑士纠缠进了格斗战，超级希露芙没有得胜的希望。”

“我还得调整战队的日程表呢。这可是大工程啊。不允许一点失误。说不定一点差错就会害死战士。”

“我会做到最好——倒是想这么说。”

“战技飞行计划的详细安排一旦决定，就会通知你。毕竟是大规模作战之前，战技训练的规模应该不会太大。库里准将会向你下达正式的命令。好好期待吧。”

两人互相随便地敬礼。

零踏踏实实地读完了跃动骑士系统的解说手册。结论是，无论怎么想，希露芙和骑士的战技训练都没有意义。简直就像让短跑运动员和长跑运动员比赛“吃豆沙面包赛跑”[18]一样。

希露芙要想战胜骑士，就必须绝对避免格斗战。发射搭载的全部六枚远程导弹，然后脱离战斗就行。让这些导弹去做骑士的对手吧，希露芙真正的目标不是骑士，而是它的母机。如果来自母机的战斗信息支援消失，就算骑士可以依靠自己的判断继续作战，也已经不是希露芙的对手了。要比电子侦察能力，希露芙优秀得多，骑士光是躲避飞来的导弹就会竭尽全力，完全不会有攻击希露芙的机会。因此，这一战的样式将是骑士对导弹、希露芙对母机。

结果，所谓跃动骑士系统，就像给昔日的重型轰炸机上的防空机关炮安上翅膀，让它飞来飞去一样——零是这样解读的。根据母机的性能不同，跃动骑士的价值也在变化。如果脱离系统支持，讨论骑士的性能只是纸上谈兵而已。手持先进武器的人的确比较有利，但有利并不一定代表胜利。有句俗话叫“拿着金碗讨饭吃”，重点就是，怎么使用武器，全看人的技术，也就是说，战争是需要人类的。

“可是，为什么……”

零嘟哝着。因为太过理所当然，他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人类还要战斗呢？明明交给机器就行了。有些部门甚至可以实现完全的无人化，那为什么还非要特意让人类参与呢？

零并没有所谓的“人类必须绝对高于机器”这种信条。因古诺上校所说的“人类是不需要的”这种话而产生的排斥心理，只是由于这句话否定了雪风和自己的关系而已。但即便把这种私人感情放在一边，他也不认为人类可以完全离开菲雅利——无论机器优秀到什么程度。

“战争是需要人类的。”

零刚一出口，就开始咀嚼自己的这句话。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那样想？

“大概，”零试着解释，“是为了得到预算吧。谁也不会为机器的损坏流眼泪，但尸体却能沉默地对地球讲述迦姆的威胁。”

菲雅利空军的预算不能说很充足。不过，预算本来就是那样的东西，并不是无限的。既然有限，当然就要把它分配到能强烈诉说自己的需求的地方，因此，必须要有说服力。比起电脑算出的所需经费的数字，一具包着菲雅利空军军旗的棺材更能雄辩地讲述迦姆的可怕——零是这样想的。所以战争是需要人类的。

那么，自己是为了变成尸体才在这里的吗？根据这个逻辑推理下去，就会得到这个结论。零产生了一种自己扼住自己脖子的心情，他摇了摇头，赶走这种不吉利的想法。别想蠢事了——零叹了口气。

下午被库里准将叫去时，零的心情依然郁闷着。在特种空军副司令室里，雪风的飞行事务员——零的“那口子”已经来了。在雪风上的时候，这个人是值得信赖的搭档，但一回到地面，他就变得十分冷淡。不过，这两人都是彼此彼此。零看着如同自己分身一般的巴格迪什少尉，心情越发沉重，变得像行尸走肉一般。保存还活着的尸体……他开始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想法。

库里准将啰里啰唆地向他们讲述了与跃动骑士的战技训练被确定下来的原委。零几乎没听。准将好像很兴奋地一直讲着。要觉得光荣，她说，正是因为回旋镖战队被承认为最强的部队，所以才会被选中的——零的脸色变了。应该是注意到他的脸色，准将闭上了嘴，仿佛清醒过来一样。

“请问目的是什么？”零问。

“目的？”库里准将推了推眼镜，“深井中尉，你想问什么？”

“如果目的是为了提高我们的战斗技术，请允许雪风用对空武器的实弹射击。骑士是无人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什么蠢话。”

“这么说来，目的是取悦古诺上校喽？我们是献给上校的牺牲吗？”他明明说过，人类是不需要的，“简直愚蠢透顶。”

“你在害怕什么？”

“我只是说，这很无聊。”

“输赢不是问题。”

“我才不在乎。”

“不管你在不在乎，这是命令。你就当成是迦姆好了。”

“我们正在跟现实的迦姆战斗着。对于穿过生死关头回来的回旋镖战士，说什么‘咱们来练个习吧’，也太小瞧我们了——这是我的自言自语。”

“这是实战。”沉默的巴格迪什少尉蹦出一句，“所以没什么可生气的。”

零理解他的心情。但凡不是伙伴的，就都是敌人——少尉曾经这么说过。无论是虚拟的敌机，还是所属不明的战机，重点只有不被它们干掉、平安返航一条而已。

库里准将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在说，真是难以理解。她挥了挥手，让他们赶紧离开。

“布克少校会告诉你们详细的安排。听他指挥。完毕。现在、马上、立刻，离开。”

布克少校以疲惫的表情迎接两人。他看起来的确很忙。

“那个大作战，决定五天后开始。作战名是FTJ83。全军一起出动，是近几年来都没有过的大作战。——你们来干什么？”

“决斗。”零说。

“是有这么一回事。”少校从散乱着文件的办公桌上拿起两本小册子，交给零和巴格迪什少尉，“出去吧。在作战简报室说明。”

机库的上一层就是整备场。作战简报室用一面玻璃墙与宽广的整备场相隔，天花板很高。

少校把菲雅利的地图调到占满一堵墙的平面显示器上。

“战技飞行明天进行。起飞时间0900，预定返航时间1156。”

“要飞将近三个小时吗？”

“航空宇宙防卫军团发出了抱怨，或者说是警告。叫我们别在防空识别范围以内干傻事。有战机发生危险接近的可能。因此你们必须到这里去。”少校仰视地图，“去砂糖沙漠。”

“那不是D地域吗？训练空域的话，不用这么远吧？”

“为了FTJ83作战，全部被封闭了。现在所有空域都是实战区域。最近，航空宇宙防卫军团发射的预警卫星被击落了，因此他们现在嘎吱嘎吱地神经紧张，预警机嗡嘤嗡嘤地飞来飞去。现在可不是搞什么训练的时候。”

以与地球的连接点“通道”为中心算起，半径二百公里的圆周是绝对防卫线，如果这里被突破，迦姆就会从“通道”往地球一拥而入。菲雅利空军的六大基地像包围着“通道”一样，位于这条圆周上。从中心往外的半径六百公里、一千二百公里、二千公里也各自画了三条圆周，分别称为A、B、C预警线。绝对防卫线与A线之间是A地域，接下来同样规定了B、C地域。D地域是半径二千公里的圆周之外，在那里没有绝对的制空权，但也不是迦姆的势力范围，所以可以大致地称为中立空域。当然，这些线都是人类自作主张地划定的，没有得到迦姆以及菲雅利星的原生动植物、大自然认可。

布克少校换了一张航空照片地图。一片耀眼的白色。在这片纯白的沙漠上投下巨大阴影的，正是昵称为“砂糖岩”的、高达三千米的岩石山。看起来，与其说它是山，不如说是砸进了白糖沙海的一块巨大冰糖。这里没有其他的山，因此这座兀然矗立的岩山就成了绝好的地标。从照片上看，它简直就是一块冰糖，但实物本身一点都不甜，当然，也不是糖。

“你们一直飞到这里，搞三分钟模拟空战，然后回来。来回都要做好空中警戒。要是遇到迦姆，就积极迎击。那时你们可以得到在最近的TAB-13、15、16各前线师基地及后方待命的空中加油机支援。如果在去路上就遭遇迦姆，战技飞行中止。”

零看了看搭载武器列表。

“是重装备啊。没法激烈机动。这样对抗骑士会很不利。”

“已经接受了约架，事到如今也不能反悔了。允许机炮进行实弹射击。”

“什么？”

“古诺上校实在是自信满满啊。他说什么‘有本事就试试啊’。别担心，骑士不会射击。”

“在机炮的射程内，跟骑士战斗没有胜算。古诺上校的笑容仿佛在我眼前飘浮着。”

“您讲完了吗？”巴格迪什少尉问。

“唔。”少校道，“把日程表牢牢地记在脑子里。解散。”

零目送了立即离开的伙伴。

“给我倒杯咖啡。”少校关掉显示器，坐在桌旁，“太累了。”

“简直像戴着张面具。”

“你说谁——巴格迪什少尉？唔，他是个像回旋镖战士的标本一样的人。零，你会在意这个，正说明你正在逐渐失去回旋镖战士的资格。不跟雪风分手，来当我的助手吗？”

“没有和她分手的打算。”零岔开了话题，“主动制导的导弹即使在ECM（电子对抗）环境下也是有效的。如果能发射，也可以作为诱饵，用来解除对方的跟踪锁定。”

他把纸杯放到咖啡机的冲煮口下面。

“能够实弹发射的只有机炮吧。导弹不行的话，能撒箔条吗？”

“就算撒了，箔条对骑士大概也不会太有效。骑士除了能用雷达瞄准之外，还能用摄像头识别图像。就算被箔条和干扰电波影响了雷达，它也会像人类一样在瞄准器上用肉眼捕捉目标，然后射击。”少校接过咖啡，“要不要带烟幕弹？喜欢哪种颜色的？我给你准备了七种颜色。”

“我忧郁起来了。”

“那就给你蓝的啦。”

“跃动骑士的格斗能力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你试过就知道了。”布克少校说。

次日，雪风在规定的时刻出发了。有一架大型空中预警机作为临时的战斗训练管制机跟随在旁。这架预警机的战斗情报系统是雪风的伙伴，跃动骑士一方要在没有预警机支援的情况下向超级希露芙——雪风挑战。骑士及其母机，还有雪风的战术信息都会汇总到预警机的空战评价系统上，以自动地、即刻地判断胜负。

雪风在超高空以经济巡航速度飞向“砂糖岩”。这次战技飞行的意义、目的等等，对零来说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人世间的烦恼、忧郁——各种各样的想法，都没有进入座舱。在菲雅利的天空中，只有“被杀就会死”这一条单纯的原则。如果想思考自己正在为什么而战、迦姆为什么会在这里之类的事情，必须得等到干掉对方、自己生还之后。

能返航的就是胜者。

零遥望头顶的深蓝，此外什么也没想。稀薄的大气上闪耀着双星，那是像被压扁的椭圆一样的太阳。从那里喷出的“鲜血路”流过长空，化作血的大道。如果再稍微飞高一点，即便在白天也能看见——那是仿若将银河染红一般的大旋涡。如果菲雅利的太阳不是双星，也没有“鲜血路”，这里的天空和在地球仰望到的天空完全相同的话，自己可能就能思考得更加理性一些了，零想。这里的景象实在是太过幻想、太过非现实、太过异常——就像梦、像游乐场、像妖精的世界一样。尤其在夜晚更是如此，仿佛空气里飘浮着能让人产生幻觉的粉末。

训练空域接近了。传来了战术导航的呼叫，雪风根据与预警机链接的通信线路，被战术数据链引导到目的地。管制机留在C地域指挥。那是位于雪风后方大约100公里的位置。

飞行事务员巴格迪什少尉已经用被动探测器抓住了虚拟敌机辐射出的电波。雪风的中枢电脑自动把这项情报存入情报文档，检查信号的种类和特性，将它与存储的资料进行比较，想要判断这是不是属于已知战机的电波。但结果是“不明”。预警机回答：“那是跃动骑士系统的战术控制电波。”

靠被动探测器无法得知目标的准确位置。预警机会提供位置信息，但当巴格迪什少尉在雪风的雷达显示器上确认到骑士母机的时候，对方已经接近到250公里左右了。雪风的警戒雷达虽说比其他战斗机优秀，但还是比不过预警机那巨大的雷达。

“母机还在后面逍遥着吗？骑士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发啊？”

“B-3。”预警机道，“K-I、II、III正急速接近。”

“什么？嘿，少尉，这是真的吗？”

零操纵的FC（火控）雷达敏锐地捕捉、追踪到了目标，但只能在非常狭窄的范围里看到。

“无法确认——现在能看见了。在后方，正急速爬升。”

零膝下的复合显示器上也出现了目标的符号。

“预警机，为什么不早点指示迎击路线。想杀了我吗？”

“格斗战的训练正是目的所在，B-3。去吧。”

缓慢地滚转，向纯白的沙海倾斜，立起、转回。那闪耀着光芒上升的，大概正是邪恶的骑士们。

雷达切换为超级搜索模式。迅速打开武器控制权限。朝矗立在白色沙漠中的怪异岩山俯冲，甩开骑士的追击。利用靠下降得到的高速，盘旋进“砂糖岩”的阴影，沿着岩石表面飞行。

零预想到骑士会解除编队。肯定是一架从上空，另外两架分成两路从“砂糖岩”的左右包抄过来。否则它们是没有获胜的希望的。当绕“砂糖岩”大约四分之三周时，FC雷达捕捉到了想要在正面横切过去的骑士II。自动锁定。距离1.6公里。零打开格斗战开关。HUD的显示转换为机炮模式。骑士很小，不容易看到，但HUD上的正方形TD（目标指定）框一直框着目标，指示其位置。但在他取得最合适的射击姿态之前，对方就逃跑了。从锁定到现在只过去了不到三秒。

雪风发挥强大的推进力，急速转弯，追击骑士II。进入瞄准环，射程内。立即扣下扳机。HUD上表示剩余子弹的数字飞快地减少。未命中。

“回避，右边。”少尉叫道。

反射般地中止攻击，大G转向。骑士I从下方猛然袭击。骑士II原来是诱饵。加速掠过“砂糖岩”的顶部，正要向左侧盘旋下降时，骑士III从正面冲杀过来。没来得及扣下扳机，双方擦身而过。

“OK，B-3，结束了。返航吧。”

“了解。”

“B-3。”古诺上校的声音插了进来。“两次被干掉，心情怎样，深井中尉？”

他并没有被干掉，还在飞着。因为活着，所以没输。这就是这片天空的法则。

“MK-1，古诺上校，这次训练的结果是被计划好的。满意了吗？”

“大大地满意，中尉。骑士确实很聪明，发挥了超出预想的战况判断能力。”

“刚才是完全自动的攻击吗？”

“对喽。”古诺上校的声音听起来很快乐，“服了吗？”

零沉默了。无法反驳上校，他感到很不甘心。他不是为训练的结果，而是为上校那“不需要人类”的态度而生气。至于训练，只要改变状况设定，想要什么结果就有什么结果，甚至说结果在计划阶段就已经决定了也不为过。古诺上校自然清楚这一点。让零感到焦躁的是，自己的这个想法——无论机器多么优秀，“战争是需要人类的”，没有办法很好地表达。他不认为自己是为了变成尸体而在这里的，这种想法就等于是在说，这里不需要活人了，和上校的说法没有什么区别。

“我明白你不甘心，不过啊，B-3，”上校道，“但输了就是输了。认了吧。”

“古诺上校。”零问他，“你有实战的经验吗？实际坐在战斗机上作战。”

“没有。”

那么你不可能明白，零想，你不可能明白我的心情。古诺上校不能说是在战斗，因此他不可能明白战士的心理。零觉得，自己可以问问布克少校，曾经是战斗机飞行员的少校说不定会理解自己的心情。

零提升高度，进入空中警戒。在返航途中，他什么也没想。巴格迪什少尉对训练也没说一句话。零没有询问这个离自己最近的搭档怎样看上校。他的回答大致想象得到——上校的信条之类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没错，是这样。至少在雪风上是这样。

可是，等平安完成任务——没遇见一架迦姆——，等雪风的脚抓住大地，乘升降机进入整备层，紧张消除之后，零一想到自己连一架骑士都没击落，最后也没胜过古诺上校，心情就低落起来。

他从进入整备层的雪风上下来。布克少校问他情况怎样。这是他询问返回的战士的套话，零的回答也总是一样：“活着。”

“骑士怎么样？”少校跟进了更衣室，“厉害吗？”

“没能取胜，不过没输。”

“唔。”少校点点头，好像理解了零的心情，“整理一下战技飞行报告。这将作为提升超级希露芙性能的资料。那就先……”

“战争是需要人类的。”零突如其来地说道，“但是，为什么？”

本来要离开的少校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因为这场战争的起因，是人类被攻击了。不能全部交给机器代理啊。”

原来如此，零想，一旦试着说出来，就只是很单纯的理由而已。少校走了出去。

零看向墙上的日程表。在四天后的日期那里，写着“FTJ83”。如果在平时，作战代号的后面会写有出击机体的编号和飞行员的名字，但“FTJ83”那一栏空空荡荡，只写了一句话：“全体出击。”

总不能永远和古诺上校玩啊。零换完衣服，从更衣室里出来。他已经忘记了跃动骑士系统的事情。骑士变得完美，会感到为难的是迦姆，不是自己。训练已经结束了。

零以为自己和古诺上校的缘分就此到头了。然而，训练的次日，离FTJ83还有三天时，当第五飞行战队的全体人员集中起来、听了库里准将对这次作战的说明之后，零被布克少校叫出来，接到了意外的命令：让他掩护古诺上校。

一见到进入办公室的零，布克少校站起来，绕过办公桌，来到零面前，在他眼前哗啦哗啦地摇着一张纸片。“看，”他只说，“又是古诺上校。”

“要重新决斗吗？”

“不，这回是实战。FTJ83。跃动骑士也要上前线防空了。古诺上校好像想得意扬扬地坐进母机里。然后，”少校弹着纸片，“跃动骑士的副引导权给了雪风。是上面的命令。而且知道下令的另有其人。”

“不是库里准将吗？”

“是战术空军的头儿，总司令沙纳上将。”

“怎么搞的？”

“在人前说的理由是，战术空军主动承担了古诺上校的支援任务。比如，万一骑士从母机那里偏移过远，迷路了，雪风可以把它领回来，或者引导到目标那里。就算骑士可以自动攻击，它独自的侦查能力毕竟很低。”

“可为什么是雪风……”

“战术空军的心里话，是想把骑士系统搞到自己手里。不管怎样，起码先在形式上用它一下。可以说，是为了争取预算而进行的示威。如果证明，它在战术上能运用得很顺利，也许还会把希露芙和骑士一起编成新的部队。好像从以前开始，战术空军和系统军团之间就在为这件事交换意见了。雪风被选中，则是因为古诺上校令人感激的美言。”

“怎么会这样。真是给人出难题。在一般任务之外，还有附赠的任务啊。”

“唉，真是的。还必须赶紧把骑士的战术引导系统安到雪风上。东西倒是能安上，但实装、测试、调整都需要做大量工作。也不能让它徒有其表啊。不能完全合用就很危险了。这些都要在明天之前完成。我头都疼了。”

少校返回办公室，从桌上拿起骑士控制系统的解说手册，交给了零。

“已经开始往雪风上装了。如果想看实物，就去见见雪风。在整备场里。”

“如果把引导权交给雪风……”零粗略地浏览着解说手册，“骑士就会以全自动模式飞行，因为它好像要比我聪明一点。”

“判断交给你来做。明天正式传达作战行动的详细计划。”

虽说是全体出击，但也不是战队里的所有战机全都挤在一起起飞。每架战机单独起飞，跟着其他的攻击部队，搜集最前线的战况数据，然后返回——这就是回旋镖战队的任务。FTJ83的规模很大，主要战术计划分为九个阶段。回旋镖战队的各机会根据阶段不同，遵从自己的日程表出发。

布克少校应该很忙。他不能像其他的战斗部队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命令一股脑儿传达下去，而是必须为回旋镖战队的全部十三架战机各自制订不同的飞行计划，逐一传达。出动时间、同行的其他部队的作战行动概要、返航路线、空中加油的要点、紧急状态下的支援状态，等等。平时的作战行动顶多只会用到战队里的两架战机，这次全体出动的作战——FTJ83，的确是会让少校连哭的心都有的大作战。

这时，古诺上校和骑士还来横插一脚，真是挺不得了的。零同情着布克少校。

“少校阁下，您辛苦了。”敬礼。

“还是第一次从回旋镖战士的嘴里听到慰劳的话呢。零，要是真的那么想，你就和雪风分手，来管理部吧。”

“那可不行。”零把手放下，“雪风不想放开我。”

“你又不能和机器接吻，”少校道，“要是碰到会跟大地接吻，就是快撞上的时候，赶紧抛弃雪风。知道吗？”

“没关系，一定会返航的。因为是至高无上的命令。”

对回旋镖战队下达的最高命令是，即使对伙伴见死不救，也必须返航。没有一个队员会觉得这命令无情。回旋镖战士们就是对无情的事也不觉得无情的无情之人。

零再次敬礼，离开了布克少校的办公室。他在整备场看到雪风，从负责整备的军官那里听取了说明。紧迫的空气包围着整备场，置身其中的雪风则仿佛为这气氛陶醉一样，闪烁着光泽。

FTJ83这场大规模作战从1100、击落迦姆的战略侦察卫星时正式开始。前线各师的基地也向迦姆的雷达站发射了导弹。虽然迦姆将导弹几乎全数击落，但在这期间，攻击战斗部队成功侵入了迦姆控制的目标地区，以压倒性的战斗力夺得制空权、破坏迦姆的地面设施、剥夺反击能力之后，巡航轰炸机向目标中枢发射了导弹。

这样，巨大的迦姆前线基地就毁灭了——零在雪风上听到了这件事。好戏现在才要开始呢，零想。也不知道那个基地是不是真的毁灭了，说不定深深地隐藏在地下，再说，迦姆又不是只有那一个基地，它们当然会来报复的。

雪风搭载十二枚中程截击导弹和四枚近程导弹，执行空中警戒。在距离“砂糖岩”很近的C地域上空呈“8”字盘旋。在附近，航空宇宙防卫军团的迎击战斗机组成三机编队，共计十五架战机相互保持着充分的距离，在比雪风稍微低一点的地方飞行。古诺上校和跃动骑士乘坐上面的母机MK-1和预警机AC-4一起，位于一百公里的后方。

战术空军所属的雪风与航空宇宙防卫军团一同行动，属于特例的情况。本来，严格来说，从任务性质上，回旋镖战队的战机不应该与任何部队共同行动，因此零对这次作战也并未怀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现在，他第一次有了空闲考虑，敌人会在什么时候、从哪里、以怎样的方式来，或者还是不来，等等。这真是痛苦。

眼下的密林铺展开来。林莽的颜色不是深绿，而是青翠，靠近去看，也是同样的颜色。沙漠附近干燥的空气忠实地传达着色彩。密林没有任何预兆地消失，突然变成纯白的沙海，这种强烈的对比十分美丽。“砂糖岩”闪耀着。俯瞰密林那边，可以看见云海在远方斜斜地上升，暴风大概正在下面刮得厉害。那里是山脉。没有真正像山的山，而只是高低差有两三千米的起伏波浪。从高空看来，它确实像波浪。高处和低处繁茂着不同的植物，从颜色就能看出山的高低，山越高，颜色就越发显紫。菲雅利基地就在那波浪起伏的地平线对面。穿过“通道”，就是地球了。

何其之闲的任务啊，零忍耐着哈欠。

“回去的时候是不是快到了，少尉？”

“还有……六十三分钟。”

这之后，在超过三十分钟的时间里，包括空中加油的时候，他们一句话都没开口。迦姆不来了吗——紧跟着零的这个想法，预警机的声音跃入耳中。

“注意，所有飞机警戒。这里是AC-4。是迦姆。地点D31-49，超低空，目标大量，速度0.9，正在接近。像是巡航导弹，三群，大量。所有战机准备迎击，开始迎击引导。”

迎击机群纷纷而至，在AC-4的自动引导下，开始下降高度。雪风也追了过去。

“确认目标。”巴格迪什少尉报告，“距离一百五十，在这个速度下，再过两分钟多一点，它们就会通过我们下方。TAB15、16紧急出动了。”

“从哪里飞来的？跃动骑士怎么了？”

“还没出发。”少尉道，“目标三群，一群约四十架，共计一百二十架，正在接近。”

“B-3，这里是MK-1。”是古诺上校的声音，“把它们引过来。”

系统军团参加实战，这实在是很新奇的事情。听到上校充满自信的声音。零产生了与训练时不同的感觉。训练时是讨厌，但现在听起来，感觉就像年幼的孩子在吹牛一样。零觉得这很危险。

“MK-1，上校，马上让骑士出发，母机回避。”

上校反问“为什么”，他说不定在猜疑零是想要骑士的引导权。

“中尉，目标中的一部分开始急速爬升。准备迎击。”少尉报告道，“距离九十。”

“古诺上校，这不是训练。迦姆也会攻击母机的。我觉得你还是避开比较好。”

“我不接受你的命令。”

迦姆接近。已经没法管上校了。迦姆突入早期迎击线。

雪风的中枢电脑自动开始搜集情报。迦姆的位置、迎击机的位置、预警机的战术引导信息、各机的通信内容、迎击战果，等等，它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如果有什么情报是被预警机错过的，而且又很危险，巴格迪什少尉就会转达给预警机和迎击机，但不会进行更进一步的支援行动。只是冷冷地俯瞰着。雪风装载的导弹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是主动进攻。迎击机在发射导弹之后，只要径直撤离战斗空域就行，但雪风不是那样。它的导弹没有一枚是为掩护其他战机而准备的。

在三群迦姆中，前面的一群好像是反截击用的格斗战斗机——巴格迪什少尉分析道。

“虽然全部放出同样的辐射，无法区别大小，但在后面的，是被假目标或护卫机围绕的大部队。目标是前线基地和菲雅利基地，如果能突破防线的话，可以认为对方打算进入地球。”

“无人吗？”

“我们不清楚迦姆的真相，因此无法断言。不过，恐怕那是拥有自主引导功能的机器吧——就像跃动骑士那样。”

没有人直接接触过迦姆。因此，完全不知道迦姆是怎样的生物。可能出乎人们的意料，它根本不是生物——零胡思乱想着。说不定，地球的常识根本不适用于迦姆。

“中尉，目标二，正朝本机高速接近。距离30，方位16R。”

“准备迎击。”

攻击模式转为“中程空空导弹”。自动迎击系统启动。迎击电脑自动锁定了冲上前来的两个目标，同时发射两枚导弹后，让雪风自动掉转，退出战斗。节流阀控制器切换为自动模式，飞行速度也由电脑自动控制。后燃器开至最大。判断当前状况，采取最佳退出路线，在威胁被消灭的同时，迎击系统也自动解除。

“敌主力部队正从正下方飞过——跃动骑士出动。”

在机炮模式下，自动迎击系统无法启动，但零想，即便启动，就能胜过骑士吗？如果真是那样，总觉得人类是不被需要的。没有思索的工夫——必须随迦姆的进攻一起，追赶移动的战线。骑士的母机正像被压制住一样后退。

在早期迎击线上，迦姆损失了总数的三分之一左右，但应该是主力部队的编队群却毫发无伤地侵入了C地域。预警指挥从AC-4转移到AC-3。菲雅利基地的迎击管制电脑大概也正在满负荷工作吧。

雪风从三万米的超高空俯瞰目标。在直线距离七十公里的前方下面，移动的迦姆群完全逃不过雪风那强有力的脉冲多普勒雷达。雪风保持这个距离飞行，仿佛是要返航。迦姆直线冲向菲雅利基地。敌人正在进攻。

复合显示器上热闹非凡。从前线师的基地起飞的迎击部队正在奋战。迦姆的队形变成“V”形，位于其左右的小编队与中心部队分离。好像正以前线基地TAB-15、16为目标。零转向右边。跃动骑士的母机MK-1正拦在迦姆通往TAB-15基地的方向上。

“敌人加速。”巴格迪什少尉报告道，“速度1.7，到达TAB15还有不到九分钟。”

“这里是B-3，MK-1，请躲避。”

迦姆群与显示器上的MK-1迅速接近。五架跃动骑士进入迎击状态。显示器上的各种符号极度接近，仿佛重叠在了一起。但零想，不要紧，迦姆群会在离母机侧面两公里远的距离上通过……

“强电磁辐射确认——是核爆。”少尉喊道，“骑士好像打中了迦姆的中枢导弹。”

警告音。装备控制器面板上突然显示出：<RDY FK I II V>“母机被干掉了。核弹推定为五万吨级。目标八，依然在向TAB-15进攻。”

“MK-1，上校。”没有应答，“这里是B-3。AC-3，请回答。”

“这里是AC-3。MK-1被打掉了。B-3，请引导K-I、II、V。III和IV被击落了。”

“骑士还能飞多久？”

“还能战斗三十分钟。指示它们攻击目标。B-3，别太接近迦姆。”

“这里是B-3，了解。”

装备控制器面板上显示出了骑士的引导开关。骑士和雪风被完全独立的战术指挥线路链接起来。只要按下导弹发射按钮，雪风的火控装置就会把骑士引导向预警机所指示的目标。

“迦姆共有八架，以二、三、三的编队飞行。编队之间的距离隔着五公里左右，没有更接近。编队中的一架是核导弹。”巴格迪什少尉说。

“那间隔，是为了即使核弹引爆，也不会被全歼。”

在三架编队的迦姆后方跟上了三架跃动骑士。迦姆发现自己被追尾，其中两架开始机动。

零的左手手指只要按下空中格斗开关，雪风就可以直接控制骑士的机炮射击。否则的话，骑士就会根据自己的判断攻击。因为是临时安装的设备，无法进行十分精密的引导控制，所以零让骑士自行判断。

从骑士传来的信息正投影在他凝视的HUD上。三架骑士的瞄准环各自捕捉到了三个敌人的符号。突然，迦姆的一架战机杀了个回马枪，向骑士I袭来。骑士II掩护，与骑士I交错。“开火”的标记在HUD上出现。骑士II的激光炮射击。骑士I照直前进，打算攻击它的迦姆被骑士II的激光击毁。骑士II紧跟在骑士I后面掩护。两架迦姆排列成一条直线，以超音速接近目标。可能是看到在格斗战中没有取胜的希望，后方的迦姆让自己成为盾牌了吧。前方的那一架好像是核导弹。继续加速。骑士V猛然冲刺，向进入射程内的护盾迦姆发射激光。命中。失去护卫的另一架迦姆在射程外飞行。距离目标点还有略多于六分钟的时间。

零在HUD和它下方的复合显示器上看到了这些肉眼看不见的远方动向。人类是不需要的……吗？古诺上校战死了。为什么？因为作战的是人类。仿佛被打到一样，零的肌肤真切地感觉到了。没错，战斗着的是我，不是迦姆用来攻击地球的机器。战斗着的是人类，就像布克少校说的那样。所以，战争是需要人类的。这是不能再理所当然的理所当然。可是，如果不是理所当然的呢？零突然被这个想法攫住。显示屏上迦姆和骑士的动向，足以让他产生这种怀疑。零感到一种强烈的被疏远感。就好像这些机械在自作主张地战斗着。

也许的确如此，零想，他觉得脊背升起一股寒意。也许，人类在战斗这件事并不是理所当然的。迦姆是外星存在，就算它们认为地球的统治者是机器而不是人类，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等到那时，人类在战斗的意义就从根本上被颠覆了。

在人类看来，迦姆突然发起了单方面的攻击。可是，地球上的机器们说不定已经接受了迦姆的宣战。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否定这一点。如果真是这样，迦姆和地球机器们大概会这样说吧：“这是我们的战争，没有人类出场的份儿。无关者就赶紧让开。”——零打了个寒战——人类是不需要的。

“怎么可能。”

“目标进一步加速，速度3.0——骑士无法追上。”

在这句话传来之前，零就打开了格斗战开关，扣动了扳机。离目标迦姆最近的骑士I和V发射激光。骑士II则落后了很远。他觉得经过了漫长的时间，但其实还不到五秒。目标爆炸。骑士I、V没能避开，直接冲进了核爆中心。但骑士II立即变更航线，平安无事。简直就像有生命一样。

“B-3。”传来了预警机的声音，“把K-II导航至指定目标。怎么了，B-3？你要让骑士变成迷路的孩子吗？”

零清醒过来，松开扣住扳机的手。装备控制器面板上显示着<RDY FK II[19]>。I和V消失了。他关闭格斗战开关，开始对骑士II进行导航。

“一定返航。”

零嘟哝道。无论如何，必须先干掉迦姆，然后再考虑别的。有很多考虑的时间——只要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