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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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速之客

1

雪子像米粒一样密密麻麻地撒下来。莽趴在洞口,馋馋地用舌头接住了天上落下来的冰粒,居然尝出了一丝甜味儿,好像它最喜欢吃的草籽儿。

“哇,哇”,莽嚷嚷着。它摇起挂在脖子上的月亮石,叮当作响。莽的妈妈咕咚,立即从洞穴的石槽里掏出一把草籽儿,扔进猛犸头骨内;又转过身,在洞外的石壁上抓了一把雪,覆在草籽儿上;随后,把猛犸头骨架在洞里的篝火上方。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诱人的香气。

袅袅炊烟,沿着狭长的裂谷,向上升腾……

巨大的山脉伸出一道道由青黑色的山石和浊黄色的泥土拧成的枝干,绵延至大地的尽头,深邃的山谷便处在山峰最顶端的枝杈上。眼下,无边无际的冰雪填满了整条峡谷。花与叶都在遥远的秋天落尽了,只留下一排排光秃秃的树干,突兀地插在陡峭的山脊上。

在幼猿莽的印象里,它们家一直生活在这里。家里一共只有三名成员:莽,莽的爸爸叉,莽的妈妈咕咚。莽是叉和咕咚的独生子。它们家族过去应当有过其他成员,但莽从未见到过。在这里,春天可以捕野鸡,夏天可以收集草籽儿,秋天可以采摘足够度过一整个冬天的坚果,食物丰足。因此,这个小小的猿人家庭便一直在山谷里活动,渐渐地与外界隔绝了。

猛犸头骨咕嘟咕嘟地响起来,草籽儿熟了。咕咚一把将莽抱回了洞穴,这对母子臃肿的体态显得与这个以饥馑著称的冰川时代格格不入。

食物的香味将叉引了回来,它扛着一柄树杈制成的猎叉,猎叉上挂着一条小小的鱼。叉凑向猛犸头骨,把食指伸进热气腾腾的烟雾中,急不可待地拈起一撮草籽儿。

“啪!”一个耳光落在了叉的脸上,咕咚恼怒地把丈夫推到一边——草籽儿是为儿子准备的,叉自然没有权利分享。咕咚掂了一下猎叉上的小鱼,不满地哼哼着,把小鱼丢进煮东西的猛犸头骨中。猛犸头骨又咕嘟咕嘟地响起了煮食物的声音。

叉搔搔头皮,惭愧地重新扛起猎叉,向洞外走去。它知道,它必须去猎取更多的食物。在万里飘雪的冬季,凿开冰面抓鱼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叉踱到洞口,微微探出头。但它马上转身回来了,跟在它身后走入洞穴的,是一只、两只、三只……

食物的香味不仅将叉引回了洞穴,也引来了一大群不速之客。猿对食物的嗅觉格外灵敏,因为那种暖暖的、混合着阳光的香气的炊烟气味,与冷冷的、麻麻的冰雪味断然不同。有烟味,就有同类的定居点,就有食物,这是流浪猿群的生存经验。

转眼间,五十几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身披沾满草渣、枯叶和尘埃的长毛猿全部拥进了洞穴,原本对一家三口而言很宽敞的洞穴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呜噜噜”,一只毛发花白的老年母猿伸出手掌,嘴唇夸张地动起来。它的脑壳上盖着一个长有八叉大角的鹿头骨,使它的样子显得更加特别。长着八叉大角的鹿头骨,正是这个部落酋长的冠冕。

“呜噜噜”“呜噜噜”,其余的猿也摊开手掌,跟着发出相同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狭小的洞穴里回声阵阵,显得很有气势。

莽听不懂它们的叫声,茫然地望着它们,这是它第一次见到除父母之外的同类。

咕咚从洞壁的石凿里取出了一些过冬用的坚果,分给这群陌生的同类,它觉得它们可能是饿了;叉则取下了挂在洞穴顶部的一块干肉,递给它们。款待来客,是叉和咕咚族群一贯的传统,尽管已经很久没有外来的同类造访这里了。

流浪猿人们拍拍地上的灰尘,席地而坐,迫不及待地抓起坚果和干肉大嚼起来,露出黄黄的丑陋的牙齿,不时从嘴角流下一串串亮晶晶的唾液。莽细细地打量着这群邋里邋遢的猿人,发现它们之间还是有区别的:有的虽然毛发因为长期未梳理而缠结在一起,却还是色泽光鲜、油光闪亮的;有的毛发枯黄,沾满了草屑与残叶;有的根本分辨不清毛发原本的颜色,灰蒙蒙的,仿佛覆了一层厚厚的土,时不时有跳蚤在头顶蹿动,像一群在灰黄色的山坡上艰难地生存着的羚羊。莽默默地站在一旁,边吃着草籽儿,边瞧着,觉得很有意思。

一只个头比莽稍小一点儿的瘦瘦的幼猿奇怪地咧着嘴,龇着黄得发黑的牙齿,扯着灰得发黄的头发,踱到了莽的身旁。它狭长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莽,好似某种长有獠牙的兽。

莽困惑地望着它。它在莽的脖子上拧了一把。

很痛,莽哇哇地哭了,装满草籽儿的猛犸头骨掉到了地上。

瘦猿一把将猛犸头骨抱在了怀里,用黑黑的手大把大把地抓起草籽儿,塞入口中。由于塞得太急,瘦猿同样细小的嗓子眼儿一时吞不下去,腮帮子便迅速地鼓了起来。

“咔!”瘦猿的脑袋被狠狠地捶了一下,腮部努力积攒起的草籽儿一时间都喷到了地上。一只比它高得多,也强壮得多的脸色黝黑的少年雄猿将猛犸头骨一把从它怀中硬夺了过去。瘦猿没去理会,慌忙抓起刚才吐在地上的草籽儿,以极快的速度将沾满尘埃的碎屑贪婪地吞入腹中。

少年雄猿踱向一旁,肥黑的五官尽最大可能挤出了一丝笑容,粗硕的眼皮聚成了一条线。它小心翼翼地把盛着草籽儿的猛犸头骨递给头顶别着一束红缨穗的少年雄猿,仿佛那是一窝易碎的鸟卵。本来,黑脸雄猿的身材在少年猿中就已经显得高大,这只少年雄猿却比黑脸雄猿还要高出整整一头,色泽亮丽的红缨穗更使它显得气宇轩昂。红缨穗雄猿大大方方地接过猛犸头骨,拈起一撮草籽儿,慢条斯理地放入自己的口中。它斜起眼睛,将眉毛微微皱成了弯月状,打量着那只趴在地上捡拾草籽儿的瘦猿,神情中分明含着一丝不快。

在莽看来,瘦猿吞食草籽儿的样子确实恶心,以至于根本就不像是一只猿人应当做出来的动作。莽忽然觉得,自己什么东西都不想吃了。

这些不速之客风卷残云般将叉和咕咚递给它们的食物一扫而空。“呜噜噜”,毛发花白的老母猿又发出了庄重而威严的声音。“呜噜噜!”“呜噜噜!”声音在洞穴的四面八方雷霆般响起。老母猿看起来很特别,无论是在它张开嘴巴还是闭起嘴巴的时候。

当老母猿闭起嘴巴时,它脸上所有暗灰色的线条都一齐垂向下方,嘴角耷拉着两团晃晃荡荡的皮囊,像两只被胡乱团起的布袋,又好似两只腐朽得不成样子的核桃,显得丑陋而衰老。然而,一旦老母猿张开嘴巴,它稀稀拉拉的牙齿立刻蛮横却又不失风度地亮相,弯弯的下巴骨顿时骄傲地凸起,猛地将面部所有深刻的纹路推向上方,铸成一座座威严的纵横交错的山峰与峡谷。

莽用小手揩去了鼻梁上的泪珠,笑了起来。它或许是觉得这种打雷似的仪式很好玩,或许是觉得老母猿的样子有着许许多多可以细细琢磨的独到之处。

莽的父母却并不这么想。咕咚下意识地向放置干果的石凿退了退,希望用自己的便便大腹遮住外来者的视线。

然而,这是徒劳的。

老母猿的力气显然与它遍身皱纹的样子毫不相符,它猛地将咕咚推到了一边,用两只粗硕的臂膀将石凿中的坚果撒向自己的儿孙。

“哗——”像在飙风中炸开的暴雨,金黄色的果实在半空飞舞,漫天席地,甚是壮观。

2

这是一个猿人大迁徙的时代,没有什么能阻挡猿人迁徙的步伐,对于食物的向往驱动着猿人部落轰轰烈烈地朝着所有未知的远方进发。世界如同一片浩瀚无边的原野,来自各地的猿人部落在迁徙的滔滔洪流中在原野上相会。从疾风吹过的欧亚大草原,到遮天蔽日的南方热带雨林,从白雪皑皑的高山之巅,到黄沙飞扬的荒漠戈壁。不同的环境孕育了不同的智慧,不同部落的相遇开启了全新的未来。

莽随着父母,和雷母老猿的部落一道,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流浪旅程。因为,它们储存的所有越冬食物已经全部被雷母部落分食了,它们不得不告别熟悉的家园。雷母老猿走在队列的最前方,它沉稳而有力地一大步一大步跨着,使跟在队尾的莽不得不一颠一跳地在雪地上小跑,累得吐出大团大团浓重的白雾。

雷母大喝一声,队伍停止了前进。

雷母转过身,大步走到莽身前,一把将莽扛在了自己的肩头。雷母枯干得像老榆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拂过莽的肚皮,让莽觉得有点儿不舒服。雷母的脖颈微微向后仰了仰,让自己的一头白发紧紧地贴住莽圆滚滚的肚皮——莽被牢牢地扛在了雷母的双肩上。

两只强壮的雄性猿人从队列走出来,示意要帮助雷母背莽,却被雷母低低的吼声喝止住了。但是,体态臃肿的莽确实不轻,压得雷母佝偻起原本就有些弯曲的后背,累得它每走几步就要咳嗽一声。雷母宽阔的嘴巴深深地凹陷进圆鼓鼓的额头和凸出的下巴中央,形成了一条微微向上扬起的线。

雷母吆喝了一声,队伍继续前进。

雷母冰凉的头发牢牢地贴着莽的肚皮,使莽格外难受。一旦难受,就无法管住排泄的闸门。“哗——”一股看不见的水线流下来,在雷母的头顶蒸起一团温暖的热浪。

雷母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或者,雷母并不在乎。

雪停了,天空放晴。晴空上铺着一片片白净的云。黛青色的远山枝叶一样地勾连在一起,披着一头雪白的发。

随着行进的脚步,路上的一切在悄悄地往后退,一会儿就不见了,而新的景致又扑面而来,嶙峋的怪石、峨峨的青松不停地在莽的眼前闪烁。这是莽第一次见到一个可以变幻得如此绚烂多姿的世界。在过去,莽的生活范围仅限于洞口附近的一小块土地,咕咚从不让它离开那里半步。流动多变的景色,使莽觉得有些不安。它无奈地抓紧雷母湿湿的头发,虽然这一头乱蓬蓬的毛发扎得它的肚皮很不舒服。

雷母有意无意地把脖颈往后靠了靠,冷冰冰、水淋淋的头发又贴住了莽的肚皮。

3

莽感觉有一点儿恐惧,但这种恐惧似乎又没有缘由:雷母老猿总是笑眯眯地分配给莽一家丰盛的食物,还时不时慈爱地捏捏莽圆嘟嘟的腮帮子,乐呵呵地咧出一嘴七零八落的牙齿。只是,分配的食物让莽有些难以下咽,虽然这些食物几乎已经和雷母老猿自己的食物一样了。

这是一个以采集野果和捡拾腐肉为生的部落。冬天既然没有野果可食,就只能以雪下结冰的腐肉为主要食物来源。白天,叉和咕咚跟着大家一起采集食物,莽就独自守在部落里。

莽把石子弹到一面光秃秃的石壁上。

石子弹了回来。

莽再把石子弹出去。

石子就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中,来来回回,悬浮在半空,呈现出一道灰灰的线,让莽觉得很有意思。如果不是因为一股使莽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气味,它或许可以一直这么自在地玩到太阳落山的时候。

那种奇怪的气味蛮不讲理地刺激着莽的鼻腔。那种气味,就像一团烂麻绳在阴湿的石穴里放了三年五载之后散发出来的味道,逼得莽不得不将小石子丢到地上,用手捂住鼻子。

还没等莽反应过来,一只脏兮兮的脑袋骨碌一下就贴到了它圆滚滚的肚皮上。这只脑袋上的一双眼睛红红的,左脸肿起了一块,好像是刚刚被打过的样子。留有隔夜的白色唾痕的嘴角渐渐咧开了笑容,直至放肆地笑出了声音,龇出一排污迹斑斑的黄黑色牙齿。

随后,黄牙的头抬了起来,又微微伏下身,弯成一张瘦弱的弓。它把眼睛眯成一条细长的线,打量着莽那与众不同的浑圆的肚皮,好似一只饥饿的猫。

莽愣愣地坐在原地,手足无措,索性也就不再动弹。

黄牙伸出一只手掌,搭在莽的肚皮上,轻轻弹了弹,渐渐又变成了一种很均匀的抚摸,留下一道道灰黑色的手印。

黄牙半睁着眼睛,显得满足而快乐。

莽觉得有些委屈。于是,它的眼角渗出了几滴泪珠,又连成一串泪线,落在黄牙鸡爪似的手上。

黄牙的眼睛突然睁开,手忙脚乱、胆战心惊地逃远了。

日将暝,起起伏伏的山峦吐出淡蓝色的烟雾,像是白昼的最后一声叹息。

乳白色的炊烟在宿营地上空升腾,是一天劳作结束的信号。食物采集者们带着各自收集到的食物,从四面八方向营地集合,迎接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光——进食时间。

进食,是猿群最重要的事情。由于食物匮乏,它们每天只能在昼夜交接之际进食一次。即使是这一顿,每只猿分得的食物数量也是有限额的。

但猿人们并不在乎。猿群的老老少少迫不及待地围坐在篝火旁,充满希望地想象着那份属于自己的食物:半块熊吃剩的野猪肝,或是从猛犸腿上刮下来的一团腐肉,或是从雪底下挖出的一捧棕黑的坚果……

干枯的木柴在火光中噼啪作响,每一个部落成员的眼睛里都映出了温暖的颜色。白天叽叽喳喳的喧嚣声消失了,这是部落最静谧的时刻。

食物,是部落中最重要的物品。那些身强力壮的采集者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一天获得的全部食物高高地捧起,像是捧着一件圣物。这些虽然是它们一天的劳动所得,但并不属于它们。

雷母老猿从自己的儿孙们手中一一接过食物,统统放入了一个巨大的猛犸头骨内。在轮到叉一家时,叉愧疚地摆了摆手。过去,叉使用猎叉捕鱼狩猎为生。在眼下这个食物采集的团队里,它既不知该如何从冰天雪地中挖掘腐肉,也不知道如何从干枯的树枝上采集坚果。加入这个部落后的几天来,它一无所获。

雷母把盛满腐肉的猛犸头骨稳稳地架在篝火上,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腐臭的气味。

食物的香气,使众猿更加沉默了。篝火不再像方才那样刺眼,逐渐暗淡下去。昏昏冥冥的篝火在猿们的面部轮廓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印痕。

莽忽然微微抬了一下头,把视线从火光中移开。

它发现,大家都在看着它。

准确地说,是在盯着它与众不同的浑圆的肚子。的确,在这个普遍身材干瘦、肚子干瘪的部族中,它圆滚滚的肚子显得形态殊异、卓尔不群。

浑圆的肚子,使莽成了焦点。

莽直视前方,透过火光,看到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明洁的火焰映在它的双眸上,在其中欢快地舞蹈。它是雷母的长孙,名叫壮,头发里别着一束很具象征意味的红缨穗。红缨穗是雷母部落的传家宝,这束红缨穗显示出壮在幼猿中的特殊身份。

它平静地注视着莽,注视着莽的脸。

这是雷母部落中第一只关注莽的脸,而不是莽的肚子的猿。

壮微微笑了一下。

莽轻轻翘起嘴角,作为回应。

月亮升到了山巅,这是一轮满月,像一只满载食物的盆。

“呜噜噜”,沙哑的声音从雷母口中迸出,打破了山野的寂静。

“呜噜噜!”整个部族庄重地响应着。如同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众猿齐刷刷地站起,向莽所在的位置围拢过去。它们双臂下垂,两眼直视前方,就像一个个在旷野中寻找避难所的游魂。雷母老猿在最前方以极快的频率吞吐着舌头,两眼翻白,望向月亮升起的方向。

莽扑到妈妈怀里,恐惧地哭了起来。咕咚一把将肥胖的儿子紧紧搂住,对它而言,保护儿子是最重要的责任。叉抓起那柄终日扛在肩上的锋利的猎叉,准备拼死一搏。

奇怪的是,雷母并未率领部族做出任何向前扑咬的动作。它们的身体向下蹲伏,而后匍匐在地,呈现出无比虔诚的样子。雷母无力地摆摆手,似乎是在安抚咕咚母子。随后,轻轻地将它那瘦得连骨头都清晰可见的老手搭在莽的肚子上,虔诚地点点头,又退到一旁。

雷母低低地哼了一声。

头别红缨穗的壮走上前来,微低着头,拿手在莽的肚子上轻触一下,便退下去了。对这种仪式,它并不怎么在意,只是碍于族长雷母发出了指令,它才走上去做做样子。

蹲伏在地上的众多猿人却显然并不这么想,它们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鱼贯而上,摊开瘦弱的手掌,诚惶诚恐地向前凑去,胳膊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微微颤动。当它们相继触摸到莽满月一般丰盈的肚子时,都舒畅地笑了,就像久旱的狼尾草在雨水之中伸开叶脉时不知不觉间流露出的笑意。

这个肚子,代表着富足、饱满、理想、愿望以及充足的食物。

这是一个巫风习气浓重的部落。巫术的产生,很大程度上源于一种无法满足的匮乏,是一种充满希望却注定毫无希望的索取。

部落老老少少瘦削的面孔在莽的面前依次出现。它们安静而虔诚地欣赏、触摸着莽的肚子,在这个以捡食腐肉和干果为生的部落里,还从没有过这样的肚子。它们相信,通过触摸,可以使自己干瘪、讨厌、总是像一个无底洞一样的肚子充盈起来,充盈得如同今夜天上的月亮。

黄牙是最后一个走上前来的,它摊开鸡爪似的小手,希望在莽的肚子上多停留一会儿,却被雷母老猿一耳光扇走了。

这样的肚皮,是全部落的圣物。想占便宜,自然没门。

莽的肚皮在夜晚中白得发亮,在雷母它们的眼里,甚至还会发光,确实是一件实至名归的圣物。

食物熟了。

雷母乐呵呵地率先将一块带着厚厚腐肉的牛膝骨塞进莽的怀里,带着真诚的笑容。

莽却被刺鼻的腐肉味熏皱了眉头。

4

篝火渐渐暗淡下去,明亮的繁星、洁白的雪伴着山谷间的过客们进入了梦乡。在香甜的美梦里,腥酸的腐肉味也化为了甜美的芬芳。风轻轻地摇摆,歌唱着古老的传说。

莽的妈妈曾经跟莽讲过自己部族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在这个星河欲坠的夜晚,古老的记忆化作了水波纹一样的梦。

从地平线向下,走上九百九十七步,就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里的水,幽幽地、静静地流着:在壁上流,聚起淙淙飞瀑,雕琢着洞穴的形状;在空中一滴一滴地落下,湿润着古老的岩石;汇聚到低洼的地穴深处,形成一条条贯穿各处的地下暗河。

这是一个由水塑造的巨大洞穴。水的气息,始终贯穿在这个岩穴的各处,使它保持着一份与世隔绝的幽秘。水,从长长的石钟乳上滴落,润湿尖尖的石笋,一滴一滴地刻画着岁月的年轮。

地穴之内,杳杳冥冥,大大小小的石窟相连,藏着众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叮咚、叮咚,悠扬有韵的声音响起。

这并非水声,而是部族中的所有成员在辛勤劳作的声音。住在这里的部族,已经历了数千年的沧桑,他们在墙壁上刻画漂亮的符号,从山上伐取树木装饰自己的家园,制作了猎叉、鱼钩和种种形状奇怪的狩猎武器,为的都是使未来更加美好。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明朗的光线通过三个巨大的裂口投入洞穴中央最大的洞窟。三个裂口,就像三只明媚的眼睛,映着天空宝石般的碧蓝色。温煦的阳光流入这里,使一切变得暖融融、亮堂堂。

这里的人们,崇奉巫术,却不至于因烦琐的仪式而磨灭了用双手把握生活的勇气;用刻画在墙壁上的符号铭记历史,却不至于沉迷于往日的辉煌而丧失了奋斗的意志;尊长爱幼,却不至于因僵硬的秩序而取消了竞争的自由。

这是一个古老而文明的定居部族,他们曾经是真正的人,而不仅仅是猿人。

他们有着发达的食物储存和食物采集技术,那些深邃的洞穴里藏着似乎永远也吃不完的草籽儿、坚果、腌肉、熏鱼……在这里,不存在饥饿,每个人都可以活得很长很长。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坐在洞穴中央最高处的石矶上,他庄重威严而又慈眉善目。他是部族的族长,大家都称他为太公。他对成年人总是庄重威严,让他们一刻不停地劳作,把好吃的食物搬进山洞;对小孩子则总是慈眉善目,打开仓库,让小孩子随意挑选好吃的东西,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仓库里,小路是由饱满的草籽儿铺成的,岩石是一颗颗硕大的松果,潮湿的洞壁上流着蜜,一条条好吃的鱼挂在洞顶,像倒垂的石钟乳……

太公的脖子上挂着一块月亮石,这是部落的圣物,是一块宝石,是部落酋长的饰物。当然,大家出于对太公的尊重,没几个人仔仔细细地看过这块石头。

太公有三个儿子,个个强壮有力、挺拔威武:老大虎背熊腰,可以抄起三丈长的猎叉刺杀南山猛虎——虎肉的滋味香甜滑腻,比蜜还要甜;老二双臂过膝,可以将猎叉掷到九霄云外,射杀背抵青天的大鹏鸟——大鹏肉的滋味醇厚甘脆;老三可以潜入万丈深渊,直捣蛟龙居住的巢穴——蛟肉的味道妙不可言,远胜过河中的鳇、鲈、鲥、鳙,湖里的鲤、鲢、鲇、鲫。

大家就这样幸福地生活在这里,吃着各种各样美好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