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会计
The Accountant
罗妍莉 译
刊于《奇幻科幻杂志》
The Magazine of Fantasy&Science Fiction
1953年7月
迪先生坐在大扶手椅上,腰带松开,晚报散落在膝盖上。他静静地抽着烟斗,心想,这世界可真美好啊。今天他卖掉了两个护身符、一剂媚药;妻子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张罗一顿美味的饭菜;烟斗吸起来也通泰得很。迪先生满意地叹了口气,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他九岁的儿子莫顿匆匆穿过客厅,怀里抱着沉甸甸的一摞书。
“今天课上得怎么样?”迪先生叫道。
“还行。”男孩说着放慢了脚步,但仍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那是啥?”迪先生指着儿子怀里那高高的一摞书问。
“还不就是些会计方面的东西。”莫顿答话时眼睛并没看他父亲,急急忙忙进了屋。
迪先生摇了摇头。这孩子不知从哪儿来的主意,居然想当个会计。当会计!好吧,就算莫顿对数字的反应确实很敏捷,可他也必须忘掉这种无稽之谈。还有更伟大的使命等待着他呢。
门铃响起。
迪先生系好腰带,匆忙把衬衫塞进裤子里,打开了房门。门口站的是格里布小姐——他儿子的四年级老师。
“请进,格里布小姐,”迪先生说,“您要喝点什么吗?”
“我没时间。”格里布小姐说。她站在门口,双手叉腰,一头乱蓬蓬的银发,瘦削的脸上探出一只长长的鼻子,湿漉漉的双眼红通通的,看上去活脱脱就像是个女巫。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格里布小姐本来就是个女巫。
“我来是要跟你谈谈你儿子的事儿。”她说。
这时,迪太太匆匆从厨房里走出来,一面在围裙上揩着手。
“但愿他没调皮捣蛋。”迪太太焦急地说。
格里布小姐不爽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今天我出了年度测试,你儿子答得惨不忍睹。”
“哦,天哪!”迪太太说,“现在是春天,也许——”
“这跟春天有什么关系?”格里布小姐说,“上周我布置的是科尔都斯强化魔咒,第一部分。你们也知道这些有多容易,可他一个咒也没学。”
“呃。”迪先生简短答道。
“生物学呢,他连最起码的魔法草药有哪些都没概念,半点儿都没有。”
“简直不可思议。”迪先生说。
格里布小姐气呼呼地笑了,“不光是这样,他还把三年级学的秘术字母表都给忘光了。他忘了保护公式,忘了第三界里九十九个次级小妖的名字。大地狱地理学他原先也就只知道一星半点,现在全给忘干净了。更要命的是,他根本连学都不想学。”
迪夫妇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事态确实很严重。在一定限度内,孩子气的不专心学习可以容忍,甚至应该加以鼓励,因为这显示了个性;但是,如果一个孩子想要成为羽翼丰满的巫师,基本常识就必须得学会。
“我在这儿就可以立马告诉你,”格里布小姐说,“要是放在过去,我二话不说就判他个不及格了。可事到如今,我们剩下的人也没几个了。”
迪先生悲哀地点了点头。数百年来,巫术日渐式微。原先的家族要么消亡,要么被魔军所掳,还有些跑去当了科学家。而人心变幻无常,公众对古代的魅术魔法早已不见丝毫兴趣。
如今,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还掌握着这门老手艺,还守着它,在类似格里布小姐所在的私立学校这种地方,把它教给巫师的孩子们。这是一种遗留的传统,一种神圣的信任。
“就是因为会计这种奇谈怪论,”格里布小姐说,“我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这么个主意,”她满含指责的目光死盯着迪先生,“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被扼杀在摇篮里。”
迪先生觉得脸颊渐渐发烫。
“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只要莫顿脑子里还有这个念头,他就没法专心好好学习法术。”
迪先生挪开视线,不去看女巫通红的眼睛。是他的错,他根本就不应该把那个玩具加法机带回家。还有,他第一次看到莫顿在玩复式记账的时候,就该把那个账本一把火烧掉。
但那时候,他又怎么知道这孩子竟会沉迷于此呢?
迪太太抚平围裙,说道:“格里布小姐,您知道我们全心全意地相信您。您有什么建议?”
“我能做的都做了。”格里布小姐说,“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召唤波尔巴斯,孩子们的恶魔。那种事情自然得由你们家长来决定。”
“噢,我看还没到那个地步吧,”迪先生马上答道,“召唤波尔巴斯毕竟关系重大。”
“我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格里布小姐说,“召还是不召,你们自己看看怎么合适吧。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你的儿子永远都别想当巫师。”她转过身,准备离开。
“您不留下来喝杯茶再走吗?”迪太太急忙问。
“不了,我得去辛辛那提参加女巫团的集会。”格里布小姐说完,随即消失在一股橙色的烟雾中。
迪先生挥动双手扇着烟,关上了门。“啧啧,”他说,“还以为她用了啥牌子香水呢。”
“她是个老派人。”迪太太喃喃道。
他们静静地站在门边。直到此时,震惊之情才从迪先生心中慢慢升起。很难相信,他的儿子,他的亲生骨肉,竟然不肯继承家族的传统。这不可能是真的!
“等吃完晚饭,”迪先生终于开口,“我要开诚布公地跟他谈谈。我敢肯定,咱们用不着找什么魔鬼来瞎掺和。”
“好啊,”迪太太说,“我相信你能让这孩子明白过来。”她微笑着,迪先生瞥见了她眼底闪烁的那道昔日女巫的光芒。
“我的烤肉!”迪太太突然喘着气道,眼中的女巫之光熄灭了。她匆忙跑回厨房。
晚餐颇为安静。莫顿知道格里布小姐来过,他心怀歉疚,默默地吃着,偶尔瞅父亲一眼。迪先生把烤肉切好,摆上餐桌,眉头紧皱。迪太太甚至都没开口寒暄。
男孩把饭后甜点囫囵吞下,便急忙跑回了房间。
“咱们就要见分晓了。”迪先生对妻子说。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我现在要去跟他摆摆道理了。我的说服护身符在哪儿?”
迪太太沉思了片刻,然后穿过房间,走到书柜前。“在这儿,”她说着,从一本包着鲜艳封皮的小说书页中抽出那道护身符,“我拿来当书签了。”
迪先生把护身符塞进口袋,深吸一口气,走进儿子的房间。
莫顿正坐在书桌前,面前摆了个笔记本,上面潦草地涂写着数字和小小的精密符号。桌上放着六支精心削尖的铅笔、一块肥皂橡皮擦、一只算盘和一个玩具加法机。他那些书搁在桌边显得摇摇欲坠:有利姆拉莫的《货币》、约翰逊和卡尔霍恩的《银行会计实践》《埃尔曼CPA研究》,还有十来本别的书。
迪先生把床上的一堆衣服推到一边,给自己腾出个坐的地方。“怎么样,儿子?”他用最亲切的声音问道。
“还行,爸爸,”莫顿急切地回答,“我正在看《会计学基础》第四章,我把问题全答出来了。”
“儿子,”迪先生打断了他,轻声说,“你平时的家庭作业怎么样?”
莫顿看起来很不安,脚在地板上蹭来蹭去。
“要知道,在当今这个年代,没有多少男孩像你一样,年纪轻轻就有机会做巫师。”
“是的,爸爸,我知道。”莫顿蓦地转开了视线,紧张地高声道,“可是爸爸,我想做会计。爸爸,我真的很想。”
迪先生摇了摇头,“莫顿,咱们家里总有一个人是巫师。一千八百年来,我们迪家在超自然的圈子里一直都是响当当的名字。”
莫顿继续望向窗外,蹭着脚。
“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儿子?”迪先生伤感地笑了笑,“要知道,会计这种活儿是个人都能干的,但只有精挑细选的少数人才能精通黑魔法。”
莫顿的眼光从窗外收回来。他拿起一支铅笔,查看了一下笔尖,开始在指间慢慢地转起这支笔来。
“怎么样,孩子?你肯不肯在格里布小姐的课上再加把劲儿?”
莫顿摇了摇头,“我想当会计。”
迪先生努力地遏制住心中猛然蹿起的怒火。说服护身符是不是出什么毛病了?难道说咒语耗光了吗?他该再充充法术的。不过,他还是接着往下说。
“莫顿,”他哑着嗓子说,“你知道的,我才只是三级术士。我父母很穷,没办法送我上大学。”
“我知道。”男孩小声说。
“我想让你拥有我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一切。莫顿,你可以当上一级术士的。”他热切地摇了摇头,“这并不容易,但是你妈妈和我有点儿微薄的积蓄,剩下的我们可以想办法凑出来。”
莫顿咬紧嘴唇,手指飞快地转动着铅笔。
“怎么样,儿子?要知道,身为一级术士,你就用不着去铺子里干活了。你可以成为‘天下第一黑’[7]的直接代理。直接代理啊!你怎么说,孩子?”
有那么一会儿,迪先生以为儿子被他说动了。莫顿嘴唇张开,眼睛里有种可疑的光亮。但是,那个男孩瞥了一眼他的会计书,他的小算盘,他的玩具加法机。
“我要当会计。”他说。
“咱们走着瞧!”迪先生喊道,再也没了丝毫耐心,“小子,你当不了会计的。你得当巫师。这对你的家人有好处,再说了,见他的大头鬼,对你自个儿也有好处。这事儿我可还没完呢,小子!”他大发雷霆,冲出了房间。
莫顿立刻回头看起了他的会计书。
夫妇俩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迪太太正忙着编织一根风索[8]但她的心思不在上面。迪先生闷闷不乐地盯着客厅地毯上一处磨损的地方。
最后,迪先生说:“我把他给惯坏了。只剩下找波尔巴斯这个办法了。”
“哦,别,”迪太太急忙说,“他还太小了。”
“你想让儿子当会计吗?”迪先生悻悻地问,“难道你想让他涂涂写写着数字长大,而不是在‘天下第一黑’的手下干大事?”
“当然不是,”迪太太说,“可是波尔巴斯——”
“我知道。我已经觉得自己跟个杀人犯差不多了。”
他们想了一会儿,然后,迪太太说:“也许他的祖父能帮上忙。他一直挺喜欢这孩子的。”
“还真说不定,”迪先生若有所思地说,“但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该去打扰他。毕竟,老先生已经去世三年了。”
“我知道,”迪太太边说,边拆开风索上打错的一个结,“可要是不找他,就只好去找波尔巴斯了。”
迪先生同意了。尽管求助于莫顿的祖父相当令人不安,可总比波尔巴斯好上无数倍。迪先生立刻动起手来,为召唤他父亲的亡灵做准备。
他把天仙子、地角兽的角、毒芹和一小片龙牙拢到一起,放在地毯上。
“我的魔杖在哪儿?”他问妻子。
“跟你的高尔夫球杆一起装进袋子里去了。”她告诉他。
迪先生拿出魔杖,在这堆配料上空挥舞着。他喃喃吐出释放亡灵那几个词的咒语,喊出了父亲的名字。
立时便有一缕轻烟从地毯上腾起。
“你好,迪爷爷。”迪太太说。
“爸爸,很抱歉打扰你,”迪先生说,“但是我儿子,也就是你孙子不肯当巫师。他想做个——会计。”
那缕烟颤抖起来,然后又直起,在空中勾勒出古语里的一个字符。
“是啊,”迪先生说,“说服这招我们已经试过了,那孩子倔得要命。”
烟雾又簌簌抖着,勾勒出另外一个字。
“我觉得这办法再好不过了,”迪先生说,“如果你能一劳永逸,把他给吓傻了,那他就会忘掉会计什么的无稽之谈。这么做虽说狠了点儿,但总胜过去找波尔巴斯。”
那缕烟点了点头,然后一溜烟向男孩的房间涌去。迪先生夫妇俩则在沙发上坐倒。
砰的一声,仿佛一股狂风卷过,莫顿的房门被猛然撞开。莫顿抬起头,皱皱眉,又埋头接着看他的书。
那缕轻烟化为一头带翅膀的狮子,长了根鲨鱼尾巴。它发出骇人的怒吼,蹲踞在地,咆哮着,作势便要纵身一跃。
莫顿瞥了它一眼,双眉挑起,然后草草记下了一串数字。
狮子又变成了一只三头蜥蜴,身子两侧散发出难闻至极的血腥气。这只蜥蜴喷吐着火焰,向男孩扑来。
莫顿已经加完了那串数字,拿算盘验算了一遍结果,看了看蜥蜴。
蜥蜴高声尖啸着,又变成一只硕大的蝙蝠。它在男孩头顶上盘旋飞舞,叽叽喳喳地凄声厉叫。
莫顿咧嘴笑起来,又回头继续看书。
迪先生再也受不了了。“该死,”他喊道,“你就不害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莫顿问,“这不就是爷爷嘛。”
一听见这个词,蝙蝠又重新散作一股烟雾。它伤心地冲迪先生点了点头,对迪太太鞠了一躬,然后便消失了。
“爷爷再见!”莫顿喊着,站起身来,关上了房门。
“我受够了。”迪先生说,“这孩子还真自以为是,我们只能召唤波尔巴斯了。”
“别!”他妻子说。
“那怎么办?”
“我现在也没招了。”迪太太眼看就要流下泪来,“你知道的,波尔巴斯对孩子们怎么样。他们从此以后就再也不一样了。”
迪先生的脸板得跟花岗岩似的,“我知道。可也没别的办法了。”
“他还太小了!”迪太太大声哭喊,“那样——那样会给他留下心理创伤的!”
“那样的话,我们可以动用现代心理学的所有资源,把他给治好,”迪先生安慰她,“只要是花钱能请到的最棒的精神分析师,咱们都给他请来。可这孩子一定得当巫师!”
“那你就动手吧,”迪太太失声痛哭,“可是别叫我帮忙。”
迪先生心想,女人可真是婆婆妈妈的。每当需要果断的时候,总是软绵绵的,像块果冻。他心情沉重地开始着手准备召唤波尔巴斯——孩子们的恶魔。
首先是错综复杂的五角形草图,里面是十二角星,十二角星里还有无尽的螺旋。然后是药草和精华,都是些昂贵的物件,但在念咒的时候却绝对是必不可少的。接下来还得刻写保护魔咒,这样波尔巴斯才不至于脱困而出,把他们全都给毁掉。最后还要滴上三滴双翼鹰头马的血。
“我的马鹫血放哪儿了?”迪先生边问边在客厅柜子里翻找着。
“在厨房,装阿司匹林的瓶子里。”迪太太擦拭着眼睛回答道。
迪先生找到了,于是一切都准备就绪。他点燃了黑色蜡烛,吟诵起解锁的咒语。
房间里突然变得暖洋洋的,现在只需要念出那个名字。
“莫顿,”迪先生嚷着,“到这儿来。”
莫顿打开门,走了出来,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本会计书,看上去十分稚嫩,毫无防备。
“莫顿,我马上就要召唤孩子们的恶魔了。莫顿,别逼我这么做。”
男孩的脸变得刷白,瑟缩着靠在背后的门上,但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那好吧。”迪先生说,“波尔巴斯!”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和一股热浪,波尔巴斯出现了,足足有天花板那么高,正邪恶地咯咯笑着。
“啊!”波尔巴斯喊道,声音震动了整个房间,“一个小男孩!”
莫顿目瞪口呆,嘴张得大大的,鼓起了眼睛。
“一个调皮的小男孩。”波尔巴斯笑道。魔鬼向前大步走来,每迈出一步,屋子便摇晃一下。
“快赶他走!”迪太太哭道。
“我办不到,”迪先生嗓音都变了,“在他完事之前,我什么也做不了。”
魔鬼将长着角的大手伸向莫顿,可是男孩飞快地打开了会计书。“救命!”他尖叫道。
一瞬间,一位瘦得吓人的高个子老人出现了,全身覆盖着写坏的笔尖和账本纸,眼睛是空空荡荡的两个零。
“济科,比科,里尔!”波尔巴斯嘴里念叨着,转身去斗这个新来的人。瘦老头却笑道:“凡是越权的公司合同,不仅可以撤销,而且完全无效。”
他刚一说出这句话,波尔巴斯便被向后甩去,摔倒的时候砸坏了一把椅子。他气急败坏地爬起身,连皮肤也闪着红通通的光,又拖长了声音吟起大魔咒来:“弗拉特,哈特,嗬!”
但是瘦老头儿用身体挡住莫顿,喊出了一堆解约用词:“过期,作废,事故,投降,遗弃,死亡!”
波尔巴斯痛得尖叫出声。他匆忙后退,在空中乱摸一气,终于摸到了那个缺口,连忙钻过去,逃走了。
瘦高老人转过身,面朝着缩在客厅一角的迪先生夫妇二人,说道:“告诉你们,我就是会计。还有,这孩子已经和我签了一份契约,做我的徒弟和仆从。作为对他效劳的回报,会计大人我,正在教他如何施行灵魂的诅咒,手段就是以数字、表格、侵权和没收织成一张受诅咒的罗网,将他们的灵魂困在其中。看哪,这就是我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
会计举起莫顿的右手,亮出中指上墨水的污迹。
他又转向莫顿,柔声道:“孩子,明天,咱们会把规避个人所得税的某些方面也认定为通往诅咒之路。”
“是,先生。”莫顿急切地说。
会计又朝迪先生夫妇投去锐利的一瞥,随即消失了。
良久,仍是一片沉默。然后,迪先生转向妻子。
“好吧,”迪先生说,“既然孩子这么坚决,非要当会计不可,那我肯定不会拦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