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皇帝的喜怒与诗人的命运

皇帝，即所谓“天子”。自称曰“朕”，又曰“寡人”。尊之者呼为“圣上”，鄙之者骂为“独夫”。他的话被称作“圣旨”，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高兴时“天颜大悦”，他恶发时“雷霆震怒”。善感而又不通世故的诗人遇到皇帝，其命运可谓“不测”矣。

《喻世明言》卷十二“众名姬春风吊柳七”，入话中写大诗人孟浩然，应张说（《北梦琐言》说是李白，《唐摭言》说是王维）之邀到中书省，忽然唐玄宗驾到，老孟慌忙躲进床下。玄宗见到，便命他将平生得意之作念来听听。老孟不识好歹，便念了首《岁暮归南山》诗，中有“不才明主弃”之语。玄宗听后，龙颜不悦，说：“卿非不才之流，朕亦未为明主；然卿自不来见朕，朕未尝弃卿也”。因命放归南山，孟浩然一世的功名便从此断送了。柳永的命运似比孟浩然还差些，柳永，初名三变，字耆卿，人呼柳七。他善于填词，精通音律。每日家在青楼妓馆中，与众名姬厮混。他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后来考试，被取中了。宋仁宗见到他的名字，便说：“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柳三变便落选了。从此更放旷不检，自称“奉旨填词”，终于潦倒而死。众名姬为他治丧建坟，每年清明都到他坟上挂纸钱拜扫，唤作“吊柳七”。柳七虽然生前失意，但还留得一段千秋佳话（柳永之事，亦见《避暑漫话》《渑水燕谈录》《能改斋漫录》《独醒杂志》《绿窗新话》《醉翁谈录》《岁时广记》《诗话总龟》《古今词话》等笔记小说中，又被演成戏文《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花花柳柳清明祭柳七记》等）。

比起孟浩然和柳永来，薛道衡和王冑的命运就更不幸了。隋炀帝杨广，可算是鼎鼎有名的风流皇帝，他除了干些出征辽东和巡幸江南等“大事”外，还颇喜写些文辞，居然以诗坛领袖自居，见到臣下有文才的，便心怀嫉妒，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薛道衡和王冑的才名很大，更因“空梁落燕泥”和“庭草无人随意绿”两句诗而名重当时。隋炀帝终于借故把他们杀掉了。杀薛道衡时，还恨恨地说：“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杀王冑时，又得意地说：“‘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作此耶？”其实，隋炀帝也忒小气了，他的诗“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并不亚于薛、王之作，宋人秦少游竟把它移来改写成“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的名句，这也是隋炀帝料不到的。

当然，因诗而发迹的也有人在。《喻世明言》卷十一“赵伯升茶肆遇仁宗”就记有这么一个故事。赵伯升因试卷中写错一字，被皇帝指出，落第了。后来在茶肆中遇见微服出行的宋仁宗，仁宗问起他落第的缘由，这位赵伯升好不乖巧，说：“此乃学生考究不精，自取其咎，非圣天子之过也。”又写了些吹捧皇帝的歪诗，说什么“如立天梯上九重”之类。果然龙心大喜，便给了他“西川制置”的大官做。这位赵伯升的奇遇，自然是小说家编造出来的，不足为信。但因诗词而受到皇帝赏识的也屡见于载籍中：《北梦琐言》载，诗人卢沆在旅途中遇唐宣宗乘驴微行，卢见帝仪表不凡，对答时颇为有礼。宣宗向他索取诗卷，袖之而去。他日，令主司擢卢登第。《西园杂记》又载，宋太祖微服独行，登寺楼，值雨，倚槛赋诗：“微微细雨洒斑竹，阵阵轻风吹落花。”吟数次，久未成篇，一士人在旁，续之曰：“独倚阑干闲眺望，乾坤都属帝王家。”正拍到马屁上，太祖大喜，即命吏部官以要职。

最为人所熟知的当是俞国宝《风入松》词事了。《武林旧事》载，淳熙年间，宋高宗当了太上皇，在临安（今杭州）过着“俨如神仙”般豪华奢侈生活。他时常游幸西湖，一日舟经断桥，桥旁有小酒肆，中饰素屏，书《风入松》词于上。太上皇驻足称赏，问是何人所作，知为太学生俞国宝醉笔。词云：“一春长贵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得西泠路，骄嘶过、沾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鞦千。东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在、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太上皇笑说：“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并为改定为“明日重扶残醉”，即日命解褐为官。《喻世明言》卷三十九“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入话中引用这个故事。俞国宝的《风入松》词，就词论词，写得确实好，太上皇也有眼力，收处经他一改，大为生色。词中一派承平景象，恐怕在朝廷上下都已忘掉沦陷的中原了。《警世通言》卷六“俞仲举题诗遇上皇”，可能是受俞国宝事的启发，创造出一个俞良来。这个俞良，是成都秀才，入京考试，金榜无名，身无分文，受尽冷遇，准备自杀，于是在墙上写下一首《鹊桥仙》词：“来时秋暮，到时秋暮，归去又还秋暮。丰乐楼上望西川，动不动八千里路。青山无数，白云无数，绿水又还无数。人生七十古来稀，算凭地光阴，能来得几度？”俞良怨气冲天，竟托梦于上皇。上皇便到西湖酒肆寻访这“应梦贤士”，封与高官云云。俞良此词，实是元朝人鲜于枢作，更与太上皇全无干系。

至于因诗而得祸的文字狱，其著者在宋则有苏东坡的“乌台诗案”，在清则有“清风不识字，何得乱翻书”“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诸诗案，因作诗而丢了头颅的大有人在。不必一一缕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