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世说新语》是一部南北朝时期的著作,题名作者为“临川王义庆”。因为它生成于南朝宋,皇帝姓刘是常识,所以省略了“刘”字。刘义庆是宋武帝刘裕之弟长沙王刘道怜的儿子,后来过继给叔父临川王刘道规,所以袭封临川王。
然而,对于《世说新语》来说,刘义庆未必是它实际的作者,这些拥有权力和财富的人物,更经常是做主编的,其中文字未必亲力亲为,正如淮南王刘安的《淮南子》也是集聚门客之力而成。
《世说新语》其书,用今天的标准来定义,可以说它是一部短篇小说集,记载了一批东汉末年到南北朝初期的名人小故事,大多是人物一时一事的特写。这些故事按其主题被分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等36个门类。作为一部在先秦之后、唐宋之前的保存相对完整的著作,《世说新语》在文学、史学以及语言学的研究上都有着很重要的价值。更难得的是,后来梁朝时候的学者刘孝标还为它做了十分详尽的注解,补充了许多十分珍贵的史料。
《世说新语》的注者刘孝标,虽说也姓刘,但他和刘义庆既非同时代,也不是一族。刘孝标名峻(462—521),字孝标,南朝梁学者、文学家。他自幼身世坎坷,但能勤学苦读,有“书淫”的雅号,曾为梁皇室编著图书目录。明人张溥辑有《刘户曹集》。正是由于刘孝标的博学,所以他的《世说新语注》为后人推重,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在古代著作中,有些注很有价值,甚至能喧宾夺主,在一定程度上超过原著,比如李善的《文选注》、裴松之的《三国志注》、郦道元的《水经注》等,都是如此。这种情况一般除了注者博学多识之外,往往因为做注的年代较早,在注文中保留了很多后来散佚的文献。《世说新语》其书,文字并不艰深,但刘孝标注的重点是补充其故事所涉及的人物及史实,而他所引徵的四百余种书籍,绝大多数已经不存于世。《世说新语》的时代,由于政治、社会的诸多原因,史料文献散失得很严重,即以晋朝一代的历史而言,曾经有过十八家《晋书》,而现存完整的则只有唐代官修的《晋书》。所以,《世说新语》后来多是与刘孝标注一起刊行,而人们读其书也不仅仅是为了看故事,更能从中了解魏晋南北朝那个时代的人情百态。
《世说新语》有时候被简称为《世说》,但实际上《世说》是西汉刘向的一部著作,其书早已亡佚,按常理推想,或许刘义庆的著作体例与其类似,故而沿袭其名。只是现在也不清楚刘义庆定稿的时候到底称它为什么,文献记载中《世说》、《世说新语》、《世说新书》都有,现在一般都用《世说新语》作它的正名。
东汉以下直到隋朝,中国社会一直处于分崩离析的大混乱状态。政权更迭、战乱频仍,这是后人可以一目了然的混乱。但如果究其根源,还有许多隐性的因素是不得不关注的。中央集权的政治模式发端于秦始皇,后来被汉王朝所继承。然而,根本性地改变政治模式,并使之制度化、常态化,触动一些人的既得利益从而招来激烈的反对,也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汉高祖刘邦也未能如秦始皇一般彻底地实行中央集权模式,在西汉王国中,仍然保留了部分周朝模式的自主领地,虽然这些领地都是封给刘邦的直系亲属的。而这种做法直到刘义庆的时代仍然保留着,他的临川王同样是世袭得来的。
除了土地、人口、赋税的明显利益分配之外,王朝的统治者还必须制定一种规则,它影响所有人的利益,那就是选举制度。这个选举制度就是指到底安排什么样的人来为这个庞大的政府工作。汉朝选择的是察举制,也就是说,各级政府部门通过专项制度从民间选拔人才进入政府工作。按现代人的经验,很快会想到这样的做法在实践中会产生何等严重的问题,但汉朝人用了,一用就是几百年。而用到东汉末年,其弊端就已经十分明显了。最为明显的后果之一,就是门阀制度的形成。
察举制的弊端在短期内很难显现,因为从初衷来说,它是希望向全社会招收人才来参与政府管理工作的。但时间一长,问题就来了。首先,进入政府工作是可以带来权力的荣耀与物质的利益的,而这必定是绝大多数人的追求。其次,中国是一个以宗法制为基础的农业国;于是,一旦有人进入政府,并且出色地完成了他自身的工作,获得了荣耀与地位之后,那么,在察举制的背景之下,他的子侄亲属显然会比平民家的子弟更具备进入政府的优先权,尽管这种优先权不是明文规定的。事实也正是如此,到了东汉后期,我们随便翻览当时的名人名录,会发现某些姓氏出现的频率非常之高,而事实上他们也正是来源于同一个大家族。到了魏晋时期同样如此,所以《世说新语》中的人物王姓很多,大多是王羲之一家的,谢姓很多,大多是谢安一家的。这就是所谓门阀制度。
门阀制度造成长期的利益垄断,一方面使太多的人由于才能、热情与现实地位形成的巨大反差,从而积聚了不满情绪;另一方面,既得利益集团由于一切来之太易,逐渐失去了奋发的活力。终于,整个社会成为一个病态的社会。在政府中工作的人,很多都是庸碌无能之辈,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有足够的文化素养,却没有积极工作的态度,也看不到努力前行的希望,所以形成了一股古怪的清谈之风。清谈本身有点像我们现在说的哲学沙龙,就是人们相聚一处讨论、争辩抽象的哲学问题。古代中国的哲学的基本典籍如《周易》、《老子》、《庄子》等,都是清谈的素材库。比如有和无到底是什么关系?什么是体、什么是用?这样的思辨训练,如果只是当成一种爱好,不仅无可厚非,而且还算是有益的学术活动。但任何事都有个度,过头了就成坏事了。能参与这样活动的肯定是文化精英,文化精英大体都是达官显贵,当清谈称为上流社会的时尚,官员相聚不谈国事,带兵的不讲打仗,理政的不谈民生,视正业为俗事,张口《周易》,闭口老庄,这样的社会就是病态的了。所以,后来人们常说清谈误国。此外,品评人物、张扬个性等奇言异行也都是那个时代常见的表现形式。
清谈之风大约始于东汉后期,兴盛于魏晋时期,之后渐趋消亡,刘义庆生活的这样一个时代正好与之吻合。刘义庆也许不会如我们一般清晰地看到这股社会风气的来龙去脉,他只是想编一部“近代名人小故事集”,为了显示完整性,他少量收取了东汉人的事,仍以魏晋为主,到他生活的时代被迫结束。而既是“名人”故事,当然以那些名门大族的成员为主,所以,当代著名学者陈寅恪在《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中指出,刘义庆在不自觉中建立了一个划分时代的界石,并且“编完一部清谈之全集”。这是《世说新语》对后代史学研究做出的一个最重要的贡献。
同时,由于书中大量记录了当时人物的语言,势必会留下许多当时口语的痕迹,而历代文献主要用书面语记录,所以《世说新语》又是六朝时期最有价值的语料库之一,对中古汉语研究的意义十分重大。
中国历代的观念,重经史而轻小说。《世说新语》恰恰是一部非常好的小说,虽是短篇合成,但语言精炼含蓄,隽永传神。在流传至今的作品中,在生成年代以及完整性、艺术性上均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大概只有《搜神记》差不多可以担当。所以在文学领域,《世说新语》同样是珍贵的历史遗产。
下面谈谈本书的校勘整理工作。
《世说新语》成书于印刷术流行之前,现存最早的完整刻本有宋绍兴八年(1138)董弅刻本(简称绍兴本),藏于日本,后辗转影印回国。这个本子有1956年文学古籍刊行社的王利器断句本和1962年的中华书局影印本。而另一个宋刻本是陆游依据董弅刻本重刻的,曾藏于徐乾学传是楼,今已佚。同时,日本还有一种唐写本的残卷(简称唐写本),共51则,民国初年由罗振玉影印后在国内流传,此本年代虽早,但残缺严重,仅有校勘上的学术价值,不能供读者阅读。
明代人对《世说新语》兴趣很浓,也有许多刻本传世。其中嘉靖十四年(1535)袁褧刻本质量最好,1919年经《四部丛刊》影印,流传颇广,近代许多学者都用之为底本(简称嘉靖本)。
到了清代,也有一些刻本流传,多是对之前刻本的校订。如道光八年(1828)浦江周心如纷欣阁刻《世说新语》三卷,就是据明袁褧嘉靖本重雕,校正了不少错误。光绪十七年(1891),王先谦思贤讲舍本据纷欣阁本再加校订并重刊为三卷本,是为清刻本中最善者。
我们这次整理,就是选取光绪十七年王先谦思贤讲舍所刻本为底本,校本则用绍兴本、唐写本为主。另有一种所谓“沈本”,其实是《四部丛刊》影印本后所附录的雍正年间沈宝砚的校语,而沈校所据其实是传是楼所藏陆游刻本,此本已佚,所以严格地说,只能称“沈校”而不能称“沈本”。因近代诸家皆以“沈本”或“沈校本”称之,姑仍其旧。
今用简体横排,书中除了异体字、避讳字及明显讹误径改不出校外,其余诸本异同或改动底本文字,都会在校记中说明情况和缘由。
近代学者研究《世说新语》成果颇丰,从晚清李慈铭开始,李详、程炎震、余嘉锡、徐震堮等皆有专门著述。本书整理除刘孝标注外,不集后人注语,故诸家之说中有助于校勘正误的言语在校记中略加征引外,其余一概不收。其中,李慈铭说出自《越缦堂读书简端记》(1980年天津人民出版社王利器辑本),李详说出自《世说新语笺释》(载《制言》杂志第五十二期),程炎震说出自《世说新语笺证》(载《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第七卷第二、三期),余嘉锡说出自《世说新语笺疏》(1983中华书局本),徐震堮说出自《世说新语校笺》(1984年中华书局本)。此数人后者祖述前者之说颇多,其书俱在,故不烦一一标明转引。读者有意深入研究,可另行寻找相应著作。
由于《世说新语》涉及人物众多,且多以字号、别称出现,故原刻本在书前有“附释名”,现将其附在书后,标名为“人名释名”。另外,我们在书后还收录了龚斌先生编制的“人名索引”,以便读者检索查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