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前面曾谈到北宋的士大夫阶层对女性的教育很重视,当时士大夫家庭善写诗词的女性也不少,但作品能流传千古的却屈指可数。李清照不仅是宋代女性诗人中的佼佼者,也是中国古代女性文学史上艺术成就最为突出的一位。李清照曾咏叹过百花中迹远品高的桂花,赞它“自是花中第一流”(《鹧鸪天》)。如果把古代优秀的女性诗词比成是盛开的百花,那么李清照的诗词无愧是“花中第一流”。而其词对后世的影响则大于诗。她被后人与李后主、柳永、秦观、周邦彦等一起推为“当行本色”的婉约派代表,清人王士禛在《花草蒙拾》中则给予李清照最高的地位,称“婉约以易安为宗”。我们从李清照词的艺术成就来看,此言并非过誉。
不过,以婉约来概括李清照词的风格似乎还粗略一些,李清照词除了婉约的主导风格之外,细品之下还含有其他多元的风格特点。即使是婉约风格的词里,也融合了其个性的特质。近人沈曾植别具只眼,他从人们一味推崇李词的婉约中,看到了其词不能仅用婉约来概括的风格特点,他在《茵阁琐谈》中说:“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又:“易安跌宕昭彰,气调极类少游,刻挚且兼山谷……自明以来,堕情者醉其芳馨,飞想者赏其神骏。”确实,李清照词仅用婉约概括是不够的。如《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那是何等的气概!无怪乎梁令娴《艺蘅馆词选》乙卷要说“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而《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忆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的俊逸和倜傥也给人们传递了不同于婉约的美感。再如《浣溪纱》(淡荡春光寒食天)、《山花子》(病起萧萧两鬓华),台湾学者郑骞在《成府谈词》中说“亦皆于芳馨之中,寓神骏之气”。而这些特色又各有其对应的欣赏者,故李清照词的流行面特别广泛,李清照亦因其词的流行获得了同时代和后代人们的崇仰,出现了“百代才人拜后尘”(王僧保《论词绝句》)的现象。
读李清照的词,我们便会发现其词无论是咏叹日常生活中女性的欢乐和感伤,还是抒发社会动乱时期的家国之感慨,都让读者感受到作品中涌动着作家的一腔真情。李清照没有男性词人集子中大量的应酬之作,她把词的创作作为生活的一部分,把创作与生活融合在一起,用创作来记录她的生活轨迹和情感经历,用创作来诉说自己生活中的感受。阅读她的作品,仿佛能听到她低低的絮语,轻轻的叹息,深深的感慨。
李清照词的早期创作,有一个习作阶段,颇有意味的是,即使是习作,其中也充满了真情实感,也真实地记载了自己的人生体验。
少女时代的李清照喜欢韩偓的诗,所以刚写词的她,喜欢从韩偓的诗意入笔,但往往入笔后总能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推陈出新。如《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此词化用了韩偓《偶见》的诗意,韩诗云:“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人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并多了细节描写,如上片的“慵整纤纤手”和下片的“袜刬金钗溜”、“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而这几个细节充满了生活气息,体现了女性感受生活的敏感和细腻,我们既见抒情主人公的外表形态,亦见其内心世界。韩诗中的形象虽也生动,但不如李词的儿女情态更为稚拙可爱。这是因为李清照在作词时融入了自己的生活感受。还有《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韩偓有《懒起》诗,末四句云:“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词人化用了韩偓的诗意,感海棠花事以咏闺情。小词以咏落花而惜春,其中也含有青春易逝的感叹。词人的多情善感有着对自我命运的关切。这些小词都有出蓝之妙,其妙处即在词中都更富有内在的生命力。
我们读李清照的词,仿佛能听到她来自于内心的各种诉说。“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这是她向远方的明诚低回宛转地诉说着自己深深的思念;“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蝶恋花》)这既是她对依依惜别的姐妹的劝慰,也是一种自慰;“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渔家傲》)这是她向天帝倾诉自己上下求索、已临暮年而终少收获的苦闷;“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南歌子》)这是寡居的她触景伤怀的万端感慨;而“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菩萨蛮》)则是她带着血泪的悲叹,她将一怀思乡愁绪诉诸杯中物。千百年来,这些充满着真情的声音,始终能拨动着人们的心弦,人们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循着这真情告白,去寻觅词人笔下的种种人生踪迹,与李清照同品生活和时代赋予她的欢乐和悲哀。
必须一提的是,李清照作为一个女作家,第一个在文学作品中真实地抒发了夫妇感情生活中的种种感受。如:“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减字木兰花》)写出了新婚燕尔,伉俪相娱的深情;“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写出了独守空房的闺中人无以排遣的相思之情;“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凤凰台上忆吹箫》)写出了丈夫远行前夕,闺中人难以为别的痛苦之情;而“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孤雁儿》)则写出明诚去世后,未亡人悲凉的悼亡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