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派:世说新语的世界(知趣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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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名士有多重要

要成长为一个名士并非易事,修养、名声都须积累,一味狂放是不够的,还要狂放得有内涵、有格调、有档次,还要让别人知道你是如此的狂放。“十年磨一剑”当然重要,“今日把示君”也很必要,要不然你磨剑时,人家什么都收割完了,你这剑只好去翻土了。所以,即使你修炼了所有的名士作派,喝了不少酒,吃了不少药,手里摇着顶上两个肾的扇子,光着屁股在家里晃荡三圈,这些大招都用上了,可谁又知道呢,道上不知啊,当时官方、民间有那么多的朋友圈你没混进去,那么多的排行榜你没挂上牌。怎么办呢?得去拜访名士,而且要赶快,要趁早啊。人家孔融四岁都能让梨了,司马光七岁砸缸就已经输了三年。

孔融这个人大家都知道吧,人家四岁就成了闻名天下、妇孺皆知的“别人家的孩子”,直到今天还让许多孩子吃个梨都心不安宁,是让呢,还是不让呢;To do,or not to do,真是个纠结的问题。这还不算完,当你还在学人家让梨呢,人家十岁时又有新行动了——远赴洛阳到大名士李膺家踢馆。小小年纪,不但让孩子们有压力,也开始让大人们感到不安。才十岁啊,就能够见到大名士李膺,而且还得到李膺的赞许,太难得了!为什么这么说呢?除了因为李膺名高当世,更重要的原因是,李膺发布的排行榜极为严格、极为清爽——严格到好多名士根本挂不上牌,清爽到挂上牌的名士也就个位数。比如他未入仕前就只与荀淑、陈寔两个人玩,有个叫樊陵的想拜他为师,“求为门徒”,李膺“谢不受”(《后汉书·李膺传》)。等他在洛阳当了大官后,门庭也很清静,因为他的朋友圈很难加进去,所以,“后进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为登龙门”(德行4)。荀爽就因为拜访到了李膺,还为他当了一回车夫,欣喜若狂,回家逢人就显摆,所以史书有“李君与人同舆载,则名闻天下”的说法;而郭泰这个人呢,则因为见到了李膺,得到了赞许,且被视为朋友,于是名震京师。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十岁的孔融也扑面而来了,带着踢馆的态度与架势,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成功地登堂入室,显胆识,逞才智,在与李膺及其朋友的一番交口交手后,一枪搠倒陈韪,有理有节地击破了北斗七星阵(详见《名士们是如何做父亲的》),赢得了李老前辈的含笑赞许:“长大必为伟器。”从此,李膺的排行榜上出现了一个十岁小孩,而且获得了年度最受关注奖。

再说王弼这个人。我们现在知道他有名,不只因为他二十四岁就死了,而是因为他二十四岁就死了竟然还能成为魏晋玄学的主要代表人物,建立起体系庞大、内容深奥的玄学理论,留下《道德经》《易经》等注解、研究之作,让后世二十四岁的看不懂、四十八岁的还在不断地研究。想一想也难怪啊,人家十多岁就喜好老庄之学,开始思考一些“有”、“无”之类的概念,这基本上就是为此而生的了,确实很厉害。但在当时,他如此厉害的名声也是靠拜访名士得来的。何劭《王弼传》说他十多岁就与当时许多名士辩论玄学问题,天才卓出,通辩能言,“当其所得,莫能夺也”,很少有人能辩得过他,深得当时名士的赏识(《三国志·魏志·钟会传》裴注引)。《世说新语》也说他未弱冠时就去拜访过何晏、裴徽等大名士(文学6、7、8)。何晏当时是吏部尚书,也是清谈名士的盟主级人物,有位又有望,但对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甚奇之”,大为赞叹:“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矣!”意思就是说,这个小孩可以与我对话了。这个二十四岁就逝去的年轻人,有着一个永远青春的形象,永远飘荡在天人之际思考着“天人之际的问题”。

对于孔融、王弼这样的小孩子来说,李膺、何晏这些大名士的赞许认可太重要了,他们一下子就在竞争激烈的名士排行榜上挂了牌,好风凭借力,大有冲天之势,就好比在江湖兵器谱上可以直追倚天剑、屠龙刀了。之所以这些人的评鉴有如此威力,乃是因为当时的官员选拔体系、人才评价环境。汉晋之际,官员上位须通过荐举程序,民间的各种舆论是把选人的尺子,舆论杀人,舆论举人,所以,时人极重名誉,而那些庙堂、江湖大佬们主宰的名士排行榜所发布的人才鉴定报告,则在社会上认可度极高,权威性极强,他们的赞誉乃是获取高名的绝佳途径,得到晋升的有效方式。前面提到,李膺的一句赞叹,就能让郭泰名震京师。水镜先生(司马徽)也是这一档级的人物,他的一句“生当为南州士人之冠冕”,就让无名小青年庞统声名鹊起(言语9)。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有志青年熙熙攘攘奔波于拜访名士的道路上,为当时的交通事业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但对于这些奔向排行榜的有志青年们,李膺、司马徽这些大名士常常采取饥饿疗法,很少出鉴定报告。李膺出的少,是因为能拜访到他的人少;司马徽出的少,是因为能让他说出有效信息的人少。所以,水镜先生的排行榜也很权威,要不然刘备咋那么相信他的话,把诸葛亮看得那么重要,三顾茅庐呢。

水镜先生的排行榜之所以非常权威,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鉴定报告数据精确,表述清晰,效力绝佳,诸葛亮、庞统就是从他的排行榜上走出来的杰出青年。一句“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干脆利落,简洁明了(此是《三国演义》中语,《世说新语》作“俗士岂识时务,此间自有伏龙、凤雏”),这要比当时许多排行榜的人才鉴定报告强得多,比如“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德行3),就挺忽悠人的。二者的风格差别,就好像小伙伴们在课堂上昏昏沉沉地听着诗歌朗诵,席阿姨说:“我就是那一只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舒阿姨说:“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这时余秀华姐姐的声音轻细而决绝地传来:“我要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怎么着了呢?小伙伴们的各种感觉一下子就扑了上去,太解气了,太提气了,估计各路装备用品商狠不得都要给点赞助。——就此打住,有点“串圈”了,我们还是回到名士圈吧。

正因为这些大佬们的评估鉴定报告如此重要,所以有志青年拜访他们可就不是简单随意的事了。因为你去拜访名士,并不是简单地要见一下偶像大神,签个名,拍个合影,而是想求粉求赞,想得到这些大名士的认可,以便能在名士排行榜上挂个牌。于是,这种拜访就有些糟心了,你光有才还不行,还得有胆有识,还得考虑着态度、方式、分寸等因素的拿捏,于是,这拜访的心态、姿态可就纷呈了。

有的年轻人到了大佬家门口却畏缩止步了,连门都不敢敲。江湖上都知道,这帮大佬们恃才傲物,恃名傲人,说话可损可损了,出口伤人是常有的事。年轻人虽然有志进见,可就怕没得到赞许,给了个差评,如果那样,你就是托马云打电话也改不过来,那这店可咋开,不就彻底没法混了嘛,所谓“一玷清议,终身不齿”。所以,即使做足了进见的准备,也有临阵气馁逃脱的,钟会就是这样的。我们知道钟会小时候是个神童,但人家学习也很努力,憋了好几个月,写了一部书稿《四本论》,光看名字就挺有学问,自己也觉得挺得意,想让嵇康掌掌眼,于是就揣在怀里,一个人去嵇康家,可到地方了又怕嵇康给个差评,胆虚了,不敢进门,绕屋三匝,还是没敢敲门。最后呢,使了个绝招——隔着墙头扔了进去,然后撒腿就跑(文学5)。

还有的呢,见是见到了,可人家不搭理,靠气场就把你整崩溃了。还是说钟会吧。此人后来有点小名气,但还是想得到嵇康的认可。可能这是他的一个心结吧,还是忘不掉那本扔到人家里的书稿啊。这次呢,他不是一个人去拜访了,而是纠集了一大帮,乘肥衣轻,宾从如云,挺壮胆的;想着见面后的高谈阔论,清风徐风,嵇老伯摇着扇子,俺们也摇着扇子,谈谈学习,聊聊学问,说不定老伯心情好了,会谈到前几年空中落到院子里的那本书写得还不错。可是,万万没想到啊,嵇老伯没摇扇子,而是抡大锤打铁,还光膀子穿着个大裤衩;而且还根本不搭理这帮一身名牌的年轻人,视若无物。这局面根本不在预算范围之内啊,钟会一下子就蒙了,心里直嘀咕:难道是因为上次往人家院子里扔东西,砸到会下蛋的老母鸡了。我估计呢,当此之际,钟会不是不想开口,但你说在那样的情况下,谈哲学合适吗,谈服装合适吗,说老伯您这大裤衩挺销魂的?不合适啊。可要是谈打铁,万一让我也来两锤咋办,倒不是说没点力气,而是担心自己那私人定制的一身行头啊,好多钱呢;或者也学嵇康一样脱得只剩个大裤衩,可又怎忍心自己那一身小鸡排骨啊。最后只好负气而去。

再看一个被大名士气场击溃的拜访。谢万是谢安的弟弟,路过吴郡时,想去拜访吴郡太守王恬(丞相王导的次子)。相对于王恬的世族身份来说,谢万是个暴发户。所以谢万想去拜访,就是希望能结交王恬,能得到赞许。但老贵族们看不起暴发户,王恬根本看不起谢万。一开始王恬不在府中,谢万枯坐等候。王恬下班回府后,谢万欠身而起,但王恬没搭理他,径自进内室,洗脸刷牙还洗头,折腾良久出来了,谢万还是欠身而起,但王太守仍视若无物,搬了把椅子到院子里晒头,“神气傲迈,了无相酬对意”。王恬一边晾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晾着屋里枯坐的谢万。最后谢万实在受不了,灰溜溜地回去了,见到哥哥谢安,气得大喊大叫的(简傲12)。

还有的呢,见是见到了,也开始交口交手了,但大佬们是不会轻易地做出鉴定的。要么像王恬、嵇康那样晾着你,让你难堪;要么像水镜先生那样云里雾里地不辨高下,不议短长,不论好歹,任谁都是好好,说得顺嘴习惯了连家乡人告以子死也称好,实在没啥有效信息。不论是冷落你,还是呵呵你,都说明要想获得这帮名士的青睐,实属不易,需要在拜访的方式、姿态上多下些功夫,这点很重要。比如我们前面讲的钟会,两次拜访嵇康都不得法,前一次有种偷偷往别人家里扔死老鼠的猥琐,后一次有种兴兵犯境、强索人家闺女的骄横。

但有时候,也不是小青年的态度不好,而是大名士自己耍态度,耍架势,耍狂放不羁,嵇康锻铁就是如此。大名士都喜欢斗姿态,李膺不容易见到,非当世才俊高名者莫能登其堂;水镜先生倒是非常容易见到,原因是他家是开放式的庭院,而且这人喜欢到处溜达。比如庞统来拜访他,他正骑在路边树上鼓捣采桑;刘表的小儿子刘琮来见他,他正在菜园里摆弄几棵姿态妖娆的赖葱(言语9)。关键是你拜访时也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遇到他,一般都是那些根本不适合显摆你学问的地方,这时你得谈一些应景的话吧,比如他采桑时,你得谈谈桑树种植、养蚕心得之类的;他在菜园里种葱时,你得谈些菜园管理、蔬菜批发之类的信息吧,高端一点的得谈些农业互联网什么的。怕就怕他让你也上手栽葱,如果你把葱当地蛋一样摁进土里,这葱完蛋了,你也完蛋了。所以,拜访水镜先生,更难对付。这对于拜访者可是个很大的考验,挺让人发愁的,没点创意还真打动不了他。这个时候咋办呢,就得踢馆了。

比如前面谈到,十岁的孔融在李膺府上破了北斗七星阵赢得赞许之后,李前辈就邀请小孔融单独切磋,一老一小落座后,李膺柔声而问:“融融啊,要吃点东西吗?”孔融应声而答:“李老伯,我确实得吃点。”这下李膺感到抓住破绽了,果断出招:“小孔啊,我得教给你点为客之礼了。主人问食,但让不须。”这还是充老大的口气啊,小孔挟破北斗七星阵之余威,微拂右掌,气脉柔中带刚,直指李膺腰眼:“李老前辈,所言差矣,我愿向您申明一下为主之礼。但置于食,不须问客。”您连一杯水都不上,一块糖都不给,就一光板桌子,这不分明是继续斗掌风、耍剑气的架势嘛。李老前辈闻言,立马收招回气,悠悠吐出一句:“吾将老死,不见卿富贵也。”语中深含由衷的欣喜和感伤。李膺这话可是对孔融寄予了无限厚望,意指这小孩是块大料,以后必是江湖盟主一级的人物,只可惜我老了,他还这么小,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太平御览》卷463引范晔《后汉书》)。这褒扬真是够大的!

上面所说的这些拜访,无论是求粉的,还是踢馆的,无论成功的,还是失败的,都搞得挺累的,要费心费力地策划如何让大名士们出口认可,攀附上人家的排行榜,以博高名。这种拜访的思路,完全把定价权交给了对方,看中的是结果,心头完全纠结着能否采到花的缠缠绕绕,而忘记了享受欲采花的“春风无限潇湘意”。在这一点上,王子猷的拜访就别有新意,风姿独标。

话说一大雪夜,王子猷从梦中醒来,夜中不能寐,起坐要喝酒,端杯在手,四望皎然,心事茫茫,随雪飘洒,忽然想到了嵊县大画家戴安道,于是起身登舟,顶风冒雪,这小船就乘着他的兴头跑了一夜,从绍兴到嵊县八十五里路(手机地图上查的数据),大清早来到了戴家门前,不进而返。家人大惑不解啊,王子猷解释:“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任诞47)少废话,兴尽快回舟,还能补上一觉,麻利的,别破坏了俺这创意!

你看啊,别人策划的是如何对付大佬,得到他们的认可,得到一个好的鉴定书,在排行榜上有一个好位置。而王子猷则瞄准了拜访的过程,不需要对方的评价认可,不给被拜访者露脸的机会,但他的拜访行为本身却获得了千载好评,比当时任何一次都有名。我们试着捋一下他的思路,见或者不见,你都在那里,但我在哪里呢?我想要的是“我”的存在感啊;见到你了,画面就被两个人分了,那么,见你,而不见到你,这画面就我一个人的了。所以啊,功夫在诗外,学问在书外,拜访也在拜访之外,风物长宜放眼量,何不潇洒走一回。于是,在那片王弼终其一生都在玄思冥想的天人之际,在千山鸟飞绝的浩茫雪野上,就留下了一串悠扬的脚印,可王子猷那升腾的形象,却随着呼啸的北风,弥漫天地,直通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