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古希腊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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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早期希腊哲学

马丁·韦斯特(Martin West)

公元前8世纪和前7世纪,希腊人以一个活跃的天才民族形象出现,积极从事贸易和探险活动,拥有诸多视觉艺术上的技巧和个性,有丰富的英雄传说,最重要的是创作出一部意义非凡的诗歌,人类广泛的经历和情感在其中得到高度艺术化的表达。假使没有取得任何超出此类的成就,他们作为最有趣味和最富同情心的古代人,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实际上,他们是在不断增加这种吸引力。他们在众多领域——艺术、文学、数学、天文学、医学、政治,这里只提到六个——增加了这种吸引力。然而,最重要的一个领域也许应该是哲学。哲学的产生和发展,成为公元前6世纪至前5世纪文化史的主干。

就像我们在讨论古风时代与古典时代的希腊文化其他领域一样,重要的一点是要记住不同城邦和地区都有自己的传统,某个城邦中的主动行为未必很快影响到其他城邦,或者没有任何影响。我们一定不能假定每个哲学家的声明都是公共知识,从其产生时就影响整个希腊世界;或者假定众多哲学家同时作出的不同声明都必然会有反响或者得到修正。早期希腊哲学并不是一艘战舰,由一批桨手掌控、使之朝着一个共同目的地前行,某人开辟了一条道路,另一个就会根据他自己的理解调整路线。它更像一个小型舰队,所有领航员并不一定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起航,也不一定驶向同一目的地;某些人会集体前进,某些人会受到其他人移动的影响,某些人会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旅行。我们称他们为“哲学家”,但是他们并没有为自己起过总称。“哲学”当然是一个希腊词汇,其最初的含义类似某种“热爱不平凡的知识”。但是在柏拉图之前,这一词汇并没有获得特殊的意义,也没有广泛流传。要在“哲学家”和其他群体之间做出区分并不容易。对某些人来说,一种哲学理论,不论是原创的或借用来的,是某种其他事物的基础或支撑,诸如一种宗教或道德上的指责、某个医学方面的演讲,或者一篇文明发展方面的散文。一些这样的作家在传统上被归为哲学家,而另外一些则不属此列。还有一些人,尤其是诗人,偶尔也在他们的作品中涉及一些哲学讨论,但哲学只不过是微量元素。

一些例子有助于我们厘清这一主题的多样性。我们能够认定的第一个“学派”由三位公元前6世纪的思想家组成:泰勒斯(Thales)、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和阿那克西美尼(Anaximenes)。他们来自米利都,小亚细亚海岸最主要的爱奥尼城镇之一。泰勒斯没有为后世留下著述,尽管亚里士多德认为他是第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并把某些学说归于他的名下。大概他是通过口述的方式向那些乐于倾听他教诲的追随者详细阐述了他的观点,其中某些特定内容被早期爱奥尼作家视为其观点而记载下来。在后来的几十年中,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也有同样的讲述模式(据说阿那克西曼德常着华服,就如后来的智者和史诗吟诵者),他们的著述记载了他们的言论,属于最早用希腊散文写成的作品。哲学家不仅在听众面前演讲,而且对其观点进行书面著述——这种米利都现象现在成了一种影响范围更广的爱奥尼现象。但读者数量超过听众数量可能需要一定的时间。约公元前5世纪初,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提到了人们听他的演讲。在提到其他哲学家时,他不说“所有那些我读过其作品的人”,而是说“所有那些我听过其演讲的人”。

当时,这就是哲学表达的一种范式。萨摩斯的毕达哥拉斯间接地使用了这一范式的某些方面。他似乎一方面是哲学家,一方面是祭司,同时也是魔术师。据说他曾穿着盛装,头戴金冠,白袍白裤,以俄耳甫斯之名义呼吁诗歌的权威,而不是以理性的散文论道,因此他可能编撰或者至少修订过俄耳甫斯典籍。他还在意大利南部为其信徒们遗留下一些格言、问答集以及一些高深莫测的谚语;某些内容表达了旧的宗教禁忌,其他则是一些形而上学或末世论的学说。他的一些追随者增加了这些内容,或者编纂了新的带有形而上学色彩的俄耳甫斯诗歌。另外一些追随者从毕达哥拉斯对(可能神秘的)数字或音乐的兴趣中吸取灵感,发展了数学研究,并融入了科学精神。因此,“毕达哥拉斯主义”涵盖了关于诸多不同现象的奇思异趣,要从继承者那里领会其导师自己的观念和成就变得尤为困难。

还有一些公元前5世纪早期的人,尤其在西部殖民地,将诗歌当作一种理性讨论的恰当媒介。他们是:同毕达哥拉斯一样也从爱奥尼移居到西部的色诺芬尼(Xenophanes)、埃利亚的巴门尼德(Parmenides of Elea)、阿克拉加斯的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 of Acagras)。恩培多克勒是又一个以服饰吸引注意力之人。除了解释世界的本质以外,据说他还传授了能够治愈疾病或抵抗衰老的技能,拥有呼风唤雨和起死回生的本领。他告诉我们,人们接踵而至追随于他,以缎带花环饰其身,请求获得神谕与药物。

辨别、鉴定“哲学”的身份无疑是一项棘手的任务。我们主要关心的是,随着对物质世界批评性的和建设性的思想在希腊的发展,神和灵魂在物质世界中的位置、真实与表象的关系、人类社会的起源与性质,以及应该支配人类社会的准则等问题。但这一进程伴随着(某种程度上还包含着)非传统学说的传播,这些非传统学说不是来自纯粹的理性,而是来自东方的神秘主义。愿意去质询传统之设想的精神就是能够接受外来的新奇观点,或者是意识到可选择性的事物能激发思考。

泰勒斯认为万物起源于水,复归于水。亚里士多德推测,泰勒斯可能是因为对一些自然现象的观察而产生了这些信条,“也许是由于观察到万物都以湿的东西为滋养料,热本身就是从湿气里产生并靠潮湿来维持的;也可能是由于万物的种子都有潮湿的本性,而水则是潮湿本性的来源”。同时,很难将泰勒斯的世界图景与埃及人和闪米特人的创世故事区分开来;在这些创世故事中,世界的原初状态是汪洋一片,现在则被大地所覆盖。

阿那克西曼德认为,这个世界和我们理解能力之外的无数其他世界,都来自于“无限”(Boundless),并且最终会归于无限。他详细论述了宇宙的各个部分相分离的演变过程,以及这些部分的形状和排列情况。按照他的说法,我们看到的太阳、月亮以及星星,乃是一些实在的巨大火圈;其直径分别是地球的27倍、18倍和9倍,并环绕地球;每个火圈都隐藏在一层雾霭中,只留下一些特定的孔眼,让火从其中喷射出去。地球是一个鼓形实体,在其内部,直径的三分之一深处,是某种漂浮物。宇宙的存在是“无限”的不平衡,一种“非正义”,必须依照“时间”(Time)的规则适时加以修正。换句话说,在宇宙中所发生的所有改变,都有其既定的季节。“无限”本身是永恒的、无穷尽的,包括和决定了所有事物。我们现在可以赞叹这一体系的宏伟,并在某种意义上认可它是哲学认识。阿那克西曼德试图将可见的世界解释为一些有序、普遍进程的产物。他推断,这些进程一定也在不断生成其他世界,就如开俄斯的梅特洛多罗斯(Metrodorus of Chios)后来评论的一样:“你不会在一片田野里只得到一穗谷物。”但是他的体系只是从可见世界得出来的有限推论。其基本原理没有理性推论的基础,其中一些内容无疑受到了伊朗宇宙哲学的启发。地球—星星—月亮—太阳,这一次序不属于希腊,而是伊朗所特有。太阳之外的“无限”对应了阿胡拉玛兹达(Ohrmazd)的居所“无始之光”(Beginningless Lights)和琐罗亚斯德教的(Zoroastrian)最高天堂。阿胡拉玛兹达在永恒之神“时间”(Time)的祝福下创造了这个世界,其约定期限是12,000年。因此,阿那克西曼德体系中的“时间的律则”,并不是他自己的天才创造,而是要追溯到蛮族的神学。然而,在蛮族的神学里,它是一个单向的、不会重复的意志活动;而阿那克西曼德将其改造成某种类似于自然法则的理论。这一点阐明了希腊哲学方法的一个重要特征。希腊人渴望去除对事件特征的武断的神话式叙述,但绝非意味着他们试图将神性从这个世界去除。他们倾向于将他们的神灵去个性化,视其为支配宇宙运转的恒定力量。

第三个米利都人阿那克西美尼,在对可见世界以及未知世界的探索方面走得更远。他认为,可见世界不是被不明确的“无限”所包围,而是被空气所包围。通过空气,他给出了阿那克西曼德的“无限”之特质:无穷的范围、不朽以及形成世界的永恒运动。空气围绕和包含世界,就如灵魂将肉体聚合在一起一般,灵魂也由空气组成。所有其他物质都源自于空气的浓缩或稀薄。地球是扁平的,像桌面一样飘浮在空气中,就像泰勒斯所说漂浮在水中一样。从中升起的蒸汽逐渐稀薄并形成火盘,也飘浮在空气中,好似一片树叶,这就是太阳、月亮和星星。在它们中间,运行着我们无法看到的特定固体,可能是造成日食的物质。要在阿那克西美尼的体系中发现某些不同于阿那克西曼德的内容并不困难。阿那克西曼德以宏大的想象、跳跃的思维,将地球缩小为一个与宇宙相比而言极小的实体,而这一想象无须材料的支撑。他显然认为,只要平衡就足够了。阿那克西美尼回归到更为传统的设想。同时,他有一个更为简洁的建构。在他的宇宙边缘,大自然不会变成某种不可想象之物。宇宙内外的万物,都以我们已经经历过的事物、空气及其变体为基础。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唯物主义宇宙哲学。但是阿那克西美尼并没有将他的“空气”想象成一种惰性物质,需要某种其他物质来使之运动。他认为运动是空气的固有特性。可以说,它是一种活性物质,并且他将宇宙的空气与人的灵魂相提并论,这意味着这种设想在公元前5世纪确实变得相当流行,也就是说,灵魂并不是某种独立于物质世界之外的事物,而是其本质部分之一。颇具吸引力的是,我们在这里看到一种与《奥义书》(Upanishadic)联系密切的宇宙思想学说,该学说与不变的生命灵魂世界和自我个体的同一性息息相关。通过这种同一性,生命之物与世界聚合在一起,这也是整个宇宙所遵从之法则。阿那克西美尼的体系中有两个细节并不是很符合其学说:引起日食的黑暗物体,以及发光的环形天体环绕着北部一座大山的观念——这两个看法似乎起源于伊朗。

米利都人并不能让他们自己完全脱离前哲学时代神话制造者的预想。像那些神话制造者一样,他们也假定某些在当前世界极其复杂的事物一定起源于某些简单的事物;大地的范围是有限的,或多或少是圆形的,在其下面有某种不一样的事物;天空是与大地有一定距离的物质实体,存在着不灭的能量来源,推动或指引宇宙的力量。他们新的、哲学性的想象是,这些力量以一种完美协调的方式运转,并能在日常生活中观察到:事物都能从一个单一起源的连续统一体的某些一般运动中得到解释;任何事物都不能在虚空中创造或衰退,改变只存乎于物质之中。他们试图系统地对所有现实世界最显著的特性作出解释:天体的运动、月亮的相位、日食、闪电、霹雳、雨、雪、冰雹、彩虹、地震以及一年一次的尼罗河洪水。

色诺芬尼是一个成功摆脱传统世界模式的思想者;其独立精神使得他远远背离了真理的方向,他得到的真理如此之少,以致受到现代作家的嘲讽。然而,又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如此坚决地遵循通过已知来度量未知的原则。他所看到的是大地向着各个方向延伸,其上是虚空的空气。因此他宣称大地的长度、宽度和深度都是无限的,空气也向上延伸到无限。他将太阳和其他发光天体在西方地平线的消失现象解释为幻觉:这些天体实际上还是继续在一条直线上,只是相互之间的距离更远了。第二天早晨从东边升起的太阳;不是前一天的那个太阳。甚至他认为还有一些其他的太阳和月亮在大地的其他地方沿着平行的轨迹运行——因为从云中腾起的蒸汽变成了炽热的白光,并且这些现象都有严格的规律。

他的神学理论也是激进的,但是没有这么怪异。他当然并不是否认神如荷马史诗所描述的那样具有人形或品行不端的第一人。但是他第一个指出:色雷斯人描绘的神像色雷斯人,黑人的神像黑人;如果牛和马有神,也会将它们的神描绘成牛和马的形象。公元前6世纪晚期和前5世纪早期,正是希腊人对其他民族的信仰和习俗产生浓厚兴趣的时代。色诺芬尼的讨论表明,这种影响使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许多信仰和习俗只是基于传统,传统也许能够被适当地挑战。色诺芬尼的神,对色雷斯人和对牛来说,都一样适用。神没有眼睛和耳朵,它的每一部分都有感知能力;它并不从一地移到另一地,而是一直待在一处,能够通过自己的思想移动一切其他事物而不费吹灰之力。

在早期哲学家中,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与众不同。他以一种特别傲慢和神秘的方式写作,指名道姓地批评其他人,严厉指责色诺芬尼,并认为后者属于那些认为学习并非教授理性思维的人。然而,他又同意色诺芬尼的某些观念,包括那个支配一切的“神圣智慧”。这二人都接受其他神灵的存在,但是都渴望找到一个高于一切的支配意志。赫拉克利特说,智慧(Intelligence)“愿意又不愿被称为宙斯”。他一方面说这是“宙斯”这一名称确实之所指,但也认为这一名称有点不够格。他也谈及霹雳——宙斯的传统武器——支配所有事物。他认为宇宙总是存在的,是永不熄灭的火,尽管不是其中的每一部分都会发光。不会发光的部分以其他物质的形式存在,能够以一种标准的比率转变为火,就如商品之于金钱。通过认为每件事物都是一个巨大的持续性进程的参与者,他在以多样性为表象特征的世界中找到了统一性。这一观点,在后来的几个世纪里形成了斯多葛宇宙哲学的基础。这一进程由正义的神圣原动力控制,可能由霹雳给予方向和动力。其特征表现为“斗争”或“战争”,因为赫拉克利特看到宇宙的持续性依托于对立事物之间持续不断的差异。但是由于这潜在的统一性,表面上的对立物实际上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赫拉克利特收集了许多完全不同的例子来证明这一似是而非的观点。热与冷,湿与干,生与死,并不是不可调和的对立面,因为事物总能够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向上的路与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海水既是可饮用的(对鱼来说)又是不可饮用的(对人来说)。最美丽的猴子(以猴子的标准)与人相比也是丑陋的。在一段特别的残篇中,赫拉克利特将白天与黑夜、夏天与冬天、战争与和平、饥荒与富足视为同一,只是神的不同显现方式而已。

他并没有就米利都人所探寻的所有宇宙问题给出答案。比如,他没有谈到任何关于地球的形状和支撑问题,或者是宇宙之外是什么。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认为他的兴趣核心在于宗教、道德和灵魂的命运。然而,宇宙的常规变化处在我们所看到的现象中。灵魂死后变为水,水死后又变成土,因此它们都参与到自然环境的循环转化中,以火开始,持续遍及整个世界。要保存一个人的灵魂,必须保持干燥,尤其要避免酗酒和纵欲。根据赫拉克利特一个似是而非的理论复原,在死亡状态下,灵魂上升到空气中。潮湿的灵魂到达月亮的高度,它们在那里化为冬天、黑夜和雨水;干燥的灵魂来到太阳和星星的纯洁区域。一些特别受到优待的灵魂变为生与死的观察者,人们称之为英雄。宇宙中充满了神灵。此外,还有一个以360代人为周期、在潮湿和明亮的支配中均衡波动的“大年”(Great Year)——这一观点后来为柏拉图和斯多葛学派进一步阐发。

赫拉克利特不可能通过纯粹理性达到这样一个体系,其体系在许多方面都与琐罗亚斯德教和《奥义书》有联系。在后者那里,那些不能经过月亮、转化为雨水回到地球的灵魂,会以某种动物的形式转生;这种形式与他们最后的生命形式中的行为相对应。这一相比印度来说晚了一个世纪左右的转世学说,并未被赫拉克利特证明,但是在公元前6世纪中期的希腊还是颇有市场。毕达哥拉斯所深信的转世学说,为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所继承发展。后者曾公开抨击杀死和食用动物是谋杀和嗜食同类行为,恳求人们放弃这一行为。

和赫拉克利特一样,恩培多克勒也致力于以一种通常的宇宙哲学将他关于灵魂的运数之教导整合成形,其宇宙哲学包括在广阔时间范围内的循环改变。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件事物都由四种元素的混合或分离而产生:土、气、火、水,恩培多克勒将这些元素等同于某些传统的神灵。就如我们所见,色诺芬尼排斥荷马笔下那些深陷爱欲和冲突之中、备受折磨的神灵。大约同一时期,来自莱基乌姆的提吉尼斯(Theagenes)发展了一套辩护的理论,将荷马的神灵解释为自然世界的寓言。这一理论在中世纪仍然很流行。恩培多克勒所做的与此类似。他将神灵的爱欲与冲突提升到一对至高无上的力量,这对力量通过协商有规律地交替统治。当爱欲(Love)的力量占据绝对地位时,神圣的因素完全混合进入一种无特色的、同一的领域。当冲突的力量逐渐起势后,它们开始分离并形成一个宇宙。最终会形成四种相互分离的聚合体,一个纯粹由土组成的球体在中间,其四周是连续的水、火和气。我们看到宇宙正在朝这个方向发展。之后,相反的进程开始运作,以达成一个完整的循环。恩培多克勒在解释天文学、气象学上的现象以及生物进化之类的生理学问题中,对一些相当独特的细节进行了探讨。除了元素本身,他似乎为神灵在宇宙中找到了居所。他们大概是有着火焰本质的实体。当其中某个神灵屈服于斗争(Strife)的影响,他将从伙伴身边被强行拉走,并被迫数万年计地与其他元素结合,变成了一个寄住在无数动物和植物体内的灵魂。

恩培多克勒厌恶一些爱奥尼人所持的观点,即一个原初的物质能够变成其他的物质。为了说明世界上物质的多样性,他发现有必要设定一套与之相对照的基本原理,能够化合成无数的方式。这种混合的方法,被阿纳克萨哥拉(Anaxagoras)发挥到极致。阿纳克萨哥拉是爱奥尼人,公元前5世纪中期在雅典从教多年。和恩培多克勒一样——除了没有他的循环论,阿纳克萨哥拉从一个完美的混合状态开始设计他的宇宙,这种状态被一种神圣的力量运转至不平衡状态。但是这里没有对混合元素的数量限制,分离的进程也从来不是绝对的。任何事物里面都有着一定比例的某种物质;我们对某物命名的根据,也取决于其中占支配地位的物质,好像这一事物纯粹是由那种物质组成。这就是为何不论T小姐吃什么,结果都变成了T小姐。她所吃的总是还有肉的成分(即便是蔬菜);当她吃掉食物时,发生了一个物质的重新排列,使肉成为主要成分。唯一不会与所有其他事物相混合并因此能控制其他所有事物的,是一切事物中最高最纯净者:精神(Mind)。这是神圣的力量,给予宇宙原初动力,并监督其创造性分离的整个过程。

根据柏拉图的说法,苏格拉底读了阿纳克萨哥拉的书,失望于他仍然运用如此机械的解释,而没有给出一个智慧的理由以说明精神如何塑造世界的每个细节。阿纳克萨哥拉在这里似乎陷入了两难境地:米利都人渴望将世界解释为某种既定进程的自然产物,而一种新的倾向(可能来自色诺芬尼和赫拉克利特)希望看到这一进程是有计划的。一个比阿纳克萨哥拉更年轻的人,阿波罗尼亚的第欧根尼(Diogenes of Apollonia),以宇宙哲学开始他关于人体心理学的著作,论证说:季节的平衡排列以及其他事情一定是智慧的产物。他将这种神圣的智慧等同于物质元素——气。同阿纳克萨哥拉一样,他将气当作单一物质,所有其他物质都从中产生。每一种能呼吸的事物都带有智慧。

自阿纳克萨哥拉以后,关于均衡排列的意识,不管是神圣智慧的影响还是自然进程的自动结果,都已经成为宇宙哲学思维的一个特征。对音乐韵律中简单数学比率的发现,使得一些毕达哥拉斯主义者关注数字,将其视为宇宙的本质。其中一位——可能是斐洛劳斯(Philolaus)提出了一个简洁的理论,根据其理论,数字都来源于一个原初的“一”(One),“一”“发出”一个接近于无限的部分,这个部分成为有限,同时将“一”分为“二”。宇宙从原初统一开始的演化过程,仅是这一进程中的一个例子。事物就是数字,它们的关系(比如正义)是数学的关系。亚里士多德对这一理论的提及还不足以让我们领会其内涵,他的抱怨无疑是正当的——这一理论留下的各种问题都未得到解答。不过遗憾的是,我们对如此新奇的宇宙学说不能理解更多。

我们已经讨论过的这些思想家都认为,物质世界大体上(从我们的解读来说,某些误解是可以理解的)就是我们的感官呈现给我们的样子。其间,巴门尼德(Parmenides)在公元前5世纪初期已经梳理了一条关于“有”(Being)的逻辑推理,而这一推理预示着之前一系列假说的破产。简要地说,其论点就是:只有“有”才能存在;它无须生成(coming-to-be)或消灭(passing-away),因为生成和消灭意味着非“有”;“有”中没有裂缝和中断;没有运动,因为缺少空间(空间即非“有”);甚至没有任何性质上的改变,因为改变意味着曾经存在着非“有”。因此,实体单纯地由可见的、稳定的、无特色的、不动的、固着的“有”组成。有色彩、运动和暂时的现象世界一定是一种假象。当然是一个有模式的假象,并且巴门尼德感觉到,有责任对其进行解释,并强调他是在分析一种幻想或约定的谎言(fable convenue)。他将其多样性简化为光与暗的基本二元论,每个方面都包含着一系列其他的特质。他宣称,这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最好的分析——但是由于不能与他对“有”之本质的叙述相吻合,他不得不说这一简化理论在根本上是错误的。

同时,巴门尼德的推理尽管才气横溢,但是如此矫揉造作,以致我们可能会怀疑他的结论早就存在。尤其是他关于“有”的想象力,显示了其与某种类型的神秘体验有着共通之处。在这种神秘体验中,时间和空间似乎失去了意义,所有的事物都强烈地渴望达向一种完整的统一体状态。他实际上将其哲学呈现为一种秘密的神圣关系。他并没有说“女神向我显示,我看到了”,而是“女神用以下方式证明了它”,没有任何事情比这一事实更重要,这就是他所生活的智识氛围。他所关心的,是将其想象合理化。

巴门尼德有两位追随者,同样来自埃利亚的芝诺(Zeno)以及来自萨摩斯的麦里梭(Melissus)。传统上将这三位称为埃利亚学派。芝诺对一些案例进行强化,以反对关于多样性和运动的理论,以及一些数学悖论——其中包括著名的阿喀琉斯与乌龟赛跑的悖论:阿喀琉斯永远也追不上乌龟,因为他每次到达一个点,这个点都已经移动了。麦里梭超越巴门尼德,论证了“有”是无限的延伸(巴门尼德认为“有”是有限的和球形的),也是非物质的,不然的话,它就会有不同部分,也就意味着混合。哲学家的“真实”与经验世界的分离再彻底不过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埃利亚学派是一个死胡同。但由于柏拉图的原因,关于超越物质世界的不可改变的“真实”之观念得以流传。麦里梭在某一段落里这样论述,大多的事物最终都得像其理论中的“一”一样不可改变,这一论述指向了古代物理理论的最高灵感之路,即米利都的琉基浦斯(Leucippus of Miletus)的原子理论。琉基浦斯在宇宙一般形象方面遵循了爱奥尼传统。他与埃利亚学派核心理论的分歧在于:他声称“非有”(虚空)的存在与“有”的存在是差不多的。但他将物质归纳为粒子,类似于埃利亚学派的“一”,不可分割、不可毁灭、无确定性质,它们只在形状和方向上彼此相异。它们的不同排列产生了可以改变的性质,诸如颜色、热量、硬度等。没有导向性的智慧,只有原子飞行和碰撞产生的盲目、机械的交互作用。

多产的作家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发展了原子论者的体系,可能还将其当作他论述文明起源与发展的背景。原子理论也成为公元前5世纪中期理论化时代的流行主题。这一理论迅速发展出一系列被普遍认同的观点,即:原始人仅仅是动物,倚穴而居,茹毛饮血;直到其技能逐渐发展起来,才建造房屋,修建城市,驯养动物,发明语言,等等。苏格拉底的老师阿尔劳斯(Archelaus)在一次论述中(前边是几行阿纳克萨哥拉的宇宙哲学),意图找到法律和正义的传统本质。对史前史的重构,最具影响者可能要数普罗塔哥拉(Protagoras)了。此人数次到访雅典(和德谟克利特一样,他来自阿布德拉)并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普罗塔哥拉处于知识分子前列,而这些人的一系列哲学和技术主题的讲述似乎如此富有教益,以至于他们能够向听众收取费用,因此被称为智者(Sophists)。他们还提出了对自然与传统之主题的积极反思,这些主题包括:道德的基础,教育的力量;对诸如语法、韵律、音乐这类主题的科学处理;以及并非微不足道之主题——展示辩论的适应性以支持任何结论,或支持两个相反结论中的任何一个。从这一点来说,我们已不能想当然地认为所有看起来像哲学讨论的内容必然是严肃的。高尔吉亚(Gorgias)是一位来自西西里的演说家和评论家,因浮夸华丽的风格而声名狼藉。他曾发表过一篇冗长的演说来证明没有任何事物存在。无疑,他只是自以为是,就像当他投入到另外一项工作,即为著名的特洛伊的海伦辩护时,将其描述为“对海伦来说,是一种赞誉;对我来说,是一种娱乐”。苏格拉底也有着某些类似于他的嬉笑怒骂风格。

早期哲学家意识到他们所渴求的问题答案,其实是人类知识所不能及的。“没有人确信自己知道或者能够知道,”色诺芬尼说,“尽管他所说的也许完全正确,他也不知道那是正确的,那不过是一种意见而已。”我们的感觉是虚弱的,易被误导,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是我们必须从能够观察到的事物推及难以观察到的事物,作出判断。希腊人并不像他们曾经达到的推论那样敏锐,那么热衷于系统的、科学的观察之堆砌,尽管我们在公元前5世纪的医学领域多少看到了某种这类观察。当时的人们通过天文学获得了某些真实的知识,尽管是渐进地获得。约公元前500年,人们认识到了月亮是通过反射发光的;而到了公元前400年,关于地球是球形的观点已经有了不少追随者,可能所有的行星都已被辨认出来。在另外一些领域,一些不可考证的事物被排除在结论之外。原子论仍然是诸多理论之一,没有任何一种能推断出事实的共同认识。某个人认为一种物理现象或逻辑规则是解答宇宙问题的关键,另一个人可能会持另一种论点。能够激起我们羡慕之情的是,希腊人所拥有的精神活力和独立性!这些人凭借这种精神去寻求连贯的体系,而不是遵循意在得出令人吃惊的结论的思想路线。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说明,与东方宇宙哲学和神学的接触,帮助希腊人解放了想象力,也确实给予他们很多启发性的观点。然而却是他们自己使自己学会了理性。就如我们所理解的那样,哲学是希腊人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