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特》
亚里士多德的探究,促使我从其成书时间和地点的角度去思考《伊利亚特》。我并不是要在这方面做出什么宏伟的建构,而是通过这种方式来探讨《伊利亚特》的某种主题模式,以及它的潜在的叙事模式。我试图就以下问题给出某些意见,即:这部史诗是如何具备了强烈的艺术效果与一致性。无论这种叙述表面的问题是什么,它们大部分都是微不足道的。
《伊利亚特》只选取了整个事件中的一些天,且不是最重要的时间(最重要的时间应当是阿凯亚人抵达特洛伊之时,或者是木马计和特洛伊的沦陷),但却几乎是特洛伊人在十年中唯一打了败仗的一段时间。史诗内容到底涵盖多长时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有21天在故事的起始部分,有另外21天在结尾部分,这就把故事的核心部分与向着两头延伸的其他年月区分开来。这一头一尾之间的时间非常短暂,事实上从第2卷到第23卷的所有内容几乎都发生在四天两夜当中。于是,在如此精打细算的时间计划中,就有了一个紧凑的剧情安排。
举例来说,最集中的一天,其拂晓在第11卷的开篇,日落则在第18卷的第239—240行(准确地说几乎占了整部《伊利亚特》三分之一的篇幅)。在前一夜的紧张等待则占了第8卷的后半部分和整个第9卷。这是属于赫克托尔(Hector)的一天。尽管遭到挫折,他还是攻打了防护壕与围墙,打到了船边,杀死了帕特洛克罗斯(Patroclus)并剥去他的盔甲。宙斯明确地让他知道:“我就给赫克托尔以力量去厮杀,直杀到那些精心制造的船只旁边,杀到太阳西沉,神圣的夜幕降临(第192—194行和第207—209行)。”当赫克托尔拒绝占卜者波吕达马斯(Polydamas)的警告并要求放火烧船时,他搬出这个理由:“宙斯把补偿一切的时刻赐给了我们(15. 719)。”宙斯自己在垂怜阿喀琉斯不朽的战马之时,再一次重复了这些话语,他要让赫克托尔尽情杀戮,“直到太阳下山,神圣的黑暗降临”(17. 453—5)。在第18卷中,当太阳最终下山的时候,我们头脑中无疑会显现出这一场景。之后,波吕达马斯立即建议特洛伊人撤回城内。正是有这种对时间表的精确控制,赫克托尔的欺骗性回答才有意义:
现在,智慧的克罗诺斯之子让我在船边
获得荣誉,把阿凯亚人赶向大海,
愚蠢的人啊,不要给人们出这种主意。(18. 293—5)
“现在”是不对的,属于赫克托尔的一天已经过去,接下来的一天是他的最后一天。
这些情节被如此紧凑地安排在一些天里的同时,《伊利亚特》让读者感到了时间刚过去又会马上来临的压力。第1卷中诸多凡人与奥林匹斯天神的争吵不休,第4卷中第一次大场面的战斗,都是为了让我们了解一些在前9年发生的事件。阿伽门农自己也承认:
大神宙斯的九个年头已经过去了,
我们的船只的龙骨已腐朽,缆索已松弛,
我们的妻子和儿女坐在厅堂里等我们,
我们到这里来做的事情却没有完成。(2. 134—8)
挫败是严重的,奥德修斯不得不提请希腊人注意卡尔卡斯(Chalcas)对奥利斯的征兆的解释,那就是特洛伊只能在第十年才能攻克(2. 299ff.)。然后我们看到了阿凯亚人整装待发,希腊人和特洛伊人军队的组成名单,以及两支军队的推进。在第3卷中,我们看到了特洛伊的海伦在城墙上观望并进一步介绍希腊人的将领、谈判的努力、帕里斯(Paris)与墨涅拉奥斯(Menelaus)的单挑,和对帕里斯和海伦注定会有毁灭性结果的结合之重述;第4卷,潘达罗斯(Pandarus)的背叛引发特洛伊战事再起;最后是战斗。前面的战争就这样在我们眼前疾驰而过。
之后的内容几乎全部与两件毁灭性的重大事件有关:阿喀琉斯之死与特洛伊的陷落。尽管这两件事都发生在史诗结束以后几个月,但是对史诗所涉及的事情都有不可避免的影响。帕特洛克罗斯阵亡意味着阿喀琉斯重返战斗,也暗喻阿喀琉斯自己的死亡和赫克托尔的死亡,以及特洛伊的陷落。这使得我们可以预计和正视这些将来的事件,从而想象他们是《伊利亚特》的一部分。在许多先前的事件中,其中两个最为显见的事件与赫克托尔的死亡密切相关。他在最后时刻以自己的厄运威胁、警告阿喀琉斯,但是阿喀琉斯已经知道了并这样回答他说:“你就死吧,我的死亡我会接受,无论宙斯和众神何时让它实现。”(22. 365—6)赫克托尔的尸体在尘土中被拖曳之时,整个特洛伊都陷入了悲伤。“此番呼号,此番悲烈,似乎高耸的特洛伊城已全部葬身烧腾的火海,从楼顶到墙垣的根沿。”(22. 410—411)
史诗以普里阿摩斯和阿喀琉斯的会见以及赫克托尔的葬礼结尾,但是“第十二天,如有必要,我们就打仗”(24. 667)。史诗以另一个去赎回自己女儿的老人对希腊营地的造访开始,我们因而很容易联想到克律塞斯(Chryses)这个人物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呼应普里阿摩斯。从特洛伊传奇大戏来看,这二者出现的时间差绝不是微不足道的,而是象征了从帕里斯的肇事到特洛伊陷落的整个战争。
史诗在地点方面的选取也颇为精巧。事实上,几乎整个《伊利亚特》的内容都被置于四个地势及其重要意义各不相同的地方:特洛伊城、希腊营地、二者之间的平原和奥林匹斯山。特洛伊城被坚固的城墙和大门环绕。城里有宽阔的街道和用巨木大石建造的房屋,其中最耀眼的就是普里阿摩斯的宏伟宫殿。这些房屋里满是精致的家具、服饰和财宝,更重要的是里面是特洛伊的老人、妇女和儿童。毫无疑问,我们最关注的第一个特洛伊家庭当然是没有子女的海伦与帕里斯,但是当赫克托尔在第6卷中回到特洛伊时:
所有特洛伊人的妻子和女儿跑到他身边,问起她们的儿子、兄弟、亲戚和丈夫……(283ff.)
在阿凯亚人到来之前的和平时期,特洛伊曾是一座繁华的城市,具有文明社会的各种特征。特洛伊的标志性特征(“有宽阔的街道”“牧马的”等)几乎是在不断无声地提醒着围城所带来的窘境。
由于特洛伊城尽是精美的石雕建筑,因而易受攻击且可以被火攻。阿凯亚人的营地就更是如此,因为他们的营地由木质战船和掩体构成。至此时为止,希腊人感觉非常安全,以致他们甚至没有营造防御工事。第7卷第436行及以次描写了他们在一天内建了一道围墙,挖了一道壕沟。在第11—15卷中,这里成了战场并被攻破。与特洛伊不一样,这些临时营地没有历史,过去只是海滩,因此这些营地将很快消失(7.446ff;12.1 ff.)。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掩体会越来越牢固。荷马心中似乎有一张沿海滩分布的不同营地的清晰“地图”,阿喀琉斯的营地在这一头,埃阿斯(Ajax)的在另一头。营地里拥有从邻近城市抢来的财富和妇女,但却不是阿凯亚人的家。希腊人将自己的妻子、儿女以及父母都留在了家园。整个《伊利亚特》充满了“战船”这样的词汇,这些词下意识地提醒希腊人,他们处在远离家乡的背景下,既无家庭也无城邦。
交战双方在过去和将来都有与时间和地点相关的转折点。对特洛伊人来说,至关重要的一天就是战船到达海滩的那天,在将来则可能是他们离去的那天或者城邦被焚毁的那天。对希腊人来说,过去最为关键的事件是每个人离开家庭的那天——这些场景甚至常常被提及,在将来则是阵亡的那天或者回到父母妻儿身边的那天。这也许有助于我们理解荷马在第1卷(430—480)中为何要对去克律塞城(Chryse)的愉快旅程设置那么多障碍:这有助于为仍在特洛伊的双方建立时间和地点的框架。
交战双方之间的平原,在地形和人员联系方面发挥的作用反而不大,因为这场战争在多数情况下发生在一个无人地带——或者早晨被军队所占,晚上又再次变得空无一人。第8卷中,特洛伊人在胜利后曾想在平原上安营扎寨,这是9年来的第一次。在第18卷中的次日夜里(第18卷所述)则是第二次在那里扎营,也是最后一次。和平时期的这个平原,也许就像特洛伊的传统说法那样;是深耕与放牧的好地方;但是在《伊利亚特》中,这片土地却是荒芜甚至贫瘠之所,不过是战士们赢得荣誉或舍身战死的地方。
在整个《伊利亚特》中,众神到处旅行,但他们大部分时候总是聚集在奥林匹斯山上。在这里,每一位神灵都有一座由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建造的宫殿,尽管他们经常在宙斯的宏伟宫殿中欢宴或交谈。这是一个觥筹交错、光彩壮丽的不朽世界。众神纷纷介入特洛伊战争,丝毫不知人间疾苦;但下界的境况与他们生活的反差却极其强烈。对于众神而言,没有什么至关重要的过去或将来,所以他们的生命因不朽而平淡无奇。
荷马的作品是博大精深的,许多方面我只能挂一漏万。其中给人印象最深的可能要数《伊利亚特》塑造的那些丰满而生动的人物形象。不算那些次要的形象,大约有24位个性十足的主要人物。我只选取其中最重要的两个:阿喀琉斯与赫克托尔。如果只是说阿喀琉斯是位英雄(就像我们在早期冠名为《特洛伊之歌》的史诗《伊利亚特》中所看到的那样),那就太过简单了。阿喀琉斯占据了第一行的后半部分,赫克托尔则占据了最后一行的相同位置;二者之间的平衡与对应,恰好启示性地与前面已经说到的主题联系起来。
阿喀琉斯是一个少小离家的冒险者,为了赢得战利品和荣誉而外出。与他联系最密切的(除了他的父母)就是为他照看战马的伙伴帕特洛克罗斯。阿喀琉斯与他掳来的妇女一起睡觉,尽管史诗暗示,如果他回到家乡,会与布里塞伊斯(Briseis)结婚,但这仍然是一个尖刻的讽刺。阿喀琉斯的忠诚和责任只对友谊和他选择维持的关系以及他自己有效。
另一面的赫克托尔,是普里阿摩斯最杰出的儿子——“他是我的儿子,城市和人民的保卫者”(24. 499)。他在父母、兄弟和整个家庭的面前战斗。他的人民都依赖着他,若他战败,他们就全完了。就像第6卷(440ff.)和第22卷(99ff.)中他解释的那样,由于对他们的这种责任感,使他在战斗中一马当先,并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
现在我因自己顽拗折损了军队,
愧对特洛伊男子和特洛伊妇女……(22. 104—5)
与他关系最密切的不是任何男子,而是他的妻子安德洛马赫(Andromache,她甚至为他照看战马——参见8. 185—90)。他们的见面发生在第6卷,这也是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同样也是为他们的离别而做的铺垫,因为他们在史诗中没有再相遇过。他们的小儿子是他们之间的纽带,也是他将来的希望。因此,他也成为“英雄困境”的缩影。赫克托尔为自己祈祷:
宙斯啊,众神啊,让我的孩子和我一样
在全体特洛伊人中声名显赫,
孔武有力,成为特洛伊的强大君主,
……愿他杀死敌人,
带回血淋淋的战利品,讨母亲心里欢欣。(6. 476—81)
获得英雄般荣耀的激励,最终要了赫克托尔和他儿子的命。因为英雄的荣耀既需要胜利者,也需要失败者。《伊利亚特》从来不回避这一点,不管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史诗临近尾声时,赫拉比较了这两个男子:
赫克托尔是凡人,吃妇女的奶长大,
阿喀琉斯却是女神的孩子
……天神们,你们都参加过婚礼。(24. 55ff)
赫克托尔是伟男子;而阿喀琉斯只是和其他男人一样的凡人,但是他有途径更接近神灵。他有神灵赋予他的财富——他的长矛、他的战马、第18卷中赫淮斯托斯为他制造的大盾和盔甲。他的母亲忒提斯(Thetis)联系着两个世界,能够告诉他其他凡人所不知道的事情,给予他特别的帮助。就像第1卷中所展现的那样,她甚至能够帮助他获得宙斯的特别宠爱。即便如此,阿喀琉斯仍然只是个凡人,他不可能看清所有这些事情。当他看清的时候,为时已晚:
母亲啊,奥林匹斯神实现了我的请求,
但我又怎能满足,我最亲爱的同伴被杀死。(18. 78ff)
然而,有一件事情是忒提斯能够确定告诉阿喀琉斯的,而其他凡人绝不能知晓。那就是,他可以选择长生或者早亡,也就是在低微的平淡和永恒的荣耀之间作出选择(9. 410—16)。
因此,当阿喀琉斯毫不犹豫地选择“那么,让我赶快死吧”(18.98)之时,他必须回去战斗,向赫克托尔复仇,也就毫无疑问会很快死去。另外,赫克托尔肯定也和任何其他人一样,对永生而荣耀的生命抱着一线希望。尽管帕特洛克罗斯之死已经预示了他的死亡(16. 83ff),赫克托尔还是反击说:
帕特洛克罗斯,你怎么说我死亡临近?
谁能说美发的忒提斯之子阿喀琉斯
不会首先在我的长枪下放弃生命?
即使在面对阿喀琉斯时,他还是坚持认为这次战斗没有一个预定的结局。直到生命最后时刻,他才意识到这确实是最终结局(22.296 ff.)。但是在这个时候,当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不会有神灵或凡人来救助他的时候,赫克托尔展现出最豪迈的英雄主义姿态:
我不能束手待毙,暗无光彩地死去,
我还要大杀一场,给后代留下英名。(22. 304—5)
赫克托尔输了,但他仍然因伟大的生与厚重的死赢得了不朽的声誉。《伊利亚特》所关注的不是人们做什么,也不是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方法,最终关注的是人们面对苦难和死亡时的方式。
阿喀琉斯是最伟大的勇士,也是最厉害的掠夺者和杀手。但是使他伟大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思考问题时的独特敏锐性。他没有逃避或迂回地看待和表达人类的处境。当他在第1卷和第9卷中拒绝妥协、在第21卷和22卷中对利卡翁(Lycaon)和赫克托尔丝毫不宽恕的时候,我们感觉到了他的这种品质:
有人把事情藏在心里,嘴里说另一件事情,
在我看来像冥王的大门那样可恨。(9. 312—13)
也正是这种品质,决定了他对普里阿摩斯的态度,就如阿尔弗雷德·胡贝克(Alfred Heubeck)所指出的那样:“伟人的形象取代了伟大的英雄。”阿喀琉斯看清了,并且也让老父亲普里阿摩斯看清了,人注定要有生有死,要经受困难,就像人必须要吃饭、喝酒、做爱和睡觉一样。这些东西超越了将人们分成不同个体和不同种族的障碍。
因此,荷马也同样以最好的方式赢得了永恒的荣耀,超越了仅仅描述杀戮和蛮勇的成就。他为这些伟业所置的背景既有胜利也有失败,既有男人也有妇女,既有战争也有和平,无疑还有信心、情感和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