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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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神鹿降临 草原相逢

1240年的夏天,一个静谧而又晴朗的早晨,刚退净红晕的太阳高悬在弘吉拉部落草原的上空,勤劳的蒙古人就已开始骑马放牧了。放眼望去,在辽阔似海的大草原上,随处散布着洁白的蒙古包,稀疏如晨星般寥落,若隐若现。再细看,每个蒙古包的上边都升起一缕似黄似白的烟雾,懒散地、袅娜地飘着,这是干牛粪燃起的炊烟,会让你联想到女人烧早茶的情景。而当一阵晨风吹过,绿浪起伏涌动的草原深处又露出一处处缓缓移动的羊群,就犹如一朵朵白云在绿草地上安然地飘浮。风还吹来了浓烈的草味花香,在草原的上空飘散着弥漫开来,人闻到了,就如同喝了浓烈的马奶酒,心里蓦地泛起一股畅快的醉意。

多么美丽而又令人陶醉的草原啊!

可是,突然传来的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打破了这草原的宁静,在叮当的刀枪格斗声中,一队人马迅疾地由远而近奔来。而骑马跑在最前边的是一位穿着通体红色衣服的蒙古族美丽少女。她胯下是一匹雪白健壮、闻名草原的三河马。少女骑在马上,就似伏在一朵游动的白云上,在草原上迅疾轻盈地飘飞着,而她身上猎猎抖动的红衣,看去就如同一团炽烈的火焰,在霍霍燃烧。

然而形势是相当危险了,追者都是精于骑术和擅长打斗之人,这不是么,只在眨眼间,红衣少女仅剩的两名护卫也尽被对方打下马去。这景象被红衣少女看见了,她就更加急速地打着马,拼命向前狂奔。清晨的草原上,逃者与追者都竭尽全力,马蹄践踏起的青草飞扬起来,高高地连成片,晨光中看去酷似一团团绿色的雾。

追赶红衣少女的大约有二十多人,一律是素衣红马。尽管这些人没有穿着蒙古兵的战衣,可明眼人一瞧那快捷的身手,都会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分明是蒙古草原上最训练有素、最为剽悍的骑兵。这些骑兵本应在哈尔和林保卫汗廷,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遥远的弘吉拉部落的草原上呢?这实在是叫人不可思议。而眼下,这些骑兵已由纵队渐渐分散成扇面攻击队形,很明显,他们是要迂回将红衣少女包围起来。而红衣少女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她快速地向一条不太宽的河奔去,因为她看到了河对面不远处有几座升腾着炊烟的蒙古包,那是她本族几户牧民的聚居地。可是追兵瞬间就看出了她的意图,几匹快马追风逐电似的抢了过去,拦截住了红衣少女的去路。无奈之下,红衣少女只得猛抽马背,径直朝着前边一座如大海中隆起的小岛屿似的低矮而又和缓的小山丘奔去,她想利用山上茂密的树木把自己掩藏起来。当然,这想法只是情急之下没有办法的办法,她明知追兵离自己只有一箭之遥,自己又怎能从容地迅即藏身呢?她更明白,若不是人家想要活捉她,她早就被人家一箭射下马来了。但她眼下顾不得这些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得拼命争取,能逃一时是一时了。

那么,为什么后边的追兵要活捉这位红衣少女呢?原来这伙人是专为当今蒙古窝阔台大汗抢亲来的。纵情酒色的窝阔台大汗为了一饱淫欲,特令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带着一班汗廷护卫在草原上为他寻觅美女,或曰“抢亲”。蒙古民族的“抢亲”是由来已久、司空见惯的事情,被抢的妇女也认为是理应如此。马背上的民族崇尚彪悍,信奉弱肉强食的理念,所以就连这民俗都透着一股强悍的野气。只是今天这伙人遇到了例外,眼前这位红衣少女非同一般,她的行为可不是因害羞而故作姿态,而分明是宁死不从的抗拒。双方在这个早晨突然相遇,便发生了激烈的搏斗,众寡悬殊,少女在几名护卫的拼命掩护下才突出重围。但少女的反抗不但没有减弱这伙人的斗志,反而激发了他们的好奇心。这些粗犷的男人认为,只有这样不肯轻易屈从的女人才撩人,也才更加金贵。因此,这些人都嗷嗷叫着打马紧追不舍,似乎谁先逮住这女人就归谁似的,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朝前冲。

后边紧追,前边紧跑,眼看离小山丘越来越近。可就在红衣少女要冲进树林的时候,树林里却突然闪出一个蒙古壮汉来,这令红衣少女大吃一惊,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里竟然还设有埋伏。情急之下,她猛勒马缰,狂奔中的白马立时高扬前腿,后腿随之用力蹲压地面蹭地滑行了两三丈,就钉在了那里。应该说这绝对是匹好马,它已尽了全力在保持平衡,以防主人被抛甩下去。可是马做得再好,也难抵消快速运动的惯力,只见红衣少女一团火似的飞下马去,眼看就要跌落在地。突然,壮汉纵身抢上两步,竟然稳稳地把少女托住。红衣少女可能认为逃不掉了,就干脆死心地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任由这壮汉托抱着。与此同时,追兵也迅速成半圆形围了上来。

“把人放下,没你的事!”

追兵中一个显然是领头的人,用阴鸷的眼光把壮汉打量一番,抬手拿马鞭一指,这样高声厉喝着。那壮汉倒似乎很听话,他不紧不慢地把红衣少女放了下来,可他那听起来颇为平静的回话却令对方大感意外。

“你怎么净说反话呢?人是我先抢到的,理应归我,与你毫不相干。你们,可以走了。”

壮汉边说边整理几下衣服,瞧他那样子,根本就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

“哦?”领头人感到颇为意外,他眼光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两下,随即摔鞭抚刀,阴冷冷地说:“竟敢这样对老子说话,你不要命了?”

“人命只有一条,谁也不会白送给你的。”

壮汉依然语气平静,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呵呵!不识抬举的家伙,老子现在就取你的性命,算是送你个见面礼!”

话音未落,领头人就嗖地跳下马,挥刀直劈过去,动作快得如闪电。刀光闪亮,当啷一声响,白日里就见有簇火花霍然绽放,又转瞬而逝。在场的人谁也没看清壮汉是如何出手的,只见他在原地动都没动,可他手中的剑却抵住了对方的喉咙。他依然颇为平静地说:“你想要见面礼吗?”

领头人不再强横,他放下刀表示服软,低声道:“别,别……好汉!”

这时候,红衣少女却笑了。

“忽必烈哥哥,是你!”

“你就是按陈王的女儿察苾吧?”

“你认识我?”

忽必烈摇摇头,又微微一笑,说:“弘吉拉最美丽聪明的姑娘当数察苾,难道这里还有比你更漂亮的姑娘吗?”

忽必烈边说边收剑归鞘,这才转视对手。

“起来吧,阿兰答儿。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的,当今大汗的得力干将。”

“小的实在是眼拙,冒犯了二王子,还望二王子合汗高抬贵手!”

“你们可以走了。”

“多谢二王子合汗!”

阿兰答儿谢恩后,就带着马队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出来吧!”

忽必烈一招手,马上打树林里跳出十几名佩刀携剑的精壮护卫,一看那精气神儿,就知道个个身手不凡。虽然他们方才没有露面,可手中的弓箭却始终瞄着外面,多亏阿兰答儿识相,不然他和他的士兵早就魂飘西天了。

“察苾,你我似乎没有见过面,你是怎么认得我的?”

“去年阿爸带我去哈尔和林,见你也去给大汗拜寿,阿爸就指认给我了。”

“是这样。你阿爸还好吗?”

“我阿爸挺好的,自打大汗借调走他的士兵后,他成天没什么事可干了,落个清闲。”

“你怎么碰到了阿兰答儿这条疯狗的?”

“我是送恩师元好问回中原的,送的远了点,回来就遇到了这群疯狗。这都是想不到的事儿,我们这地方一直挺太平的。”

察苾提到的元好问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大诗人、学者。元好问,字裕之,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自幼好学,潜心孔孟。金末举进士,做过几任县令,官至吏部员外郎。1234年,窝阔台大汗南下攻破汴梁,元好问随众多皇亲国戚及文武官员被掳往漠北,后因其誓不愿为“贰臣”,被发配弘吉拉草原为“奴”。幸亏按陈王贤明,竟特设师帐专门请元好问教育自己的儿女。几年下来,察苾已熟读儒家经典,深悟孔孟之道。察苾虚心好学,博闻强记,大受老师的夸赞。只是近来元好问越来越表露出对于侵略者的憎恨和对于沦陷了的故乡的思念,日渐憔悴。他在《永宁南原秋望》一诗中写道:

烽火苦教乡信断,砧声偏与客心期。

百年人事登临地,落日飞鸿一线迟。

其意为:烽烟满地,乡信不通,秋砧已起,思乡心切。察苾看在眼里,心中不忍,就请求父亲上书汗廷解除了老诗人的“奴籍”,放他南归。察苾跟老师依依不舍,这几天就陪伴元好问直到边界方才回还。忽必烈闻听至此,十分惋惜地说:“我早就闻听元前辈为中原诗坛领袖,却从未谋面。不想他就在我们的草原上,我却未曾听闻,实在是错失了当面请教的良机,可惜呀可惜!”

察苾见忽必烈一副求师若渴的样子,就安慰道:“这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或许你们有缘分,终会晤面的。对了,你怎么来到我们弘吉拉草原了?”

“我?我只是出来散散心。”

忽必烈竟然略显慌乱地敷衍着,分明是在说谎,或不便于明说。但就在这一瞬间,细心的察苾不仅捕捉到了忽必烈眼里迅速掠过的一抹阴影,还敏感地感受到了他内心潜藏涌动着的悲伤,尽管这男人随后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唉,看起来他还没有完全从丧妻的哀痛中走出来,他还在悲伤的荫翳下徘徊,这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是多么需要再有一个女人来温暖他啊!只是他还浑然不知罢了。察苾这样想着,就沉默起来。

忽必烈的妻子帖木古伦,来自远方一个弱势部族,是那个部族首领的女儿,美丽而又温柔。忽必烈和她的婚姻,纯属是为了不引起汗廷的猜疑而草草结成的一桩婚姻。但正因为没有政治色彩,这平凡的结合才给年轻的忽必烈带来了无比的欢乐和幸福。帖木古伦不但长得像草原上的金莲花一样美丽,而且她还相当温柔贤惠,相当善解人意。她的到来,犹如一缕春风吹过冰雪覆盖的草原,让忽必烈感受到了百花盛开时的愉悦。

他们虽然相处短暂,但两人伉俪情深难分难舍。而就在这之前,孤独与寂寞却正在包裹浸泡着忽必烈的心,因为忽必烈的童年总是窝阔台大汗家族挥之不去的阴影。忽必烈呱呱坠地后,正逢上圣祖成吉思汗得胜凯旋。当成吉思汗得知忽必烈降生的消息时,恰好有一只雄鹰在上空盘旋,成吉思汗兴奋不已地亲自催马来看这个孙子。他抱着刚出生的忽必烈很风趣地对众人说:“我们的孩子都是火红色的,而这个孩子却是黑黝黝的,好兆头!”

成吉思汗的夸奖就等于给忽必烈的一生定了调。忽必烈十岁那年,他与弟弟旭烈兀前去迎接西征军归来,成吉思汗因为高兴,就兴致很高地观看他们射猎。很快,忽必烈射到一只野兔,旭烈兀射到一只黄羊。蒙古人有个习俗,小孩子第一次打猎时,长辈要为他们“拭指”,即在小孩子的大拇指上涂些油脂。成吉思汗亲自为两个孙子拭指时,忽必烈很小心地轻轻抓住了祖父的大拇指,而旭烈兀却是紧紧地攥住。成吉思汗说:“这个坏小孩快把我的手指抓断了!”

成吉思汗对忽必烈表现出的礼貌与分寸却啧啧夸赞,日后便常将忽必烈带在身边,并让一些饱学的汉人做这个孙子的启蒙老师,还预言似的说:“这个孙子有朝一日终会坐到我的宝座上,做出如我一样辉煌的伟业来!”

这还不足以招致当代当权者的猜忌吗?何况,那草原上由来已久的“幼子守灶”制度更令汗廷对忽必烈家族充满了警惕。

因袭已久的“幼子守灶”制度,就是做兄长的成人后必须远离家庭另立门户,父母的财产和地位只能由最小的一个儿子来继承。而忽必烈的父亲拖雷正是圣祖成吉思汗的嫡幼子。拖雷为人正直敦厚,能文能武,尤其是在圣祖开疆拓土的征服伟业中,屡立大功,深受大家的敬仰与爱戴。而就是这样一位出众的蒙古英雄,却代窝阔台大汗死去,其引起的争议始终在草原人的心中存在着,致使许多人对当今的汗廷抱有看法。而且,圣祖生前曾封几个儿子为王,分长子术赤、次子察合台和三儿子窝阔台各四千军,而分给最小的儿子拖雷的最多,为十一万一千人,这就使后来成为大汗的窝阔台始终耿耿于怀,始终对人马众多的弟弟拖雷系怀有戒备。拖雷死后,窝阔台大汗便又把警惕的目光盯在了拖雷的长子蒙哥和次子忽必烈身上,而对文武兼备的忽必烈更是格外戒备。

因为有这些因素的存在,年轻的忽必烈做起事来总是保持低调,几年来他不仅很少在汗廷露面,也绝少去其他部落走动,以免引起汗廷的猜忌。他只能躲在漠北吉里吉斯自己的草原上,暗中蓄志,伺机而动。但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实在是单调乏味,这令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未免过于寂寞了,而娇妻帖木古伦的到来无疑给孤寂的忽必烈带来了欢乐,何况她又是一位十分美丽温柔的妻子。可是好景不长,帖木古伦因难产离他而去了,只留下个孱弱多病的儿子。娇妻帖木古伦临死时流着眼泪对忽必烈说:“你一定……一定要照顾好孩子!”

而这个孩子不久也因病而死了。妻丧儿亡,这对忽必烈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一年来,他更是深居简出,沉默寡言,以致窝阔台大汗和汗廷的一些人都认为拖雷的这个儿子彻底颓废了,再也不用把他视为威胁了。当然,失去妻儿令忽必烈大为悲痛是难免的,但据此就判定这个年轻的王子合汗从今往后将一蹶不振,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悲痛中的忽必烈很快就清醒了,他将巨大的悲痛转化成了无边的力量,在蛰伏一阵致使大家不再关注他的时候,他就开始行动了。从春天离开吉里吉斯草原直到这草长莺飞的夏天,他马不停蹄地拜访了父亲生前结交的一些部落首领,会晤了自己以前交情深厚的宗王贵戚,还新结识了草原上刚涌现出的青年才俊,并将散落在蒙古领地的一些中原名流和学者悉数派人护送他们去了自己的属地。就在人们误认为他是出外散心解闷的时候,年轻的王子合汗却悄然无声地为自己的崛起积蓄着力量。而当察苾问他怎么来到了弘吉拉的时候,他看着美丽的察苾,却不知怎的,竟然想起了已经逝去的娇妻帖木古伦,内心一下子就充满了凄楚。可当他见察苾突然变得沉默不语了,就又关心地问:“察苾,他们没伤着你吧?”

察苾轻轻地摇摇头。唉,这个男人在这样的情绪中还不忘关心别人,可见他实在不是一般的蒙古男人,想到这儿,察苾就微微笑了,说:“忽必烈哥哥,请到我家喝碗奶茶吧,我阿爸早就盼着你能来我们弘吉拉做客呢!”

“谢谢你,热心的察苾!我出来得太久了,额吉(母亲)一定在为我担心呢。就替我向你阿爸按陈王问好,下次,下次我一定专程来看望他老人家。一定的。来,察苾,就让我送你过河回家吧!”

他们走到河边。

“察苾,有空请到我们吉里吉斯去玩,我会热心真诚地招待你的。”

“谢谢。”

“察苾,那就请你过河吧!”

可是察苾却涨红了脸,没有动弹。

“别害怕,察苾,他们不敢欺负你了,快过河吧!”

忽必烈这样说了,察苾却依然不动,依然不言语。忽必烈就不解地问:“察苾,你是怎么了?”

“你怎么问我?”

“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我已是你的女人,我要跟你走。”

“啊——”忽必烈猛然省悟,刚才自己情急之下出手相救,其行为无异于“抢亲”,现在察苾是已经把他视为丈夫了。忽必烈知道这是蒙古族由来已久的习俗,怪不得察苾的,要怪就怪自己考虑不周吧。唉,射出去的箭是不能收回的,蒙古男人一言九鼎,草原上的汉子是视诺言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可这事情也来得太突然了,忽必烈一时不知所措了。

“察……察苾。”

“忽必烈哥哥,你反悔了?”

“察苾,你是弘吉拉草原上最美丽聪明的姑娘!只是……只是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我相信天意。忽必烈哥哥,我阿爸说你是草原上的雄鹰,察苾愿跟随你飞向那最高远的蓝天!”

“那,那就等大雁南飞的时候,我来接你!”

“我会等你的,我这就去告诉阿爸!”

美丽的察苾脸上像绽开的一朵花似地笑了,她踩镫上马,迅速地打马过河,一团火似的在翠绿的草原上渐去渐远。忽必烈目送着远去的察苾,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长生天啊!美丽的神鹿就要降临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