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甫盖尼·奥涅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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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啊,乡村![56]

——贺拉斯

啊,罗斯![57]

叶甫盖尼住厌的那个乡村,

是一处景色秀丽的所在;

爱好天然乐趣的朋友们,

来此许会感谢上帝的安排。

一座幽静的地主庄园,

它的屏风是一座大山,

门前一溪清流。眺望远方,

色彩斑驳,一片繁荣景象,

那是牧场和金色的农田,

和几处疏疏落落的村庄;

牧场上四处游荡着牛羊,

一座巨大的荒芜的花园,

绿树铺开宽阔的浓荫,

遮蔽着沉思的森林女神[58]。

这是一座高贵的府第,

建造得像一切宅邸一样:

出色的牢固而又静谧,

表现出古代的匠心、风尚。

到处是高大宽敞的居室,

客厅里裱糊着绢制的壁纸,

墙上挂满历代沙皇的肖像[59],

各色瓷砖镶嵌在壁炉两旁。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这一切如今都已经过时;

不过,对这些陈设和装饰,

我的这位朋友他并不关心,

因为他总归是呵欠不止,

无论大厅是新式还是老式。

他就在那间屋子里住下,

在这里,村居多年的老人[60],

四十来年,跟女管家吵架,

打打苍蝇,或是对窗出神。

一切都很朴素:地板是橡木,

桌子、羽毛沙发和两张大橱,

满屋里找不到一点墨水污痕。

奥涅金打开了两扇橱门:

在一只橱里,他发现一本账簿,

另一只橱里是成排的露酒,

和几罐苹果汁,此外还有

一本一八〇八年的历书[61]:

老头儿有许多的事情要管,

别的书他望也不望一眼。

独自住在自己的领地上,

只不过为了要消磨时间,

我们的叶甫盖尼首先便想

制定出一套新的条款。

隐居的圣人在自己的荒村里,

采用较轻的地租制,用它代替

古老的徭役制度的重负[62],

农奴们因此为命运欢呼。

有一个很会盘算的邻居,

认为这将给自己带来害处,

在一旁对他又气又怒。

另有人冷冷一笑,心怀诡计,

于是大家一致地承认:

他是个极其危险的怪人。

起初大家常来登门拜访;

然而每当路边传来他们

乡下马车的辚辚声响,

他通常总是让他的仆人

牵来一匹顿河种的坐骑,

从后门悄悄地溜之大吉——

这种行为让大家感到难堪,

和他的交往便就此中断。

“我们的邻居太无知,是个狂人,

他参加了一个什么共齐会[63];

他只会喝红酒,还要用大杯;

他从不把太太们的手儿吻一吻;

他光说‘是’‘不是’,连‘阁下’都不加。”

这便是大家对他一致的看法。

恰当此时,又有一位地主

马蹄嗒嗒来到自己的庄园,

邻居们习惯于评头品足,

也给他同样严格的评判。

他名叫弗拉基米尔·连斯基,

一副十足的哥廷根[64]神气,

正当青春年少,相貌英俊,

是个康德[65]的崇拜者和诗人。

他从烟雾弥漫的德国

把学问的果实带回家乡:

爱好自由的种种幻想,

热烈而又相当古怪的性格,

永远洋溢着热情的谈话,

直垂到双肩的黑色鬈发。

上流社会冷酷的淫乱

尚不曾使他心灰意冷,

他心头依然热烈地充满

友谊的温暖和姑娘的爱情;

他的心地依然纯洁无瑕,

希望在亲切地抚慰着他,

世上的声色犬马、新奇巧妙,

仍在诱惑着他年轻的头脑。

对自己胸中涌现的怀疑,

他用甜美的梦来一一打消,

我们活着为了什么目标,

这对他是一个诱惑性的谜,

他曾绞尽脑汁,思索再三,

并且企盼着奇迹的出现。

他相信,有一个可爱的灵魂,

必定会与他结合在一起,

这灵魂正朝朝暮暮、忧思如焚,

期待着他,为他伤心地叹息;

他相信他的朋友都甘心情愿,

为了他的荣誉去承受锁链,

如果需要敲碎诽谤者的脑袋,

他们的手决不会发抖躲开;

他相信,命运已经选定一些人,

让他们成为人类神圣的朋友,

他们结成的家族永存不朽,

他们的光芒终将照射到我们,

那不可抵御的光芒啊,总有一天

会把幸福赐给人间。

对幸福纯洁由衷的爱慕,

心头的义愤,满腔的同情,

为荣誉而受的甜蜜的痛苦,

早已使他的热血不能平静。

他怀抱竖琴在世上游逛,

来到席勒和歌德的家乡,

他们诗篇中的熊熊火焰,

将他的一颗心立即点燃;

崇高的女神们掌管的艺术,

从不曾被这位幸运儿辱没:

他骄傲地唱着自己的歌,

他把美妙、庄严的纯朴,

把处子梦幻的阵阵喷涌,

把永远崇高的情感,珍藏在歌中。

他歌唱爱情,对爱矢志效忠,

他的歌声是那么清澈明朗,

好比婴儿枕边的甜梦,

好比天真姑娘的种种遐想,

好比澄静天空中的月轮,

那爱情隐秘与叹息的女神;

他也歌唱过离别和悲伤,

歌唱虚无缥缈和迷雾的远方,

也歌唱浪漫主义的玫瑰;

他还歌唱那些遥远的国度,

在那儿,他曾长久地居住,

在寂静的怀抱中流过热泪;

他也歌唱生命褪色的花朵,

当他连十八岁还不曾度过。

在这片荒野中,唯有叶甫盖尼

一个人能赏识他的才华;

邻近村子里乡绅的宴席,

丝毫也不能取悦于他,

他避开他们嘈杂的议论。

他们的谈论真可谓高深,

又谈割草,又谈喝酒,

又谈自家的亲戚,又谈养狗,

自然,闪耀不出诗的火花,

也不会闪耀出什么感情,

既不机智,也不聪明,

更没有交际场中的那套典雅;

不过他们那些娇妻之间的言谈

和他们的聪明相比,还差得很远。

连斯基既漂亮又有钱,

到处都待他像娇客一样;

这就是那种乡下人的习惯;

大家都想把待嫁的姑娘,

许给这位半土半洋的邻居

只要他一踏进某家的门里——

人们便立刻改变了话题,

谈起独身生活是多么孤寂;

请这位邻人在茶炊旁坐定,

而杜尼娅便过来为他斟茶;

有人小声对她说:“当心,杜尼娅!”

然后又有人送上一把六弦琴,

她便尖声地唱起来(我的天哪!):

请到我金色的殿堂里来呀!……【12】

可是连斯基当然无心

跟他们套上婚姻关系,

他却由衷地愿意跟奥涅金

建立起更为亲密的友谊。

他俩交上朋友。水浪与顽石,

冰与火,或者散文与诗,

都没有他们间这样的差异。

起初,由于相互间的距离,

他们两人都感到烦闷;

后来,彼此逐渐有了好感,

每天都骑着马儿前来会面,

于是很快便亲密难分。

就这样,人们(我承认以我为首)

由于百无聊赖,便成为朋友。

而我们间连这种友谊也难寻觅。

我们把一切人全当作零看,

能够算作壹的只有我们自己,

我这话不包含一丝儿偏见。

我们全都在向拿破仑看齐;

成千上万个两只脚的东西,

对于我们不过是工具一件,

我们认为感情滑稽而且野蛮。

叶甫盖尼比起许多人已不算坏;

虽然他,当然咯,非常了解人,

并且一般说也瞧不起他们——

不过任何事都有个例外,

有些人他还是颇为垂青,

他也能够尊重别人的感情。

他在听连斯基讲话,面带微笑。

诗人的谈吐那么热情奔放,

他的思绪那么模糊动摇,

还有那永远闪烁着灵感的目光——

这一切都让奥涅金感到新鲜:

他尽量设法在自己嘴边

压住冷言冷语,不吐出来,

他想:我何必愚蠢地妨碍

他享受这片刻之间的快乐;

没有我他也会有清醒的一天;

让他且相信世界的美满,

且这样在世上生活生活;

我们应该原谅年轻的狂热、

年轻的冲动,和年轻的胡扯。

一切都会使他们两人吵架,

一切都会引起他们的思索:

过去种族之间的约法[66],

科学的成果,善与恶,

以及世代相传的偏见,

以及坟墓中宿命的疑难,

接着便是人生和命运[67]——

一切都遭到他们的议论。

有时,当诗人忘乎所以,

他会在兴奋的议论中间

朗诵几段北国[68]的诗篇;

这时,宽宏大量的叶甫盖尼

总是对这位年轻人洗耳恭听,

尽管有许多地方他不知所云。

然而关于激情的种种问题

更常占据两位隐士的思想。

奥涅金已躲开它们狂暴的权力,

因此一谈到激情,他往往

不由得发出惆怅的慨叹。

幸福的是,体验过情海波澜,

到头来终于把它们甩开的人;

更幸福的是,不知何为爱情,

或者会用分手使爱情变冷,

会用咒骂来排遣仇怨,

陪朋友和老婆打打呵欠,

而不为嫉妒的痛苦烦神,

不把祖宗留下的可靠本钱,

在不稳当的赌桌上去冒风险。

当我们逃脱种种激情的威胁,

投身于理智宁静的大旗之下,

当激情的烈火终于熄灭,

它们的任性也罢,冲动也罢,

抑或是这以后的飞短流长,

对我们都变得滑稽而荒唐。

我们总算是做到了温顺沉静,

可是我们间或也喜欢听听

别人在激情中的胡言乱语,

这些话也会打动我们的心。

恰似一位退伍的残废老兵,

被世人遗忘在他的茅草屋里,

喜欢倾听年轻人翘着小胡子

大谈自己驰骋疆场的故事。

然而,那烈火一般的青春

无论什么事都隐藏不住。

悲伤、欢乐、仇恨、爱情,

它都准备要一一倾吐。

自认为是一个情场伤兵,

奥涅金神色庄重地聆听

爱作心灵表白的连斯基

倾吐他内心忏悔的隐秘;

他把自己轻信的良知

天真坦率地表露无遗。

奥涅金轻易地便已知悉

他朋友的幼稚的恋爱故事,

这故事虽然讲述得充满情感,

但是对我们却早已不再新鲜。

啊,他在爱,在我们的年龄

人们早已经把爱情抛开;

只有诗人的疯狂的心灵

注定了还要去谈情说爱:

他随时随地都只有一种幻想,

一种习以为常的愿望,

一种习以为常的哀怨。

无论是逐渐淡忘的遥远,

无论是成年累月的别离,

无论是献给缪斯的时刻,

无论是他乡异域的景色,

无论是学问或喧哗的嬉戏,

都无法使他的心灵改变,

他心中燃烧着童贞的火焰。

青春年少,没尝过爱的痛苦,

他已经满怀着柔情蜜意

做了奥尔加裙下的俘虏,

欣赏着她的稚气的游戏;

在那浓荫如盖的橡树林间,

伴随她一块儿愉快地游玩,

他们的邻居兼朋友的父亲,

早已谈妥了孩子们的婚姻。

在偏僻的乡村,宁静的天地间,

她天真烂漫,大放异彩,

在自己双亲的眼前绽开,

好似一朵幽谷中的铃兰,

隐藏在茂密的青草丛中,

瞒过了蝴蝶,也瞒过了蜜蜂。

是她把青春欢乐的梦幻

生平第一次带给了诗人,

他的芦笛的第一声咏叹

由于思念她才获得灵性。

永别了,金色年华的嬉戏!

他爱上茂密丛林的绿意,

爱上了寂静,爱上了孤单,

也爱上月亮、星星和夜晚——

月亮啊,那盏天际的明灯,

为了它,我们曾经奉献出

夜色苍茫时的多少次漫步、

眼泪和隐含痛苦的欢欣……

然而如今我们却只把月亮

用来代替街头昏暗的灯光。

她总是那样地温柔和顺,

总是快乐得像早晨一般,

纯朴得像是诗人的生命,

又像爱神的吻那样香甜,

一双眼睛蓝得恰似天空,

棕色的鬈发、微微的笑容、

举止、声音、窈窕的细腰——

奥尔加的一切……不过只要

顺手拈来任何一部长篇,

你准能找到她的肖像:

非常可爱;从前我也欣赏,

然而现在我对它极其厌倦,

我的读者,还是请允许我

把她的姐姐来说上一说。

她的姐姐名叫达吉雅娜……【13】

随便用这样的一个名字

使小说柔情的篇章出神入化,

在我们这里这还是头一次。

但是有什么不好?它悦耳、响亮;

而我知道,它定会令人联想

丫鬟、使女,或是古人!

我们大家都应该承认:

我们的身上缺少美感,

甚至连姓名也是如此

(也就更不必谈什么诗);

教化跟我们还不大沾边,

我们从它只学到矫揉造作——

除此之外,没有学到更多。

反正是,她名字叫达吉雅娜。

她没有妹妹的那种美丽,

没有妹妹红润鲜艳的面颊,

她一点儿也不引人注意。

她忧郁、沉默、孤傲不群,

像只林中的小鹿,怕见生人,

她在自己的爹妈身边,

仿佛领来的养女一般。

无论对爸爸或是妈妈

从不会表现得娇柔亲昵;

自己还是个孩子,却不欢喜

在孩子群中蹦跳玩耍,

她经常一个人整天、整天,

默默无声地坐在窗前。

沉思冥想作为她的友伴,

从她在摇篮中便已开始,

在她村居闲暇的时间,

她用幻想点缀她的日子。

她的纤纤十指没摸过针线,

她也不曾俯身在绣架上面

用缕缕细丝刺出花纹,

使一块素布栩栩如生。

人们往往会有种管人的意愿:

她从小便喜欢抱个听话的玩具,

跟它逗着玩儿似的演习

那上流社会的礼仪规范,

还把妈妈的教诲讲给它听,

态度十分庄重,一本正经。

然而即使布娃娃,这几年里

达吉雅娜也不再捧在手上;

不跟它谈城里来的消息,

也不跟它谈时髦的衣装。

她已厌弃孩子们淘气的游戏;

倒是那些骇人听闻的传奇,

在那冬天的漆黑的夜晚,

更能够拨动她的心弦。

有时奶妈为使奥尔加欢喜,

把她的小朋友全都带上,

一同去畅游那广阔的牧场,

她也不参加她们的捉人游戏,

她厌烦她们大声的欢笑

和她们轻浮、喧嚣的打闹。

她喜欢站在她的小阳台上,

静静等候朝霞的出现,

那时,地平线上一片苍茫,

星星的圆舞正渐渐消散,

大地的边缘在悄悄转亮,

黎明的使者——微风,在荡漾,

一个新的日子正步步降临。

冬天,当漫漫长夜的阴影

把半个宇宙长久捏在手中,

天空迷雾朦胧,月色悠悠,

疏懒的寂静笼罩得也更为长久,

怠惰的东方仍在安享甜梦,

而她,却在习惯了的时辰,

燃一支蜡烛,穿衣起身。

小说从很早起她就迷恋,

取代了她心中一切的东西;

理查逊[69]的小说她很爱看,

卢梭的小说[70]她也欢喜。

她父亲是一位好好先生,

一个停留在上一世纪的人,

但并不认为读书有害无益;

他本人可从来不读一句,

他认为书籍是空洞的玩物,

而且他也并不操心去管

整夜里,在他女儿枕边,

藏着一本什么秘密的书。

至于他的妻子呢,她自己

就爱理查逊爱得入迷。

这位太太喜欢理查逊,

并非是因为读过他的书,

也不是因为她对格兰狄生[71]

比对勒甫雷斯[72]更为倾慕【14】;

只是由于阿林娜公爵夫人,

她的那位莫斯科的表亲,

从前常对她提起这些人物。

那时,她现在的这位丈夫

还是未婚夫,她嫁他是身不由己;

另有一个人让她朝思暮想,

此人无论是头脑、心肠,

都比她的丈夫更讨她欢喜:

她的格兰狄生是个近卫军士,

是一位赌徒和出名的浪子。

跟他一样,她那时的衣着打扮

总是最时髦而且合身;

但是,并不曾征求她的意见,

姑娘就被带去跟别人结婚。

为了排遣妻子心头的悲哀,

聪明的丈夫决定立即走开,

马上动身返回自己的乡村。

那儿天知道周围是些什么人,

起初她也曾发怒、哭泣,

差点儿没有跟丈夫离婚;

后来,家务事占住她的心,

习惯了,于是也就变得满意。

老天爷把习惯赐给我们:

让它来给幸福做个替身【15】。

她心头难以言喻的伤悲,

也在习惯中渐渐消散;

很快地她完全得到安慰,

由于一个巨大的发现:

在生活的忙碌和闲暇里,

她发现一个宝贵的秘密,

学会了专横地把丈夫管紧,

于是,一切都如意称心。

她为家务事四处奔跑,

亲自腌制过冬的香菌、

管理账目、送农奴去充军;

每逢星期六洗一次澡,

生了气把丫鬟痛打一顿;

这一切都不必丈夫过问。

从前,她常用血把字迹描画

在温柔女伴们的纪念册上,

把普拉斯科菲亚[73]称作波林娜[74],

谈话的调子像唱歌一样;

腰带也束得紧了再紧,

并且还学会使用鼻音,

把俄语的“H”读得像是法语。

然而这些很快便成为过去:

束腰、纪念册、公爵夫人波林娜、

写满伤感短诗的小本本,

全都被她忘得干干净净;

她又把赛林娜[75]叫作阿库里加[76],

并且最后又重新戴上睡帽,

又重新穿起了棉布长袍。

然而丈夫爱她是出于至诚,

从来不干预她出的主意,

一切他都放心,对她完全信任,

自己吃饭喝茶都穿着睡衣,

他的生活流水般静静淌过;

有些日子,当黄昏日落,

聚集起一伙左近的邻居,

大家互不见外,畅述心曲,

一块儿叹叹气,说几句损人话,

找件事把某个人嘲笑一顿。

就这样消磨着他的光阴;

这当儿,叫奥尔加沏一壶茶;

再吃顿晚饭,再就该睡觉了,

于是客人们也就走掉了。

他们保持着可爱的古老风习,

日子就这样过得平平静静;

在那吃肉太多的谢肉节[77]里,

照例要吃点俄国的薄饼;

他们每年要斋戒两遍;

他们爱坐旋转木马兜圈圈,

爱圆舞,爱听圣诞节占卜小调,

每到降灵节[78],一边听神父祈祷,

一边打着呵欠想要睡觉,

每当这时,他俩也往草束上

洒几滴眼泪表示一下感伤;

格瓦斯[79]对他们空气般不可缺少,

他们在家里招待客人,

上菜的顺序依官阶为准。

就这样,他们双双年迈。

终于在这位丈夫面前,

坟墓的大门为他敞开,

他接受了一顶新的花冠。

他在午餐之前的时刻死去,

来哭他的,有他的邻居、

孩子和他的忠实的老妻,

她比别人哭得更有诚意。

他是个纯朴善良的地主,

在安放他的尸骨的地方,

有这样几句话刻在石碑上:

季米特里·拉林,上帝的奴仆,

官衔旅长,一个谦卑的罪人,

在这块墓石下永享安宁。

我们的弗拉基米尔·连斯基

一回到自己的珀那忒斯[80]身边,

便去看望邻居卑微的墓地,

他对死者的骨灰一声长叹,

心头的悲伤久久不能平定。

“可怜的郁利克【16】!”他感叹一声——

“他曾经把我抱在他手上。

当我幼小时候,我还时常

拿他的奥恰科夫奖章[81]来玩!

他把奥尔加许配给我,

我能等到那一天吗?他说……”

心中充满真诚的伤感,

弗拉基米尔便立即写下

一篇墓前挽歌,呈献给他。

他又写下一篇哀伤的碑铭

献给他的双亲,他热泪盈眶,

向家族尊长的尸骸默默致敬……

唉!在一条条生命的田垄上,

禾苗般的人啊,转瞬即被刈去,

一代一代,按神灵秘密的旨意

萌芽、成熟,然后被割倒;

而另有一些人便接踵来到……

不停地激动、生长、沸腾,

我们这反复无常的一代,就这样,

最后全都挤向祖先的墓场。

快了,快了,我们自己的时辰,

到那时,我们的子孙后代,

也会把我们挤出这世界之外!

你们且陶醉于它吧,朋友,

陶醉于这种虚浮的人生!

然而我,深知它空无所有,

我对它很少有留恋心情,

面对幻景我已把眼帘合上;

然而,有一些渺茫的希望

却不时前来使我心乱如麻:

我会忧愁的,假如我不留下

些微的脚印,便离开人间。

我活着,写诗,不为要人夸奖;

然而,似乎我心中也在盼望

把自己可悲的命运宣扬一番,

我盼望,哪怕有一个声音

会提起我,作为我忠实的友人。

它定会打动什么人的心弦;

也许,依靠命运的保佑,

我所写下的这些诗篇,

不会被勒忒河[82]的流水冲走;

也许(多么迷人的希望!)

将来会有这样一个文盲,

指着我著名的肖像说一声:

这好像是一位什么诗人!

敬请你接受我感激的心意,

崇拜温和的阿奥尼德的人[83],

是你啊,肯在自己记忆中保存

我那些信笔涂抹的诗句,

我多么感谢你意厚恩宽,

肯伸手摸一摸老年人的桂冠![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