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比亦舒更美
高三的时候,他们正式从二进那座丑丑的教学楼,搬到了五进。
五进的环境很安静,高一高二的学生一般不会路过那里,叶蓁蓁觉得古代的冷宫差不多也就这样。
植物倒是长得很繁茂,拉开窗帘,就能看到一片深色的绿。
叶蓁蓁为了提神,每天去小卖部买一盒薄荷糖。周密第一次手一摊问叶蓁蓁要糖吃的时候,叶蓁蓁一边给他倒,一边神秘兮兮地说:“你省着点吃啊,这个大力神仙丸是我们下山前师傅给的,师傅叮嘱过了,只有身陷绝境时才能吃。已经剩得不多了,你可要省着点。”
周密被她唬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骂“神经病”。
第二次周密问她要的时候,叶蓁蓁笑眯眯地问他:“你是要吃大力神仙丸吗?”
周密不说话,她就笑眯眯地耐心看着他,她知道周密最终会屈辱地点点头,说“是的”。
这一年,学校开始建议高三生集体在校晚自修。
老师们很少再在课上开玩笑。历史老师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后裔,长得跟历史书上的康熙帝一模一样,以前会给大家讲一些清廷野史解闷,谁也不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假——“他家里的事情嘛。”现在他不讲了,因为高考知识点不考。
苏青青在自己的桌子旁边放了两个巨大的麻袋。一个袋子里是参考书,一个袋子里是零食,叶蓁蓁简直觉得她身后像有一支大军在安营扎寨。
韩统打算好了要出国。薛泽委婉地表达了“既然要出国就安心考托福,不必来学校了”的想法,韩统不,他仍然每天来,不仅来,还积极地承担了替大家叫外卖拿外卖的工作。
但教室毕竟还是太嘈杂了,所以韩统决定加入陈一湛所在的天文社。
一中的天文社很有名。
学校里有个观星台,在顶楼,空空旷旷,特别安静。陈一湛是骨干会员,有观测台的钥匙,她时不时会跑到那里去写作业。一加入天文社,韩统就死皮赖脸地要求陈一湛也带着他去观星台。
“你又不会看星星。你知道望远镜怎么用吗?”
“没事,你教我。”
“我没空,我要写作业。”
“那我也写。”
“你没作业。”
“那……我看你写,你有不懂的题目可以问我。”
“算了吧你。你要是成绩足够好,你爸妈还用送你出国吗?”
“……”韩统突然凑到陈一湛面前,眼巴巴地问她:“陈一湛,你是不是有点舍不得我?”
她不回答没关系,韩统可以一遍遍地、毫不害羞地问下去:“你舍不得我对吧?我出国你很难受吧?没事,我可以每个假期回来的。每个月回来也行。”
“……谁舍不得你啊。大家高考完不就散了吗?”
“怎么会散,我们又不是普通的同学关系……”
陈一湛没有反问他那是什么,她把卷子一卷,敲了敲韩统的头:“我去观星台了,你要来的话快点跟上,走慢了我不等你啊。”
韩统直接从抽屉里拿过书包甩到肩上。
陈一湛写作业的时候,韩统不敢跟她说话,但他又实在没事干,索性趴在桌子上,眼巴巴地看着她。他的眼神让陈一湛想起外婆家的小土狗。
韩统发现陈一湛在看他,立马端正地坐好,问她:“你是不是饿了?我溜出去给你买杯奶茶?”
陈一湛叹了口气,合上书,语气诚恳:“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个天文学家,叫爱丁顿,是恒星燃烧机制的发现者。他带女朋友去看星星,他女朋友赞叹说,天上的群星真亮啊。爱丁顿这时候说了句非常牛的话,他说‘是啊,不过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它们为什么这么亮’。”
然后她看向对面一脸迷惘的男生:“韩统,泡妞也要有点文化啊。”
韩统不以为耻,反而开始神情愉悦地大笑:“你知道呀,你知道我喜欢你呀,那就好,那就好。”
苏青青回想起她的高三,都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下来的。
倒计时一百天的时候,他们到体育馆里开动员大会,年级组长拍拍话筒,说出来的却是“我希望你们在复习之余,多跟同学们相处,努力搞懂知识点的同时,也努力记住你的同学们”。苏青青在队伍里看着他,心里冒出的念头是,难怪一中这两年在“前三所”里掉队了,就因为老师们一个个都太文艺吧。
她很想快点毕业。所有的知识点她都已经翻来覆去烂熟于心,高中对她来说,太小了,她急切地想去更大的世界历练。一中其实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活动——春天会组织跳蚤市场,让各个班自己做果酱三明治出来售卖;夏天有运动会,一中自己的操场不够大,还要把学生拉到市体育馆去开,开运动会前要选举班牌的女同学,这差不多就是隐晦版的选班花,大家嘴上很矜持地互相推举,心里都在想:“最好看的难道不是我?!”
薛泽当然觉得苏青青最合适,但苏青青摇头了,举班牌的女生那天都要穿自己的漂亮衣服,苏青青没什么好看的衣服,她也不想为这么点事特意买,所以最后这个任务落在了叶蓁蓁头上。叶蓁蓁满脸兴奋,一下课就跟陈一湛说:“周末你来我家陪我挑衣服哦。”苏青青抬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俗气,又有些羡慕她的俗气。
班里的活动没有随着高三喊停,薛泽提议以后每节班会课都做成辩论赛,辩题大家自己选定。
有一次的辩题是“婚前性行为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韩统随手采访了一下五十岁的英语女老师,女老师一下子瞪大眼睛,仿佛被耍了流氓,嚷嚷着要去找薛泽谈谈。然而最后辩论赛还是正常进行,韩统站“利大于弊”的一方,他站起来,拿起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他整理的资料和准备的台词,裁判是叶蓁蓁,她吐槽说:“韩统这辈子做作业从来没这么认真过。”
全班狂笑,讲到一半,叶蓁蓁又插嘴说:“陈一湛你别写作业了,你尤其要听仔细啊。”
陈一湛拿起作业本往叶蓁蓁那个方向扔,全班继续大笑。而苏青青冷静地分析着政治大题里的考点,她到后期已经不动笔写作业,只是对着论述题找出考点,然后对着答案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叶蓁蓁暗搓搓跟陈一湛说苏青青默念答案的样子像在念咒。
苏青青没什么朋友,也不大瞧得上女同学间的友谊——要好起来呢,连厕所都要一起去,你等我我等你;等到闹翻了,她在厕所里还能听到其中一个跟别人说另一个的小秘密。她也不太懂陈一湛为什么每天放任韩统在她写作业的时候骚扰她,韩统不高考了,她还要考的呀。她也不懂叶蓁蓁为什么还用MP4一本接一本地看亦舒的小说,考完了再看不行吗?
很多年后苏青青想,她当年那些想法都是对的,他们真是愚蠢。但她的“正确”或许让她更成功,却没有让她更快乐。
其实苏青青有过提早结束高中生活的机会。
新加坡国立大学过来招生,要从文理科各挑一名学生过去,学费全免,专业任选,但有个条件,毕业后要在新加坡待满八年。
文科班的这个名额是落在苏青青头上的。薛泽跟她谈话的时候,特意强调了学费全免,还有生活费补贴。
苏青青心动过。尤其是她回家看到阳台上晾晒着父母的衣物,因为穿太久了,父亲的背心上全是黑点——她知道那是洗不掉的汗渍,还有母亲因为洗了太多遍已经变成软塌塌两块布料的文胸。
可是吃晚饭的时候跟父母说起这件事,她妈一下子红了眼睛:“那我们岂不是等于没养过这个女儿?”
她停下了筷子。她妈这个人,小市民气是真的,为了给高三的她补身体,她妈每天去菜市场买半斤河虾,时间掐得很准,总是在午休时候去,最活蹦乱跳的一批已经被挑走了,她就可以跟摊主讲价,讲定了价格,她再细细地用虾篓筛选,非要选到摊主不耐烦了,说“你这样让我怎么卖”才罢休。
可是再小市民气的妈妈,也是妈妈。
苏青青夹了一筷子虾放到她妈妈的碗里:“你别哭了。我不去。我凭自己考,也能考上很好的学校。”
空出来一个名额后,叶蓁蓁倒是很心动。她喜欢热带岛屿,喜欢整齐精巧的城市文明,当然她最喜欢的,是不用高考了。
周密还为此紧张过,但很快就释然了——凭叶蓁蓁的成绩,谁都不去也轮不到她。
周密还紧张别的。
别人送了他爸爸一只金毛,才一两个月,站起来还不及他膝盖高,据说这只金毛刚生出来的时候就被预定了要送给他爸爸,所以送的人养得格外用心,它还没学会定点撒尿,但没有臭味,是一只有奶味的小狗。周密拍过几张照片给叶蓁蓁看,叶蓁蓁喜欢得不得了,问他能不能把照片传给她,她用来做手机屏保。周密在想,他是不是能挑个周末,邀请叶蓁蓁来家里看小狗。
他先是旁敲侧击地问他爸妈下个周末在不在家。
他自以为问得很小心,可是,在听弦外之音这件事上,没有人比他爸妈更懂了,他们问他:“你周末想做什么呢?”
周密一直是个磊落的人,他的磊落是基于他觉得没什么事情值得撒谎。他于是说:“我想请同学来家里看小狗。”
“谁呀……男生女生?还非要挑我们不在的时候。”他妈倒不是很在意这个答案,孩子还那么小,跟谁好都是暂时的,她只是想逗逗周密。
周密脑子里想的却是,既然说了,就要全说,而且要说得非常坦荡,一次性说完,以后爸妈就不会问东问西,所以他开口就是:“叶蓁蓁啊。我同桌,你知道的。”
这下换他妈发愣了。她听过几次这个名字。一次是丈夫在饭桌上说,去一个老同事家喝茶,对方的父亲居然跟张伯驹有过通信,一时高兴还把那些信笺都拿出来显摆给他们看,他顺势看向周密:“你那个狗爬字还是得改一改。等高考完了,跟着老师去练。小时候就是没押着你下功夫。”没想到周密蹦出一句:“我知道张伯驹。”当父亲的略略高兴了些,说:“你现在也知道看书啦?”周密边吃饭边语气平淡地讲:“哦,是我同桌跟我说的,她字很好看。”
还有一次,丈夫说起小时候下河游泳的事,周密突然接话说:“我同桌小时候看到脸盆漂在井上,就想,脸盆不会沉下去,她也不会,所以悄悄跳到了井里,幸好有大人路过才救起来。”丈夫沉默了一会儿,他本来是想怀旧的,却被儿子带偏了。
但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父母都很少去周密的学校,所以实在想不起这个同桌长什么样。只能问他:“有没有照片呀?”
周密“嗯”了一声,他手机里有一张叶蓁蓁上台演讲时的照片,他叮嘱他妈:“别乱翻啊。”
他妈妈接过手机看了,觉得……也就是一般,依长辈的眼光看,瘦巴巴的,肤色偏暗,眼睛长长的,眼尾微翘,微笑的样子像只棕色的狐狸。头发茂密浓厚,披散下来的时候简直像一朵蓬松的云,这说明气血旺盛。但看来看去,最多也就算个小美女。
他妈不敢把这些看法说出来,只是说:“那你要不叫上苏青青他们一起来?”
周密手摊开,示意妈妈把手机还给他,同时回答妈妈的问题,他说:“嗯下次吧。”
跟父母报备之后,周密还得确定叶蓁蓁愿不愿意来。虽然连薛泽都会开他们玩笑,说:“叶蓁蓁你能不能在每天缠着周密说废话的间隙问他两道题?”但当时叶蓁蓁的反应让周密不太满意——她在那“嘿嘿”傻笑,没有一丁点的羞涩。叶蓁蓁跟他很亲近,但周密怀疑任何人跟她做同桌她都会跟人家很好的,她会很大方地跟你分享她的一切,不管是零食还是别致的礼物;她会给你讲一些奇奇怪怪的知识,老虎跟狮子到底谁比较厉害,怎么区分海狮和海豹,和传说中的美人鱼最接近的动物应该是海牛……她每天早上来到教室,一边吃蛋饼一边给他讲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碰到的新鲜事。周密从来不知道一个晚上竟能发生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又或者,其实她说的都是小事,但是什么事情经叶蓁蓁的嘴一说,就变得很有意思。
任何人都会喜欢叶蓁蓁的,可是她喜欢他什么呢?
有次周密在韩统家打游戏、吃外卖,话题蔓延到了叶蓁蓁身上,周密不自觉地嚼得很慢,仔细听韩统对她的态度,毕竟叶蓁蓁对韩统有过疯狂的单箭头示好。
“叶蓁蓁就是个傻瓜。”韩统嘴里都是饭,含糊不清地说。
但周密还是不放心,“傻瓜”这个词吧,既可以是骂人,也可以是亲昵的表达,他想再确认下韩统的意思,于是开口说:“还行吧,除了数学课,其他时候倒是蛮灵光的。”
韩统当时心心念念都是陈一湛,提起别人都是不屑一顾的语气。周密越是说叶蓁蓁好话,他就越觉得叶蓁蓁这个人——不行,哪像他家陈一湛,聪明得像是在脑子里装了个小灯泡。他观察过陈一湛写数学卷子的样子,选择填空部分几乎都不用打草稿,左手撑着下巴,右手飞快地在试卷上填答案,脸上有种不耐烦的冷酷。韩统整个人都折服了。
跟陈一湛一比,做个选择题都要跟命运豪赌的叶蓁蓁就太没劲了,韩统再次斩钉截铁地下结论:“算了吧,她就是个傻瓜。”
周密顿时放心了。确定这个“傻瓜”,就是“傻瓜”本身的意思。
于是他兴高采烈地跟着评价:“对,叶蓁蓁是个傻瓜。”
第二天早上,周密装作不经意地问“傻瓜”:“你周末什么安排呀?”
“上课呀。”叶蓁蓁眼睛一瞪,好像他在说什么傻话,然后她又很快反应过来,笑眯眯地问他:“你这是要约我出去玩的意思吗?”
周密噎了下,然后认命地点点头:“你不是说想看我们家小狗吗?”
“好呀。还有别人吗?”
周密说“暂时还没想好再喊谁”的时候,是有点担忧的,高中时候的女生仿佛没有独立行走能力,去哪里都要叫上小姐妹,他怕叶蓁蓁还要喊上陈一湛,陈一湛再叫上韩统,那他们不如组局打双扣算了。
周密的计划里当然不止邀请叶蓁蓁过来看小狗。
他打探过叶蓁蓁写的那些小说,虽然他觉得里面充满了自恋和对男性群体的误解,但这次他决定迁就叶蓁蓁。他已经上网搜索了“女生心目中的浪漫约会”,他的想法是,他喊叶蓁蓁到家里,亲手做菜给她吃,陪她一起玩小狗,然后带她看一部她一定会喜欢的片子。
然而叶蓁蓁没有纠缠于“×××去了我才去”这种逻辑,她说:“好呀,我们周六上午十点见。”
到了那个星期六,周密六点就醒了,他不想让爸妈发觉他如此激动,但又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的房间不够整洁,所以他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八点多的时候,他妈来敲他的门,周密连忙跳进被窝里,装作睡眼惺忪地喊“进来”,他妈进门,说“那我们今天出去会朋友,晚上再回来”,然后又催促他说:“你也起来吧,一会儿人家女孩子到了,你还睡着,多不像样子。”周密懒洋洋地翻个身说:“嗯,再睡一会儿就起。”等听到爸妈关门的时候,他已经精神抖擞地冲下了床。
周密在卫生间里看到了他妈的洗面奶,犹豫了下,还是决定用一次。就在他满脸泡沫的时候,他又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他走出来看,发现是他妈去而复返。他妈看到他的精彩形象,倒比他还尴尬,她连声解释说“忘了拿手机”,然后拿过餐桌上的手机立马关上门,用身体堵住了想进门的周密爸爸。
十点多的时候,叶蓁蓁发短信说“到啦”,周密小跑着去小区门口接她。叶蓁蓁看到他,朝他挥挥手,然后又转身对着小区外面的一辆车子挥手,她跟周密解释说,那是她爸爸。周密于是也学着叶蓁蓁的样子摆手,直到车子掉头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这时候叶蓁蓁倒是露出了一点该有的羞涩,他慢下脚步来等她,好不容易两个人并肩走一会儿,她又落在了后面。到了他家楼下,周密开单元门,他想把门往外推开,好让叶蓁蓁进去,没想到叶蓁蓁也伸手推了门,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略一思索,便索性牵住了。
两个人在电梯里静默地拉着手是件很尴尬的事,尤其是他们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但是周密牢牢地攥着叶蓁蓁的手,没有松开。
到了家,周密终于把手松开,他学着他父母平时的样子,说“我带你参观下吧”。走到周密父母的卧室门口,叶蓁蓁非常乖巧地摇头说“不进去啦”,事实上,其他房间她也都只是站在门口观望了下,直到进了周密房间,她才活泼起来,她一屁股坐到房里的懒人沙发上,问他:“小狗呢?”
小狗被关在阳台的笼子里。叶蓁蓁其实是第一次离小狗那么近,是害怕的,但她隔着笼子,哆哆嗦嗦地把两只手指伸进去让小狗舔,同时质问周密说:“为什么要关它呀?”
周密说送狗的人说它还没打完疫苗,乱跑乱啃怕会生病,另外,早期关笼子里也适合立规矩。
叶蓁蓁被小狗舔了一会儿,她问周密:“能把笼子打开吗?”
“当然。”
其实小狗也怕,笼子开了,它却不敢出来,仍然跟笼子外的两个人对峙着。还是周密伸手把它捞过来,抱在怀里,他问叶蓁蓁:“你要抱吗?”
叶蓁蓁一边怕得要命,一边想得要死,她颤颤巍巍地张开手臂,可是人又不自觉地往后退,她不知道该怎么抱一只小狗,它扭来扭去的,万一挣脱她的怀抱摔在地上怎么办?
周密说没事的,然后给她示范抱狗的动作,叶蓁蓁围着他,模仿他的手势的时候,心里升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们好像在玩过家家。
“那我把它给你了哦?”
周密话音刚落,小狗就被放到了叶蓁蓁的手上,她一边紧张得尖叫,一边拥紧了它。
她熟悉了小狗之后,叶蓁蓁再也不舍得把它放到地上。她问周密:“它叫什么名字呀?”
“还没取呢。”小狗在他家似乎是用不着名字的,所有人都喊它“小狗”,他爸爸对这个朴素的唯物主义称呼很满意。
可是叶蓁蓁不满意,她抱着它,低头亲亲它的耳朵,小狗也伸出舌头舔舔她的下巴,周密平时是不会跟小狗有这种互动的,他妈说了,狗就是狗,喜欢也有个度,毕竟脏。但他不打算提醒叶蓁蓁注意卫生,他知道她此刻不在乎,她跟小狗亲热地头抵头,然后说:“我们叫你蛋黄吧。”
然后她委屈巴巴地看着周密,说:“我饿了。”
周密说外卖已经叫了,但没那么快,他犹豫了会儿,问她:“你要吃凉拌莴苣吗?我只会做那个。”
把莴苣切成条,同时准备好一碗调料——醋、麻油、盐适度搅拌,再撒上一勺糖,把切好的莴苣倒进调料碗里,彻底拌匀,就可以吃了。
他把凉拌莴苣端到叶蓁蓁面前,心里已经给自己选好了退路,他打算对她说,这是他第一次做。可是叶蓁蓁用筷子挑了一口吃,然后很惊喜地说:“哇,也太好吃了!”
周密笑了,他用假装谦逊的口气说:“还可以哦。”
吃完莴苣,周密让叶蓁蓁和蛋黄一起端坐在沙发上,他自己去调试电视,一边折腾遥控器上的按钮,一边跟叶蓁蓁保证说:“这部片子你一定超喜欢。”十八岁的叶蓁蓁矜持地抚摸着蛋黄脑袋上柔软的毛,心想这也太像约会了,周密一会儿要陪她看爱情电影吗?那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如果开始接吻,他们俩会不会很尴尬……还是他打算顺势亲她?不对不对,顺序不对,他也许会在电影最感人的时候按暂停键,然后跟她表白?叶蓁蓁脑子里乱糟糟的,然后就听到周密用大功告成的口气说“好啦”,叶蓁蓁抬头,看到电视上缓缓出现清晰、巨大的标题:《BBC地球》。
……
她确实也不能说她不喜欢。
他们俩就坐在沙发上,边吃必胜客外卖,边看地球纪录片,北极熊、大象、鲸鱼,这些都是令叶蓁蓁着迷的动物,她一边吃着油汪汪的鸡翅,一边跟周密说,她以后想去非洲、南美、南极,就看动物。她说人没劲,那些几百年的宏伟建筑也没劲,只有动物,这些动物的历史远比人类久远,可是它们一点前辈的架子都没有,仍然是生机勃勃,日复一日地狩猎、迁徙、生存。她眉飞色舞地寻找餐巾纸,周密拿过三两张纸巾,却没有递给她,而是替她把手擦干净了。叶蓁蓁有点脸红地擦完手,她问周密说:“你以后想干什么呢?”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叶蓁蓁的妈妈打电话来,催她回家,周密没有留她,只是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冰激凌,说:“你一会儿路上可以吃。”叶蓁蓁吃那种球状冰激凌或者棒冰的时候,总是吃得非常狼狈,她吃东西慢,还爱说话,经常吃到一半冰激凌就滴滴答答融化了,搞得她一手甜腻的污渍。所以她看到盒装的冰激凌,很是高兴。她让周密帮她拿着冰激凌,她先穿鞋,周密答应了,当她穿完鞋想要重新站直的时候,她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来自男孩子的拥抱。
周密手里还拿着冰激凌,冷冰冰的冰激凌此刻抵在她后腰上,可是叶蓁蓁完全顾不上这个。她僵在原地,任由周密的下巴搁在她头发上,也任由他嗅着她的头发嫌弃地说:“你是不是昨天吃火锅了?你闻起来像个方便面的调料包。”
直到叶蓁蓁打车回家,坐在车上慢吞吞开始吃那盒冰激凌,她仍然有点恍惚,车窗被她摇下来了,五月初夏的风吹过去,她觉得她还停留在那个拥抱里。
这是约会吗?这是爱吗?他爱她吗?他们以后会结婚吗?一万个问题在叶蓁蓁脑海里炸开。她回到家,先是回自己房间写了会儿卷子,其实全是发呆,她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周密的名字,又怕爸妈收拾桌子的时候看到,于是写完就把草稿纸撕成一块块小碎片。她拿出MP4来看亦舒的小说,但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师太笔下那些传奇的五光十色的爱情故事,不及她此刻亲历的半分动人。
她妈喊她吃饭,叶蓁蓁说她下午吃了太多零食,不想再吃晚饭,她妈就只给她一个空碗让她夹菜吃,晚饭是基围虾、清炒南瓜藤、茄子肉末煲,老家的亲戚晒了一些霉干菜给他们,所以妈妈拿来做霉干菜蒸扣肉,霉干菜是要多蒸几次才会香的,要蒸得发黑了,蒸得烂烂的,然后撒点糖,裹着米饭才好吃,现在霉干菜还太硬了,叶蓁蓁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那我放到厨房去,蒸两天再吃。”妈妈急急地把菜端回厨房,然后状似无心地问她:“你今天在周密家干吗呀?”
“看小狗呀。我还给它取名字了,叫蛋黄。”
“别人家的小狗你起什么名字,真是乱凑热闹。”
叶蓁蓁不说话,也不生气,要是她妈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大约能气死——她想,周密家也不算“别人家”吧。
“你们就玩小狗玩一整天啊?”
“没有,后来还一起看了纪录片,关于北极熊的。”
妈妈还想再问个究竟,叶蓁蓁的爸爸打断了她:“你别跟审犯人似的,我今天送她过去的时候看到周密了,很有礼貌,主动跟我打招呼。”
“谁审她啦……那我不得问问啊?怎么总是你唱红脸我唱白脸的?”
叶蓁蓁不理他们,她只管自己吃南瓜藤,这种并不那么常见的蔬菜多年后也是她的至爱。餐厅里明亮的橘黄色灯光洒在他们脸上,叶蓁蓁只是觉得很安心,她那时还不知道她有多幸运,她不知道她拥有的生活其实是多么小概率的事件,她被那么多人爱着,那么多爱托举着她,让她跟真实生活脱离开来。
五月底,他们办成人礼,顺便拍毕业照。因为是他们高考前最后的大日子,也希望所有人尽可能拥有一段漂漂亮亮的回忆,薛泽说女同学可以适度化一点妆。因为大家都不懂怎么化,所以都拿着仅有的几样化妆品来到教室,女同学们互相参谋,男同学在旁边上窜下跳地起哄,一边说好像女鬼画皮,一边又偷偷看。
叶蓁蓁看到其他女生带了BB霜,很羡慕,问人家讨。她挤多了,脸上像艺伎一样白。周密那时就表现出男人的秉性,批评说化妆反而让她失去了自己的特色。叶蓁蓁气得半死,说:“难道我的特点就是黑?”隔壁班女老师喊住她,给她用了自己的雅诗兰黛口红,然后端详了下她的脸,说够好看了。
叶蓁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觉得当得上“顾盼生辉”四个字,少女脸颊鼓鼓的,发际线上还长了很多毛茸茸的短毛,让人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只是不能回头看——一瞧见素颜却英气又精致的苏青青,她就泄了气。叶蓁蓁觉得人跟人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但她没意识到,她之所以能那么迅速、那么心平气和地承认差距,是因为她从心里不嫉妒她。
校长在台上致辞,叶蓁蓁偷偷在队伍里转向身后的陈一湛,她说:“我们十年后会怎么样啊?”
陈一湛说:“不知道,十年呢。”
叶蓁蓁说:“其实也没有很久,读三遍高中,再复读一年高三,那就是十年了。”
陈一湛说:“那听起来更久了。”
她们都笑了。
周密在另一队里踢了踢韩统的脚后跟,问他怎么这礼拜没来上课。
“学车呢。我爸让我现在去学,省得暑假被晒死,还人多。”
“哦。”
“我上论坛看了,我的那个学校荒凉得很,在一大片玉米地里。简直就是流放。”
“你什么时候走?”
“八月底吧。”
“哦。”
“你得来看我啊。”
“嗯,来。”
一中建在杭州市中心,从前是科举省试的地方,所以古时候叫贡院。学校后头据说有乾隆题字的井,前面有鲁迅亲手种的樱花树,学校的练习册上有徐志摩当年在这里写下的诗:“不狂不放不少年。”据说因为位置太好,市政府屡次想让他们搬,却碍于有一连串名字说出来都吓人的校友,最终也没有实现。
但现在他们站在这个操场上,不管身后的建筑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历史,操场都是年轻的。操场上的脸庞也那么年轻,虽然各有心事——韩统在忧心跟陈一湛的异国恋怎么办,论坛上形容美国是一片异常开放的土地:去大城市吧,喝酒开趴最后肯定会忍不住乱搞,去大农村吧,太无聊了到最后也只能乱搞。韩统一边有点兴奋,一边又想,他可不能做对不起陈一湛的事。周密有点担心高考,他最近几次统考一直在退步。叶蓁蓁偷偷用镜子照自己的脸,她一想到明天她就变回了素颜就有些舍不得,什么时候她才能像杂志上的人那么漂亮呢?陈一湛在烦心钱的事,韩统说考完了他们一起出去玩,陈一湛想答应,又担心家里不肯给她这么大一笔旅游资金。苏青青抬头看天上缓慢移动的白云,这个操场太小了,跑八百米的话要绕两圈多,学校其实也很小,但很快,她就要去一个真正开阔的世界了。她要考到北京去,听说北方的天空都比南方更高,一想到这,她就激动地用鞋子摩擦地面。
只有薛泽悄悄地拿掉眼镜,用手背拭掉眼角的一点眼泪。
他们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