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荷马史诗
关于西方文化,有一种说法是“言必称希腊”。这里的希腊当然是古希腊。可以做两种理解:一是追本溯源,西方文化要追溯到这里;二是古希腊代表着古代文明的辉煌成就。
现在一般都认为希伯来与希腊共同构成西方文明的源头,所谓“二希”文化。单挑出希腊说事,是因为希伯来文化导出了基督教文明,是宗教的;古希腊文明开启后来的文艺复兴,是世俗性的,而现代人的生活是一种世俗的生活,我们的文化是一种世俗的文化,在文艺复兴的延长线上。学术文化、文学艺术,都是这样。大体上,我们也是在希腊的立场上讲希伯来。
这样追溯起来,文学上,就追溯到了“荷马史诗”,这是古希腊最早的史诗。从形成的时间上说,它不见得比《圣经》更早(有人称之为“希腊的圣经”),但它显得更“文学”,至少是,它比《圣经》更被人们当作文学来看待。
“荷马史诗”与希腊神话
“荷马史诗”是现存成书年代最早的两部希腊史诗《伊利亚特》与《奥德赛》的统称,因为相传成于一位叫荷马的盲诗人之手,就以他的名字来命名。关于荷马其人,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甚至有学者怀疑他的存在。不过多数人还是认为有那么个人,生活在公元前9、前8世纪。但除了是个盲人,以说书为生,我们就一无所知了。
我们不大好把荷马看成今天意义上的“作者”:在荷马时代,没有个人意义的创作,流行的是集体的口头创作,许多故事在口头流传中不断被添枝加叶,滚雪球一般体量越来越大。荷马是众多艺人中的一个,《伊利亚特》《奥德赛》也只是众多流传的故事系统里的两个,但荷马说故事的本领大,特洛伊战争的故事到他手里发扬光大,这故事对听众又特别有吸引力,幸运的是,又被文字记录了下来。所以荷马的角色,是创作者,又是编撰者。
荷马的时代流传着许多故事,这些故事里处处可见神的身影,故我们称之为“希腊神话”。初民社会里,他们不能想象一个世界里会没有神,就像现代人很难想象神的存在一样。倘若不想象出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很多事情就没法解释,比如宇宙是怎么回事,人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有电闪雷鸣,等等。
现代人靠科学,古人凭借的只能是想象。人之所以是“高级动物”,比动物“高级”的那一点点,也许就在他有“知其所以然”的要求。得不到科学的解释,又切盼某种解释,就有了神话。凡一切解释不了的地方,神就出场了。有了神来主宰,仿佛事情都有了管理者(海洋有海神,打雷有雷神),世界便不复混乱,有了某种秩序。古人用想象给了自己一个交代,也便心安了。有事就找相关神祇,祈祷或献祭。
古希腊的神有个特点,就是与人“同形同性”。“同形”是说与人一个模样;“同性”是说和人一个德行、一个脾气——嫉妒、暴躁、贪婪……人的毛病,一样不少。神之所以为神,不在它的“高大上”,而在它的能力,神是法力无边的;还有一条,人是要死的,神则永生。
希腊神话中有许多神,他们一起住在奥林匹斯山上,故称“奥林匹斯众神”。这些神特别喜欢掺和人间的事情,动不动就跑到人间来,包括跑到人间来偷情,结果是有了好多人、神结合的后代——“英雄”。古希腊的英雄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这里有最严格的血统论:必须有一半神的血统。因为有神的背景,英雄的能力非一般人可比,或者在体力上,比如《伊利亚特》里的阿基琉斯;或者在智力上,比如《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这两个人,前者是凡人珀琉斯和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儿子,后者则是拉厄尔忒斯之子。因为“荷马史诗”的主角都是英雄,故称作“英雄史诗”。
现代人理解“荷马史诗”的一大障碍是神的存在。我们并不一概拒绝文学、影视作品里神的出现,比如《西游记》里,尽是神仙鬼怪,但我们不去较真,知道那是神话,那是想象的游戏,就像我们不会和一部卡通作品较真一样。对于古希腊人,神的存在却不是想象,不是“神话”,他们的脑子里没有真实与想象之间的界限。
我们理解的英雄,通常是以自己的意志去面对世界,英雄上演的戏码是和环境之间的冲突,“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不一样,他们与世界之间还隔着神,神是他们命运的一部分。
特洛伊战争与“荷马史诗”
在现代知识的传授中,“荷马史诗”最固定的位置是在文学史上,它通常也被当作文学作品来阅读。但对古希腊人显然不是这样。他们听荷马的吟唱或记录下来的诗篇,固然是个乐子,同时也从那里得到各种各样的知识。比如说,它是“诗”,也是“史”——历史,记忆与想象以奇妙的方式混在一起。
“荷马史诗”写的是特洛伊战争,《伊利亚特》说的是战争最后的一段时间,《奥德赛》说的是希腊人攻陷特洛伊之后返回家乡的经历。
现在人们相信,公元前12世纪,的确有过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希腊人最后攻陷了比希腊更富庶的特洛伊,并焚毁了那座城。19世纪,有个叫谢里曼的德国人在现今土耳其西北部希沙立克发掘出了古城的遗迹以及大量的铜制兵器和金银饰品。他据此写成《古代特洛伊》一书,认为此城即是“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城。在此基础上,后人继续深入发掘,共挖出了九层古城的遗址。现代考古学家们普遍认为,“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在遗址的第四层,而最底下的那层比“荷马史诗”的时代还要早一千年。但是当然的,那场战争与“荷马史诗”中的描写大有出入。我们不妨顺着“史”“诗”去理解“史诗”,看作是“诗”与“史”的相加:一方面有真实历史的影子,一方面是诗的想象,两方面混杂在一起。事实上,现在我们看作历史著作的希罗多德的《历史》当中,也有很多神话。
希腊人远征小亚细亚特洛伊城的战争,相传发生在公元前13世纪到前12世纪之交。当时特洛伊是欧亚交通的孔道,在商业上十分重要。特洛伊王国积累了巨大的财富,成为希腊各部落掠夺的目标。战争的结果是希腊部落侵入小亚细亚,控制了交通要道,取得黑海上的商业霸权并俘获大量的奴隶。到了“荷马史诗”中,战争的起因变成了希腊斯巴达王的妻子海伦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勾引,随他卷逃——第一夫人私奔,奇耻大辱啊,于是希腊各部落组成联军,远征特洛伊。所以特洛伊战争又称“一场女人引起的战争”。事实上,追溯上去,还应追溯到神那里:勇士珀琉斯与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婚礼,遍请诸神,唯独没请不和女神厄里斯(怕她又生事端),厄里斯大为恼怒,丢了个金苹果在婚礼上,上面写着“给最美的女神”。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爱神阿芙洛狄忒都认定金苹果该归自己,相持不下,要求众神之神宙斯评断。三女神,一个是夫人,另两个是女儿,宙斯摆不平,便踢皮球,让她们去找人间最会鉴赏女性美的美男子帕里斯。三女神找到帕里斯,都想压倒别人,就都贿赂他,许他各种好处。阿芙洛狄忒许他的一条——得到人间最美的女人——显然对他最有吸引力,结果爱神得偿所愿,获得金苹果。不用说,帕里斯能够成功拐跑公认的人间第一美女海伦,正是阿芙洛狄忒许的好处应验。所以归根结底,仗是从神那儿打起来的,待开打之后,神也各做各的后援:赫拉、雅典娜,还有她们能拉拢到的神支持希腊联军,阿芙洛狄忒和她拉到自己一边的神就力挺特洛伊。
这些都是背景,《伊利亚特》叙述的则是战争将进入尾声时发生的事。这里可以看出荷马的裁剪功夫:不平铺直叙地从头道来,而聚焦于战争中的戏剧性时刻。戏剧性出在头号主人公阿基琉斯身上。他是希腊阵中的头号英雄,威名远扬,无人能敌。他和主帅闹矛盾,一怒之下罢战了,对特洛伊人挂起了免战牌。起因是主帅阿伽门农抢走了他的女俘。谁是谁非并不是诗人特别关心的,他要渲染的是阿基琉斯狂放暴烈的性格。他这一怒不得了,谁也劝不动,特洛伊那边也有厉害角色,即帕里斯的哥哥赫克托尔,阿基琉斯不出战,他便从城里杀出,连赢了几阵。战局的再次逆转仍与阿基琉斯的愤怒有关:阿基琉斯视同兄弟的帕特罗克洛斯劝他出战未果,便穿了他的盔甲自己上阵,结果被赫克托尔杀死。阿基琉斯痛心不已,又一次爆发了愤怒,誓为好兄弟报仇。他叫阵赫克托尔,单挑杀死他之后还将仇人尸体拖在马后绕阵而行,以泄心头之愤。两次发怒,一次怒而罢战,一次怒而出战,造成了故事的重大转折,所以“阿基琉斯的愤怒”构成了长诗主导动机。两次发怒令故事的叙述起伏跌宕,更是写出了阿基琉斯疾恶如仇、不管不顾的性情,还有他令人胆寒的勇武。他的性情还有另一面:特洛伊老国王因爱子的战死伤心万分,夜里潜入阿基琉斯的营帐,哀求将儿子的尸体还给他。阿基琉斯纵有不共戴天之仇,这时也被父亲的伤恸打动,答应了老国王的请求。接下来是特洛伊全城哀悼赫克托尔,全诗就在悲伤的氛围中结束。
可以想象,荷马在希腊,他的听众是希腊人,对他们而言,特洛伊是敌国,这个结尾是会让人同情特洛伊人的,一部记述希腊人胜利(虽然《伊利亚特》没写到攻陷特洛伊,但听众对后面发生的事都知道)的长诗这样收煞,似乎有点不可思议——是不是有点敌我不分?但初民社会里的人是没有我们现在的“国家”概念的,诗人采取的是一种更普遍的人性立场,不论是哪一方的人物,凡体现了人性的高贵,比如勇气、忠诚、怜悯、勇武,便都出之以赞许的口吻。我们看不到以敌我划界的那种爱憎分明,相反,像赫克托尔那样的特洛伊人,显得很高大,他的忠勇,明知与阿基琉斯交手凶多吉少,但为捍卫尊严也要冒死出战,都让他在听众、读者那里得到认同;倒是希腊方面的角色,比如阿伽门农,诗人一点也没掩饰地写出他的刚愎和自私。
神的存在与人的存在
前面说过的,“荷马史诗”有神话色彩,这里面神当然要扮演角色,事实上战争的整个过程,神一直在掺和,甚至海伦与帕里斯之间,也要掺和,给人的印象是,他们的关系也都是神在操纵,根本不必为自身的行为负什么责。比如按照海伦后来的说法,她跟着帕里斯私奔,完全是阿芙洛狄忒的“作为”,是后者让她爱上了美男子,不管是起初的私奔还是后来对帕里斯的埋怨,海伦都没有表现出多少自我的挣扎。因为,她只是顺从了神意——都是美神惹的“祸”。
有那么多神不时地出没,照说人应该显得很渺小了,事实上读罢全诗,我们却没有这样的印象。在这个舞台上,上演着人的喜怒哀乐的大戏,阿基琉斯、赫克托尔们牢牢占据了舞台的中心,总之,这里面有着旺盛的人气,神的出现似乎更是名义上的,相形之下倒是花絮的性质了。这里面透射出古希腊人与神之间的关系,有一种对人的肯定。神在那里,人也在,其存在格外分明。甚至可以说,那还是“大写的人”,敢爱、敢恨,敢和命运作对。战争的进程似乎更在“人为”,系乎阿基琉斯的脾气,赫克托尔的忠勇等人世的表现,众神的干预不是不起作用,那作用却不是讲故事的人着力表现的,更未曾大事渲染。相反,背景里的神往往任性地出现一下就不管事了,众神之神的宙斯,在双方激战正酣,杀得难分难解之际,每日所为似乎就是将天平端出来打量一番,看战事朝哪一方倾斜,一副作壁上观的架势。
希腊人对神祇一方面敬畏,一方面又不当回事,听起来有点自相矛盾,却不是不可想象的——其情形正如孩童之对家长、大人,家长、大人既是孩童安全感的来源,同时经常也是恐惧的发端。来自成人世界的惩罚会让孩童惶惶不可终日,然他们玩到兴奋处,忘乎所以也是常态。我们在《伊利亚特》中看到的双方人物,尤其是主要的英雄,大多不予人听天由命的印象,阿基琉斯被自己的愤怒充塞,赫克托尔为自己的责任与荣誉鼓舞,谁也没惦记着神意之类。就连海伦,当阿芙洛狄忒出现在面前,吩咐这吩咐那时,也没表现出匍匐在地似的恭谨,她埋怨美神将她拖入窘境的一番话,倒像是使性子的抱怨。
所以《伊利亚特》中显现的人性,毋宁是张扬的。作为一部英雄史诗,《伊利亚特》差不多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海伦的存在只是个由头,或者说,是男人们要奋勇争夺的一项锦标。英雄的舞台在战场,人性的张扬也多见于血与火的洗礼,阿基琉斯等众英雄的勇气、胆量都在战场上得到彰显。诗中有对战争浓墨重彩的描写,这也正是会让现在的读者不大适应的地方:诗中有大量血腥杀戮的段落,如果转换成镜头语言,绝对暴力。另一方面,肆意的铺陈也是它美学的一部分,就像火山爆发无疑是巨大的灾难,同时在我们眼中又极其壮观一样,《伊利亚特》里的战斗、杀戮也于血腥中鼓荡起一股豪放之气,去除了这些部分,史诗粗犷、雄浑、华丽的风格也要打折扣的。
是高峰,也是断崖
自古以来,“荷马史诗”一直享有崇高的地位。据传斯巴达在公元前9世纪就有朗诵史诗的活动,公元前7世纪到前6世纪的雅典,吟诵史诗是节日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荷马史诗”有大量手稿在希腊各地传抄。公元前6世纪中叶,庇西特拉图当政时期,雅典成立了一个专门的机构负责编辑和整理史诗。到公元前5世纪,古代希腊人利用陶器上的装饰画来描绘史诗的片段情节已极常见,足证史诗中的故事已经广为人知。
在久远的古代就产生了如此规模的鸿篇巨制,已是令人称奇,更值得一提的是,这西方流传下来的最早的文学作品,已达到那样的高度,以至一举奠定了“史诗”的标准,且成为衡量文学作品伟大与否的某种参照。在西方,评价某人的作品而提及“荷马史诗”,那绝对是非同小可的赞誉。欧洲中世纪,基督教定于一尊,希腊文明成为异教的东西,除了这段时间,“荷马史诗”一直受到膜拜。它是欣赏、模仿的对象,也是一个取之不竭的文学宝库——古希腊神话有许多都是通过“荷马史诗”得以流传下来的。历代西方作家从中寻找素材,就未断过,在现代还要添上影视作品,好莱坞大片《特洛伊》即标明本于“荷马史诗”。
另一方面,文学与时俱进,写法各有不同,到了现代,作家更不可能再到“荷马史诗”中去“偷招”,但是“荷马史诗”仍然有其感召力,因荷马展示的古希腊世界,有着“原型”的意义,人类生活的一些基本情境映现其中,神话色彩使其具有更深广的概括力,可演绎出无数各种背景下的变体,所以后世的作家乐于做种种的改写,于是就有各种形式的“用典”,现代作家中,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即是经典的一例。
这里还须说说“史诗”。“史诗”(epic)一词,是由希腊文的“叙事”(epos)演变而来的,译成中文,意为“神托”,原系指古代人在祭祀时,代表神而念出来的祭诗。后经民间歌人口传,文人加工润色,形成一种规模宏伟的古代民间故事诗。史诗当然是一种文学体裁,既然“叙事”,似应归入“叙事诗”。单立一目,不仅是因为题材重大,所写都是本部落、本民族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的种种英雄业绩,关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绝对“宏大叙事”,与个体命运的书写判然有别;更因为“史诗”于一般的文类概念之外,还是一个独特的文学史概念。它是人类童年阶段(初民社会,氏族公社解体时期)的产物,历史传说、英雄歌谣与神话故事混而为一,童年的想象,童年的思维,混沌初开,元气淋漓。你可以说,其思维借想象展开,两者打成一片,叫作“神话思维”。童年阶段过去,思维进入另一种模式,“史诗”也便消失了。所以“荷马史诗”实在是“自成一体”的,它一出现就是高峰,高峰过后,即成断崖。可谓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向来被尊为典范,但那已是“文人史诗”,与“荷马史诗”的民间气象,不可同日而语。文学批评中常见“史诗式的”一语,一般也仅是指批评对象的规模、气魄而言,与人类童年阶段“荷马史诗”那样的“原生态”创作相比,究为两事。
名家点评
站在《伊利亚特》旁边,我觉得这本书有十英尺高,令人惊叹不能自已。
——但丁
世界诞生,荷马高歌。他是迎来这曙光的鸟。
——维克多·雨果
荷马的史诗以及全部神话——这就是希腊人由野蛮时代带入文明时代的主要遗产。
——恩格斯
中译本概况
1934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傅东华根据英译本翻译的韵文体《奥德赛》译本。
1979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杨宪益从古希腊语翻译的《奥德赛》散文体全译本,题名为《奥德修纪》。
199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罗念生、王焕生从古希腊语翻译的《伊利亚特》诗歌体全译本,1997年推出王焕生从古希腊语翻译的《奥德赛》诗歌体全译本。
2000年和2003年,译林出版社出版陈中梅从古希腊语翻译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诗歌体全译本,收入“世界英雄史诗译丛”。